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祸机
秋风潇洒,香山的红叶自古散发人的风韵,如今经过“香山秀客”一番整理,理去败叶杂枝,越发是红得庄重浓郁,观之令人浑⾝舒畅。
今年秋季“香山秀客”⽟楼舂做东,宴请朋友秋赏香山红叶,此宴名为“漫山红”⽟楼舂和金満堂乃是挚友,若说金満堂是江湖上最有钱的人,⽟楼舂大约可算第二,因此受他邀请前来观红叶的人,自然与众不同,比如说“舞魔”慕容,比如说“酒痴”关山横,比如说“皓首穷经”施文绝,比如说“冷箭”东方皓,比如说“一字诗”李杜甫等等等等。慕容舞蹈之技堪称天下第一,关山横喝酒之功约莫也不会在第二,施文绝自然是背书背得最多,东方皓的箭法最准,李杜甫的诗写得最好。这些人都是江湖之中奇人中的奇人,而其中有个凑数的叫做李莲花,⽟楼舂宴请他并非是为了他有一样什么技艺天下第一,而是为了谢他查破金満楼离奇死亡一事,特地请他吃饭。
这些人虽然形貌不一,老少皆有,俊丑参差,⾼矮各异、但简而言之都是男人,是男人么,就喜女人——⽟楼舂特地将众人的居所安排在香山脚下一处也是天下绝妙无双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女宅。
女宅,顾名思义,便是有许多女子的宅院,简而言之,也就是院。不过这一处院和天下其他的院大大不同,这里的女子是⽟楼舂亲自挑选,以他喜“天下第一”的脾气,这里的女子个个有绝技在⾝,或吹箫、或弹琴、或刺绣,都有冠绝天下之称,因此寻常男子难以一亲芳泽,若非有⽟楼舂看得上眼的什么东西,否则寻常人是一脚…不,连半脚也踏不进女宅的大门。这里的女子也从不陪客过夜,除非她们心甘情愿,否则也就是喝喝酒,唱唱歌,划划船,世上庸俗之事,这些女子是断不相陪的。
如今李莲花正端坐在这女宅之中,左边坐的是施文绝,那书呆子今⽇破例穿得整整齐齐,绝无半点污渍,听说前些⽇子去赶考,也不知考中没有;右边坐的人和施文绝大大不同,那人⾼冠金袍,蟒⽪束,相貌俊美,脸上微略上了些脂粉,上涂着鲜的红。若是别个男人这般涂脂抹粉,众人定然作呕不已,但此人施起脂粉起来,竟是妖绝伦,别有一番风味,并不怎么惹人讨厌,这人正是慕容。关山横坐在慕容之旁,此人⾝⾼八尺,体重莫约有个二百五六十斤,犹如一个大巨的⽔桶,听说他有个弟弟叫做关山月,却是个英俊潇洒的美公子,也不知真的假的。关山横之旁坐的一黑⾐人,骨骼削瘦,指节如铁,⽪肤黝黑之极,却闪闪发光,浑⾝上下就犹如一支铁箭,这长得和箭甚像的人自然便是东方皓。东方皓之旁坐的那人一席青衫,相貌古雅,颔下留有山羊胡子一把,间揷三寸羊毫一支,正是李杜甫。
而施文绝之旁坐的那人一⾝朴素的布⾐,虽然未打补丁,却也看得出穿了许久了——正是许多有钱的读书人最喜的那种,又旧又⾼雅的儒衫。那人的年纪也不太老,不过四十出头,一头梳得整齐的乌发,面貌温文尔雅,右手小指上戴有碧⽟戒指一枚,只有这价值连城的小小碧戒,方才看得出主人富可敌国,是“香山秀客”⽟楼舂。
这许多人坐在一起,自是为了吃饭,而此时酒菜尚未上来,⽟楼舂方才刚说了一番贺辞,此时拍拍手掌,这装饰华丽,种了许多稀世花草的宴庭中,后边丝弦声响,一个红⾐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虽然说女宅之名天下皆知,大家也都深知其中女子必定个个惊才绝,但这红⾐女子走出的时候,众人还是微微一震,心下都感吃惊。这出来的女子⽪肤甚黑,但五官丽,⾝体⾼挑,一袭红⾐裹在⾝上,只见曲线凹凸毕露,十分媚妩,犹如一条红蛇。只见她目光流动,突地对着慕容一笑,越发是媚妩动人到了极至。⽟楼舂道:“这位姑娘,名唤⾚龙,精于舞蹈,过会儿跳起舞来,慕容兄可要好好指点一二。”转眼看慕容,却见他本来⾼傲自负的脸上流露出吃惊之⾊,仿佛女子⾚龙深深震憾了他。
施文绝低低地道了声:“妖女。”关山横哼了一声。“美女,美女!”李杜甫头摇晃脑,仿佛这等绝⾊只有他会欣赏,而如施文绝这等庸人自是绝不能领会的。正当几人为⾚龙之妖微起动之时,清风徐来,带来一阵淡淡的芬芳,嗅之令人心魂醉,如兰惠、如流⽔、如明月,随着那芬芳的清风,一个⽩⾐女子跟在⾚龙之后,姗姗走了出来。这女子一出场,施文绝顿时目瞪口呆,呆若木,已不知⾝在何处,连东方皓都微微动容,李莲花“啊”了一声,⽟楼舂微微一笑:“这位是西妃姑娘,善于弹琴。”
方才⾚龙媚妩刚健,光彩四,但在这位西妃映衬之下,顿时暗淡了三分。这位⽩⾐女子容颜如雪,清丽秀雅,当真就如融雪香梅、梨花海棠般动人,正是施文绝心中朝思暮想的那种佳人,她又何尝不是世上千千万万男子梦中所想的那位女子?⾚龙走出之时,众人议论纷纷,西妃姗姗而出,竟而一片寂静,男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上,神⾊各异,竟把⾚龙忘得⼲⼲净净。
等众人呆了好一阵子,施文绝痴痴地看着西妃,喃喃地问:“既然有西妃,不知尚有东妃否?”⽟楼舂脸⾊微变,随即一笑:“曾是有的,不过她已赎⾝。”施文绝叹道:“如此女子,真不敢想象世上竟还有一人和她一般美…”⽟楼舂道:“东妃之美,岂是未曾见过之人所能想象的?只是今⽇见不着了。”正在说话之际,西妃垂眉低首,退至一旁,调弦开声,轻轻一拔,尚未成调,已是动人心魂。⾚龙斜眼看众人痴之状,⾝子一扭,随着西妃的弦声,开始起舞。
西妃纤纤弱质,所弹的却是从未听过的曲调,⾚龙的舞蹈大开大合,全无娇柔之美,别有一种狰狞妖琊之态,却是触目惊心,令人无法移目。她仿若并非一个人,而是一条浑⾝鳞片与天抗争的红蛇。自天下地地动扭,而又自下而上地挣扎,在扭曲的旋转之中那条红蛇苍⽩的骨骼狰狞爬上了天空,而她的⾎⾁却被霹雳击碎,洒向了地面,痛苦、挣扎、成功和死亡织在一起的舞蹈,竟无细腻纤柔的美感,却又让人忍不住微微发颤,从未见过女子如此跳舞,就如那红蛇的魂魄在那时依附在她⾝上…慕容的眉头越扬越⾼,目不转晴地看着⾚龙,方才大家都看西妃,只有他仍是目不转晴地看着⾚龙,他目中有光彩在闪。西妃的琴声如鼓,铮铮然充満箫煞之声,忽地⾚龙扬声唱道:“锦襜褕,绣裆襦,強強饮啄哺尔雏。陇东卧穟満风雨,莫信龙媒陇西去。齐人织网如素空,张在野舂平碧中。网丝漠漠无形影,误尔触之伤口首红。艾叶绿花谁翦刻,中蔵祸机不可测。”
施文绝和李杜甫同时“哎呀”一声,话语中充満惊诧和赏之意,这是李贺的一首杂曲,叫做《艾如张》,很少听*****奏此曲,更不必说有人为之歌唱舞蹈。李贺的诗自是写得妙绝,而⾚龙之舞更是让人震憾。一舞既毕,⾚龙満⾝是汗,口起伏不已,慕容两声击掌,站了起来,⾚龙就如扭蛇一般掠了过来,钻进了慕容怀里,嫣然一笑,将他按了下来。西妃抱琴轻轻站起,向众人施礼,悄然退出。⽟楼舂微微一笑:“不知各位觉得这两位姑娘如何?”
“天姿绝⾊,世上所无…”施文绝仍是呆呆地看着西妃离去的方向,神魂颠倒,不知⾝在何处。慕容揽着⾚龙,心里甚是快活,坐下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而关山横一会看看⾚龙,一会探探西妃离去的方向,心猿意马,不知想要哪个好。东方皓凝视帘幕之后,不消说定是觉得西妃甚美。而李杜甫却是偷眼看着慕容怀里的美人,显然有些妒忌。⽟楼舂哈哈一笑,向⾚龙道:“上菜吧。”
⾚龙自慕容怀里站起,前去通报上菜。几个男子心猿意马,都有些口⼲⾆燥,施文绝呆了许久,看了李莲花一眼,却见他看着桌上揷的那瓶鲜花发呆,似乎并没有怎么在意方才的两位美人,不仅心里嘀咕:这呆瓜连天仙都不瞧,这花朵哪有方才的人好看?李莲花却连施文绝瞪了他几眼都未曾察觉,呆呆地看了那花许久:“啊…”此声一出,大家都是一怔,不知他在“啊”些什么东西,⽟楼舂问道:“李楼主?”李莲花如梦初醒,猛地抬头只见众目睽睽都盯着他,吓了一跳:“没事、没事。”慕容嘴角微挑:“你在看什么?”慕容脾傲慢古怪,出言直接就称“你”也不与李莲花客套。李莲花歉然道:“啊…我只是想到这是有斑点的木槿…”
“有斑点的木槿?”慕容不得其解,⽟楼舂也是一怔,各人都呆呆地看瓶中揷花,过了一阵,忽的李杜甫道:“那不是斑点,那是摘花时溅上的泥土。”众人心中都“哦”了一声,暗骂自己蠢笨,居然突然和那呆子一起盯这再寻常不过的一朵花盯了那么久!⽟楼舂咳嗽一声:“这是⽟某疏忽,是丫鬟不仔细,小翠!”他唤来婢女,将桌上的揷花撤了,厨房送上酒⽔,筵席开始。第一道是茶⽔,端上来的是一杯杯如般浓郁⽩皙的茶⽔,也无甚香味,各人从未见过,端上喝了,也未喝出什么异样滋味,各自心里稀罕,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楼舂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也不解释。接着第二道就上甜点,杏仁佛手、蜂藌花生之类,众人多不爱吃甜食,很少动筷,只有李莲花吃得津津有味。第三道便是琳琅満目,什么⽩扒当归鱼、碧⽟虾卷、一品燕窝、⽩芷蝴蝶南瓜、花菊里脊、金烤八宝兔、金针香草鲑鱼汤等等等等,菜⾊丽,精致异常,如那⽩芷蝴蝶南瓜,究竟如何把南瓜整得五颜六⾊,绘成蝴蝶之形,施文绝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吃在口中,的的确确便是南瓜的滋味。李莲花对那金针香草蛙鲑鱼十分倾慕,拣了条金针仔细观看,大赞那金针结打得妙不可言。除了慕容、东方皓和李杜甫不喜喝鱼汤之外,每一样菜⾊其余众人都赞不绝口。在一番称谢和赞美之后,⽟楼舂撤了筵席,请各人回房休息,明⽇清早,便上香山观红叶。这武林第二富人的邀约自是非同小可,尤其肚里又装満了人家的山珍海味,各人自是纷纷答应,毫无异议。
李莲花方才把那甜品吃了不少,回房之后便想喝茶,开门⼊房,他住的是女宅西面最边角的一处客房,突然看见房中人影一动,⽩⾐赫然,一阵淡香袭来,方才筵席上人人倾慕的那位⽩⾐女子西妃正从他上爬了下来。李莲花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是自己眼化花,或是⽩⽇见鬼,那位秀雅娴静、端庄自持的西妃,不得莲步姗姗地回她自己房间去了?怎会突然到了自己上?
西妃见他进门,脸上微微一红,这一红若是让施文绝见了,必是心中道: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化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外朗,皓齿內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逸,仪静体闲等等等等,面上不免目痴神,有些不省人事之征兆。李莲花一呆之后,却是轻轻反手关上了门,报以微笑:“不知西妃姑娘有何事?”
却见西妃怔怔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颇为异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李莲花道:“李莲花。”西妃脸上又是微微一红:“今夜…今夜…我…我在这里过。”李莲花道:“啊?”西妃脸上若红霞:“我方才和她们打赌,输…输了。今晚我本要陪⽟爷,但…但我下棋…下棋输给了⾚龙姐姐。”她低下头,侧靠着屏风,十分害羞腼腆。李莲花恍然大悟,方才吃饭之时,女宅的女子们下棋打赌为戏,谁都想陪主子⽟楼舂过夜,西妃输了,便安排给了自己,转头看那榻,果然已是铺得整整齐齐,连忙道:“今晚我睡地上。”西妃睁大了眼睛看他,似乎十分不可思议。李莲花从椅上抱下两团蒲团,往门口一搁,微笑道:“我给姑娘守门,姑娘不必害怕。”言罢躺下便睡。西妃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见了鬼一般,她见过的男子虽然不多,但能进得女宅来,也都是风流倜傥,潇洒多金的俊杰。能得她陪伴一晚,人人都当是莫大荣幸,她生腼腆,男人们更是喜,说是轻薄起来越发有滋味,但这在从姐妹眼里最不成器的男人,见了她之后却抱了两团蒲团睡门口去了。
他是没见过女人的小丑?还是心怀坦的君子?她识人不多,当真瞧不出来。李莲花在蒲团上躺了躺,突地爬起⾝来沏了两杯茶请她茶,过会儿他又爬起来打开⾼外的窗户关上边的窗棂,再过会儿他将桌子收拾收拾,摸出块布来把桌椅柜子擦拭得⼲⼲净净,再把地扫了。扫地之时他从⾐柜之下扫出几块⽩⾊⼲枯的蛇⽪,大惊之⾊说此地居然有蛇,又将地扫了两次,确定无蛇,方才自己洗了个澡,洗了⾐服,晾好⾐服,⾼⾼兴兴地躺下觉睡。西妃先是被那句“有蛇”吓得魂不附体,过了良久坐在上呆呆地看他扫地、洗⾐…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突然泛起一个古怪念头:若是嫁了此人,必定是会幸福的吧?
这夜一,两人分睡两处,西妃本以为会夜一无眠,但却是糊糊睡去,还睡得很沉。⽇间醒来的时候李莲花已经离去,桌上却留着一壶热茶,还有一碟点心,那是每⽇早晨女宅的丫鬟们送来的晨点。她拥被坐在上,呆了半晌,分明未发生任何事,却是心中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