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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岁月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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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茶馆的门,我的脸上仍然带着笑。

  但是,我还是没有忘记给唐少麟打了个电话。

  他今天下午开会,晚上还要做一个讲座的主持人。

  我打过去的时候,好像会议刚结束。

  一片嘈杂声中,他问我:“见到沙沙了吗?”

  我微笑:“嗯,刚从茶馆出来。”

  他感到我的好心情,笑道:“怎么这么开心?”

  我吐吐舌头,不答他。

  突然,想起来他在电话那头根本看不见,忙又开口:“少麟,我现在在街上逛着呢,看有什么好买的,顺便去给你看看衣服。”

  从回校以后,他就一直很忙,几乎没空逛街。

  他沉了片刻,轻松地笑着:“好吧,我下午走不开,你自己先慢慢逛着,回来后记得打电话给我。”

  然后,照例嘱咐我,注意安全,过马路要看红绿灯。

  我站在街头,看着面前来来去去的人,听着他的叮嘱,心中一阵温暖:“嗯,一会儿我再跟你联系。”

  又说了几句,我挂了电话。

  然后,在初秋午后慵懒的阳光中,静静地穿越马路。

  在商场里逛了半天,收获颇丰。

  我在男士专柜区给唐少麟买了一件休闲西装,一件风衣,一条子。

  一八三的标准身材,很好买衣服。

  而且,反正,他穿什么都不难看。

  给自己买了一件休闲衣,看着喜欢,没有缘由,就买下了。

  给大姐也捎了一发簪,她向来都喜欢这种复古的东西。

  等我拎着大包小包的服装袋,走出商场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走到马路上,我左顾右盼了一下,没有出租车,于是决定到马路对面去坐地铁返校,不过,地铁站还在前面,要走一段路。

  我穿过马路,可能因为不是周末的缘故,马路上的人不多。

  走到对面,我下意识抬头一看,心里微微一动,斜右方那个气派非凡的建筑物的三层,有个大幅标牌:P。Jensen律师事务所。

  C市大名鼎鼎的一家事务所,以动作快,而嘴巴紧闻名,生意极其兴隆。所以其上报率,如本地房产,看涨。

  我只是注视了片刻,便转过头来,安静地继续往前走去。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着,一边有些费力地在随身的包里掏着硬币。

  突然,我听到斜对面马路一声大叫,穿越了我的耳膜:“ChineseDoll――”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一个张牙舞爪的洋鬼子兴冲冲地朝我跑过来。

  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啊,他在叫谁?

  看着他兴高采烈气势昂扬地向我跑来,我有点害怕,不会是神经病吧,我还小,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生活,连国都没出过呢,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我急急忙忙想走开。

  可是,洋鬼子的目标显然是我,他极其兴奋地指点着我:“you,you,you,chinesedoll――”

  真的是神经病,而且,高度近视,哪有人指着一个二十五六岁高龄的女人大叫中国娃娃的,除非脑壳坏掉了。

  我更害怕,急想跑。

  他一把拽住我,朝他身后大叫:“Richard,comeon,comeon,yourgirlfriendishere――”

  真的真的是神经病啊,居然,还当街替别人认女朋友,我挣脱不开,急得都想哭了。

  有人走近,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而且,似乎,有点熟悉,我抬头一看,惊住了。

  秦子默。

  他正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在我手上的男装袋上一掠而过。

  而且,一把就把洋鬼子的禄山之爪拍掉了。

  我是真的真的,完全愣住了。

  洋鬼子依然很兴奋地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秦子默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乖乖闭嘴了。

  秦子默淡淡地说:“给你介绍一下,詹姆斯,我以前的同事,”他顿了一下“雷尼尔的哥哥,来中国出差,刚到。”

  我这才仔细看看那个洋鬼子,都怪刚才太慌了没看清,的确看着面善,只是,个子更高更壮,络腮胡更浓更密。

  他转向詹姆斯:“这位是――”

  詹姆斯兴冲冲地上下打量着我,急忙开口:“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当年在McGill的时候,Richard桌上天天放的照片里面的那个叫汐汐的女孩子,他的中国娃娃――”

  他在秦子默凌厉的目光下,渐渐消音。

  我一时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年,他在加拿大的时候,放我的照片?

  可能吗?!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秦子默仍然凝视着我,淡淡开口:“急着回去吗?”

  “呃,我――”我大脑仍然一片混乱,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他的语气仍然淡淡地,有礼貌地:“我和詹姆斯忙了一天,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吃饭,你要不急着回去,就一起吧。”

  他的眼光有意无意,但极其敏锐地再一次掠过我手上的服装袋,然后,看向我。

  我怔住了,我看向他清隽而略带疲惫的脸,和眼神中闪过的,一瞬即逝的光芒。

  现在的秦子默,现在的这种场景,于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于是,我条件反般连忙推辞:“不了不了,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他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来,脸色也渐渐霾。

  他将头微微转开。

  一阵寂静。

  突然,旁边的詹姆斯重重地咳了一声,一把抢过我手上的袋子,邀功般朝秦子默看看,对着我,用半生不的中文,十分郑重地:“汐汐,我刚到中国,你、应该、我,你们国家不是有一个、孔夫子、说过,有朋友,从国外来,你应该很高兴很高兴的吗?”

  我无力。

  这个詹姆斯,远远比他的弟弟来得巧言令,而且,还懂得扮猪吃老虎。

  看着他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纯朴的脸,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我仍然还是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

  有人走过来,轻轻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过马路。

  他的手,十分的温暖。

  仿佛,还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整个人都是呆呆的。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一个雅致的小餐馆。

  名字也好听,观澜阁,和本地的一个景点,昔日的乾隆皇帝行宫同名。

  古古香的装潢,深棕色的仿古餐桌餐椅,用木雕花窗作隔断,墙上也用雕花窗饰作点缀,都是松竹梅之类,极洗练的图案,我虽不懂画,但看得出当初设计的时候是极花心思的,且整个餐馆看上去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上了他的车,车是怎样穿过大街小巷,然后,是怎样停车,下车,坐在这个餐馆里。

  我的脑子里完全是一片浆糊。

  秦子默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因为,看上去十分干练的老板娘一见他就热情地了出来,一口一个“秦律师”的,秦子默一径平淡但有礼地和她寒暄了几句。

  老板娘很快就给我们找了个靠窗的雅座,视线很好。

  詹姆斯始终紧紧拎着我的大小袋子,我十分无奈。

  三个人坐在一个小桌旁。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因为,另一个人,正专注地看着菜单,且用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浏览着,不时对身边笑意盈盈的服务员低声吩咐着什么。

  他没有问我要吃什么,至于那个自打一坐下来就极富探索精神地一径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的洋鬼子,他更是连看都没看。

  我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洋鬼子是空气。

  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全是拜他所赐,所以,等回去以后,我一定扎个稻草人,牢牢贴上他的大名,每天早中晚三次在他身上苦练我们伟大中华民族博大深的针灸医术。

  洋鬼子终于忍耐不住了:“汐汐――”

  我白他一眼,我的小名也是你这个蛮荒之地的未开化之徒叫得的,而且,叫得如此难听。

  好歹跟雷尼尔一母同胞,怎么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咧?

  我对他,完全没好气。

  他有点被我吓住了,倒一口气,怪腔怪调地:“你,怎么,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我继续向他翻白眼,立志给他留下恶劣印象,让他以后见了我就只管绕道走。

  他向秦子默抛去求救的眼神,后者完全不动声,更不看他,点完菜后,就一直看着外面灯光闪烁的夜和街景,神色寂寥,无限落寞。

  我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一个全然陌生的秦子默,一个奇奇怪怪的洋鬼子,和左右护法一样坐在我旁边。

  很快,菜就一道一道地上来了。

  但是,我没有任何食,我食不下咽。

  秦子默只是闲闲地、优雅地吃着,间或和詹姆斯说上几句话。

  他只是偶尔朝我瞥上数眼。

  但很快,我就发现,菜几乎全是我爱吃的。

  当初,还是一个穷学生时,我不爱吃,和沙沙只吃肥不吃瘦的怪毛病不一样的是,我无论肥瘦一律不吃,但十分喜欢吃盐锔虾,那时候,我和子默隔三岔五会到校门口小饭店改善伙食,他总是记得给我点一盘盐锔虾。

  我一向嗜虾如命。

  如今,一盘香的盐锔虾就放在我面前。

  还有栗子,蚂蚁上树,干煸四季豆,鲜蘑菜心,还有,我和沙沙当时极其爱吃的朝鲜凉菜。

  真不知道我们当时中了什么,怎么对校门口那个小小摊点上的朝鲜凉菜那么着

  那个摊位上天天排着老长的队伍,一路蜿蜒,能从律园门口一直弯到对面的馨园门口,原本是我们轮着一下课就一路小跑地去排队。

  后来…

  后来,秦子默,一到下午三点,就拿着他的复习资料,站在那,边看边帮我们排队。

  然后,斜倚在那棵老榕树下,耐心地等我下课。

  那年初夏,唯一共度的那年初夏,几乎天天如此。

  詹姆斯顾不上客套,牛嚼牡丹般风卷残云。

  谁说中国的饮食文化不是博大深呢,随便几样家常菜就唬得老外一愣一愣的。

  所以,少麟跟我提起过,在国外,中餐馆里的外国人远比真正的炎黄子孙多得多。

  顿时,心头涌上一阵自豪感。

  但是,我依然还是没有任何食

  秦子默感地发现了,他停下筷子,沉了一下,注视着我,轻声地:“怎么不吃,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我垂下眼,淡淡地:“不是。”

  或许,是身边的人让我没什么胃口。

  他的眼,在我脸上仔仔细细搜索着什么,终究,没有说什么,继续和詹姆斯说话。还是什么跨国并购的话题,我的英文听力向来低空飞过,一多半还是当年那个面硬心软的铁嘴刘老师仁慈半批半送的,模模糊糊就听到什么法律可行分析,如何起草收购合同,诸如此类的。

  想当初,子默曾经对我英语小测验卷子上涉险过关的听力分数发笑,且无奈。

  伶牙俐齿的沙沙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糗我的机会:“汐汐,我发现刘老师今天上课一直都在瞪着你,一定是你听力又拿了…唔,让我算算,第二十六,哦,不,第二十七次60分!”

  从来嘴巴不饶人的唐狮子更是在跟我们结伴回家的路上,凉凉地嘲讽我:“你还真厉害,每次都60?算卦也算不到那么准吧,看不出来啊,改天去摆个测字摊子吧,生意一定兴隆!”事隔多年之后,唐狮子留美期间,偶尔跟我在MSN上相遇时,还会拿来打趣我。

  当年,面对他们嘲谑且调侃的神色,我只能挠头,且惭愧地笑。

  因为,秦子默一向视拿听力分为囊中物,沙沙的英语一向也颇佳,听力正确率至少在90%以上,唐狮子的英文虽没有理科那么成绩辉煌,但是绝对不差。

  只有我,完全地相形见拙。

  当时的我,只是酸溜溜地撇撇嘴,我一向就既没有子默的天分,也没有沙沙的努力,更没有唐狮子的聪明,这又算不得什么新闻。

  如今,报应的是,我居然成了灭绝师太。沙沙都大呼不可思议。

  如今的他,英文更流利了,闭着眼听,完全以为是老外。

  可是,又与我何干呢?

  心头有一阵微风吹过。

  我低头,继续食不知味。

  我的手机在响。

  我拿出来看了一眼,连忙接了起来。

  是唐少麟。

  “汐汐,你现在在哪儿呢?”少麟问“怎么大姐说你还没回来?”

  我下意识看了斜对面的人一眼,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哦”了一声,柔声问:“怎么,你还没去主持讲座吗?”

  少麟的口气很是温和:“刚开完会,马上要陪晚上做讲座的刘院士和方院士他们先去吃个晚饭,你现在哪儿呢?”

  我想了一下,才开口:“路上碰到了一个朋友,现在在一起吃饭呢。”

  斜对面的人仍然一瞬不瞬看着我。

  听到电话那边有些寂静,我有些奇怪地“喂”了一声,接着又说:“少麟,你先去陪他们吃饭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等讲座完了之后,你再联系我吧。”想想他最近的忙碌和辛苦,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一定要好好吃饭,可不许挑食啊。”

  电话彼端停顿了片刻,接着,我听到轻轻的一笑:“汐汐,你这么关心我,我真高兴,注意安全,晚上早点回来。”

  喀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我收线,阖上手机,微笑了一下。

  路人甲仍然紧紧盯着我。

  他的眼神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

  我低头,一个几近陌生的人而已。

  我目不斜视地,继续吃饭。

  一时寂静,气氛有些凝滞。

  已经吃喝足的詹姆斯神经再大条也发现了我们之间有点不对劲,他小心翼翼看看秦子默的脸色,再看看我,眼珠子来回在我们之间转动。

  我低着头,只管吃饭。

  片刻之后,詹姆斯小心翼翼地,略带担忧地开口:“Richard,你和你的chinesedoll之间,有什么,小小的误会吗?”

  我瞬间抬头,看向他,礼貌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詹姆斯,请你听清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用筷子点点秦子默,接着,瞪了他一眼“还有,麻烦你以后不要再叫我chinesedoll。”

  二十六岁高龄的我,当不起这么幼齿的称呼。此外,他的女朋友另有其人,他的女朋友是童妙因。

  我绝对不想让这个洋鬼子误会。

  他是雷尼尔的哥哥,以后说不定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旦说不清楚,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我想,纵使说我跟他现在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都不为过。

  心中,又有一阵一阵的微风轻轻掠过。

  当真,当真,当真…

  当真,就像古人说的那样吗?

  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

  我眼前,似乎又有轻轻,轻轻的雾气升起。

  詹姆斯哭天抢地捶顿足地:“汐汐,你是在开玩笑吧,Richard刚到McGillUniversity的时候,经常晚上做梦,都叫着你的名字,还放你的照片在桌上…”

  “你知道Richard是一个多么不爱说话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只听他说过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汐汐,不就是你吗?”

  “而且,去年Richard回来,难道不是来找你的吗?”他有些惑不解地,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不响。

  因为,他回来,寻寻觅觅到的那个人,不是我,是童妙因。

  是我的同事兼好友,童妙因。

  也许,这就是天意,是上天的安排。

  我继续低头。

  又过了一会儿,詹姆斯似是思索了一下:“还有一句话,Richard几乎天天都在自言自语,但可惜,我记不住,你们中国人的话,太太太难懂了――”

  我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

  秦子默紧绷着脸,脸色异常寒冷。

  詹姆斯识相闭嘴。

  又是一阵寂静。

  突然,有手机在响,这次,是他的。

  我微微一震,因为,那个铃声,还是虫儿飞,还是当年的那首,虫儿飞。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这首歌,多少年都没有听到过了。

  已经飘落在我的记忆之外。

  我微微低下头去。

  打电话来的是妙因。我听到她软软的,甜美而略带探询的声音:“子默,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简单地回覆了几句,就挂断了。

  我们继续默默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秦子默起身:“走吧。”

  我和詹姆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跟在后面。

  走出门,秋夜的空气清冽而凉爽,詹姆斯已经坐进去了。

  秦子默站在我身边,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然后,轻声地:“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那儿,拎着袋子,垂着头,对他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你送詹姆斯回去吧,一会儿我自己乘出租车回去就行了。”

  半晌无言。

  突然,一个冷冷的,咬着牙的声音飘了过来:“你是要我不做一个绅士吗?”

  说完,他劈头抢过我手上的袋子,扔进车里。

  我不为所动,继续低头,固执地站在那儿。

  又是轻轻一叹,他走过来,打开车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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