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赵兴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却又像在等待什么,看着自己已经空空的那张下铺,他重新坐到给了他许多希望和知识的这张上,双手下意识地摸着似乎还带着他体温的板,思绪慢慢又回到了往事当中。
开学第一天,他是那样激动、那样兴奋,他来到这间宿舍时,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名字。后来他对这张产生了家一般的情愫,每每躺到自己的这张上,就觉得这是他的一片天地。他甚至有一种足和幸福。三年多来,这张上有他的汗水,有他的体味,有他的成绩,有他的辛酸,也有他的泪水。现在他就要告别它了,他中涌起无限的惆怅和留恋。
赵兴华怀着一种特别的心情就要告别这里的一切了,他从宿舍走出去的那一刻,就像过去每次放假回家那样,那么坦然,那么轻松,好像只是一次短暂的别离。他没有悲伤,没有泪水。倒是洪燕觉得鼻子里酸酸的,好像是她在告别这个神圣的集体。
送别的场面很平静而深情,大家掩饰着内心的酸楚,谁知就在大家挥手告别时,一个女子突然拦在了赵兴华面前。赵兴华微笑着看着面前这位女同学,随后伸出右手,说:“再见,黄丽琼!”
黄丽琼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怒气,只是神情严峻,她没有和赵兴华握手,却把目光转向洪燕,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咱们两个倒是应该谈谈了,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有故事,或者说有缘分。”
黄丽琼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相貌十分相似的女子,心涌动,她们也许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一段让人痛苦或者幸福的往事。
洪燕微微地笑着,一种别样的情愫从内心油然而生。她与黄丽琼有同感,自从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奇怪的女学生,她对她就产生了一种好奇,或者说总感到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甚至在这些日子里,虽然赵兴华的事搅得她无暇多想,但是在她的脑海里还时不时地会出现黄丽琼的影子,这个影子就如同自己对着镜子一样,真切却又难以琢磨。
在这一瞬间,洪燕决定要单独和黄丽琼谈一次话。洪燕向前迈了一步,目光落在黄丽琼身上,她重新认认真真地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姑娘。洪燕在头脑里迅速产生了许多猜测。
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会,洪燕说:“黄丽琼同学,我们能谈谈吧!”随后回头对赵兴华说:“赵兴华,请你等等吧!我们谈话的时间不会太长。”
黄丽琼说:“赵兴华,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先去学校招待所吧!先住下来再说,房租不会叫你付的。”
赵兴华看看她们俩说:“先别说我的事了,你们俩…有什么话要单独谈?”
黄丽琼解释道:“我们两人虽然过去素不相识,但是,有些事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所以,我们俩还是单独谈谈比较好。”
黄丽琼拉着洪燕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兴华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两个离去的少女,他有点不知其所以然。在这短暂的空隙里,他只能看着洪燕和黄丽琼离去的身影。
赵兴华经历了一场人生大浩劫,却让这样的两个少女不期而遇了,这是命运使然?是上苍的安排?或者仅仅是巧合?赵兴华被搞糊涂了。
赵兴华望着渐渐离去的两个少女,她们连背影都那么相似,黄丽琼米黄的长风衣被一阵春风吹得飘然而动,深咖啡的长映衬出她那凸起的部;洪燕的秀发用黄的丝带束在脑后,随着她的步伐不断晃动,油的修身小西装合体地描绘出美丽的身姿。不用说,这是两个充青春朝气的时尚少女。
此刻的赵兴华心情变得复杂起来,甚至他预感到这两个女子将会和他发生难以琢磨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自从他见到黄丽琼之后,觉得自然界的事物就是如此的千奇百怪,他怎么也不明白,在他的生活当中居然发生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虽然赵兴华对学校作出的决定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但是,说实在的,他的内心是充矛盾和痛苦的。他虽然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未来,甚至也想过自己将来一定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多少带着些年轻人的冲动和好高骛远。他是否想过,他这样回到家里,父母的全部希望在瞬间变成肥皂泡了!黑山坳、大塘沟的乡亲们将会怎样看待他!他是从父母手里接过镰刀、锄头,还是和那些千千万万的农民工一样,背上蛇皮袋装着的行囊,加入进城打工的行列?
二
洪燕和黄丽琼离开赵兴华之后,一路上谁也没有主动说一句话。出了学校的大门,洪燕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她放慢了脚步,取出手机,一看号码,洪燕愣住了,心跳突然加快起来,在她把手机放到耳边的同时,脸颊也兴奋得泛起了红晕,难道田晓军这么快就帮上忙了?一接电话,果然是田晓军的声音。
“喂…是…”洪燕原本准备叫田晓军的名字的,可是当她瞥见身边的黄丽琼时,她没有说出田晓军的名字,随后说“是我,你…哦…那好吧!”看看身边的黄丽琼,说“好,好,我马上过来。”
关掉手机,洪燕停住了脚步,没等她说话,黄丽琼却说:“干吗,你有事?”
“实在抱歉,我真的有急事。”洪燕面带歉疚地说“我真的想和你好好聊一聊,但是…”洪燕停了一停“既然上苍安排我们相识了,就一定还会给我们机会的。”
洪燕头也没回地跑了,只见她扎在脑后的马尾辫不停地晃动着。
洪燕返回农业大学时,赵兴华还没有离开学校,她拉着赵兴华,说:“走,我们先出去再说!”
赵兴华有些莫名其妙了,看着洪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是她俩要去谈话的,怎么突然间洪燕就回来了呢?难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不容分说,洪燕拉着赵兴华,大步地走了。
洪燕突然间莫名其妙地走了,这让黄丽琼大感意外,觉得这个姑娘的变化也太快了!黄丽琼在头脑里反复琢磨着刚才洪燕的话。是啊,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自从她第一眼见到这个农村女孩时,她就觉得自己平静的生活似乎将要发生一场意想不到的大变化。难道说她们之间还有未了的情结吗?
黄丽琼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沉思了很久,脑子里都是和自己相貌相似的那个女孩。本来,人怕见面,这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一个真诚而善良的人而言,见了面,就意味看见了心,见了心底的真。而一旦见了心底的真,说了真话,局面也便立即变成另一个样子。黄丽琼从见到洪燕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是充活力的漂亮的少女,她真的从内心想夸她几句,而且那不是出于虚伪和嫉妒。可当她意识到她们两人的相像之处时,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上阵阵发热,甚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在刚才她们俩人一起走在马路上时,两人竟意外地拘谨起来,都有些不自在,可却又深深地驻扎在对方的内心,那不是爱,也并没有恨,那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它经历了反复无常的变化,两个人的心里几乎都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情绪。
现在黄丽琼脑子都是洪燕,她的皮肤瓷一般地光滑清透,又像透了的水桃;颀长的身材苗条拔,举手投足之间透出无限的风姿。当她这样把自己那些杂乱思绪慢慢理了理时,心中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于是快步朝学校走去。
黄丽琼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把她和洪燕联系到一起,却又有一种力量将她们推开,有了这样一个相聚的机会,却又莫名其妙地错过了。好像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就永不再来似的。黄丽琼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增添了如此沮丧的情绪,心事重重地彷徨在校园里,黛眉深锁,面愁容,往日那些纯真的快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黄丽琼的情绪到了低谷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吓了她一跳,黄丽琼一回头,见是农学系的一个男生,这个男生身材魁梧,身高足有一米八。他的宿舍和赵兴华对门,黄丽琼也不知为什么,几乎每次去找赵兴华时都会见到他,他有时还故意朝她神秘地笑一笑,黄丽琼总是躲着他。现在这个男生居然和她开玩笑,心情沮丧的她没好气地说:“发神经啊!”“抱歉抱歉!我…我…不知道你…”“走开!”
“哟,干吗这样凶,黄公主怎么突然间变得愁眉不展了!”
“去去去,谁是公主?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干吗开这样的玩笑,请你自重一点。”
“黄…同学,我赔罪,好,我来介绍一下,我叫员志平,本校农学系的四年级学生。”员志平没等黄丽琼说话,又补充道“我和赵兴华同班。”
三
其实黄丽琼原本就知道他是赵兴华的同班同学,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已。现在黄丽琼有点想从员志平的口中知道赵兴华的去向,她把刚才那些惆怅忘掉了,睁大双眼看着面前这个一米八的大个子男同学,却言又止。
员志平笑笑说:“等你那个罗密欧啊!”黄丽琼本想冲他一句,可还没张口,员志平又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唉,可惜啊…”黄丽琼涨红了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胡说些什么,离我远一点,我不想看到你!”
其实,员志平的玩笑完全没经过大脑,然而黄丽琼是个有知识的女大学生,女人的心有时比针尖还细,她岂能不知道无论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是深入人心的爱情悲剧。虽然她和赵兴华还没有成为恋人,但是她一直是明里暗里在追着赵兴华,而刚才员志平的这个比喻让她大为不快,好像一场悲剧已经降临到她的头上。黄丽琼愤愤地转过身,想跑,可两条腿如同灌了沙子,怎么也抬不动。
员志平感觉到可能是自己的口误给黄丽琼带来的不快,立即脸赔笑地说:“我的姑,我罪该万死,我赔罪,我认罪。走,我请你吃饭!”
“不,”黄丽琼说“员志平,除非你帮我找到赵兴华,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的姑,他可是长着两条腿的高等动物,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他?”员志平为难地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中大农业大学的学生了。”
“你别来烦我,让我安静点好不好?”
“哎,我说小姑,这都什么年代了,你看看社会上,看看大学校园里,谁像你,怎么就像害了相思病似的。”员志平面对着黄丽琼,又是逗她又是认真地说“大家相互间合得来就玩玩,合不来就散伙,难道对谁还一往情深吗,要那紧箍咒干什么?”
谁知员志平的这一招还真灵,黄丽琼扑哧地笑了起来,拳头雨点似的在他身上打起来,一边打一边说:“罚罚罚…”
洪燕接完田晓军的电话,告别了黄丽琼,迅速跑回中大农业大学校园,不容分说,拉着赵兴华就走了。
这时,洪燕才感到自己的冒失,她忽然觉得,带着赵兴华去见田晓军是不合适的。然而现在的赵兴华已经没地方去了,她又必须用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离开赵兴华,自己一个人去和田晓军见面。
出了中大农业大学的南大门向右转,不远处就是公车站,洪燕突然停住了脚步,说:“赵兴华,你先去长途汽车站,在那里等我,我有点事,马上就去找你。”
“好,你忙你的吧。”赵兴华说“我自己回去。”
洪燕看看赵兴华说:“不,赵兴华,你一定要在车站等我,你知道我是专程为你来的。你千万别…”洪燕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我真的有点急事,很快就回来,等着我。”
赵兴华淡淡地笑了笑说:“你放心吧,我没别的意思。”
在洪燕心里,赵兴华现在太需要她的帮助,太需要人关怀了。她觉得自己一刻也不应该离开他。但是她似乎又感到田晓军说不定真的能够帮上赵兴华的忙呢!洪燕还是想抱着一线希望去见田晓军。
赵兴华仍然没有问洪燕干什么去了,犹豫了一会说:“你不会时间太长吧?”
“不会。”洪燕回过头,说“你在候车大厅等我,先别买车票,等我到了再说,反正今晚能到家。”
洪燕上了一辆的士,出租车在市公安局门口停下后,洪燕一眼望见田晓军已经站在大门口,在这一刹那,洪燕多少有些感动,如果说把他和赵兴华相比的话,无论哪方面都不比赵兴华差。然而洪燕觉得自己从田晓军身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对赵兴华的那种特殊的难以说得清的感觉,这种感觉看不见摸不着。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年时代的单纯和朦胧的意识,渐渐地真切和清晰起来了。但是自从那次自行车带她回家引起的风波后,她就对父母和老师有些不可思议,觉得这些人都太俗,像一些出土文物,可是不知为什么,十年后,回首往事,洪燕觉得那段历史幼稚而可笑,现在她眼中的赵兴华,包括她自己,已经全然不是当初的他们了。赵兴华在即将大学毕业时,突然一场灾难临头,反而把她更进一步地推到他的身边。她对他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越来越真实了,甚至有了明确的答案。她知道她对他的这种感觉和答案完全不是同情,完全不是怜悯。也正因为此,她才主动打电话约了曾经被她拒绝过的田晓军。
洪燕一下车,田晓军发现了她,大步地了上来,像老友重逢,脸上堆灿烂的笑容,热情地握住了洪燕的手。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洪燕显出几分局促。
“不不不,洪燕,能为你效劳,我真的心甘情愿。”田晓军又激动又兴奋。
“真没想到,你在这么体面、荣耀的地方工作。”洪燕看着市公安局那雄伟庄严的大门和那风飘扬的国旗,颇有感慨。
“洪燕,我说你也许不相信,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中国人的进步不仅仅是人民生活的提高、物质财富的增加,更重要的是人民群众观念的巨大变化。”田晓军说“过去多少年的计划经济锢、束缚着人们的思想,可以说过去的中国人官本位思想相当严重,守着贫困,过着苦日子,怎么也摆不掉那些框框的锢和束缚,改革开放不仅仅解放了生产力,而且解放了人们的思想。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中国有许多人放弃了官本位,创造了自己热爱的事业,有人说他们是为了赚钱,我可不那样认为,他们是在为社会创造财富,他们赚的钱再多,可他一天还是吃三顿饭,睡觉还是一张。财富是社会的,是国家的。比尔·盖茨有多少钱?他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富人,他能把那么多钱都消费掉?永远不可能。反过来想,如果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像比尔·盖茨那样,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洪燕一言不发地看着田晓军,觉得田晓军思想前卫和进步,难怪他从没考虑她的地位和学历,义无反顾地追求她。
“洪燕,你可能以为我讲的是大道理,”田晓军摇摇头“依我看,中国的变化还处在初级阶段,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中国有相当一部分人文化素质还不够高,八亿农民的思想还有待提高。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再深说下去了,你也许不相信,我们市公安局有一个年轻的副局长辞职了,你想想看,作为一个省城所在的副省级市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一个有相当地位,相当让人羡慕的工作岗位,可是,他毫不犹豫地辞职了。”
洪燕睁大那双美丽的眼睛,愣了半天,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下去。
四
洪燕出生于改革开放之初,因而她并没有经历过中国老百姓衣不裹体、食不充饥的年代,如今的中国,科学技术、人民生活虽然产生了一个很大的飞跃,但是仍然还是发展中国家,和那些先进发达国家相比,还存在着很大的差距。中国缺少什么?正是缺少像田晓军这样从观念上进步的一代年轻人。这样一想,她的心里也就豁然开朗了许多。在她感觉中,赵兴华虽然没有像田晓军这样表达过在她看来深奥的理论,可她从赵兴华那双睿智的眼睛中看出他对未来的信心和勇气。甚至她相信,一旦蕴藏在他心中的智慧被开发出来,那一定是无法预料的宝贵财富。
这样胡思想了一会,浑身似乎充了活力,她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支持赵兴华,无论面临着多么大的艰难和坎坷,她也绝不后悔。
田晓军告诉她关于赵兴华案子的幕后一些故事,洪燕也并不感到意外,这实际上也是一次权力和法制的较量。当然凭一个小小的田晓军岂能扭转这个案件的乾坤!那个被打死的大平头的父亲才只是一个副县长,可是他的权力已经渗透到许多高层机关,所以,田晓军说,这个案子一时半会想彻底翻过来怕是不容易的。能发展到今天的局面,没有给赵兴华判上二十年或者判个无期,已经是上层权力和法制斗争胜利的结果。田晓军说仅凭这一点就看到中国的法制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现在对方还在动用一切经济、政治手段,要对赵兴华追究刑事责任。
不管怎么说,洪燕还是非常感谢田晓军的。通过这件事情,也让洪燕进一步了解田晓军的为人和他的品德了。但是面对田晓军那双热诚的目光,面对他那火一般的热烈感情,洪燕没有狠下心坚决地回绝他。
登上返回黑山坳的长途汽车,赵兴华脸色严峻,少言寡语,他从不主动和洪燕说一句话,而每当洪燕和他说话时,他有时只是用一个字“是”或“好”、“行”、“不”来表示,甚至连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
当初赵兴华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颗激动的心昼夜都像擂鼓一样,那是何等荣耀、何等激动啊!那天离家的时候,不仅父母、亲戚,连全村乡亲,都自发地把他送到村口,那种场景确实壮观,让人兴奋和激动。现在赵兴华闭上眼睛,当时的那些情景如同慢镜头一样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
上大学之后,他很少回忆起当时那种少年壮志不言愁的心情,三年多来,每次放假,他都怀着迫切想念父母的特殊心情,而每次返校时又都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校园,回到教室。然而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希望汽车慢一点开,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就这样永远在一种没有完了的前进当中。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回家的途中时,他又突然觉得害怕见到自己的父母,害怕见到大塘沟的乡亲们!
汽车过了黑水河大桥,太阳早已落山了,夜已经渐渐笼罩着黑山坳。赵兴华的心忍不住剧烈地怦怦地跳起来。公路两旁熟悉的村庄渐渐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不久,汽车减速慢行,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颠簸起来。
春风吹过,让人感到暖洋洋的。麦子已经拔节了,到处是一片葱绿,这一切都预示着又一个丰收的年景。
赵兴华透过车窗,天已经昏暗下来,那些散落在远近处稀疏的星星样的灯光闪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忽然间鼻子一阵发酸。
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动情的家乡啊!
亲人!生我养我的大地,你何时才能真正摆贫困,成为华西村那样中国式的新农村!在这一瞬间,赵兴华忽然觉得,华西村被称为华夏第一村,那里的人民早已过上小康富裕的生活。家家住别墅,家家有轿车,而大塘沟为什么不能?赵兴华这样问着自己,但他一时找不到答案。
下了汽车,离家还有三里多路,洪燕要帮助他拿行李,可赵兴华拒绝了,他说:“洪燕,我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这点事都干不了,今后我还怎么生存!”
洪燕听了赵兴华的话,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酸楚,不知为何,她觉得赵兴华像是挨了辱骂,遭受冤枉,受到委屈。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洪燕看看赵兴华,跟在他的身边,仿佛两人又回到中学时代。在这条熟悉的乡村小路上,他们不知走过多少次,每次晚自习之后,洪燕骑着自行车,可她常常想到他,家中连自行车也买不起的赵兴华。自从那次自行车给他们引来了麻烦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勇气让他骑自己的自行车。现在他们俩又默默地走在这条小路上,洪燕有一种特别怀念当年那些青春年少的岁月。那时,尽管他们面临着升高中、升大学的压力,可他们却是那样无忧无虑,那样单纯、快乐。
默默地走了一会,赵兴华突然停住了脚步,说:“洪燕,我想…”赵兴华没有说下去,他犹豫而矛盾起来,似乎这并不像火一样热血青年的性格。
洪燕觉得这正是赵兴华的正常反应。无论是谁,在他人生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候都会出现这样的犹豫和彷徨,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洪燕很能理解这个与她同窗六年的少年时代的同学,她说:“赵兴华,我想我们回家后,一定要把那件事瞒着家人,瞒着乡亲们。我觉得这个善意谎言必须装得像个样子,否则赵大爷和赵大妈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停了停她又说:“再说,流言,那可恶的东西,能把一个好好的人给毁了。”
赵兴华真的没有想到洪燕居然把他心中要说的话给说了出来。什么叫心心相印?什么叫默契?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珍贵的东西吗?赵兴华丢下行李,想去握住洪燕的手,他突然感到一阵猛烈的心跳,一股细微的暖骤然间变成汹涌的巨,啊!来得太快了,他强住感情的水,竭力保持着理智和清醒。
五
快进村时,突然传来了几声犬吠声。在赵兴华的坚持下,他们绕道先把洪燕送到离家不远的村口,分别的时候,洪燕说:“赵兴华,无论等待着你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荆棘也好,坎坷也罢,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我坚信你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的!”说完,给赵兴华一包东西,没容赵兴华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消失在昏暗的夜当中。
苦涩的花在心中翻滚,直冲赵兴华的心扉,使他顿时浑身发热,透过清亮的泪幕,仿佛看到那个美丽可爱的少女向他走来。洪燕刚才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回响着,多么温暖、多么亲切!他觉得身上的血在往上涌,心里有千千万万个问题向自己提出来…
赵兴华突然想到“志同道合”这个成语,志向相同,道路一致。那是同他一起度过两小无猜的姑娘。他们一块儿读完三年初中,又一同上完了三年高中,那是他们永远值得怀念的美好岁月。他坚信,这个姑娘一定会在今后艰难岁月里给他勇气、给他力量、给他帮助,甚至给他…
赵兴华到底是怎么往回走的,他已经没有一点记忆了,然而,他还是回到让他刻骨铭心的那座农村的宅院。
当赵兴华站在家门口时,就着门向院子里看了看,依稀见到东面灶屋发出的微弱灯光,除此之外,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整个世界都处在静止状态。
啊,亲人,你的儿子回来了!你们能够接受他吗?
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家,这里的一切他都那样熟悉,说不准门上还留着他孩提时代的字迹,院子还有他的脚印。可是此刻,他好像又觉得有些陌生和担心起来,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向父母发过誓言,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要让他们像城里人那样幸幸福福、舒舒服服地享受人生的快乐。然而,自己现在却这样狼狈地回来了,那些誓言还能兑现吗?赵兴华努力鼓足勇气,希望自己不是悲伤地回来,希望自己没有泪水。然而,他又怎么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感情呢!
赵兴华在门口站了一会,他感到有点像晚上下自习归来那样。那时他总是不声不响地轻轻推开门,而听到响声的母亲便会把早已准备好的玉米糊糊和面镆头从锅里端出来。那是热气腾腾的,又香又甜的美味佳肴,那是慈母的爱,含着慈母的温暖!无论家境如何,只要父母在,他从没挨过饿。甚至母亲病了,每天晚上照样一如既往地为他准备好晚餐。多么伟大的母爱,多么无私的亲情!
赵兴华抬起右手,在准备推门的一刹那,心中猛地升起一股热,爹娘,儿子绝不食言,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大风大,儿子都要尽快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赵兴华只是轻轻地一推,门开了。他随手又把门关好,放下行李,轻轻进了院子,灶屋的门半开着,那昏暗而微弱的灯光下不见父母的身影。赵兴华站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爹、娘!”
这时从炉灶后面转出娘的声音:“嗯!是…兴华?”
“娘,是我…”赵兴华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母亲从灶膛后站起来,赵兴华不知为什么,像一个不懂事的三岁娃儿,扑上去紧紧搂住了母亲!重逢是将两处遥远的空间缩成一点,爆炸!重逢啊,是把两团积蓄得太沉重的感情融在一起,让它烈燃烧,发出令人喜悦的火花!重逢的机缘太神奇,有时妙不可言,似乎冥冥之中有着善良之神妥善安排,自然中的必然!于是平凡而激动的场面出现了:拥抱、流泪。啊,在这一瞬间,亲人的激动,久别的泪水…然而,母亲的疼爱、惦记,儿子的委屈、心酸。
昏暗的灯光下,两团泪水涌了赵兴华的眼眶…
“儿子,你没事了?”母亲搂着儿子,就像小时候那样,全心全意地呵护着儿子那娇的生命。
赵兴华看着娘,他觉得娘老了许多,头上添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他突然想到,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父母为了他,碎了心,每每时,父母又是如何在担惊受怕中艰难地煎熬过来的!父母那白发和皱纹里岂是碳水化合物的变化,那是为了他损伤的细胞和生命!
“娘,爹呢?”
“你爹在上躺着呢,他自从去学校没见到你,回来就病了,唉!老天爷终于睁眼了…”
赵兴华拉着母亲,转身向堂屋走去,这时堂屋里传来父亲那微弱的声音:“他娘,谁呀?”
“爹,是我…”
“老头子,儿子回来了!”
母亲的声音里充了喜悦,在院子里向外扩散,像广播里发出的回声,渐渐向空中飘起;像电,向这个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是兴华?”堂屋里父亲的声音突然响亮起来。
“爹,是我,我回来了!”赵兴华真的神奇般地出现在父亲的面前了。灯光下,父子俩四目相对地看了半天,父亲伸出树枝样的手指,颤抖着摸着儿子的脸,沙哑着喉咙说:“瘦了,在那个鬼地方受罪了吧!”在微弱的灯光下赵兴华发现父亲的眼眶里盈了晶莹的东西,父亲竭力控制着,没让它冲出堤坝。
赵兴华摇摇头,看着父亲那憔悴的面容、瘦弱的身体,泪水再次涌出眼眶,但这次他把汹涌的泪水进了肚子里。
“爹,你瘦了,也老了许多,都怪儿子,让你们心了。”
突然间,赵兴华“咚”的一声,跪在父亲面前!父亲没有半点思想准备,他不明白儿子这是怎么了,在他的记忆里,儿子从没给他跪下过,在这一瞬间,赵天伦糊涂了,儿子是孝顺,还是犯了错误?他有些不知所措,慌忙伸出双手去拉儿子,只觉得双腿一软,失去了重心,就在这时,赵兴华抱住了父亲,失声地叫了起来:“爹…爹…”
赵兴华紧紧地抱住爹,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叫了起来:“他爹,这是怎么了…”
赵兴华把父亲抱起来,他觉得脸上冷冷的,啊!这是爹的眼泪,心里一阵酸痛,他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冲了出来…父子俩的泪水到了一起。
终于,赵兴华意识到,父亲会从他的泪水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想到刚才分手时洪燕的嘱咐,他暗暗地抚慰了自己心中的伤口,竭力振作了精神。
“爹、娘,儿子这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我的儿子…儿子回来了…”父亲完全坐了起来,抹着脸上的泪痕“回来了…”说着,放声大笑起来。
赵兴华扶着父亲,父亲的笑声如同针刺在他的心上一样,父亲倘若知道他退学回来了,父亲的笑声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爹、娘,儿子对不起你们…”赵兴华不知道为什么,像失去理智样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多么希望扑在父母的怀里,倾吐心中的委屈,他从来没有撒过这样的弥天大谎。
“不,儿子,哪能怪你!”父亲睁大那双干瘪的眼睛说“你做得对,像我老赵家的儿子!”
“儿子,陪你爹坐一会,娘给你做饭去。”
“兴华他娘,炒两个鸡蛋,把那咸拿出来,去小店买瓶酒,庆祝我儿子回来了!”父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陡然从上站了起来。
“不,爹,你的身体,再说我也不会喝酒。”赵兴华抬头看看母亲说“娘,儿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吃什么吧!”
“那好,兴华她娘,给儿子炒几个鸡蛋,给儿子补补。”父亲说着拉着儿子出了堂屋。
母亲站在灶台前,像遇到什么喜事一样,脸上的喜悦不由自主往外淌。
母亲把炒好的黄亮亮的鸡蛋端上桌子,说:“儿子,今晚就将就一顿,娘明天给加点白面,蒸点白面馍头。”
赵兴华拿起一个面(那种不出麦皮的面粉)馍头咬了一口说:“娘,如今城里人已经不爱吃那种白面馍头了,那种白纸样的面粉里被添加了增白剂,对人的身体不好,这种面馍头,比那种白面馍头好卖,好吃。”
“娘知道,那些人为了骗人,赚黑心钱,娘要给你吃的是自己家的麦子,没那害人的东西。”赵兴华看看娘,原来农村的农民都知道面粉里的增白剂对人的身体是有害的。
赵兴华看看娘,母亲把炒鸡蛋不断往儿子碗里拨,那动作还和儿子小时候一样,巴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让儿子吃了。
赵兴华端起鸡蛋,说:“爹、娘,儿子已经长大了,今天儿子把这炒鸡蛋一分为三,爹娘不吃儿子也不吃。”
此刻,因为儿子的到来,这间小小的灶房里增添了生机,增加了幸福,增加了天伦之乐。多少天来弥漫在这个家庭里的痛苦和忧愁,笼罩在赵家夫妇俩头顶上空的雾瘴和霾顿时烟消云散了,重新被一种欢乐和希望的气氛包裹着…
善良而纯朴的农民赵天伦好像病一下子全好了似的。他根本不需要问儿子,事实是他那次去省城都没能见上儿子一面,儿子被公安部门关起来,现在儿子回家了,这是事实,无需多说,儿子那是被冤枉的。
然而,诚实的青年,赵兴华心里总是有些惶恐和忐忑不安,他必须时时处处把自己的真实感情藏在心里,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在这的日子里,生活的戏剧常常一幕紧接一幕,曾经在大塘沟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赵天伦的儿子在大学里犯了事。一夜之间,随着赵兴华的出现,这自然又成了大塘沟的一条新闻。那些不胫而走的新闻也自然不攻自破了。
让人莫名其妙的是,昨天晚上赵兴华和洪燕回到村里时,根本就没见到过什么人,然而另一条新闻又像变魔术一样,越传越离奇了。传到洪支书那里时,居然说赵兴华是搂着洪燕的脖子双双回来的。这可让洪有富大为恼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