第三章 苏小鱼的透明鱼缸
我们总是爱上与自己不同世界的人,借此足自己无力改变的生活,还有望——
苏小鱼
1
苏小鱼是在等待出租车的时候接到电话的。三月的上海,午夜的风冷得刺骨,大楼下空车不多,她好不容易拦下了一辆,还是被人家预约的,司机正探头说话:小姑娘,你是在这上面上班的吧?下回记得先打电话叫好车,否则有你等的了。
冻得直哆嗦,苏小鱼说话都不利落,大叔,你怎么知道我是刚下班?
看看你穿的就知道了,这个点穿套装下来的就那几个公司。那啥BLM的吧?要不就是PYD。看看,等的次数多了,多拗口的名字我都会背了。你还不算迟的呢,两三点照样有穿西装打领带的在这儿等车,我说你们一年拿多少钱哪,做起来这么不要命?
人家司机大叔都把他们的作息时间摸得门清了,看来她真的是经验不足,居然连事先订车都不知道。苏小鱼无奈,来不及答话,手机铃声就响了。包大,她伸手摸了半天,拿出来的时候一首歌都快唱到最后了。这个点还有谁找她?难道汤仲文又在资料手册上发现什么错处,要召她回去返工?
心里一急,苏小鱼按接通的时候手就落得快了,电话号码都没来得及看。那头传来的声音竟是陈苏雷的,语调自然,生生把一个午夜电话说得天经地义。
他说:小鱼,你在哪儿?干吗呢?
午夜,那头又是个只和她吃过一顿饭的男人,这样的一个电话,她作为新时代的女就应该立刻义正词严地反问回去:先生,你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吗?
可是那声音落到耳里的一瞬间,她的耳郭竟不自觉地泛红了,心跳加快,又没来由地觉得快乐,像喝了两杯红酒以后的效果。
完了,她好开心,他打电话给她,她真的好开心。
街道清冷,来去的多是亮着顶灯的出租车,苏小鱼答了几句之后就站在街沿上握着电话不动弹,跟她聊天的司机还在等着楼上的客人下来。司机倒是热心,一转头看到自己公司的空车就替她叫下了,还伸头招呼,小姐,有车了,要不要啊?
啊?眼前的小姐如梦初醒,完全不在状态。他看得奇怪,正想接着再问一句,后头又有车斜过来。车身墨黑,低矮晶亮,线条刚硬,一闪之后便贴着街沿停下了。
上海这个地方,夜半时就会突然冒出许多难得一见的好车来,在空阔高架上穿梭驰骋,速度惊人,这是白天根本无法想象的景象。司机大叔开了多年出租车,到底是见过点儿世面的,但仍是被面前这辆车镇住,盯着它不自觉地目眩神驰,想说的话都忘了。
苏小鱼也在发愣,对着停在自己面前的陌生的车子。车门被推开,的确是陈苏雷。清冷午夜,他穿着衬衫,外面居然只套了件薄薄的背心,衬衣袖口翻起,更显得年轻,坐在车里对她笑,上车吧,外面冷。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进一辆真正的跑车里。座位很低,双腿几乎要平伸在前方,车厢里很暗,只有面前复杂的仪表盘一片光亮,繁星似的在眼前平铺开来。
在这个男人身边总有些不在状态,苏小鱼好不容易拉下保险带之后居然还找不到孔,正窘着,手背上突然一暖,是他的手覆上来,也不说话,抓着她的手轻轻按了下去,咔嗒一声合上了。
她从没想过与另一个人的身体接触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震动,掌心瞬间滚烫一片,指都腻了,仓促抬头,他却已经坐正,慢慢收回手,慢得明显过了,声音还是笑笑的,就说了两个字:坐好。
什么?她没听明白,但是眼前静止的景物突然飞一般地掠起,启动时澎湃的后坐力将她猛地推到椅背上。她吓坏了,全身力气都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尖叫出声,双手死死地抓着椅垫,手指都掐进皮面里了。
这么快的速度,他居然还有闲暇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笑声朗朗,整个车厢里都仿佛有回声。
2
笑完他倒是把速度慢了下来。午夜,高架空开阔,弧形柱灯在两侧辉映,一路都是幻彩光。
惊魂未定,苏小鱼哪里顾得上欣赏,勉强镇定了一下才开口:你上次开的不是这辆…
嗯,这辆车闲得久了,偶尔遛一下。
听上去像是遛狗…苏小鱼听完默默。
加班?这么晚才从公司出来。
嗯,这个点不算晚了,还有些同事在公司忙着呢。
陈苏雷一笑,这就是投行了,女人当男人使…
男人当牲口使。苏小鱼接得快,说完自己笑起来,捂着嘴,杏核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这次他的眼光在她脸上停驻的时间稍长了一点儿,不觉得累?这么算下来,一天至少要工作十几个小时。
还好,有目标就不觉得累。说到这个苏小鱼就振奋,小拳头又握起来了。
目标?
你不是知道?
他点头,赚钱,还房贷,还完了再买,再还,对吧?
嗯!苏小鱼用力肯定,换来他的笑声。他心情大好的样子,笑完侧过头,看着她开口:说得好,我喜欢。
他说喜欢,明知是玩笑,但她却因为那两个字愉快,忍不住嘴角上扬。
饿不饿?我们去吃夜宵。
这么晚…苏小鱼为难,低头看表,十二点都已经过半了,想拒绝,又舍不得,矛盾得很。
很快,吃完我送你回家。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又补了两个字,坐好。
有了前车之鉴,她这回条件反了,听到那两个字之后立刻一手抓住门侧把手,另一手直接揪住了保险带。一声轰鸣,黑色的车身又贴地飞了出去,讨论到此结束。
他们去的是马来人开的餐厅,在古北公寓楼底层。这个点居然生意好到不行,门口停了一溜好车,走进去灯火通明,每张桌子都坐了人。三两朋友边吃边聊,甚至还有一个人出来吃东西的,叫一煲明火白粥,一边翻杂志一边悠悠地吃着,看得苏小鱼两眼发直。
陈苏雷明显是这里的客,他一进门说马来英语的老板就很高兴地上来带座,硬是拆开了两张拼桌,为他们在沙发边找了个好位子。两个人还讨论了一会儿今天的时鲜蔬菜以及新进海鲜,老板娘在旁边乐呵呵地记得起劲,还时不时好奇地瞄一眼苏小鱼,害得她只想把脸埋进菜单里去。
没有半夜吃东西的习惯,她最后只要了一碗粥,尝了一口才知道人家生意这么好是有原因的。简单的白粥都煮得美味无比,米粒香甜,一粒粒从舌尖滑过。
这个不错,尝尝看。陈苏雷的声音,她一抬头,他伸着筷子已经到了自己嘴边。他动作自然,她又愣了一下,一不留神就已经到嘴里了。是一块笋,腌得青口,她却吃得脸颊都红了,头都抬不起。
对面有声音,为什么那么喜欢买房子?
倒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苏小鱼暂时忘了脸红,想了想说:就想在上海有个家呀!
你哪里人?
我在上海出生的,爸爸妈妈支援内地,就跟他们去了,在小镇长大的,读大学了才回来。
没有老房子?
叔叔家要住的嘛。
她说得很简单,但他仍是明白的,看了她一眼,这次倒是没有笑。她反而不习惯,捧起杯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眼睛垂下来,睫细长,阴影婆娑。
烫的。耳边有声音,他伸手过来,从她手里把杯子了过去,又拿了勺子给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温和。
这是拉茶,没冒烟,不过很烫,要小心。
这样的语气,好像她是个孩子。
而她又不知说什么好,接过勺子的时候觉得自己没用。原来在乎一个人对自己的印象,反而没办法自然,忘了自己平时的样子,怎么都觉得笨拙。
但他的兴致倒是很高,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的不自然,又开始跟她聊东南亚的美食。餐厅里灯光明亮,人人表情闲散,气氛轻松,渐渐地苏小鱼也放松下来,说到爱吃的东西就用力点头,眉眼弯弯地笑。
结果这顿消夜一直吃到两点。一路清冷空旷,但他却开得缓慢。夜半两点,这样的好车在宽阔的大道上犹如闲庭信步,很稀奇的风景。
陈苏雷本不是话多的男人,她不开口,他就更是安静,眼睛看前方,一脸思索,偶尔看她一眼。她已经累得有些恍惚,睡眼蒙,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愉快。
到后来她真的睡着了。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又坚持到消夜结束,扣安全带的时候她就已经眼皮沉重,车启动后暖风一起,更是睡意上涌,心里念着不能睡不能睡,却好像念的是催眠曲,两三遍之后就撑不住了。
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头竟然靠在他的肩膀上,嘴角都是的。太丢脸了,她都不知道怎么把头抬起来。
车还在高架上开。她家租的房子在闵行,这时正经过几条高架会的地方,灯光绚亮,游龙错落,周围全是住宅区。两点都过了,有些窗户里还未熄灯,黑色幕布上稀疏点缀,遥望如漫天星子一般。
苏小鱼睡意还在,脸颊下是他的肩膀,温暖厚实,一开始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竟不舍得动弹。或许是个梦吧,这样美的景致,还有身边的他。她不想动,不想破坏这一切,怕一动便会烟消云散。
下匝道口就在眼前,他打方向,用的是一只手,肩膀微微倾斜。他低头看过来,苏小鱼来不及闭眼睛,被他看了个正着。小鱼窘起来,额头都红了。
心情很好,陈苏雷看着仍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苏小鱼微笑。再怎么精神十足,到底是个女孩子,累了一天,苏小鱼上车就掼头掼脑,在自己肩头上睡了一路。细长睫,两颊晕红,更显得眉目如画。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与人这样亲近了,但这一路竟觉得愉快,看着她醒来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她也笑了,带着些不好意思,杏核似的眼睛润泽晶莹,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最后坚持把她送到租来的房子楼下。六层的老式民宅,大门沿街,整栋楼都是黯黑一片,四下无声无息。她走进楼道的时候踏亮了感应灯,然后回身对他挥手。
打方向离开,再次上高架的时候他用了全速,风驰电掣,两侧灯光弧线连绵,周围的车辆都仿佛玩具,瞬间便被抛到脑后。他从来都是享受这样的感觉的,但今天竟觉得有些无味。
不可思议,放慢速度之后陈苏雷又看了一眼身侧的空座位。或许她的确是特别的,这样一条小鱼,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快乐。
3
家里一片安静,爸爸妈妈房间的门是关着的。苏小鱼之前打过电话,他们也就没等门,早早睡了。
太累了,她摸进浴室匆匆洗了一个战斗澡,往上倒的时候眼睛都是合着的。
早晨闹钟响了很久,她都无知无觉,最后还是妈妈走进来叫她。苏小鱼看了一眼时间就跳起来,急忙穿衣服。
苏妈妈心疼了,一边帮女儿准备早饭一边念叨:一天就睡两三个小时,这怎么够啊?还不把人折腾死了?
苏小鱼正刷牙,嘴泡沫声音含糊,妈,我们那儿都是这样的,还有人通宵待在办公室的呢。
苏妈妈吃惊,通宵?待在那儿干吗?
工作啊!苏小鱼忍不住笑。
匆匆忙忙地出门,往公车站走的时候苏小鱼才想起来,怎么一早上都没见着爸爸。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一辆公车正好从身边开过去,斜斜靠站,心里一急,她拔腿就奔了过去。早上人多,好不容易挤上车的时候苏小鱼长长出了口气。
等下打个电话回家吧,这么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坐下来跟爸爸、妈妈好好聊一会儿啊?
她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果然看到几张熬了夜的面孔。比利正在电脑前忙碌,头发蓬,眼血丝,看到她嗨了一声,声音哑到不行。
还顾不上回答,她身后又有声音,苏小鱼,你过来一下。
一回头看到汤仲文,仍是昨天那套铁灰色的西装,彻夜工作到这个时候,居然仍是纹丝不的样子,衣服上连一个褶皱都没有,只有微红的眼角出一点儿疲惫,相比起办公室里其他状甚凄惨的同事,苏小鱼立刻对这位顶头上司佩服到五体投地。
跟着汤仲文走进他的办公室,苏小鱼第一眼就看到自己昨天完成的资料手册摊开放在电脑旁,上面已经有些标记过的痕迹。汤仲文表情严肃,她心里忍不住忐忑。
文森,她叫他的英文名,怎么了?有什么事吗?Coms和Pre-Paids我才开始做,不过今晚十二点之前一定完成。
他已经坐下来,双手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跳出复杂的表格,这是被收购方五年的财务预测模型,你看一下,做完Coms和Pre-Paids以后抓紧时间做一份运营情况假设,如果需要帮助,直接问比利。
好的。苏小鱼立刻领命,转身要走,又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文森,这个你做到几点?
他声音平静,五点。
仰望了,苏小鱼再也无话可说。
走回自己座位之后比利也走过来,看了看她手里抱着的东西,哑着嗓子说话:文森给你的?
嗯。苏小鱼点头。
她的样子好乖,比利忍不住嘿嘿笑起来,昨天晚上那家伙夸你来着,没有你提早完成资料手册,我们也没那么快做出这份东西。
真的?受到冰山上司的夸奖,虽然不是亲耳听到,但苏小鱼仍是开心,笑起来,两眼弯弯。
好了。我现在回去洗澡换衣服,晚上见!
好,晚上见!已经打开电脑,苏小鱼回答得精神十足。
李俊和杨燕一样忙到不行,中午的时候苏小鱼独自去了老地方,照例在打开饭盒之前看了一眼旁边的椅子,当然是空的。
明知没人会看到,但她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才把头转了回来。
吃完之后打电话回家,爸爸接的电话。
爸,今早没见着你。
哦,是小鱼啊!一早出去遛弯,回来你已经走了。唉,现在你忙得人影都不见。
听爸爸的声音正常,苏小鱼倒是放下心来,小小地撒娇,上班呀,要赚钱的嘛!
那头嘿嘿笑了两声,乖。
爸爸妈妈总把她当孩子,好像在他们眼里永远都不会长大似的。苏小鱼从小到大也习惯了,笑嘻嘻地应了一声,然后才说到正题,爸,我现在的工资够付房贷的了,你把钱从股票里退出来吧,真不舍得,先退出来一部分也行,放在手边总是安心一点儿。
往常一说到这个话题老爸就要长篇大论,这次却反常,含糊答了:知道了,知道了。
还想再说些什么,又有电话进来,苏小鱼不得不挂了。号码显示是公司打过来的,她接了,那头的声音是汤仲文的,苏小鱼,你在哪里?
苏小鱼回答的时候低头看表。汤仲文早晨的时候是和比利一起离开公司的,才两三个小时居然又回来了。这个男人是铁打的吗?太可怕了。
我在外面吃饭。她捧着饭盒老实回答。
好,吃完到我办公室。他说得干脆,然后就挂了电话。
苏小鱼握着电话在原地愣了两秒钟,然后认命地开始收拾饭盒,动作非常迅速。
好吧,boos这么有风格,她以后做什么都要记得短平快。
4
回到公司的时候,汤仲文已经在办公室等她,换了一套黑色的西装,下巴刮得干净泛青,更显得神清气,没有一丝通宵不眠的痕迹。苏小鱼再次服气,又在心里偷偷仰望了一下。
这次汤仲文看到她进来倒是点了点头,简单扫了一遍她上午完成的工作,又提了几个问题。他面对电脑的时候表情严肃,说话言简意赅。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工作风格,苏小鱼回答的时候全神贯注,一句废话都没有。
从他办公室退出来,她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立刻飞扑回自己的桌前,埋头苦干,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她百忙当中仍腾出手掏出来看了一眼,是短消息,一则广告。
有些失望,然后又觉得自己傻,有时间期待不切实际的东西,还不如把眼前看得到的东西先做好,顶头上司还等着她的Coms和Pre-Paids呢,deadline是午夜十二点,灰姑娘都没那么掐分扣秒。
这么想着她立刻把注意力放回电脑屏幕上,眼都是复杂烦琐的运营数据,一手已经放在键盘上,另一只手却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仍握着手机,最后也没有放回口袋里,轻轻搁在了电脑边。
下午三点比利也回来了,看到她忙忙碌碌的样子,笑着过来看了一眼她的屏幕,然后感叹,小鱼,速度真不赖啊!
比利个性随和,每次回答她请教的问题时都很有耐心。苏小鱼是很喜欢这位前辈的,这时受到夸奖,很开心地抬头回答:谢谢,还有一点儿就做完了,我再核对一遍。
他点头,做了一整天了吧?活动活动,小心到了晚上都直不起来。
苏小鱼想摇头,不过脖子一动就觉得别扭。前辈就是前辈,果然是经验之谈。她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后开口:那我去倒咖啡吧。比利,你要吗?
给我也来一杯。你看着,我今晚就把这个模型做完。他已经坐下来,一副准备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苏小鱼点头,转身往茶水间跑,低头等咖啡的时候有人招呼她。是李俊,就立在她背后,笑笑地看着她。
因为被分到不同的项目组,这两天都没什么机会和他们碰头,苏小鱼看到他有些惊喜,抬手招呼,嘴角翘起来,嗨,是你呀!
嗯,刚做完Pre-Paids,过来补充点儿能量。
杨燕呢?
她还在忙着模型呢。他也走过来按咖啡机,说话的时候侧着脸看她,你怎么样?我听说汤仲文是出了名的严格,是不是布置了一大堆工作给你?
苏小鱼捧着杯子摇头,还好啦,多学一点儿总是好的。
李俊微笑,他是江浙人,江南味很重,笑起来很是斯文,不过苏小鱼脑子数据,哪里有心思欣赏。另一杯咖啡也已经好了,她抓过杯子告辞,我先走了啊,十二点是deadline,赶工!赶工!
好,回头再聊。
OK!她已经往门口去了,身后又有声音。
小鱼!
怎么了?她端着两杯咖啡回头,脚尖还是向外的。
李俊笑着摆摆手,没什么,明天一起午餐吧,叫上杨燕。
好。苏小鱼回答得很干脆,说完转身,不停步地走远了。
她回到办公室先把咖啡递给比利,然后在自己的桌前坐下,双手刚刚放回键盘上,一边的手机就有蓝光一闪。
翻开看到是未接电话的提醒,很陌生的一串数字,不是国内的号码,不知是谁打来的。
没有回拨,她接着忙碌,但接下来的时间里总有些不定神,时不时地看一眼旁边,又很快地把脸转回屏幕,好像那动作是个不应该的坏习惯。
5
晚餐仍是在会议室里解决的。分析员是投行中金字塔的最底层,每天工作都是十几个小时,大部分人的一三餐都是在公司里解决的,长长的会议桌边坐了十几个刚从一大堆数据中挣扎出来的同事,桌上铺了外卖食品,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天,顺便再骂几句自己碰到的难的经理或者副总裁。
桌上的比萨已经被分得七七八八,苏小鱼伸手去拿,旁边有人坐下,一转头看到杨燕。杨燕脸倦,着眼睛对她说话:小鱼,总算看到你了。
难得看到杨燕累得掼头掼脑的样子,苏小鱼把手里的比萨递给她,喏,饿不饿?
饿,不过没胃口。杨燕还在眼睛,头一点一点的。
李俊呢?
他回家洗澡换衣服去了,今晚要通宵。
啊?苏小鱼同情。
你呢?杨燕接过比萨,边吃边说。
我还有一份运营预测,应该不会通宵吧!
说着说着苏小鱼的电话又响,手机就放在套装口袋里,铃声连着振动,间麻麻的,像是有双小手在挠。
杨燕正在和比萨上的腊片较劲,一抬眼看见苏小鱼已经掏出电话接起来,喂了一声,声音就低了,站起来就往外走,眼睛都是亮亮的。
电话那头是陈苏雷,熟悉的句子,问得自然而然,小鱼,你在哪儿?干吗呢?
还在公司呢。小声应着,苏小鱼握着电话一路走到茶水间。里面空无一人,她在靠窗的角落听电话,很小的凸窗,窗台上铺着大理石,她靠着侧边坐下来,冰凉一片。
什么时候下班?他继续问。
应该还有两三个小时。苏小鱼老实回答,耳里听到那头背景嘈杂,隐约还有车声呼啸来去。她听得奇怪,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在哪儿?
新加坡。他答得简单,然后是车门合上的声音,背景中的杂声瞬间消失无踪。
她听完吃惊,你出国了?
他好像在笑,回答的时候声音温和,竟然对她解释:是,过来见个朋友。上海冷吗?
他与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语气自然,虽然在电话两端,却总感觉他微微有笑意,说的内容又像是闲聊家常一般。她渐渐有错觉,好像他们两个已经这样相处了许久,这样的午夜电话是跟喝水、吃饭一样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再回答的时候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声音愉快。
还好吧。她眺望窗外,金融区夜景繁华,俯视仍是车来车往、处处光彩夺目又是全封闭的大厦,暖意袭人,哪里还感觉得到料峭寒。
打算怎么回家?他继续问。
叫车啊!苏小鱼答得很快。
我知道了。他没再多说什么,那头又有电话铃声。苏小鱼很识相,自觉地说了再见,主动把电话挂断了。
挂断之后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一抬头看到玻璃上映出自己的样子,双眼亮晶晶的,脸颊上一抹晕红。
回到会议室继续晚餐,杨燕放下比萨盯着她看,苏小鱼,你在谈恋爱哦!
哪有?吓了一跳,苏小鱼连忙摇手。
杨燕是富家女,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很好,生活环境简单,与她混之后就发现她其实还有些孩子气。这时兴致起来了,她完全忘了刚才的困倦,抓着苏小鱼就打破砂锅问到底:怎么没有?你一接电话就脸红,还跑出去讲悄悄话。
是朋友啦!双手被抓住,苏小鱼辩解得好无力。
哦?那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这样?
喂,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还看得到我怎么接的?少来!挣脱她的魔爪,好不容易得回双手自由的苏小鱼立刻抓过一盒洋葱圈,笑着住杨燕的嘴。
晚餐结束之后所有人又回到电脑前继续奋战。杨燕与苏小鱼走在最后,杨燕起身的时候哀叹了一声: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累死我了!小鱼,你不累吗?
赚钱啊!赚钱,赚钱!苏小鱼倒是仍很精神。她个子娇小,立在杨燕身边矮了小半个头,这时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强调自己的语气,赚钱很快乐的,不累。
会议室里只剩她们两个,杨燕被她逗笑,扑哧一声,我是被的,老爸硬要我在金融行业做两年才能进家族企业。好麻烦!还是你厉害,这么累还能做得这么开心。小鱼,佩服!佩服!说着还冲她抱拳,笑嘻嘻的。
苏小鱼也笑,我跟你不一样啦!走了,等下汤仲文又要找我。说完拉着杨燕也走出去了。
估计是真的累惨了,杨燕脚步有些拖,走了两步又讲话:有什么不一样?小鱼,要不我给你介绍男朋友吧!我爸那些朋友都想找高学历的女孩子当媳妇,说是要改良基因。嫁了你就不用做得这么辛苦了,房贷嘛,到时候叫你老公给你还了,顺便再给你爸妈买套大的。
苏小鱼停下脚步摇头,答得很干脆:不要!
为什么呀?杨燕一脸稀奇。
那你要不要啊?不知不觉学了某人的习惯,苏小鱼反问。
我?我省点儿花,三辈子都够用了,干吗还要迁就男人。杨燕下巴一扬。
说不羡慕是假的,苏小鱼听完双眼亮晶晶的,然后很干脆地握拳,就是嘛,我也要有钱,干吗迁就男人?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起来,旁边小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打开,走出来的是汤仲文,看到她们两个的样子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聊什么这么开心?
苏小鱼还在努力收拾脸上的表情,没想到汤仲文会开口问这一句,抬眼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仍是一脸严肃,不得不小声回答。不过这种时候,傻子都知道不能说真话,她只好含糊其辞,我们,我们在讨论项目。
哦?他听完竟然点头,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精神可嘉,那不如等下一起把Pre-Paids做完再走。
啊?!这不是让她通宵?不,就算做到明天晚上也完不成啊!
苏小鱼当场傻了,背后仿佛有无数条黑线挂下来,半空中一群乌鸦飞过,嘎嘎声不绝于耳。
杨燕在旁边也傻了,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亮如白昼,表情严肃的男人面前站着两个脸黑线条的女孩子,场景非常诡异。
两秒钟之后汤仲文突然笑了,眼睛看着苏小鱼,很好玩的样子,嘴角弯起又落下,昙花一现,然后转身走了,留下杨燕和苏小鱼继续在原地发呆,表情严重节。
十几秒钟之后苏小鱼的声音才响起来,有些结巴,断断续续的,那个,那个你刚才有没有看到…
杨燕与汤仲文不,不知他平时铁面严肃、八风不动的惯例,因此所受的震撼当然不如苏小鱼,但这时竟然同样没有缓过来,愣愣地答了:看到了。小鱼,你家上司刚才在笑哦!说完意犹未尽,双眼蒙蒙地又补了一句,帅的啊!苏小鱼,你运气真好。
哪里运气好了…苏小鱼看着她一脸无语。
6
虽然近距离受到冲击,虽然实在无法揣测boos大人突然情绪转变,但苏小鱼仍是很快地回到电脑前,抱定工作最大的原则,埋头继续与数据奋战。
比利的办公桌现在就在她身边,他倒是越晚越精神,十指在键盘上飞速运动,做到兴起的时候还掰手指,嘎巴嘎巴的声音。
这样的生活没过上几天,她居然已经很习惯了,丝毫不受干扰,做完那份运营预测已经过了十二点。她跑到打印部全部整理好,然后捧着厚厚的一叠材料就往汤仲文的办公室跑。
汤仲文仍坐在桌后忙碌,接过材料之后打开翻看,表情丝毫没有变化。苏小鱼看着看着就开始怀疑之前在走廊里经历的不过是因为高度疲劳之后而突然出现的幻象,汤仲文的表情明明是千年不变的,怎么可能对她笑着开玩笑。
看完之后汤仲文点头,可以了,明天开始做模型吧,比利会告诉你做哪一部分。
好的。苏小鱼答应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再问了一句,那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汤仲文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点头,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居然又错觉boos大人眼里隐约笑笑的。
过度工作果然是有害的,她年纪轻轻居然就开始有幻觉,苏小鱼退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苏小鱼下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忘记预订出租车了,有点儿懊恼,伸手到包里去摸手机。太晚了,所有的大门都已经合上,只有最角落的一扇玻璃门开着,她一边拨号一边往那里走,推门的时候一阵冷风透入,她身上套装单薄,忍不住一阵瑟缩。
门外车道上停着几辆车,这时有人推门下来,快步走过来替她拉门,又开口问:苏小鱼苏小姐?
是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面目方正,说话也很客气,但苏小鱼完全陌生,根本就不认识。
愣住了,她回答的时候很是警惕,你是谁?
哦,您别误会,是陈先生让我过来送您回家的。他让您上车前打电话给他。说完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拨通以后才到她手里。
那头果然是陈苏雷的声音,背景里有音乐,节奏舒缓,懒洋洋的味道,小鱼,才下班?
面前的车她是见过的,就是第一次与他吃饭时开的那一辆,灯光下晶亮闪烁,泊在自己面前,但她却觉得虚幻,一丝真实感都没有。
为什么…嗫嚅了许久才说出三个字,苏小鱼握着电话愣怔。
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家很危险。他仍是语气自然。
可是我会叫车啊!这里上车,到家下车,哪有什么危险?再说就算走在路上,又有谁会注意到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苏小鱼索讲大白话。
耳边有很低的笑声,伴着音乐轻轻滑过,然后才是陈苏雷的回答,很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她突然之间连耳都红了。
他说:我啊!
她愣住,不知如何回答,慢慢觉得恍惚,说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不行,我不能上车,这样不行…
他好像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安静了一下,然后才说话:那要怎样才行?
如果是他等在楼下,她一定已经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但现在发生的情况出乎她的意料。豪车与司机,她和他是什么关系?这样的奢侈享受并不是她应得的。享受很简单,但她要拿什么去换?
偶遇一个与自己不同世界的男人,对自己有好感,但她的名字并不叫仙度瑞拉,也没想过有可能出演《仙履奇缘》,因为被他吸引,所以更加害怕。
我不知道。苏雷,我自己能回家,不用麻烦司机师傅。心里的话说不出来,她只能结结巴巴地继续拒绝。
他又安静了一会儿,最后才轻声答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