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这是一辆长途公共客车,我和小赵并肩坐在座位上。我们都穿着便衣,和普通旅客没有什么区别。
客车在公路上奔驰,车窗外一片片田野、山林闪过。
车窗前面的路上出现一个老人的身影,他手拄木杖,身背布包,一步步向前走着。听到我们的车声,停住脚步,招手拦车。
车上一个小青年叫了起来:“哎,那不是老员吗…”
这个称呼引起了我的注意。车停下后,被称为“老员”的老人走上来。他面风尘,胡须花白,衣衫破旧,但脊背坚,神情倔强。车上已经没有座位,小赵站起让坐,老人道声“谢谢”坐下。
乘务员走过来:“老爷子,买票哇!”
老人慢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从中仔细地找出一些零钱,数了数,全部交给乘务员。“就这么多!”
乘务员数了数:“不够哇,还差两块多呢?”
老人说:“没有了,等以后有了再给你!”
乘务员:“那可不行,没钱怎么能坐车呢!”
老人道:“俺没白坐车,俺是为全县人民谋利益呢!”
乘务员莫名其妙地:“为全县人民谋利益?谋什么利益呀,我怎么不知道啊?”
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没回答。旁边的小青年笑起来:“看来,你刚上这辆车时候不长吧。他是咱夏城有名的老员,真是替咱夏城人办事呢…行,我替他了吧!”
青年拿出两块钱交给乘务员后,笑嘻嘻地大声问老人:“老员,这回又去哪儿告状了?”
老人横了青年一眼,昂声道:“省委!”
青年:“省委?好哇,见到书记了吗?”
老人:“省委书记那么忙,我咋能麻烦他?是信访办接待的我。”
青年:“信访办?他们管啥用!对,他们对你怎么说的呀?”
老人:“他把我的上访信全留下了,让我回来等待,说一定向书记汇报,认真处理!”
青年又笑起来:“哎呀老员,你还信这个呀?这几年你跑多少衙门了,哪个不说认真处理,可到现在处理谁了?”
老人又“哼”了一声,不再理睬青年,把眼睛转向车窗外。
这时,客车正在上坡,路旁是一片树林,里边有不少人在伐树。油锯声中,一株株树木倒下,还有几台推土机在轰鸣,把一株株小点的树推倒,有的从中间折断,有的连掘起。好好的树林搞得一片狼籍,叫人心疼。树木清除的地方,还有几台拖拉机拖着大铁犁把地面翻起,出黑黝黝的土地。
看到这种情景,人们都不说话了,都把眼睛转向窗外。
是小赵打破了寂静。他无指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树林为什么毁了它?”
没人吱声。只有老人恨恨骂了一句:“王八羔子们,早晚有报应!”
小青年叹口气,在旁又对老人说起话来:“老员,你看,你这么告,也没挡住人家呀,这不,这片林子又完了!”
老员更大声地骂了起来:“让他们做孽吧,你们看着,我非告倒他们不可,只要共产在,我就要告,我就不信,这是共产让他们干的!”
小青年故意地:“老员,你这是骂谁呀?”
老人:“你说骂谁?骂姓金的王八羔子!你们怕他们,我不怕,我七十多岁了,连日本鬼子、国民都没怕过,还怕他们?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告到底!”
姓金的?!是谁?金伟、金世龙、金显昌…
小青年显然在有意老人:“你告他们有啥用?人家这是上级批准的,是合法的,你能告得赢吗?”
老人:“上级批准也是错的,也是昏官们批准的,我连他们一起告…”
老人还要继续骂下去,前面一个人的声音传过来:“我说老员,你要骂到别处骂去,别在我的车上骂,你不怕我可怕!”
说话的是开车的司机。老人冲他大声道:“你是个怕死鬼!”他指了指车里的人:“你们都是怕死鬼,你们想过没有?他这是祸害国家,祸害咱大伙啊,好好的林子砍了,大片大片的地成他的了…将来,他就是大地主,你们就是他的长工,啥叫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呀?这就是啊…”一乘客搭了句茬:“那有啥办法?”
老人:“咋没办法?大伙都起来,跟他们干,告他们…”
司机更大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行了老员,你行行好吧,别骂了行不行…我看金县长这人好的,讲义气,办事仗义,是咱夏城难得的好人…”
又出来个金县长。我是第二次听这个称呼了。看来,这个县长知名度很广,而且人们评价不一,听老人的口气,此人好象是个无恶不作之徒,可司机却又说他“仗义”而“仗义”这个词汇形容县长似乎不太合适…
没容我想出头绪,老人听到金县长三个字气得大骂起来:“放,他要是好人咱中国就没坏人了,他是夏城的罪人,应该毙…”
司机有点急了,大声打断老人的叫骂:“哎呀老员,你想咋的呀,不坐我的车就下去…”
司机回过脸来说话,因为分神“哎呀”一声惊呼,客车驶上了路旁的沙包,差点栽进路沟。他急忙打舵,由于拐得急“吱”的一声停在路上,熄火了。
司机起动了几次,马达轰了几声,却没有起来。司机对老员:“不让你骂你偏骂,看见了吧,连汽车都反对你,不往前走了!”
有人笑了两声,但声音不大。
司机下车修车,老人忽然站起来:“让它怕吧,我不坐它了,用脚走着回去!”
老人说着站起来,忿忿下车,没有一个人阻拦。
我的心一动,同小赵对视一眼,随老人下了车。
一些旅客也下车来透气。
2
下车后,我拦住要上路的老人:“老大爷,你这是上哪儿去?”
老人仍然气哼哼地:“你说能上哪儿?夏镇呗!”
我问:“您住在夏镇?”
老人:“那还有假?夏镇刘家堡村。你们是哪儿来的,去哪儿…”
没容我回答,后边一阵阵汽车喇叭声传来,打断了我的话。远远地,一溜车队疾驶而来,前面是几辆摩托开路,后边几辆摩托殿后,中间是几台高级轿车,显得十分威风气派。
旅客们和我们一样,都向驶来的车队看去,修车的司机用惊慌的声音说:“妈的,真倒霉,这车坏的可真不是地方!”小赵眼睛好使,一捅我:“哎,李队长,你看那台,象不象昨晚咱们坐的?”
驶来的车队里有一台黑色奔驰,为了证实是不是我们昨晚乘坐的那辆,我故意对那个哓舌的小青年说:“可真够气派的,车里都坐着什么人哪,你们县里来上级领导了?”
青年:“什么上级领导,这都是金县长的车!”
小赵也假做不懂:“金县长?一个县级干部坐这高级的车?还有摩托开路?太过分了吧!”
青年咧嘴乐了一下:“哈,你还真把他当县长了!”
小赵奇怪地:“你说什么…不是你说的金县长吗?”
青年没等回答,车队已经临近。由于我们这台客车堵住一半公路,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
我特别注意了一下那辆黑色奔驰,可它的车窗都是深玻璃,看不清里边的人。
我认出来了,它肯定是我们昨晚乘坐那辆。那么,它现在里边坐着什么人呢?如果真是什么“金县长”那么,昨晚的一切一定也是他安排的了。
我有些不安。
开路的摩托向看热闹的旅客们过来,人们纷纷后退让路。小赵后退得慢了点,差点被撞到,他冲开过的摩托叫了声:“怎么开车呢?”
摩托车手可能没听到,理也没理地驶过。
当两台高级轿车驶过时,我见到那个老人狠狠地冲它们吐口吐沫:“呸,没一个好东西!”
轿车驶过后,殿后的几辆摩托停下来,为首者摘下头盔,一只脚跨在地上,冲司机道:“你他妈眼睛瞎了,把车停到这儿,没看到谁的车过来了吗?”
司机急忙陪着笑脸:“嘿嘿,对不起,车出毛病了,俺不是故意停在这儿的…”
摩托手把头盔戴上离开,老人却在旁又唾一口:“懒蛤蟆腆肚皮,装什么大人物?这是国道,不是他姓金的修的!”
摩托手听了这话又摘下头盔,跳下摩托走到老人面前:“老东西,你是不是活腻了?”
老人身子一:“我活腻了怎么着?别人怕你们,我不怕,你们不就是仗着姓金的吗?哼,解放前我就打过恶霸狗腿子,现在共产的天下,难道还怕你们不成?!”
摩托手狞笑起来:“啊,我明白了,你就是专门和金大哥过不去的老不死是不是?好,我今儿个就让你明白明白!”
摩托手说着,突然抡起拳头向老人脸上打去,可是,小赵就站在老人身边,当然不能让他猖狂,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干什么?你可真行啊,连老人都敢打,真是太英雄了!”
摩托手冲小赵狞笑起来:“怎么,一脚没踩住,咱夏城啥时冒出来一位大侠来呀…好,他老了你年轻,我打你!”
摩托手说着挥起另一只拳头向小赵打去,可这只手腕又被小赵抓住,摩托手怎么也挣脱不开,对旁边的同伙们大叫起来:“妈的,你们还看什么,还不快上!”
几名摩托手都跳下摩托冲上来,我不得不上前阻拦:“别、别…干什么,住手,我们是警察…”
可是,没人听我的喝叱,摩托手们疯了一般冲上来,甚至连我也成了攻击的对象,我不得不奋起自卫。
老人在旁怒不可遏,把手中的拐杖抡起:“王八羔子,你们也太恶了,我豁出这条老命和你们拼了…大伙都上!”
没人上。旅客们都在观望着,胆小的还往远处溜去或上了车。只有我们三人与几个摩托手打到一起,公路上成一团。对方虽然多几个人,但抵不住小赵的勇猛,一个个都被打倒在地。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正要阻拦小赵继续动手,却听他揪起一个头盔被打掉的摩托手叫起来:“李队长,你看,他们是不是…”
我注意观察,有点面。小赵大声道:“你忘了,在火车上…”
啊,他好象是火车上劫持刘大彪的歹徒之一。
这时,摩托手也认出了小赵,一惊,猛一使劲出身去,对同伙们叫了一声:“快,咱们走…”
没容我们回过神来,几名摩托手已经上了摩托,飞速驶去。一个小子逃跑时还回头叫道:“你们等着,老子一定找你们算帐!”又对司机叫道:“妈的你也等着…”
司机叫起冤来:“这…这关我什么事啊…”摩托手们消失了,我们也缓过神来,小赵对我道:“李队长,你认出来了吗?那小子是不是火车上劫持刘大彪的歹徒中的一个…”
是有点象,但当时和刚才都十分混乱,我不敢叫得太死。如果真是他们,又意味着什么?看来,我们去夏镇的决策是正确的,那里有工作可做。我高兴起来。
斗结束,车也修好了,旅客们纷纷上车,我们和老人也上了车。到了车上,小赵战的豪情仍在,对旅客们炫耀地大声道:“别说这几个猫猫狗狗,再多几个也不是我的对手啊!”可是,人们谁也不出声,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们。车也迟迟不开。
我正在奇怪,司机从前面走过来:“同志,对不起了,你们坐别的车走吧。”对乘务员:“快点,把车票钱退给他们!”
我奇怪地:“哎,师傅,这是怎么回事?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坐车?”
司机麻搭着眼睛:“实在对不起,这车是我个人的,我只想求个平安,真的,你们坐别的车走吧!”
小赵火了:“你这不是难为人吗?在这半路上我们还上哪儿找别的车去?我们不下车,看你怎么办?”
司机对我低声下气地:“兄弟,求求您了,我看出来了,您是外地人,不知道夏城的事情,可我还要在夏城住下去,还要跑这条线,挣钱养家糊口啊,求您了,带您的弟兄下车吧,我们退给你们车钱,加倍退给你们…你们不下车,我是不会开车的!”
车中一片寂静。旅客们都大睁着这个眼睛看着这个场面,很多人的眼神中还透出赞同司机的神情。唯有那个老人恨恨地嚷起来:“你们都咋的了?你们还是不是中国人哪,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有没有一点血啊。这两位同志是给咱们出气呀,咱们咋能这么对待人家呀…”
可是,旅客们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只好站起来,对小赵:“咱们下车!”
小赵想了想,跟我向车下走去。
才人也猛地站起来:“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走!”
我们下车后,车门关上,开走。
老人指着车的背影骂起来:“你们不是中国人,都是软骨头,怕死鬼!”
小赵也愤愤地:“是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啊,太不象话了,其实,我跟他们干,还不是为大伙出气吗…”
我没有说什么,心头生起一股悲哀。在二十多年的刑警生涯中,我对国人的劣早有深刻体会,他们总是盼着别人为他们出头,替他们担风险,保护他们的利益,可一旦出头的人遇到危险,他们往往就远远躲开。而且,上帝的福音往往不如魔鬼的呼唤,他们往往依附于强大的一方,甚至助纣为,有意无意地帮助恶势力为害那些为他们利益奋斗的人。这也是地方黑社会恶势力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就这样,我们只好步行前往夏镇。我注意到,一路上,不时有轿车从我们身边飞驶而过,都奔往刚才车队驶去的方向。他们是奔向哪里?那里又发生什么了事情呢?
3
下午4点多了,我们三人的身影还在踽踽而行,太阳已经栽西,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虽然很累,可这一路步行还是很有意义的,它使我们和老人成了朋友,一路上,他激动跟我们谈了很多很多,使我们对他、也对夏城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我们知道了,老人姓刘,真是一个老员,而且是解放初期入的老员,他一向以此自豪,正为此,很多人忘了他的名字,都称他为老员。
老员激动地说着:“我知道,他们把我当成了老古董,老傻子,管我叫老员是笑话我。我不在乎,我就是老员,老员光荣,有什么可笑的?我入时,共产还没得天下呢,入了不好可要掉脑袋呀。可我看共产好,给穷人办事,就是掉脑袋也入。哪象现在,一些狗头狗脑的都钻进来了!他们算什么东西,还不是想靠共产的名声捞好处,祸害共产,哪象我们那时候!”
你不能不承认他说的话有一定道理。
我又问起他告状的事。老员说:“不假,我是在告状,算起来也有五六年了,开始告村里,后来告镇里,现在我连县里也告。非告倒他们不可!”
小赵问:“你告他们什么呀?”
老员:“告什么?事多了,你没见现在都成啥样子了,大吃大喝,买小轿车,摊派,好人活得憋气,坏人倒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就说眼前这事吧,姓金的兔崽子是我们村出生长大的,小时候就敲寡妇门,挖绝户坟,啥缺德事都干。长大了,仗着胳膊力气大,拉了一伙人在村里称王称霸,后来不知咋整的,镇里还让他当了村长,更加谁也不敢惹他了,后来又干到镇里县里。这几年,他折腾得更大发了,成了县里市里的人物,上下还不少人捧他,管他叫什么‘县长’…听说,他现在趁几百万,你看他坐那车,真比县长都阔气!你们说,他这种人有钱能干出好事来吗?可不知为啥,有些领导还就得意他这种人,这不是吗,把几千垧地卖给他了。我作为一个老员,能看着这些事装哑叭吗?”
闹了半天,是这么个“县长”可我仍有不解:“卖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国家不是有规定,土地不许买卖吗?”
老员:“是啊,人们都这么说。可他们说了,这不是卖,是承包,可一包三十年,不也跟卖一样吗?对了,在车上你不也听见了吗?说是上边有文件,可以拍卖五荒,就是一些没人种的荒山野地,他就买的这些地!”
我说:“如果国家真有这个政策,他这么做也不算什么违法的事啊,你告什么?”
老员生起气来:“你说我告什么?他们说是卖荒地,其实,把很多好好的林子和草原也卖给他了,那林子可都是俺老百姓一棵一棵栽的呀,都卖给他砍了开荒,这不是败家吗?再说了,你以为他是花钱买地种啊,才不是呢!这里边有勾当,他低价买下后,又高价卖给别人,转手就大把大把地挣黑钱,等到俺们农民手中,价钱番了几番。国家的地,不给老百姓种,让他一个人发财,这不该告吗?听说,他还给上边的贪官几万几十万的送钱,要不,这些便宜能给他?”
小赵也来了兴趣:“老大爷,你说这些有证据吗?”
老员:“证据?!要是有证据我早把他们告倒了。可这事明摆着呢,只要认真一查,肯定漏馅。我这回找省委,接待的同志说了,领导现在太忙,一出时间就来调查!”
看着老人那充希望的样子,我和小赵互相看了一眼,互相摇摇头,不忍心说什么。
老人却自顾说下去:“俺是横下一条心了,说啥也要把他告倒。俺就不信共产能让他们这么干,只要共产在一天,俺就告一天,告不倒他们,俺死都闭不上眼!”
老人的话,使我感动,他虽然七十多岁了,身上却有一种少见的正气。可是,他告状的最后结局是什么呢?我不敢乐观,可这不便给他说破,就让他抱着这种希望和信心吧。
老人的话也使我产生了几分忧虑,因为,他给我们勾画出一个人的模糊轮廓,那就是人称金县长,真名金显昌的人。我已经感到,他同我们要办的案件有着一定关系。
看来,我们在夏城将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可是,我不想撤退,当刑警这么多年,我办案从来没有半途而废过。同时,在我的内心深处,也一种莫名的冲动,我想探寻这起案件的底蕴,现在,特别想见一见这个被称为“县长”的金显昌。
五点多的时候,夏镇终于出现在前面。这时,老员也要和我们分手了。他跟刘大彪一个村子,我们本应跟他一起走,可想了想还是跟镇派出所打个招呼好。分手前,老员道:“行了,咱们各走各的吧,我们刘家堡离镇就十多里路,你们有空去串门。我家好找,就在村子东头…对,你们就照这条大道走,前边就是夏镇,派出所在镇子西头,姓金的王八羔子在东头,挨着学校的就是…行了,天不早了,我得走了!”
老员说着向一条乡村道路拐去,我和小赵望着他倔强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老员身影消失后,我才想到,他家住刘家堡,而刘大彪也是刘家堡的人,刚才却没有想到向老员了解有关情况。想了想,只好放到以后再说。
我和小赵顺着公路向夏镇走去,走得很急很快。除了因为天晚了,还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们俩都非常想见识见识这个金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