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赵兴华带着洪燕那难能可贵的体温,一口气跑回家。当他打开洪燕给他的那个信封时,赵兴华惊呆了,这居然是一张五万元的定期存单和两万元的活期存折!上面都是洪燕母亲的名字。
尽管赵兴华登门求过洪支书要求帮他贷款,尽管他也千方百计想得到一笔款子,然而当他真的拿着这样一笔巨款时,赵兴华着实兴奋不已。事情确实来得太突然了,也着实让他太感到意外了。兴奋之余,他又猜测着,洪燕是用什么办法从她母亲手里到这两笔钱的呢?
是啊,洪燕和赵兴华从高中毕业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现在赵兴华又回到农村,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更进了一层。严格说起来,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谈情说爱,也许他们只是在另一个层面上的朋友。然而,赵兴华看着这两张共七万元的存款,他觉得他和洪燕之间的关系突然间变得特殊起来了。是一次质的飞跃,是惊人的突飞猛进。对于赵兴华来说,目前洪燕就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女孩子渐渐成了他精神上的依托和支柱。
对于赵兴华的理想也好,追求也好,洪燕是那样坚信不移、那样全心全意。在她看来,赵兴华的所有理想、对未来的那些构想,都一定会成为现实。她认为他现在虽然身无分文,但是她感觉到他身上蕴含着无法估量的勇气和力量。在这个世界上,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哲学的深奥、另一种行为的伟大!这里既有不少呆憨鲁莽和执拗,也有许多了不起的天才。在这片厚实的土壤上,既会长出无数平凡的小草,也照样会长出不少栋梁之材。
对于赵兴华来说,从他上中学时老师就看出来他性格上的两重。他的学习成绩非常出色,可他偏要考农业大学,那时的他,一个思想尚未成的男孩子,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一方面,他摆不了农村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接受农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既不纯粹是农村的状态,又非纯粹的城市型思维。在他今后一生中,不论是生活在农村,还是生活在城市,他也许将永远会是这样一种混合的精神气质。
现在赵兴华独自一人坐在这只昏黄的灯泡下,再次设计他开辟大塘沟和建设家乡的蓝图。人们也许根本不会相信,他既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为了荣誉!他的心里燃烧着熊熊烈火。
有了这七万元钱,赵兴华一刻也没有耽误,他开始向他既定的目标迈出第一步。
赵兴华赶到乡政府旁边的汽车站时,第一班开往县城的客车还没到。于是他想给洪燕发个短信,可是又一想,说不定洪燕还没起呢,正犹豫着,客车来了。
赵兴华坐在客车里,心情平静了很多,一种巨大的压力开始向他笼罩过来。也许自己的行动真的就这样开始了,他这个主角就要登台了!没有剪彩的大红彩球,没有豪门巨富的恭贺,没有惊天动地的乐队,没有鞭炮和礼花。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着。
赵兴华轻轻推开半扇车窗,凉风吹在他的脸上,他了头发,心脏随着汽车的颠簸而忐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这次行动是否盲目,是否正确,能否成功。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汽车飞奔起来,可他的心思却飞到了洪燕身边。昨天晚上看到洪燕给他的那七万元钱的激动和兴奋尚存心头,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实践行动的一股强大的压力。尽管他终于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但他无法料想未来的道路将是怎样的荆棘丛生和充坎坷!
创业的第一步到底会如何呢?其实在此之前赵兴华想得更多的是干什么,而摆在他面前的最大困难是钱的问题。当他真的有了这七万元钱时,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则是如何去使用这样一笔钱的问题。对于他,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二十二岁青年,现在他真正感到从理论到实践的距离是那么巨大!
赵兴华坚定却似乎有点迷茫地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奔跑着。他到达大别山区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这时赵兴华浑然不觉饥饿与疲惫,他首先想到要给洪燕发个短信。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一看,手机的屏面上显示:两条未读信息。毫无疑问,这是洪燕发来的,连忙打开一看,第一条短信是:兴华,昨晚没告诉你那是钱,另三万元已经落实。勿念!第二条是:怎么不回短信,你在哪?
赵兴华看罢短信,心里陡然间兴奋起来,立即给洪燕回了短信:洪燕,对不起,一大早我就踏上来大别山的路程,途中没听到手机响,抱歉。
这里是大别山脚下的一个小镇。赵兴华上次在这里发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饲养的真正的黑猪,猪的香味当然是目前市场上的那些用瘦喂养出来的猪无法相比的了。不知为何,在当时的一刹那,他心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那种冲动是从没有过的,以至他再次来到大别山。如今,在这偏僻的山区,还有这样回归自然的猪,实在是难得,也实在让赵兴华感到意外惊喜。随后,赵兴华去省城进行市场调查。毫无疑问,随着改革开放,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随着食品安全成为广大群众关注的话题,群众对环保食品、安全食品越来越渴望。赵兴华决定以饲养本土猪作为突破口,创造和发展自己的事业。通过市场考察,他认定让部分城里人回归上世纪六十年代,吃上六十年代的那种既香又不含瘦的猪,不仅会深受,而且是一条致富的道路。他知道,这当然不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可问题是现在为什么中国那么多人却忘记了地球是圆的?
大别山脚下的小镇在中国地图上是一个根本找不到的小镇。山区的山民们还过着贫困落后、缺医少药的苦难生活,赵兴华上次到这里来曾经问过那些村民:为什么全国那么多城市、农村早已不再养这种本土的黑猪呢?山民们告诉他,这种猪虽然好吃,对人身体无害,但是一头猪要养一年,才能达到一百多斤。而现在的约克夏、杜洛克、施格兰新品种猪,只需一百多天就能达到九十至一百公斤。那么这里的山民们为什么还坚持饲养三十年之前的本土猪呢?山区的农民还告诉赵兴华,现在的杂品种猪必须喂那种专门加工的饲养,只有吃那样的饲料,这种猪才能长大。这种饲料是专门加工而成的,除了含有快速生长的物质,还加入了瘦。这种猪肥少,瘦多。如今的人们总希望吃瘦,所以过去的那种猪几乎找不到了。但是,近年来,人们发现不仅瘦对人体有害,而且猪的口感大大降低。而山区的农民没有钱买饲料,他们只能养这种本地的土猪。养这种本地土猪无须买饲料,山区的村民把山上的野菜野草割回来喂猪,节省了一大笔饲料钱。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常识,赵兴华一听就明白了。赵兴华这个充个性的青年暗暗在自己心中形成了他的独特思维定势:养猪!创业!
现在赵兴华又来到大别山脚下,熟悉的小街,熟悉的小镇,山区的小镇显得几分萧条,和家乡的大塘沟大同小异。农村,也许这就是中国旧农村的特色。
赵兴华走进一家小饭馆,点了一碗红烧。他慢慢地品尝着香、甜、黏的香味。想想这些年来不仅在大学食堂里没有吃过这样的猪,就是在大塘沟也没吃过这样美味可口的猪。他顿时感到自己选择的目标是正确的,只要这种土猪能养好,仅省城的市场就非常大,前景也一定是光明的。
赵兴华徘徊在大别山脚下,一弯清亮的新月挂在黛的山顶,几片薄薄的浮云似丹青笔下的墨染一般,小镇的夜幽谧而妩媚。此刻在他身上看不出那种身处逆境的穷酸潦倒和惶。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仅仅二十二岁的青年虽然遭受了人生极大的挫折,却浑身闪耀着崇高的使命和力量。
…
突然“嘀嘀嘀…”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阵响声,赵兴华先是一怔,随后取出手机,不用说,这是洪燕的电话。
“你放心,事情办好后我给你发短信。”赵兴华舍不得多说一个字,他知道手机的漫游费用是要花钱的,赶紧挂掉电话。赵兴华了身在小镇的街道上向前迈步,水一般的月光洒他的全身,突然一股清新的夜风吹了过来,他舒展双臂,深深呼吸着山野独有的芬芳。
二
天黑漆漆的,山区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寂寞得令人恐怖。山脚下的房屋笼罩在朦胧的夜之中。一个瘦高的影子出现在寂静无声的小街上,他步履匆匆,显得那样神秘,好像心中含着巨大的情,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又在干什么?
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咚咚地响了起来,这响声顿时打破寂静的山村,这声音传到黑夜空旷的山野,增强夜深人静的苍凉气氛。紧接着,附近村庄里响起了杂乱的狗叫。
中年司机跳下驾驶室,大声说:“哎,小伙子,保证没事,放心走吧!”
年轻人在黑暗中仔细地检查汽车架上罩着的网罩,说:“王师傅,上千里路,大部分又是山路,我不得不小心啊,你知道这几头猪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啊!”“哎,我说你啊,年纪轻轻的什么事不好干,非要养猪,我看靠养猪是发不了财的,中国现在的形势好啊,赚钱的路子多着呢,想发财还不容易。”中年驾驶员说。
年轻人笑笑说:“王师傅,走吧!”
小型客货两用车发出一阵嗒嗒嗒的响声,拖着一串长尾巴样的浓烟驶出山涧,吃力地向山坡上爬去。
这是赵兴华第三次走上这条绕着山坡蜿蜒而行的山路。他第一次来大别山考察时,坐在汽车里,看着汽车在山坡上那样狭窄的蛇一样公路上爬行时,看着旁边那万丈悬崖,吓得他全身直冒汗。现在他坐在驾驶室里,汽车的两只大灯泡打出的两灯柱向前方。然而,四周却是一片黑暗,更加显得山的高峻、悬崖之陡峭。随着汽车的蜿蜒而上,赵兴华的心脏也随之悬了起来。他暗自有点后悔,不该黑夜走这样的山路。他紧张得目不转睛地盯着汽车前方的灯光,双手紧紧地抓着旁边的拉手。这时,中年驾驶员似乎看出他过于紧张,笑着说:“小伙子,别紧张,我跑山路都快二十年了,这算什么。来,帮我点支烟。”
赵兴华给驾驶员点了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他不敢和司机讲话,害怕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幕布一般笼罩着的黑暗终于在东方的山涧里出斑斑的青白色,云层后面跳动着一种亮光,它好像在寻找黑云的稀薄之处,要从那儿冲将出来。
赵兴华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员旁边,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天渐渐地亮起来,但是山上却又大雾缭绕,能见度极差。王师傅似乎并不那么紧张,还时不时地说句笑话,可赵兴华却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柏油路。
汽车越爬越高,赵兴华不知道自己处在云里还是雾中,好像整个世界都处在半模糊状态。
山路突然宽了些,汽车加快了速度。
赵兴华刚松了一口气,又给王师傅点了一支香烟,汽车靠了边,王师傅突然说:“看,这天气,要下雨了!”
“要下雨,怎见得?”赵兴华吃惊地看着王师傅。
“你不了解山区的天气,雷雨说来就来,别看现在才是初夏,可说下雨就下雨,说打雷就打雷,你看这雾、这厚厚的云。”
“那怎么办?”赵兴华着急地说。
说实话,赵兴华突然忘了自己正穿行在悬崖峭壁的半山,心里惦念着的是车厢里的九头猪。
汽车一会右转,一会左拐,驾驶员双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道路。渐渐地,汽车像是被白色的雾纱包裹着,能见度也越来越小,接着驾驶室前方的玻璃模糊了,雨刮器刮过之后,随即又被涂上一层薄薄的东西。
天越来越黑了,王师傅自言自语地说:“天要下大雨了!”
气压也越来越低,驾驶室闷热得透不过气来,赵兴华瞥一眼窗外,一眼望见陡峭的山崖,吓得他赶快转过脸来。就在此时,刮起了大风。霎时间,飞沙走石,树叶、野草天飞舞,山上一片昏暗,王师傅只好停下车,让赵兴华摇起车窗玻璃。
“这种天气在山上开车很危险,你看这风多大!马上还要下大雨!”王师傅有些紧张起来,脸上也不像刚才那么轻松,而是脸严肃。
“糟糕,怎么…”赵兴华没有说下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不好,办的第一件事就如此不顺利,他不敢想下去了。
突然一道闪电在头顶上空划过,接着就是一声炸响,这声惊雷像是要把大别山劈开似的,震得山摇地动。汽车摇晃了几下。赵兴华有点心惊跳,正忐忑不安时,又是一声响雷,雷声还没消失,紧跟着就是铜钱大的雨点瓢泼似的倒了下来。闪电伴着雷鸣,狂风卷着雨柱,天上如同决了口的堤坝,大雨一个劲地往下冲。
赵兴华急了,回头看看,可什么也看不见,大雨像瀑布一样,他心里如同着火一样,大声喊道:“王师傅,还有油布吗?”
“干什么?”王师傅睁大双眼,大声叫着“雨那么大,风那么狂,你…你…”“不行,王师傅,这样猪要淋死的!”赵兴华急了,随手推开车门,跳出车窗。这时雨柱向他冲了过来,一个趔趄,赵兴华已被狂风撂倒,滚了两个身,又向路边滚去,赵兴华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觉,却被一棵树挡住。他想睁开眼,只觉得一片模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兴华双手抱住树干,可两条腿已经拖在悬崖下,如果不是这棵树将他挡住,如果不是他双手来得快,抱住树干,说不定早已摔下山崖。吓得魂不附体的赵兴华被大雨呛得不过气来,他刚刚张开嘴,雨水就冲进嘴里,连喝了几口水,他挣扎着想回两条腿。这时王师傅爬过来了。他不知道,王师傅是被狂风大雨打倒的,还是自己趴下的。只听王师傅大声喊道:“快,抓住我的手…”
赵兴华根本没有听到王师傅的喊声,但他感觉到王师傅的两只手向他伸过来,他终于抓到王师傅的手了,王师傅一用力,赵兴华收起右腿,接着用右脚蹬着那棵树,这样,他才趁势爬到路边。王师傅往后移动着,赵兴华也跟着往前爬。就在这时,那棵树大概是因为被赵兴华用力蹬了一下,又被狂风一吹,连倒下去了,眨眼间就随着大雨向悬崖飘落下去。
王师傅叫了起来:“危险!太危险了!”
赵兴华还想站起来,却被王师傅拖住了。王师傅说:“千万不能站起来,那样一阵风会把你送下万丈深渊的!”
王师傅拉着赵兴华,在狂风暴雨中往前匍匐,终于爬到汽车底下。
赵兴华着泪说:“我的猪啊!…”
王师傅大声叫了起来:“命都快保不住了,还猪?是命要紧还是猪要紧?再说了,猪的抗灾能力比人强,车厢里存不住水,猪是淹不死的。小伙子,碰到这种倒霉事,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不错了,别胡思想了!”
“王师傅,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王师傅叫起来了“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吧!天无绝人之路,等吧!”
“王师傅,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你…”“小伙子,这怎么怪你呢?你付给我钱了,我们这是做生意。”王师傅说“人生在世谁能没有灾难!”
赵兴华躺在汽车下面,心情沮丧极了。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人了,像个水鬼,他不知道命运为什么如此捉弄他,难道上苍就不给他一条活路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似乎小了点,雨还像瓢泼一样,赵兴华和王师傅躲在车厢下面,不敢爬出来,惶恐不安地看着大雨倾倒下来。
三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小了,风也小了。王师傅先从汽车下面爬出来,随后伸手去拉赵兴华,赵兴华却感到自己的身体千斤重,想到他的猪,挣扎着站起来,只见车厢里的猪像听话的乖孩子,拥挤在车厢的角落里,被大雨淋得如同落汤。
“怎么样?放心了吧,我说猪的抗灾能力比人强,你看…”王师傅说。
赵兴华和王师傅掉漉漉的衣服,钻进驾驶室,两人换了衣服,王师傅重新发动引擎,小货车沿着山路慢慢行驶。
一阵狂风暴雨过后,天空明亮起来,那些漫天的大雾不知什么时候退到山顶周围,刚才的那场狂风暴雨似乎专门和他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赵兴华第一次经历了生和死的惊吓,现在他对山路的险恶已经不那么胆战心惊了。他靠在座垫上,一会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弯曲的山路,一会闭上眼睛。
中午吃饭的时候赵兴华只喝了半碗西红柿汤,一上车就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小货车什么时候结束山路的,他已经糊里糊涂地记不清了。
直到下午四五点钟,小货车进了黑山坳,王师傅叫醒赵兴华,赵兴华才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半天还没清到哪里了。他挣扎着向四处看看,直觉得两眼冒金星,脑袋又沉又重。
小货车奔跑了大半天,虽然在蛇一样的山路上盘旋着,可那毕竟是柏油路。到了乡政府往东拐,先是石子路,接着便是土路,汽车像跳舞样地颠簸起来,想必车厢里的猪比他们还累,不时地发出狂叫。赵兴华觉得在汽车的摇晃下有点渐渐飘起来的感觉,像坐在一只漂在海上的小船里,一会冲上峰顶,一会又跌入波谷,他有点要呕吐的感觉,不过他此刻像一个指挥航向的舵手,马虎不得。王师傅在他的指挥下慢慢地朝着大塘沟开去。
不管怎么说,在乡下人的眼里,从农村出去的人,开着汽车回来了,他们分不清哪是奔驰,哪是普桑,或者客货两用车,总之是四个轮子的,总之和农民不一般了,算是一种衣锦还乡了。
赵天伦的儿子当年考上大学时曾经风光过,令四乡八邻的乡亲们羡慕过,只是后来每次寒暑假回家时就变得普普通通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更没有给人衣锦还乡的感觉。
一辆平时不多见的客货两用车朝着大塘沟驶过来时,接他们的是一群孩子。其实这也不怪没有大人,如今的大塘沟,几十户人家的村庄,那些男男女女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
但是当这辆客货两用车嗒嗒嗒地拖着长长的尾巴样的浓烟停在赵天伦家门口时,还是引来了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汽车和赵天伦家发生如此直接的关系这还是头一次,不要说汽车了,就是手扶拖拉机,也从没有过。
客货两用车嗒嗒嗒的响声越来越近,好像就在赵天伦的头顶上响着,他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两手往背后一背,雄赳赳地出了门。
赵天伦边走边想,这汽车八成与儿子有关,因为儿子离家后就没有半点消息。
到了门口,客货两用车已经在他家门口停了下来。果然不错,当他背着手站在院门口时,一眼看到儿子如稻草样的头发,僵硬的两腿绊来绊去。赵天伦有点莫名其妙,儿子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这时,赵兴华不顾自己的狼狈与疲惫,指挥着汽车掉头、倒车。
直到这时,人们才感觉到,赵家并不是什么西洋景,更不是儿子衣锦还乡,而是拖了几头黑猪回来了。围观的老人眼中多少有些轻蔑和藐视的眼神。
赵天伦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也像与己无关一样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在他几十年的思维定势中,他的命中注定了当一辈子农民,种田、养猪这是他改变不了的命运。正是为了改变他赵家的命运,他做梦都要让儿子读书,这个小学没毕业的庄稼汉虽然不懂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但他太清楚了,农村人只要好好读书,就一定会成为城里人,就一定能住高楼大厦,就一定会过上和农村人有着天壤之别的好日子。所以,他千方百计地让儿子读书,将来有一天,成为大塘沟人人羡慕的城里人,为他赵家争气,为他祖上争光。可当他看到儿子拉回来几头黑猪,尽管儿子这些天处处反常,在自家院里建猪圈,从来不提回学校的事,但当他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现实时,真的一下子给蒙了。二十多年来,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知道为什么,他是铁了心,或者说他认定了儿子不会像他这样甘愿当一个农民。
记得儿子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赵天伦好多天乐颠颠,差点像范进中举那样。
说来好笑,自打儿子上学开始,无论是小学、初中、高中,儿子的学习都是出类拔萃的。赵天伦那些年活得太有滋有味了,应该说是他人生最得意、最辉煌的岁月。说来也真的奇怪,别人家的庄稼又施肥又治虫,可就是没有好收成。四乡八邻的那些孩子花钱上学,就是没个好成绩。惟独他赵天伦的儿子,从小学到考大学,势如破竹,一帆风顺。赵天伦乐得半夜都笑醒了。
这么多年来,赵天伦自觉活得比那些农民都有滋有味。特别是儿子上大学之后,他更是心满意足了,白天种那几亩地,常常哼几句走了调的京剧。
四
在王师傅的帮助下,赵兴华一头一头地把猪往下抬。猪的叫喊声引来了更多看热闹的老人和孩子,赵天伦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儿子养起猪来了,这件事对于赵天伦来说,虽然不是什么辱,可也不是什么扬眉吐气的事。农村人谁家不养猪,猪养得再好,那不过还是养猪。农村现在出去打工的农民工每次回到家乡都是大包小包,背着行李,趾高气扬地回来了,不言而喻,他们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留在家乡的人,他们的里装着鼓鼓的钱包。在乡下人的眼里,人家有钱,人家就是英雄好汉。儿子了那么多猪回来。这猪不大也不小,大约都在五十斤上下。看着这些猪,赵天伦那张核桃脸绷了起来,避开那些围观的老人孩子,从里出烟袋,心不在焉地吧嗒起来。
赵天伦非但没有觉得儿子给自己添了什么光彩,而且有些伤了他的自尊心。
照理说,儿子回来*头猪,这样的力气活他是舍不得让儿子干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赵天伦成了看热闹的人。等那些老人和孩子都走了之后,反而觉得有些萧条、冷静。于是把烟袋咬在嘴里,掏出火柴,用力划了起来,火柴刚冒了点火星就灭了,划了半天,终于划着了一,可手却拼命地颤抖着,烟斗里的烟好不容易被点燃了,他刚吧嗒两口就灭了。
这时货车上的猪已经被抬光了,赵兴华脸通红,两只眼睛冒着金星,可他还是挣扎着一边给王师傅递着香烟,一边说:“爸,您…”
王师傅把香烟放到耳朵边上,一只手拉着车门,说:“小伙子,赶快休息吧,你病得不轻呢!”
赵兴华干咳了两声,哑着喉咙说:“王师傅,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我还要赶路呢!”王师傅已经跳上车,回过头说“小伙子,下次有事还找我,祝你发财!”
这时赵天伦才凑上前,松开核桃脸,扶着车门说:“师傅,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老人家,你儿子病了,病得不轻!”王师傅关上车门,货车轰的一声已经发动起来了,王师傅一边倒着车一边说“再见!”
赵兴华看着王师傅倒完了车,又拖着乡村的尘土一溜烟地远去了。
赵兴华只觉得两只脚像踩在海绵上一样,摇摇晃晃进了家门,听见猪圈里叫声响成一片,他想到这几头猪说不定比他还难受,它们已经一天没喂食呢!于是不顾眼前直冒金星,天旋地转,一头冲进厨房,母亲正在给他做饭。
赵兴华说:“妈,快,不然这些猪要饿死的。”
赵天伦站在门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说:“咋烧成这样子,猪猪猪,是人要紧,还是猪要紧!”
赵兴华推开父亲,冲到灶前,揭开锅盖,锅里空空的,母亲手里拿着鸡蛋,碗里刚打开的黄亮亮的蛋黄,一看旁边放着半盆饭糊糊,他弯下去端盆时,只觉得眼前金星闪动,一头栽倒在地上。这下可慌了老两口子,孟玉花抱着儿子,冲着老伴大声吼道:“还不快去小医院请医生!”急得孟玉花直跺脚。
赵兴华睁开眼时,屋子里已经亮起那只二十五瓦的昏黄灯泡,头上吊着不紧不慢的吊针,身边还坐着一个姑娘。赵兴华一睁眼,蒙蒙瞪瞪地说:“猪,我的猪喂了没有?”
洪燕一把按住他的手,说:“看你都烧成啥样子了,还猪猪猪的!”
“那可是稀罕难得的好猪啊!”赵兴华坐了起来“我就指望那几头母猪下猪仔呢!”
洪燕按着赵兴华,说:“好了,你放心吧,大爷、大妈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宝贝,把玉米和黄豆煮烂了,又拌上麸皮,个个吃得滚圆。你就放心吧!”
赵兴华躺在上,耳边还像有一群蚊子在叫,好像自己躺在漾在大海中的小舟上,一会睁开眼,一会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不紧不慢的一滴一滴的盐水瓶,又看看洪燕,这时洪燕轻轻地抓着他的手,赵兴华感到她的手凉凉的、软软的,这种让他舒服而畅快的感觉和盐水瓶里出来的水一样,不断向全身每一个细胞。
“洪燕,你怎么来了!”赵兴华觉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在他二十二年的生命里,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憧憬着万花怒放世界的男子汉,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出现在一个女孩子面前,他有一种羞愧难当的感觉。
洪燕觉得赵兴华遭遇到的只是暂时的挫折,她一定要帮助他渡过困难时期。她慢慢松开手,轻轻地试了试他的额头,安慰着:“你啊,也太心急了点。”
赵兴华一下子抓住她的手,默默地看着她,洪燕只觉得这双大手那么温暖、那么有力。她不知道,他的这双手将来到底会干什么。当年,他凭这双手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而今天,他的这双手又回到了这片广阔的天地。她认定,他的这双手一定会在大塘沟这块土地上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
赵兴华静静地躺着,可他的心里却翻腾着复杂的波澜。
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赵兴华心头是个啥滋味。是年轻人的那种对未来充幻想、充憧憬的激动呢,还是望着前面茫茫人海大千世界而产生的惘和惆怅?
不,都不是。
他在思考着一个复杂而深沉的问题: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多么坚定而又艰难的一步。在赵兴华心里,从记事那天起,他就懂得人们挂在嘴边的一句最普通、最平常的话:“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真理,却包含着多么深刻的人生哲理。
出生在这样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赵兴华,到底从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形成这样倔犟性格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上高中时他没有时间去思考人生和未来,上大学之后,他渐渐地明白,人,最最宝贵之处就是诚信,一个人失去了诚信,将一事无成。
“洪燕,”赵兴华红通通的脸上布了严峻,透出从没有过的坚定“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认准了自己的目标,绝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洪燕你知道这句话吗?”
洪燕太了解这个男人了,或许他们俩人有着共同的倔犟性格,她把另一只手放到他的手上,心头一阵怦动:“这个时候别想太多,等退了烧再说吧,看,你还烧着呢!”
到底什么样的气氛适合男女青年谈情说爱,古往今来,早已被文人写滥了。连那些获得诺贝尔奖的文学家也说不出标准的模式。而这样的两个青年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对方,没有亲昵的动作,没有暧昧的语言,更没有轻浮的举动。
赵天伦老两口也许是故意留给他们自由的空间,当爱情第一次被这种特别的气氛包围时,多少给这两个年轻人带来了几分窘境。
洪燕的手从赵兴华的额头慢慢移到打吊针的手上,她感觉到他连着吊针的手是凉的,她用双手温暖着他,她的体温渐渐地散发到他身体的每一部分。
五
谁规定了非得诗人才有一颗诗意浪漫的心?
在这两个纯朴的青年心上,难道没有丰富美好的诗意和浪漫吗!
也许在当今的年轻人看来,他们的爱情开始了,接下来的是直奔主题:亲吻、拥抱…
女人的心里到底能装多少东西,男人永远无法知道。其实洪燕从进入高中那天起,心中的那颗种子就慢慢地滋润着,特别是她没有考上大学的打击,令她的情绪复杂而多变,但无论怎么复杂,那颗种子仍然在悄悄地往上抗争,虽然被一层又一层的土壤覆盖着,但是,它总是一天天地往外冒,她知道这颗种子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总有一天会冲出土壤的。然而,情绪这个*说来非常奇怪,它在一些时候,有着金属一样的分量,砸着你会叫你心口钝疼;而另一些时候,却有着烟雾一样的质地,它缭绕你,会叫你心口郁闷;还有一些时候,它飞走了,它不知怎么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自从赵兴华在学校里出了事,洪燕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心口疼了,她心口更加郁闷了。情绪间飞走了的东西又被她捉住了。在她心口疼和郁闷的同时,她却渐渐清晰起来,她似乎觉得现在的兴华已经不是中学时代的兴华。她从他那双睿智的目光中感到了他的才能、他的超人天赋和聪慧!尽管她还不完全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她认定了他的执著、他的勇气和坚强。
终于,洪燕从长久的思绪中回到他的身上,她说:“兴华,你干这样的事为何不带上我,难道你怕我…”
“不!”赵兴华打断她的话“这样的苦差,女孩子吃不消,幸亏你没去…”
洪燕摇摇头,那只放在赵兴华手上的手用力地握了握:“从现在开始咱俩必须齐心协力,我不仅仅是你的追随者,不仅仅是你的粉丝,我是你的左臂右膀,是你坚强的后盾!”
赵兴华感到自己这颗心脏二十二年来从没有过的蹦跳,他迅速侧过身体,将另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抓住洪燕的那只柔软的手。
赵兴华的烧退了,他觉得自己饿了,饿得有些心慌。
母亲为儿子端来一碗鸡蛋面条,赵兴华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洪燕当然不肯在赵家吃晚饭,天色已经很晚了,但洪燕还是迟迟不肯离开,她看着赵兴华打完了吊针,还坐在赵兴华的沿上。
赵兴华靠在头,久久没有说话,洪燕早已感觉到赵兴华心中有重要事情要说,默默地坐了一会,赵兴华终于说:“洪燕,猪我是买回来了。六头母猪,一头公猪,还有两头留做试验的大一些的猪。”停了停又补充说“等这两头猪长大之后,我有特殊用途。”
赵兴华脸上布了严肃,像考试遇上了难题。洪燕在中学时其实从没见到过赵兴华遇到难题的样子。好像无论多难的问题,一到他面前都很轻松地刃而解了。而此时的难题真的把他难住了。洪燕看着赵兴华,说:“怎么了,你说呀!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和你一起跳。”
“洪燕,这六头母猪有四头已经怀孕了,不久就要下猪仔,另外两头也会很快怀上胎。”赵兴华说“眼下必须尽快解决猪饲料的问题。这些本土猪不能喂那种有任何添加剂和瘦的饲料,必须专门加工,而且猪的繁殖很快,我决定,凡是产下的母猪都保留下来,让它们繁殖。你想,需要多少饲料!”
洪燕的脸上顿时认真严肃起来了:“兴华,我知道,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既然决定了,猪也买回来了,就要养好、喂好。你的目标就是我的目标。”洪燕想了想“你搞个配方,该买的买,至于加工问题,由我负责。”
“你爸会同意吗?”
“这有什么,不就是用一下机器吗!”洪燕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不影响他们的正常生产,你别管,只是加工好的饲料不能放在那里,万一被工人搞错了,那就误事了。”
赵兴华久久地沉默着,他当然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承担起如此重大的担子。确实他还没有来得及慎重地思考人生,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在瞬间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了。他现在不得不认真思考他在以后的人生旅途当中的每一步!但是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眼下,不仅仅是这几头猪张大嘴巴向他要吃的问题,而且是随着母猪的产仔,猪的队伍将越来越大,那么猪圈在哪里?谁来管理?这些家伙生病了怎么办?这一系列的问题都在这刹那间呈现在赵兴华的眼前。
“兴华,”洪燕突然对赵兴华产生一种心疼的感觉,他刚刚才退了烧,但她从他的沉默感觉到他复杂的思想斗争“明天咱就开始,我们的优势就是年轻,还有健全的大脑和勤劳的双手。”
“洪燕,我有一个想法。”赵兴华目光落在洪燕身上,目光里透出高考前那种临战必胜的信心,紧张却又沉稳,绝不轻敌的严肃“看来你我已经是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了。但是…”赵兴华没有说下去,两眼直盯盯地看着洪燕。
洪燕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赵兴华,这两个从小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六年的同学,今天两人真的一下子就情有独钟了。然而她又觉得她并不了解他,他变了,这变化是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成和老练。
“社会在发展、进步,恐怕我们中国人的那种因循守旧的观念该彻底抛弃了。”赵兴华的话让洪燕似懂非懂,她有点沉不住气了,就在这时赵兴华又说“洪燕,按照我心中的规划,不仅仅是赚几个钱的问题,我这个人非常自信,凭我的能力,要说赚几个钱养家糊口,那根本就不难。可是,作为一个男人,钱未必就是他的事业。所以我在自己深受冤屈、面临艰难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在中国人的习惯里,看不起农村,瞧不起农民,可是谁养活了人类,俗话说‘万物土中生’。可以说没有大地就没有人类。然而,今天已经不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的小农经济了。说到底,要跟上世界飞速发展的速度。我们要建设新农村,要把大塘沟建设成华夏第一村,不仅需要勇气、魄力、经济,更需要知识、智慧和才干,同时需要高级管理人才。我想…”赵兴华说了一大篇理论又停住了。
室内顿时又寂静下来,长时间的寂静,把他们带入了沉思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