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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生存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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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很久没有如此剧烈的不断运动经验了,是以在一小时之后,我首先停下来,只是在水面浮着,白素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在我停止游泳时,我发现水的方向,正是我们要游出的方向,这一点,对我们有利。但是,海中的水方向是最不可测的,现在的水,是可以帮助我游回那荒岛去,但可能就会有另一股水,将我们越冲越远。

  我们飘浮在水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我们在水中浮起来,是以虽然我们并不向前游,一样要化费气力来维持不致下沉。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们能够支持多久,实在是无法预知的,海水十分冷,我回头去看白素,她整个脸都是煞白的,白得可怕。

  我在水中,紧握着她的手:“你一定要支持下去,挣扎到目的地!”

  白素青白色的嘴颤动着:“还要挣扎多久?”

  我舐了舐嘴,海水的咸味,使我感到一阵搐,我无法回答白素的这个问题,白素显然也没有期待着我回答她。

  她略停了一停,又道:“人自一出生,就一直在挣扎,为了要生存,几乎是每一分钟不停地在挣扎着,但是不论人的求生意志是如何强烈,也不论人的挣扎是如何努力,人总是要死的,是不是?”

  白素的声音,十分低微,可是我却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她的话,令我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没在海水之中,本来已经够冷的了,但这时,我所感到的那种寒冷,却是从内心之中,直透出来的,那是因为我在白素的话中,感到一种极度不吉的预兆。

  以我们现在的处境而论,我们必须有极大的信心,和坚强的意志,再依靠体力,才能够继续生存下去,而坚强的意志,在三者之间,又最最重要。

  可是,听白素那样说法,她好像是已感到了极度的疲倦,不想再坚持下去了!

  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还是不要多说甚么的好,是以我忙道:“我们该再向前游去了!”

  白素却道:“等一等,我们可能永远游不回那荒岛去,那么,何不现在就这样飘在海面上!”

  我大声道:“这是甚么话,难道我们等死?”

  我很少如此疾言厉地对待白素,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不得不如此。因为我明白,在濒于绝望的环境下,人的意志,会受到环境的影响,那种影响,会产生一种催眠的力量,使人产生一种念头,那念头便是:不如放弃挣扎,比勉强支持下去好得多!

  这种念头如果一经产生,那么唯一的、可怕的结果便是死亡!

  白素叹了一声:“我并没有死亡的经验。但是我想,每一个人在死亡之前,一定都十分痛悔。”

  白素仍然自显自在说话,我刚才的一声大喝。她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而在她惨白的脸上,也现出一种十分惘然的神色来。

  在那一刹间,我已经准备拉着她的头发,好使她在那种半催眠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

  可是白素的双眼,却仍然是十分澄澈的,她立即又道:“你为甚么不问我,人在死前,痛悔甚么?”

  我拉住了她的头发,但是并没有用力,我尽量使我的声音提高,以致我的声音,听来变得异样的尖锐刺耳:“我没有空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快向前游去!”

  白素却仍然自顾自地道:“每一个人,在他临死之前,一定会想:我这一生,究竟有甚么意思呢?经过了那样痛苦和快乐相比较,究竟还剩下多少快乐,我为甚么要在如许的痛苦中求生存,而不早早结束生命?我…”

  我不等白素再向下讲去,我用力把她在水中推向前,她的身子一侧,我又忙追上去,这令得我反而喝下了几口海水。

  我一只手扶住了她,一只手划着水,用力向前游着,这时候,我的脑中到了极点,我那只划动着的手臂,早已超过了我体力所负担,但是,手臂仍然机械地划动着,我也无法知道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海中行进,还是只不过留在原地打转,我无法理会这些,我只知道,我要拼命地维持这一动作。

  我强烈地感觉到,如果我一停止动作,我就会受到白素那一番话的感染。

  那一番话,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尽管自古至今,不住有人歌颂人生的可爱,但是,事实上,人生是痛苦的,痛苦到了绝大多数人,根本麻木到了不敢去接触这个问题,不敢去想一这个问题,只是那样一天一天地活下去,直到生命结束。

  也许白素所说的是对的,每一个人在临死之前,都在后悔:死亡终于来临了,为甚么要在经历了如许的痛苦之后,才让死亡结束生命?

  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假设,这个假设,如果在每一个还活着的人的脑中成立,那会形成甚么样的结果,不堪设想。

  我和白素,这时在海中挣扎,可能不论我们如何努力,结果总难逃一死,这样的情形,自然和普通的平稳的人生不同,但是,又何尝不是人生的浓缩?

  一个人的一生,不论在外表上看来是多么平淡,但是他总是经历了惊风骇涛的一生,每一个人都有数不尽的希望,为这些希望,努力地挣扎着、忍受着,然而,有多少人是希望得到了实现的?人所得到的是希望的幻灭,是在忍受了挣扎的痛苦之后,再忍受希望幻灭的痛苦。而就算一个希望实现了,另一个希望,又会接着产生!

  我一只手臂挟着白素,一只手臂仍然在不断地挥动着,可是这时,我心中所想的,却和我的动作,恰恰相反,我也开始感到,人生要完全没有痛苦,就得完全没有望。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就是求生的望!

  突然之间,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大叫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要大叫,那完全是无意识的,或许我要藉着大叫,来抵抗我自己所想到的那种念头。

  我一直在大叫着并没有停止我的动作,我也完全未曾留意白素的反应,甚至于忘记了自己是浸在汪洋大海之中。

  我已经进入了一种可怕的狂状态之中,我完全不知道在我的四周围,曾发生了一些甚么事,直到一股强光,突然照在我的脸上!

  我骤然惊醒,这才听到了白素的叫声,白素在叫道:“一艘船,一艘船发现了我们!”

  我看不到甚么船,因为那股强光,恰谜赵谖业牧成希但是我知道白素的话是对的,一定是有一艘船发现了我们,除了这个可能以外,海面上不会有别的东西,发出那么强烈的光芒来。

  接着,我就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叫声:“快接住救生圈!”

  在强光的照耀下,一只相当大的救生圈飞了过来,落在我们的面前。

  我先推着白素,使她抓住了救生圈,自己也游了过去,救生圈有一绳子连着,我们迅速地被拖近一艘船,强光也熄灭了,我和白素被两个人分别拉上了那艘船的甲板。

  我们躺在甲板上,几乎一动也不能动,全身软得像棉花,甲板上很暗,我只看到有两个人,站在我们的面前,可是却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过了一会,其中的一个走进舱中,立时又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两只杯子,俯下身,先扶起我,将杯子凑到我的边,我急促地着气,拿住了杯子,我也不知杯子中的是甚么,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杯子好像是酒,酒味很浓,令我呛咳了好一会。同时,我也听到了白素的呛咳声,我向白素看去,她已在挣扎着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这时,我已经看清那艘船上,将我们自海中拖起来的是甚么人了!

  而我的惊讶,也是难以形容的。

  这两个人,就是我一度在那荒岛的沙滩上遇到过,被杰克上校认为是“两个富于幽默感的海军”的那两个人!

  白素扶住了舱壁,她先开口:“谢谢你们,要不是遇到你们,我们一定完了!”

  那两个人齐声道:“不算甚么,你们需要休息,请进船舱去!”

  他们两人,一个扶着我,一个扶着白素,走进了船舱,船舱中是有灯光的,在灯光之下,我更肯定,我绝没有认错人!

  可是那两个人,却像是并不认识我,他们对我完全没有曾见过面的表示。

  这使我想起,我有一次见到他们时,他们曾将我误认为另一个人,而现在,他们又像是不认得我,这证明这两个人认人的本领,实在太差了!

  但是,我同时又想到,我一见他们,虽然在甲板上,光线并不充足的情形下,就可以认出他们是甚么人来,他们难道真的记差到这种程度,对我一点没有印象?

  那么,这两个人是故意装着不认得我?可是,他们故意装着不认识我,又有甚么作用呢?

  我一面衣服,用干巾擦着身子,一面拼命地思索着,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头绪。

  白素已进了浴室,那两个人也早已退了出去,过了不多久,白素穿着一套不伦不类的衣服。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已红润了许多。我一见到她,立时低声道:“小心,这两个人,很有点古怪。”

  白素呆了一呆,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的话,的确是不容易理解的,白素在一怔之后,也立时道:“你在说甚么,他们才救了我们!”

  我将声音得更低:“是的,可是他们故意装着不认识我,事实上,我和他们,曾在荒岛中见过面。而且你想想,现在是甚么时候了?他们何以会在这种时候,驾着船在大海上游?”

  白素张大了口:“这两个人,就是你说过的在荒岛上遇见过的人?”

  我点了点头,白素也蹙起了眉:“奇怪,如果是他们的话,他们应该认识你的,我们该怎么办?”

  我低声道:“见机行事!”

  我一面说着,一面也在房舱的衣橱中,取出了一套衣服来。那套衣服,和白素身上所穿的一样,只能用“不伦不类”四个字来形容,它是和头套进去的,看来像是一件当中不开襟的和服。

  穿好了衣服之后,我打开了舱门,扬声叫了两声,那两个人自另一个房舱中走了出来,我道:“多谢你们救了我们,能不能送我回去?”

  那两个人沿着艇舷,向前走来,道:“你们是甚么地方来的?”

  我道:“如果你们有海图的话,我可以指给你们看,我们来自一个小牡海我们的船,就停在那里!”

  那两个人的神情,看来很朗,我一直在观察他们的神情,看不出他们有丝毫作伪的神情,他们好像是真的不认得我了!其中的一个,用快乐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指的是甚么小岛了,有一艘金色的船,经常停在那里!”

  我加动语气,同时直盯着那人:“是的,那艘就是我的船!”

  那两个人忽然笑了起来,刹那之间,看他们的神情,像是已记起我是甚么人来了,他们像是突然之间,变得和我落了许多。

  其中的一个,甚至伸出手来,在我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你终于改变主意了!”

  我陡地一呆,在那刹间,我的心情,可以说是既紧张,又疑惑。

  又是这句话!

  第一次我遇到这两个人,他们隔老远就说过这句话,意思是一样的,只不过语气稍有不同,那时,他们说:“你怎么改变主意了?”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他们那样说,是甚么意思,就像是现在,我一样不知道他们那样说是甚么意思一样。白素是听我叙述过第一次遇到那两个人时的全部经历的,是以她这时,一听得那人这样说法,她也立时奇怪地张大了口,不知说甚么才好。

  而我在回头看了白素一眼之后,立时想再次提醒那两人,他们又一次认错了人。

  可是,我还没有开口,那另一个已然道:“怎么啦,你不是说已经受够了,决不会再改变主意,可知要改变生命的方式,不是容易的事!”

  这一句话,最令我震动的那一句“改变生命的方式”这句话。这可以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相信没有人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能够不经解释,就明白它的含意的。但是,那人在说出这句不可理解的话之际,却十分流利,像是那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一样。

  我觉出白素来到了我的身后,又碰了碰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本来,我已经想出口指出他们认错人了,但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

  这两个人两次都认错了人,那是一件不怎么可能的事,除非我和那个人,真的十分相似。

  但看来那两个人的确是认错了,不像是在做作。

  所以,我的新主意是:不提醒他们认错了人,而和他们胡诌下去。

  那么,我至少可以多少知道这一点,他们究竟将我错认了哪一个人!

  我立时装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来,顺着他们的口气:“是啊,那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两个人坐了下来,很有兴趣地望着我,我和白素使了一个眼色,我们也坐了下来,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又道:“你觉得不满意?”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只是含糊地道:“不,不,可以说满意的。”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向前俯了俯身子,他的神情和声音都很神秘,他道:“万先生,如果你觉得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改变为另一种方式!”

  那人说了些甚么,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听清楚,别说他的话,就算是用心听,也不容易理解,就算不是的话,我也一样的听不清楚的。

  他一开讲话时的称呼,已经足令我震动了,他称呼了我一声“万先生”!

  这两个人,第一次认错人的时候,我就以为他们是将我误当作了万良生。但是由于我和万良生毫无相似之处,是以我才假设了其中还有一个“某君”

  可是现在,那人称呼我为“万先生”那么,这个假设“某君”可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那两个人,是错将我当成了万良生!

  一时之间,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而白素的神情,也十分紧张,她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

  或许是我的神情太古怪了,是以令得那两个人也呆了一呆,刚才那个称我为万良生的人,笑了一下:“是不是你这一次的经历,很不愉快?”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老实说,我也没有这个耐再胡诌下去,看来非摊牌不可了!

  现在是在船上,如果一摊了牌,他们两个人,就算想走,也是走不了的。我预料我们之间,会有一场剧斗,是以我先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两位,你们以为我是甚么人?”

  这句话一出口,那两个人陡地震动了一下,只见他们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个,自衣服的口袋之中,取出了一张照片来。

  我一眼就望到,那是万良生脸部特写照片,而任何人只要有这种照片在手,和眼前的我相对照。就可以发现我和万良生。绝不可能是一个人,因为我和他,根本一点也不像!

  可是,这两个人,取出了万良生的照片,却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照片,再望了望我,其中的一个才指着照片上万良生的鼻子,道:“是,我们认错了人,你看,这一部份,他好像高一点?”

  另一个又指着照片上的万良生的眉毛,道:“还有,这一部份,他比较而浓!”

  那一个又指着万良生的下颏:“这里的线条,也有多少不同!”

  看他们的情形,听他们的对话,完全像是两个贝壳分类学家,在分别“锯齿巴非蛤”与“和蔼巴非蛤”之间的不同一样!

  我的耐再好,这时也忍耐不住了,我大声道:“我和他完全不同,你们应该一下子就看得出来!”

  那两个人像是并不知道他们这时行动言语的荒诞无稽,他们中的一个道:“真对不起,看来都差不多。”

  这一句话,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我霍地站了起来,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问道:“万良生哪里去了?”

  那两个人陡地呆了一呆,其中一个道:“万良生?”

  我向前走出了一步:“就是你手中照片上的那个人,他到哪里去了?”

  那两个人互望了一眼,其中的一个,皱起了眉:“那我们真没有法子知道了,海洋是那么辽阔,谁知道他在甚么地方?”

  我倏地伸出了手,在那同时,白素也陡地站了起来。我一伸出手,就抓住了那人的肩头,我抓得十分用力,紧抓着他的肩头。

  同时,我又大声喝道:“你们别再装模作样了,你们知道万良生在哪里,我正是来找他的!”

  我说着,已抓住了他的手腕,在那样的情形下,他是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的了!

  我心中正在想着,我已经制住了他们中的一个,再制另一个,就容易得多了。

  可是,正当我准备将那人的手背扭到背后之际,他们两个人,却一起大声叫了起来:“喂,这算是甚么?甚么意思?”

  他们两人一起叫着,那个被我抓住的人,竟突然挣了一挣。

  那一挣的力道十分大,撞得我的身子,立时向后,跌退了出去。

  而那两人,也行得极快,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向舱门奔去,企图夺门而出!

  我怎么再肯让他们溜走?我身子直跃了起来,在半空之中,身子陡地打横,一脚踢了出去。那一脚,正踢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后。

  那人捱了我的一脚,身子向前疾冲而出,撞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他们两个人,一起发出了一下极其古怪的呼叫声来。

  我唯恐他们反击,是以在一脚踢中之后,立时站稳下来。而当我落下来之后,我才知道,我那一脚的力道,竟然如此之甚!

  那两个人相继跌出了舱门,而舱门之外是船舷,他们不但跌出了舱门,而且跌过了船舷,直跌进了海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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