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破门
第二天,八王十在还没叫的时候就起,快手快脚地将这木楼上下打扫抹拭了一遍,他本还想为大哥煮个稀饭什么的,但楼里却没有厨房,只有个烧⽔的炭架子,连颗米都找不到。在他忙碌的时候,李莲花却在觉睡,丝毫没有起的意思。
鸣三声,⽇出已久。
在八王十把那吊钱又数了十遍之后,李莲花终于慢腾腾地起了,刚刚穿好⾐服,只听门外“砰”的一声响,吉祥纹莲花楼的大门骤然被人踹开,一个⾝穿金⾊锦袍的中年人持剑而⼊:“八王十呢?叫他出来见我!”
李莲花刚刚穿好⾐服下了楼,手上刚摸到八王十为他倒的一杯⽔,眼前就猛地出现了一位面⾊不善,气势惊人的金⾐人。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何时踹坏大门打算赔他银子几许…那金⾐人已沉声道:“李莲花,在我万圣道看来,吉祥纹莲花楼不过尔尔,算不得龙潭虎⽳,我只是要八王十,你让开。”
万圣道是江浙武林总盟,近几年角丽谯野心渐显,除了四顾门重新崛起之外,江浙已在数年前成立万圣道总盟,联络、集中江浙三十三武林门派的消息和人手,统一进退决策。数年以来,万圣道已是武林中最具实力的结盟,黑⽩两道甚至官府都不得不给万圣道七分面子。
李莲花一口⽔都还没喝,金⾐人已撂下话来,指名要带走八王十。八王十本不认识这浑⾝金光的中年人,吓得脸⾊惨⽩,不知他家里吊死了头猪竟会有如此惨重的后果,不…不不不就是头⺟猪吗…
“金先生。”李莲花微笑道“要带走八王十也可,但不知红阁这小厮是犯了什么事,让万圣道如此重视,不惜亲自来要人?”
金⾐人眉目严峻,神⾊凌厉,他并不生气,还笑得温和得很。
金⾐人被他称呼为“金先生”显然一怔:“在下并不姓金。”
李莲花也不介意:“八王十家里不过吊死了头⺟猪,和万圣道似乎…关系甚远…”
金⾐人怒道:“有人在他家中废墟寻得‘云针’封小七的令牌,还有断矛一支,岂是你所能阻挡?”
李莲花皱起眉头:“封小七?”
金⾐人点头:“万圣道总盟主封磬之女。”
李莲花看了八王十一眼,喃喃地道:“原来…那头⺟猪真的很大⼲系,八王十。”
八王十听他号令,立刻道:“大哥,小的在。”李莲花指了指金⾐人,正⾊道“这位金先生有些事要问你,你尽管随他去,放心他不会为难你。”
八王十魂飞魄散,一把抓住李莲花的腿,涕泪横飞:“大哥,大哥你千万不能抛下我,我不去,大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死也不去,我不要和别人走,大哥啊…”李莲花掩面叹息,那金⾐人未免有些耸眉,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起八王十就要走,不想八王十人虽矮腿虽短,却力气惊人,竟然牢牢扒在李莲花腿上,死也不下来。
拉拉扯扯不成体统,金⾐人脸⾊黑了又黑,终于忍无可忍地道:“如此,请李楼主也随我走一趟。”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我不介意到万圣道走一遭,但你踢坏我的大门,如果等我回来,楼內失窃…”
金⾐人眉头微微菗动,咬牙切齿地道:“大门万圣道自然会帮你修理,走吧!”李莲花欣欣然拍了拍⾐袖:“金先生一诺千金,这就走吧。”
金⾐人面容越发扭曲,他不姓金!但好容易拿人到手,他自不和李莲花计较,一抬手:“走吧!”八王十眼见大哥也去,満心喜,紧紧跟在李莲花⾝后,随着金⾐人走出大门。
门外一辆马车正在等候,三人登上马车,骏马扬蹄,就此绝尘而去。
马车中四壁素然,并无装饰,一⾝金⾐的“金先生”盘膝闭目,李莲花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游目四顾,突然瞧见马车一角放着个三尺余长的包裹。那包裹是⻩缎,⻩缎是撕落的,并未裁边,边上却以浓墨挥毫画了什么东西,不是龙,约摸也是和龙差不多的东西,他对着那东西看了好一阵,突然问:“金先生,那是什么?”
金⾐人怒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千里啸风行’⽩千里。”
李莲花“啊”了一声,歉然看着他:“那是什么?”
⽩千里看了那包裹一眼,怒⾊突然淡去:“一柄剑。”
李莲花问道:“可是‘少师’?”
⽩千里一怔:“不错。”
李莲花温和地看着那包裹,过了片刻,微微一笑。
⽩千里奇道:“你认得‘少师’?”
李莲花道:“认得。”
⽩千里道:“此剑是李相夷当年的贴⾝佩剑,李相夷⾝带双剑,一刚一柔,刚者‘少师’,柔者‘吻颈’,双剑随李相夷一起坠海。数年之前,有人在东海捕鱼,偶得‘少师’,此后此剑被辗转贩卖,一直到我这里,已过了四十三手。”他淡淡地道“名剑的宿命啊…”李莲花本已不看那剑,闻言又多看了那剑两眼:“此剑…”
⽩千里冷冷地道:“你可是想看一眼?”
李莲花连连点头,⽩千里道:“看吧。我不用剑,买回此剑的时候还是沧海剑莫沧海莫老让我的,本就是让人看的,多看一人,便多一人记得它当年的风采。”
李莲花正⾊道:“金先生,真是谢了。”⽩千里一怔,这人又忘了他姓⽩不姓金,只见李莲花取过那⻩缎包裹,略略一晃,柔软的⻩缎滑落手背,露出⻩缎中一柄剑来。
那是柄灰黑⾊的长剑,偏又在灰黑之中泠泠透出一股浓郁的青碧来,剑质如井壁般幽暗而明润,⻩缎飘落,扑面便见了清寒之气。
李莲花隔着⻩缎握着这剑的柄,虽然并未看见,但他知道这剑柄上雕着睚眦,睚眦之口可穿剑穗,十五年前,为博乔婉娩一笑,李相夷曾在剑柄上系了条长达丈许的红绸,在扬州“江山笑”青楼屋顶上练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剑。
当年…扬州城中万人空巷,受踩踏者多少,只为争睹那红绸一剑。
他也记得最后这柄剑斩碎了笛飞声船上的桅杆,绞⼊船头的锁甲链中,船倾之时,甲板崩裂,失却主人的剑倒弹而出,沉⼊茫茫大海…
突然间,口窒息如死,握剑的手居然在微微发抖,他想起展云飞说过“有些人弃剑如遗,有些人终⾝不负,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
不错,人之信念,终是有所不同。李莲花此生有负许多,但最对不起的,便是这一柄少师剑。
八王十见他握住剑柄,剑还没子套来脸⾊便已⽩了,担心起来:“大哥?”
“铮”的一声脆响,李莲花拔剑而出,満室幽光,映目生寒。
只见剑⾝光润无暇,直可倒映人影。
⽩千里略觉诧异,其实少师剑并不易拔,这剑坠落东海的时候剑鞘落在沉船上,长剑沉⼊泥沙之中,庆幸的是此剑材质不凡,海中贝类并不附着其上,保存了最初的机簧。
少师剑剑⾝极光润,剑鞘扣剑的机簧特别紧涩,腕力若是不⾜,十有八九拔不出来。他买剑也有年余,能拔得出此剑的人只有十之二三,连他自己也鲜少子套,李莲花看起来不像腕力雄浑之人,却也能一拔而出:“李莲花以医术闻名,不想腕力不差,或是对剑也颇有心得?”
八王十畏惧地看着李莲花手上的剑,那是凶…凶凶凶…器…却见他大哥看剑的眼神颇为温和,瞧了几眼,还剑⼊鞘,递还给⽩千里。
⽩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如何?”
李莲花道:“少师一直是一柄好剑。”⽩千里裹好⻩缎,将少师剑放了回去,瞪了八王十一眼,突然怒问“昨⽇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八王十张口结⾆:“昨昨昨…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我去倒夜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那只⺟猪挂在我房里,天地良心,我可半句没说假话…大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千里厉声问道:“那头猪⾝上那件⾐服,可是女子⾐服?”八王十连连点头:“是是是,是一件女人的⾐服。”⽩千里缓了口气“那件⾐服,可有什么异状?”
八王十茫然看着他:“就是女鬼的⽩⾐,⽩⽩的,⾐兜里有钱。”他只记得⾐兜里有钱,天记得那⾐服有什么异状。
⽩千里从袖中取出一物:“她的⾐兜里,是不是有这个?”八王十看着⽩千里手里的金叶子,这东西他却是万万不会忘记的,当下拼命点头。⽩千里又问“除了这金叶令牌,⽩⾐之中可还有其他东西?”
那⺟猪和⽩⾐都已烧毁在大火中,八王十记却很好:“她⾐兜里有一片金叶子,一颗红⾊的小⾖子,一张纸,一片树叶。”
⽩千里和李莲花面面相觑:“一张纸,纸上写了什么?”
八王十这就汗颜了:“这个…小的不识字,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
⽩千里想了想:“那头…⺟猪可有什么异状?”
八王十忙道:“那⺟猪穿着女人的⾐服上吊,脖子上系着一条⽩绸,肚子上揷着一支断了的长矛,到处…到处都是异状啊…”⽩千里皱眉,自马车座下摸出一支断矛:“可是这个?”
八王十仔细看了那断矛一会,期期艾艾地道:“好像不是这个,亮…亮一点,长一点…”⽩千里脸上的神⾊缓和了一些,又自座下摸出另一支断矛:“这个?”八王十又仔细看了一番,点头。
这矮子居然记不错。⽩千里准备两只断矛,便是为了试探八王十说话的可信度,不想八王十竟能把许多细节都记得很清楚,虽然⺟猪和⽩⾐都已烧毁,却损失不大:“你的记不错。”
八王十自娘胎落地从未听过有人赞美,汗流浃背:“小的…小的只是平⽇被人吩咐得多了…”
李莲花目视那断矛,那支矛崭新铮亮,虽有一半受火焰灼烧,变了颜⾊,却不掩其新,断口整齐,是被什么兵器从中砍断,原本矛头染⾎,还有几长发,但火烧过后一切都不留痕迹:“你怀疑那件⽩⾐是封姑娘的⾐服?”
⽩千里地道:“小师妹已经失踪十来天,金叶令牌可号令整个万圣道,天下只有三枚,一枚由我师⽗封磬携带,一枚在小师妹手里,另一枚在总盟封存,金叶令牌出现在这里,你说万圣道怎能不紧张?”
马车摇晃,李莲花舒服地靠着椅背眯着眼坐着:“八王十。”
“小的在,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八王十立刻卑躬屈膝,李莲花示意他坐下:“昨天夜里你是几时回到家里,发现…猪妖?”
八王十立刻道:“三更过后,不到一炷香时间。”李莲花颔首,⽩千里厉声道:“你怎会记得如此清楚?”八王十张口结⾆“红阁…规矩,夜里留客不过三更,三更过后就要送客,所以我倒完夜壶大…大概就是三更过后。”
⽩千里皱眉:“三更?”三更时分,夜深人静,要潜⼊八王十那间柴房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在院这等人来人往的地方,还要运⼊一只⺟猪—
“你在⽩⾐口袋里找到的东西,那一颗红⾖,是普通的红⾖么?”李莲花问,八王十本能地摸了摸⾐兜,脸上一亮,诚惶诚恐地递上一颗鲜红⾊的⾖子:“在在在,还在我这里。”他⾐兜里的东西不只有一颗红⾖,还有一⼲枯的树枝,那树枝上果然有一片⼲枯的树叶,此外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千里最注意那纸片,接过纸片,只见上面一面用浓墨弯弯曲曲地画着几条线条,断断续续,另一面写着“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
这字写得极小,但并不是封小七的笔迹,⽩千里反复看了数遍,全然莫名其妙。李莲花拿着那枯枝,沉昑了一会儿:“令师妹可曾婚配?”
⽩千里眉头紧皱:“小师妹年方十七,尚未婚配。师⽗年过四十才有了小师妹,师娘在小师妹出生不久就病逝了,听说小师妹生得和师娘十分相似,师⽗对小师妹一向宠溺,宠得她脾气古怪,师⽗…总盟主这两个月为她看了几个门当户对的江湖俊彦,她都不嫁,非但不嫁,还大闹了几场。师⽗本来去滇南有事,听说师妹胡闹,又孤⾝赶了回来,结果回来当天便发生清凉雨之事,小师妹居然失踪了。师⽗追出去找了几⽇,却是毫无结果。”
李莲花细看那枚鲜红⾊的⾖子,⾖子鲜红如鸽⾎,形若桃心,內有一圈深红印记,煞是好看,看完之后,他喃喃地念:“红⾖生南国,舂来发几枝…这分明是一颗相思⾖…”
⽩千里将纸片递向李莲花,拿起那枚相思⾖:“如果那件⽩⾐是小师妹的⾐裳,那么这些物品都是小师妹的,只是我从来不曾见过她有这种红⾖,这张⽩纸上的笔迹也非师妹所留。”
“如果⽩⾐不是她的,那或许金叶令牌就是这件⾐服的主人从她那里得来的。”李莲花道“又或者,有人将她⾝上之物放进一件⽩⾐,穿在⺟猪⾝上…”
⽩千里摇了头摇,沉声道:“此事古怪至极,待回得总坛,一切和盟主商量。”
车行一⽇,李莲花见识了江浙最富盛名的武林圣地,万圣道总坛。
马车还没停下,远远地便听到胡琴之声,有人在远处拉琴,琴声绵悠远,纤细婉转,当得上如泣如诉。他本以为将见识到一处气势恢弘的殿宇,眼前所见,却是一片花海。八王十掀开马车帘子,对着外边的景⾊啧啧称奇,对有人将这许多紫⾊的小花种在一起觉得很是稀奇。
最初道路两旁种的是一种细小的紫⾊花草,接着各⾊蔷薇红杏、牡丹杜鹃一一出现,马车行进了许久,方才在一片花海中看到了一座庭院。
庭院占地颇大,雕梁画栋十分讲究,门上和墙头挂満紫藤,两个⾝着红⾐的门下弟子站在门前,⾝姿拔眼神锐利,如果⾝边少些盛开的花朵和转的藌蜂,这会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地方。
胡琴之声仍在,细而不弱的琴声蜿蜒诉说着某一种悲哀,绵延不绝。
“谁的胡琴?”李莲花诚心诚意地赞道“我已许久没听过如此好听的胡琴。”⽩千里不以为意:“邵师弟的琴声。”
李莲花道:“客气客气,贵师弟的胡琴绝妙无比,就是不知他为何伤心,拉得如此凄凉?”
⽩千里越发不耐:“邵师弟年少无知,前阵子结识了个魔教的朋友,被盟主关在牡丹园中反思。”
李莲花一怔:“魔教?”⽩千里点点头,李莲花越发虚心认真地请教:“敢问当今武林,又是哪个门派成了魔教?”
⽩千里诧异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李莲花立刻头摇,他不知道,他怎会知道?⽩千里道:“你是四顾门医师,怎会不知?鱼龙牛马帮已被肖大侠定为魔教,号令天下除恶务尽,江湖正道与角丽谯势不两立。”
李莲花吓了一跳:“肖大侠说的?”
⽩千里不耐地道:“四顾门的决议,自是号令一出,天下武林无不遵从,有何奇怪?”
李莲花喃喃道:“这…多半不是肖大侠自己的主意…”
这多半是在龙王棺一事差点吃了大亏的傅军师的主意,他的用心虽然不错,不容角丽谯在黑⽩两道之间左右逢源,但如此断然决裂,未必是一项周全的主意,便是不知聪明绝顶的傅军师究竟做什么打算了?
说话之间,大门已到,三人下了马车,自那开満紫藤的门口走了进去。前花园花开得很盛,李莲花好奇地询问那开了一墙蔷薇花的可是封小七的房间?⽩千里指点了下,左起第一间是他的房间,开了一墙蔷薇的却是被关噤闭的邵小五的房间,而失踪的封小七住在后院,与封磬并排而居。
庭院后和庭院前一般的繁花似锦,一位年约五旬的长髯人手持葫芦瓢,正在为一棵花木浇⽔。⽩千里快步走上前去:“总盟主!”
长髯人转过头来,李莲花报以微笑:“在下李莲花,能与万圣道总盟主有一面之缘,实是三生有幸。”长髯人也微笑了:“李楼主救死扶伤,岂是我俗人可比?不必客套。”
这总盟主却比他的徒弟子要平和得多。
⽩千里将八王十往前一推:“总盟主,⾐服已经烧了,现在只剩下这个人曾经见过那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小师妹的⾐服。”
长髯人正是封磬:“你去小七那取一套她平⽇常穿的⾐裙来让这位…”他看了八王十两眼,一时想不出是要称呼他为“小哥”或是“先生”?
李莲花道:“兄弟。”封磬顺口接了下去:“…兄弟辨别辨别。”话说完之后方觉有些可笑,对着李莲花微微一笑。
⽩千里领命而去,封磬也微笑着看着李莲花和八王十:“我这大徒弟做事很有些⽑躁,若是得罪了二位,还请见谅。”李莲花极认真地道:“不不,⽩大侠品端正,心地善良,在下感不尽才是。”
封磬一怔,还当真想不出⽩千里能做出什么事让李莲花感不尽的:“听说李楼主当⽇也曾见过那屋里的异状,不知还有什么细节能记得起来么?小女年少任,我虽然有失管教,却也十分担忧她的下落。”
这位万圣道的总盟主彬彬有礼,心情虽然焦躁,却仍然自持,李莲花很努力地回想了阵,摇了头摇:“我最近记不大好,只怕比不上这位兄弟。”
封磬的目光落在八王十⾝上,八王十乖巧地奉上他不知什么时候从猪妖⾐服里摸出来的那相思⾖和纸片。封磬仔细翻看,他种花虽多,却也不曾种过相思树,至于那张纸片更是全然不知所云。
便在此时,八王十突然道:“我回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封磬眉头微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八王十却又哑了。李莲花和气地看着他:“你出去的时候,门是开着的,还是锁着的?”八王十欣喜地看着他大哥,只消他大哥一说话他就觉得是知己“我三更出去倒夜壶的时候从来不锁门,门都是虚掩着,一定有人趁我出去的时候把那头猪妖挂上去了。”
封磬微微一震:“能知道你半夜出去不锁门的人有几个?”八王十一呆:“除了老鸨…卖菜的王二,杀猪的三乖,送柴火的老赵,好像…好像没有了。”封磬眉心皱得更紧,吩咐下去,要万圣道细查这几个人。
李莲花欣然看着封磬和八王十细谈那夜的细节,他东张西望,窗口的蔷薇开得旺盛,封磬显然很喜花,那纤细忧伤的胡琴声又从窗口遥遥地飘了进来。
“这胡琴…真是妙绝天下…”他喃喃地道,在他风花雪月的那几年也没听过这样好的胡琴,这若是搬到方氏那闻名天下的照雪楼去卖钱,想必门槛也踩破了。
封磬叹息一声:“家门不幸。”李莲花道:“我曾听闻⽩大侠略有提及,邵少侠犯了错。”封磬皱起眉头“我那不肖弟子和魔教座下奷人情颇深,有辱门风,让李楼主见笑了。”
李莲花好奇地问:“不知…是哪位奷人?”封磬叹了口气:“清凉雨。”李莲花怔了怔“一品毒?”封磬点头。
鱼龙牛马帮座下素来鱼龙混杂“一品毒”清凉雨是其中用毒的大行家,谁也不知这位毒中之王多少年纪、生得何等模样、精擅什么武功、喜好什么样的美女,甚至连“清凉雨”这名字显而易见也是个杜撰,这等神秘人物,竟然和封磬的徒弟情很深,这不能不说是件怪事。
李莲花越发好奇了:“清凉雨此人虽说善于用毒,也不曾听过什么劣迹,贵盟弟子能与他好,未必是件坏事,不知为何让总盟主如此生气?”
封磬那涵养功夫好极的脸上微微变⾊:“他在我总坛之內假扮家丁胡作非为…”此事他无意为外人道,但一怒之下说了个开头,便索说下去“三个月前,此人假扮家丁,混迹我总坛之中,我二徒弟不知好歹与他好,后来此人毒杀七元帮帮主慕容左,行迹败露后逆徒不但不将他捉拿扣留,还助他逃脫,当真是家门不幸,贻笑大方!”
李莲花安慰道:“这…这或许邵少侠是有理由的…但不知清凉雨是为何要杀慕容左?以清凉雨的名望武功,要杀慕容左似乎…不需如此…”
的确,七元帮帮主慕容左在江湖上数不上第几流,清凉雨要杀慕容左,只怕要杀就杀了,本不需处心积虑埋伏万圣道总坛长达几个月之久。封磬沉昑:“以我所见,清凉雨自然不是为了要杀慕容左而来,他潜⼊此地另有目的,只是或许目的未达,他偶然杀了慕容左,事情败露,不得不离去。”
李莲花“啊”了一声,喃喃地道:“原来如此。”封磬以为他对“噤闭逆徒”的好奇应当到此为止了,却不料李莲花又问了一句“慕容左是在何处死的?”此言一出,连封磬都有些微微不悦,这显然已经僭越,他却还是淡淡地道:“在前花园。”
便在此时,⽩千里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件封小七惯穿的⾐裙,⽩⾐如雪,尚带着一股馥郁的芳香,八王十一看,眼都直了:“就是这个…就是这种…⽩⽩的、长长的、有纱的…”
这句话说出来,封磬脸⾊终于变了—有封小七的令牌、有封小七的⾐裙,证明八王十房里的东西当真和封小七有重大⼲系,那悬梁的死猪、那断矛、那金叶令牌,封小七断然是遭遇了重大变故,否则不会连贴⾝⾐物都失落。
只是如今—⾐服是封小七的、令牌是封小七的,但封小七人呢?
人在何处?
⽩千里沉声道:“总盟主,恐怕小师妹当真遇险了,我已下令去查,但依旧查不到是哪路人马手脚这么快,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就烧了⾐物,要不是八王十和李楼主正巧去了⾖花庄吃饭,恐怕连这唯一的见证人都会被灭口。”
封磬脸⾊震怒,在万圣道的地头上第一次有人敢捋他的胡须动他的女儿:“⽩千里,调动一百五十名金枫堂卫,把角村每个死角都给我翻过来!”
李莲花被这位温文尔雅的总盟主突然的然大怒吓了一跳,人家说脾气好的人发火最是可怕,真是童叟无欺分毫不假。他左瞧瞧封磬正在动口,右瞧瞧⽩千里正在点头,似乎都没他什么事,不由脚一迈,闲闲往那繁花似锦的花园走去。
踏出厅堂,门外的微风中带有一股微甜的芳香,门外种満金桔⾊的蔷薇,也不知是什么异种,他深深地昅了口气,只觉浑⾝馥郁,连骨头都似轻了不少。若是让方多病来看这许多花,必然嫌俗,但李莲花却瞧得欣喜得很。
那胡琴声已然停了,李莲花在花园中随意转了几转,先好奇地往失踪的封小七的闺房探了一眼,那屋门关着,空气里飘着一股香味。这香味他已在封小七的⾐裳上嗅过,却不是花香,对着屋里探头探头看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醒悟那是麝香。
只是这庭院中香气委实太多,混杂其中难以辨别,一旦分辨出是麝香,他本能地四处嗅嗅,那麝香却并非从房中传来,李莲花如条狗般嗅了好一会儿,在封小七门外的花花草草之中倒是瞧见了不少摔烂的碗盘、丢弃的珍珠、⽟环、钗钿、甚至是胭脂花粉,有个摔烂的⽟碗里居然还有半碗红⾖汤,这姑娘果然脾气不大好。
皱眉找了许久,才发现麝香的来源乃是一个小小的香炉。那香炉被丢弃在屋后花园之中,淹没花枝之下,若不是特意去找倒也难以发现。香炉中有一块只点了少许的麝香,难怪香气仍旧如此浓郁。
他正四处寻觅这个香炉是哪里来的?突然看见在不远处一片五颜六⾊,种类繁多大小不等的鲜花丛中,一个⾝材矮胖、头若悬卵、似磐石的少年人呆呆坐在其中,手里正拿着一把胡琴,但见⽇光之下,此人胖得没有脖子,只见了那头直接叠在了肩上,又由于肩和的界限不明,和肚子的区别也是不大,就如一颗头就直接长在了那肚子上一般。
这人出奇滚圆,⽪肤却是⽩里透红,虽胖也不难看,就仿佛在一个雪⽩的大馒头上叠了个粉嫰的小馒头一般,双脚上却都铐上了铁镣。以那铁镣加上胡琴,李莲花欣然开口呼唤:“邵少侠,久仰久仰。”
那粉嫰的胖子怔了怔,糊地看着这慢慢走来的灰⾐书生,只觉此人样貌陌生,从来不曾见过:“你是谁?”
李莲花施施然行礼:“在下李莲花。”
粉嫰的胖子“啊”了一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李神医。”他虽然“啊”了一声,但显然莫名其妙,不明这名震天下的神医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眼前“难道总坛有人得了怪病?”
李莲花连连头摇:“贵总坛人人⾝体安康,气⾊红润,龙精虎猛…”他顿了顿,露出微笑“我是来听琴的。”
粉嫰的胖子扬了扬头,倒是有些神气:“原来你是个识货的,难道是我师⽗请来,专门哄我的?”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李莲花,那目光宛若拔刀挑猪的屠夫,半晌道“你虽然名气很大,人长得不错,可惜浑⾝透着股俗气…不拉。”
他斩钉截铁地道:“方才若是知道你在园里,我万万不会拉琴。”李莲花皱眉:“我何处透着俗气…”胖子举起胖手指点“浑⾝骨骼绵软,显然疏于练武,脸⾊⻩⽩萎靡不振,显然夜夜舂宵,十指无茧,显然既不提笔也不抚琴,武功差劲、人品不良,更不会琴棋书画,我邵小五要是给你这种人拉琴,岂不是大大的不雅、大大的没有面子?”
李莲花道:“这个…这个常言道不可以貌取人,我既没有嫌你胖,你岂可嫌我俗?”邵小五一怔,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你这人倒也有点趣味。”他放下胡琴,目光闪烁地看着李莲花“你想探听什么?”
李莲花温和地微笑:“邵少侠真是聪明,我只想知道是清凉雨得手了,还是令师妹得手了?”
邵小五蓦地一呆,仿佛全然没想到他竟会问出这个问题来,方才那精明狡猾的眼神一闪而逝,随后又小小地闪了起来:“你居然—”他突然间奋兴了起来,眼中带着无限狂热“你居然能问出这个问题,你怎么知道的?你猜到的?”
李莲花的微笑越发云淡风轻:“邵少侠还没回答我,是清凉雨,还是令师妹封小七封姑娘?”
邵小五瞪着那双细眼,其实他眼睛很大,只是被⾁挤成了细长细长的一条儿:“得手什么东西?”
李莲花温柔地道:“少师剑。”邵小五那眼彻底地眯没了,半晌道:“你知道—你竟然真的知道…”李莲花施施然看着満园鲜花“我知道。”邵小五道“是师妹。”
“那么—她去了哪里?”李莲花缓缓地问“她在哪里,你知道,对不对?”
邵小五苦笑:“我***希望我知道,我本来有可能知道,但是师⽗把我锁在这里,于是我变成了不知道。”他长长地吐出口气,那神气顿时变成了沮丧“师妹是追着清凉雨去的,如果我那时拦下她,或者追上去,她就不会失踪,但我既没有拦下她,也没有追上去。”
他无限懊恼地咬牙切齿:“我只是让师⽗把我锁在这里,我以为她会回来。”李莲花静静地听,并不发话,邵小五的懊恼持续不了多久,突然抬起头来:“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件事连师⽗和大师兄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清凉雨是为了少师剑来的?”
“清凉雨潜⼊万圣道总坛,必然有所图谋。”李莲花摸了摸⾝旁的一朵蔷薇花,那瓣花上带着露⽔,摸抚起来柔软温润“他潜⼊了三个月之久,以他毒术之能,若是要杀人,只怕万圣道的诸位已经被他毒杀了几遍,纵使不死,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全无所觉—显然他不是为了杀人而来。不是为了杀人,那就是为了取物。”他微微一笑“那么万圣道总坛之中,有什么东西值得清凉雨不惜冒生死大险,前来盗取的?”
邵小五悻悻然⽩了他一眼:“总坛宝贝多了,说不定清凉雨只是欠钱…”
李莲花微笑,挥了挥⾐袖给自己扇了扇风:“但清凉雨杀了慕容左。”他补了一句“他在前花园杀了慕容左。”
邵小五瞪眼:“然后?”李莲花施施然慢呑呑地道:“然后他就跑了,飞快地跑了。”邵小五道“这也不错,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李莲花道:“以清凉雨偌大的本事,杀死一个慕容左,犯得着马上逃走么?他潜⼊三个月,用心何等良苦,结果杀了一个慕容左他马上就走了,这岂不是很奇怪?”他慢呑呑地又看了邵小五一眼“何况更奇怪的是封磬封总盟主的爱徒邵少侠居然给他打掩护,让他更快逃走…这就是奇中之奇了。”
邵小五“哼”了一声:“老子愿意,连老子师⽗都管不着,你管得着?”李莲花慢呑呑地微笑,接下去道:“然后令师妹就失踪了—失踪了不少时⽇之后,大家在角村一家院的柴房中发现了她的⾐服和她的令牌—不幸的是这些东西统统挂在一只死⺟猪⾝上。”
听到“不幸的是这些东西统统挂在一只死⺟猪⾝上”邵小五终于变了变脸⾊:“既然清凉雨跑了,你又怎么会疑心到我师妹⾝上去?”
李莲花柔声道:“因为我知道少师剑是假的。”
邵小五“哼”了两声:“大师兄把那剑看得像宝一样,怎么可能有假?你看那材质那重量…”
李莲花笑了笑:“剑鞘是真的,剑却是假的。少师剑曾剑鞘分离沉⼊海底长达数年之久,坠海之前它机关毁损,绝不可能至今毫无瑕疵。有人以类似的剑材仿制了一柄假剑,盗走了真剑。少师剑是假的,但⽩大侠将它重金购回的时候,既然经过了莫沧海莫老先生的鉴定,它显然不假,但它现在却是假的,那么在它由真变假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其一,清凉雨潜⼊;其二,令师妹失踪。”
他的手指终于从那朵蔷薇花上收了回来,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那瓣花的滋味:“⽩大侠就住在前花园左起第一间,慕容左死在前花园中,证明清凉雨曾经很接近⽩大侠的房间,慕容左死后他就走了,为什么?”他幽幽地道“可能有二,第一,他进了⽩大侠的房间,用假剑换走了真剑,剑已到手,于是他马上走了,慕容左或许是他在此前或此后偶然遇上的,于是他不加掩饰地杀了他;第二,他进了⽩大侠的房间,发现少师剑是假的,于是马上就走了。”
“啪!啪!”两声,邵小五为他鼓了鼓掌:“精彩、精彩!”李莲花抱拳回敬,微笑道:“承让、承让。”
邵小五神秘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要是还能猜中我为什么要帮清凉雨,说不定我就会告诉你师妹可能去了哪里。”
李莲花耸耸肩:“这有什么难的?你师妹看上了清凉雨,帮他盗剑,或者你看上了清凉雨,帮他盗剑,这二者必有其一…”
邵小五大怒:“呸呸呸!老子就是看上你也不会看上那小⽩脸,师妹她—”他突然语塞,过了一会儿懊恼地道“的确看上了清凉雨。”
李莲花道:“所以清凉雨杀人逃逸之时,你一怕师妹伤心、二怕你师⽗知道之后震怒,于是就帮了他一把。”
邵小五点了点头:“慕容左不是好东西,那⽇他和清凉雨在大师兄房间撞见,清凉雨是去盗剑,慕容左却是去下毒的。”他那张胖脸一冷下来倒是严峻得很“大师兄那时正要和百川院霍大侠比武,他却在大师兄用的金钩上下毒,被清凉雨毒死活该!”
李莲花仔细地听:“看来清凉雨的确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想必令师妹早就发现了他的本意,却没有告诉总盟主和⽩大侠,反而私下帮他盗剑。”
邵小五挥起袖子猛给自己扇风:“老子也早就发现他的本意,不过他既然不是来杀人,只是为了大师兄一柄劳什子破剑,我一向觉得不必为了这种事害死一条人命,所以我也没说。不想师妹偷偷帮他盗剑,清凉雨逃走的当夜,师妹就跟着走了,我想她应该去送剑,清凉雨不会稀罕她这种刁蛮宝贝,送完剑应该会被赶回来,所以才老老实实让师⽗锁住…唉…没想到师妹一去不复返…”
他摇了头摇:“我只知道清凉雨盗取少师剑是为了救一个人,而师妹必定是跟着他去了,但我当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李莲花沉昑了:“少师剑并不算一柄利器…”
邵小五的袖子扇得越发用力:“呸呸呸!少师剑在李相夷手里无坚不摧,怎么不是利器了?”
李莲花正⾊道:“少师剑坚韧无双,用以砍、打、拍、摔无往而不利,但用它来划⽩纸只怕连半张都划不破…如果清凉雨只是想求一柄利器,恐怕要失望了。”
邵小五踢了踢他的萝卜腿,引得铁链一阵哗哗响:“既然是非要少师剑不可,我想他对少师剑至少有些了解,这世上恐怕有什么东西非少师剑不能解决。”
李莲花皱起眉头:“清凉雨想救谁暂且放在一边,封姑娘跟着清凉雨去了,不论去了哪里,应当都离角村不远。”
邵小五连连点头:“说你这人俗,其实现在看起来也不怎么俗,就是有点唠…”李莲花苦笑:“其实你是个孝顺徒弟,怎么不和总盟主好好解释?”
邵小五哼哼:“我师⽗面善心恶,脾气暴躁,清凉雨在他地盘上杀了慕容左,就算有一万个理由也是清凉雨扫他面子,师妹看上清凉雨,更是挂了他一层面⽪,我说了算啥?我说了也是不算,也照样是我通敌叛国,照样是我里应外合。”
李莲花赞道:“邵少侠委实聪明得紧。”邵小五的确聪明伶俐,比之方多病、施文绝之流全然不可同⽇而语。
邵小五懒洋洋地道:“客气、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