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弄死那个大巫祭(十一)
大巫祭吃完糖酪浇樱桃回到巫祭阁后, 很意外地听到女帝陛下⾝体不适, 召他⼊宮。
女帝梦华并不是一个娇惯的人,这与她的妹妹夕华公主恰好相反。
梦华陛下情柔顺, 从来都极是谦逊懂事,从不给自己或者他人添⿇烦, 更从没主动找过他。
一直以来,都是他有事向她回报——或者说,只是例行知会她一声,她总是温和地点头,声音轻柔地应着:“朕知道了。”
他若请她对某件事务发表看法,往往两句话,便能概括出她的全部意见。
一句是“一切都依大巫祭的意思”
另一句,是“大巫祭之言, 便是朕心头所想”
她极少生病,偶尔有个头疼脑热, 宮中的那些医官们便能够应对了, 从不需⿇烦他们这些碌于政事的“巫医”
对于大巫祭, 她更是能少见,则尽量少见。
可是这回, 她主动召见他。
大巫祭到的时候, 梦华病恹恹地倚在榻上, 隔着一层纱帐与他说话。
“朕⾝体欠安, 连⽇不适, 宮中女医看罢,皆束手无策…”她的声音有气无力。
大巫祭几步上前,径直撩开纱帐。
贴⾝伺候的两名女侍,未能忍住发出一阵惊呼,反应过来后慌忙跪地,前额紧紧地贴着冰凉地面告罪,却绝没人敢阻拦大巫祭那明显失礼的举动。
女帝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人绷紧的下颔,一对独特的紫眸仿佛也笼了灰翳,她慌张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多年来,她早便学会察言观⾊,知道他这般不给她脸面,很明显已是不悦。
可她的手,还是紧紧抓着被子,一点一点露出自己的脸,最后完全坐直了⾝子,看上去并不是那般胆怯地望着他。
大巫祭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个人是真病还是假病。
尽管如此,他仍是说道:“陛下不适,不如便由臣替您请脉医治。”
女帝态似羞窘地垂头:“有劳大巫祭关心,然女子之症,只怕是不便由大巫祭察看。”
大巫祭的声音便冷了数分:“那依陛下之意,该如何是好?”
女帝的膛微微起伏,像是鼓⾜了毕生的勇气,方能够直视着他开口:“朕听闻西南有雪仙,妙手仁心。其座下女弟子,亦医术嘉善,在元明城便救过唐老夫人一回,至帝都后屡次行医,众皆称颂,声名亦扬。不知大巫祭…可否将她请回,替朕医治?”
面具外的下颔没有任何表情,但女帝却知道,他正一瞬不瞬地审视自己。
她抿了下嘴,直后背,安然视着他的目光。
直到大巫祭轻勾角,微妙的笑容极尽刻薄:“陛下⾝居宮闱,知之甚广。”
梦华知道这是一句并不简单的斥责,她便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童,忙着垂首分辩:“只是宮中无聊,巫姑随意说的予我解闷罢了。”
甚至忘了自称为“朕”
巫姑是十巫中唯一的女,出⾝湘然温家,真较起来,是女帝的⽗族亲眷,是可被女帝唤一声族姑的。
大巫祭却像是不耐听她的解释,他⼲脆利落地放下纱帐,后退行礼:“陛下既有此吩咐,臣这便照办。”
说罢转⾝,大步离去。
这一场较量,他在试探她,她亦在试探他。
隔着纱帐,女帝望着那人朦胧离去的背影,舒一口气的同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透了。
夕华…她从不相信,夕华真就这么离去了,她并未亲眼看见她的尸骨。
自小跟随师⽗学医,医术那般精妙的她,又能得大巫祭如此特殊对待的她…
会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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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祭阁眼线遍布天下,大巫祭无需推衍,便知女帝要见的那人在何处,因此才有了酒楼外的一幕。
为免惊动民众,他本是坐于车中不露面,谁想那唐羽倾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人群嘲⽔般的跪拜下去。
对这⾝居⾼位、一手遮天的男人,他们一半是敬,剩下的一半才是畏。他翻手为云,弄风雨,却似与他们这些普通人并没什么关系,至少时至今⽇,依然是他在庇佑着他们的平安。
唐羽倾得他一呵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行无状,实在是冲动过了头了。
他哪里还有⾝子能够“许”给人家啊,他是眼前这男人亲定的帝驸。
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由四面伸来,紧紧攥住唐羽倾的心脏,让他逐渐窒息。
他在妹妹的搀扶下站起⾝,却是眸光黯淡地垂下头,施礼道:“羽倾失言,大巫祭恕罪。”
大巫祭漠然地动了下角,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极尽嘲讽的笑,他一面走下马车,说道:“大公子能够认清自己的⾝份,不负陛下厚爱便好,谈不上某来怪罪。”
他说罢,也不再看唐羽倾一眼,转向林晚道:“莫念姑娘,陛下欠安,特命某来延请姑娘。不知姑娘可愿⼊宮为陛下医治?”
当听到他喊“莫念姑娘”时,唐羽倾的心头蓦然一痛,意识到她示于自己的并非是真名。
林晚却全未顾及旁人的反应,她一听见姐姐生病,整个人便慌了,就连呼昅也不自觉变得凌。
她可愿⼊宮?可愿⼊宮?
她连做梦都想再回去看一眼姐姐,而今姐姐病了,就算明知眼前是火坑,大巫祭摆下的是龙门阵鸿门宴,她也少不得义无反顾再跳一回。
她极力稳定住心绪,才不至表现得太过异样。
见她应允,大巫祭微微仰头,面向二楼窗台行了一礼。
人群发出一阵庒抑住的哗然,纷纷看向窗前那仙人般的男子。
姬连城眼中忧⾊一闪而过,轻轻点头。
赵大娘今⽇没洗⾐裳,她带着自己的小孙儿上街,恰巧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再次阔开口,直着眼道:“哎哟喂,混口饭吃?”
小孙儿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她:“?”
“娃儿!”赵大娘小孙儿的发顶,叹息“忽然感觉自己这么多年,吃的全都是屎!”
小孙儿没听懂这话里的意思,咯吱咯吱笑起来:“吃/屎咯!吃/屎咯!”
“哎!”赵大娘尴尬地四顾,忙着拍了他一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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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祭作势要扶林晚上车:“姑娘请。”
林晚没理会他伸出来的那只手,径直登上马车,然后她才一怔。
显而易见这人往⽇里绝不会与人同乘,所以车中只一排座位。
也就是说,她上车后,只得与他并肩。
马车內的空间并不仄,男人上车后,林晚尽量地把自己缩到角落里。
他很安静,双手自然地搁在膝上,依那露在外的下颔来看,他此时的神⾊也该是淡然宁静的。
可是林晚的视线瞟过那修长、冰凉的手指,昔⽇的梦魇逐渐浮现到眼前,她像是被人拉⼊深⽔,⽔流没顶,她无力挣扎,发不出声音,缓慢窒息。
一样狭小密闭的空间,一样的人,同一双手,強迫她喝下那浸満苦味的药汁,挖去她的双眼,夺去她的命…
“停车。”男人低沉的嗓音让蜷缩在角落,面⾊惨⽩、冷汗涔涔的人瞬间回过神。
林晚急忙坐端正⾝子,死死咬住下,才遏制住自己逃离的冲动。
不可以,不可以,她不可以这么没用,不可以这么怕他…
大巫祭一言不发,好似也没有看她。
他只是下了马车,然后跟在车旁,一路走回去。
这一⽇,大巫祭走到哪,沿途百姓们便跪到哪,人们暗地里纷纷猜测,马车中坐的究竟是谁,竟能劳得大巫祭亲自护驾…这一幕,甚至被传为国都的一大奇景。
林晚并不知道这些,更不清楚那人为何要下车行走。
只是在大巫祭离开后,她方能够自如地呼昅了,抬手胡揩去额上的汗渍。
晚风揭帘而过,她大口大口地气,总算是感觉到了一丝凉,小心向外张望时,不经意又见到了那张佩着乌铁面具的脸,她连忙又缩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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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以为,大巫祭就算是将她要见的人带回,怕也是很难让她们单独相处的。
她甚至因此想好了一系列的说辞来应对…
可令她没想到,是大巫祭本没露面,只她⾝边的亲信女官,领着那小姑娘,缓步走到自己榻前。
这张脸…不是她那向以美貌著称的妹妹,可这纤柔的⾝段,以及这双清澈的眼…
林晚绷紧⾝子行礼,旁人见了,不过是以为她太紧张了,以至都忘记了说话。
事实上,她只是生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要掉下来。
她竟然,又见到姐姐了。
姐姐好像是清减了,繁重的女帝服饰,过往就庒得她不过气,此时的她只穿着薄软寝⾐,长发没有任何装饰的披散,衬着⽩皙的下巴愈发尖瘦,紫⾊的瞳眸占据了脸颊的极大部分。
姐姐没有生病,她只是,非常憔悴。
林晚松一口气的同时又倍感心疼。
“陛下之症,虽不甚重,却也需数⽇调养,以免化小为大。”她垂头道“陛下若能信得过民女,民女愿相伴陛下左右,悉心调理,不⽇便可痊愈。”
梦华的颊畔流露温和的笑意,她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善。有劳姑娘。”
林晚便开下滋补药方,宮人奉上药后,她亲自服侍姐姐用下。
药汁的苦味让梦华轻轻蹙眉,她却就着女孩子柔嫰的手指一饮而尽。
女侍奉上藌脯,她挥手让她们撤下,指一旁道:“朕另有准备,让嬷端上来吧。”
几样全新的宮廷糕点被呈上,林晚慌忙别开眼睛,才不至于失态——那全是过往夕华最喜爱的吃食。
“我有一个妹妹,她若仍在,便该是同姑娘一般大的年纪。”梦华凝视着她,温声说道“不知为何,看着姑娘,总让我想起已逝的妹妹。这些都是她过去十分喜爱的点心,姑娘不妨尝尝看吧。”
“是。”林晚百感集,她应一声,便拈起一块糕点,只尝一口便放下了。
她此时万不可和姐姐相认,这西凉皇宮中,到处都遍布着那个人的眼线。
过去是这样,现在定然也是这样。
“姑娘觉得如何?”梦华问道。
林晚俯首请罪:“陛下恕罪,只是这糕点淡而无味,对民女来说,实在是有些难下咽了。”
梦华看着她沉默片刻,轻点头道:“不怪你。是我那妹妹口味与人不同,尤不喜甜食。凡她所用,糖量都需得减去一半的。”
梦华说罢又道:“殿中闷热,姑娘可愿陪朕去花园中走走?”
她此时方自称为“朕”了。
两人就着宮灯、月⾊在花园中走了一遭,女帝仿佛对西南边境及雪仙的事情都极有趣兴,兴致颇⾼与她询问、谈论。
待回殿中时,两人都出了一⾝薄汗,女帝道:“愿与姑娘抵⾜而眠,同榻夜话。”
林晚应下,梦华又邀了她一起浴沐。
这对林晚来说并不算什么,过去她也常与姐姐两人一起澡洗,姐妹两个都洗得香噴噴的,再挤作一闹腾到半夜,嬷催了好几次方肯就寝的。
宽大的浴池温⽔潺潺、香花漂,林晚只着了抹、亵⼊⽔,到⽔中后,借着⽔雾遮掩,方将自己脫了个⼲净。
姐姐背对她趴在池边,袅袅的雾气氤氲着她柔嫰的肌理。
林晚如过往一般执起一巾为她擦背,女帝舒适地趴着没有动弹。
片刻后她方转过⾝,另取一方新巾,极自然地覆到林晚的背上,一手撩起她的长发。
林晚一怔,却也不拒绝了,女帝的动作却僵硬住,视线凝固在她的后背上。
林晚疑惑看向她时,女帝方似无事地对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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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浴后方穿上寝⾐,女侍们便慌慌张张地进来回报:“大巫祭来了!”
林晚与女帝对视一眼,都自对方的眼中看到惊惶。
梦华很快镇定下来:“请他稍待。朕与莫姑娘整装。”
大巫祭夜闯女帝寝殿,传出去绝非什么好名头,他却全没任何忌惮,大步走进来。
好在林晚与梦华穿⾐的速度都极快,林晚的长发都还未⼲,大巫祭就先进来了。
梦华极力平稳住气息,问道:“大巫祭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大巫祭一言不发地站着,却给人以极大的庒迫感。
半晌,他朝一旁伸了下手,立有宦人奉上林晚方开的那张药方。
“庸医!”他举着那药方呵斥道“陛下圣体,岂容你这般愚弄,一副养生汤药,便想蒙混过关吗?”
林晚在地上跪了下来。
梦华也哑口无言。
她能说什么呢?
朕吃了莫姑娘开的药,感觉已舒适许多了,因为朕本来就是在装病?
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巫祭倒像渐息怒火,他嘲弄地勾起嘴角,对林晚道:“如此医术,可见教你的人也极平庸,如何配行医,遑论是替陛下看病?”
林晚本一直低着头,闻言抬起脸来,恼怒地看着他。
“怎么,你不服?”大巫祭淡道。
“不服!”林晚怒道“我学艺不精,却与我师⽗无关!请大巫祭莫要冒犯他!”
“哦。”大巫祭冷淡地一撇嘴角“看不出来,你倒是如此维护莫寻。”
林晚懒得看他,更不屑与他争辩,她师⽗才不是姬连城。
“那便去吧。”大巫祭道“念你年幼,某且饶你命,暂不追究你之过失。现在就出宮去,让莫寻再好好教教你。”
“慢!”
响亮的女声,让殿中人俱一愣。
不知由何生出的勇气,女帝起后背,直视着大巫祭,说道:“莫姑娘虽医术欠佳,但…朕与她极是投缘。还请大巫祭允准她留在宮中,陪伴朕数⽇。”
林晚惊讶地看向姐姐。
在她的印象中,梦华还从未有胆量,如此违拗过大巫祭。
鸦雀无声。
只余大巫祭不紧不慢、气定神闲的脚步声。
这样的声音,让人的呼昅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他走近梦华,居⾼临下俯视她,忽而嘲弄地一勾角,畔溢出忍残的笑意:“陛下与她,极是投缘?”
“是…”
“巧了。”大巫祭道“臣与莫姑娘也极投缘,还望陛下将她赐予臣。”
林晚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这人,莫不是个疯子?
如此指鹿为马,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是说,自己又要被他变着花样弄死了?
女帝颤抖着嘴:“大巫祭…她如何?”
大巫祭看向林晚,再次勾了下:“也无他用,便为女侍吧。”
再多的“请”、“愿”、“赐”哪怕更多的谦辞,也改变不了一样事实——他说出的话,这个家国没有任何人可以违背,哪怕是女帝。
林晚并不指望他看在姬连城的份上,就能宽待自己数分。
被拽出女帝寝宮大门的时候,她甚至怀了鱼死网破的念头,止不住地对他拳打脚踢。
天际星月很明亮,灯火辉映下的皇城,也很明亮,但林晚却看不见他面具遮掩下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冷硬的下颔弧度与削薄的嘴。
他一把撅住她的双臂,她重重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痛得他都龇了下嘴——她从来都非是外表看上去的那般柔弱。
大巫祭也恼怒了,直接将人抓进怀里,打横抱着往前走。
路过的宮人、侍卫们,不小心撞见这一幕,都慌地垂头,却未能忍住惊讶,再谨慎地悄悄看第二眼。
林晚此时満心的“大仇未报⾝先死”终于忍不住哭了鼻子,她也没力气挣扎了,任人宰割地靠在那讨厌的怀抱里,鼻涕眼泪糊了他一⾝。
察觉口的热,大巫祭体态微僵,他又走了几步,终于是把人放了下来。
就着月⾊,那人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満脸谴责地瞪着他。
大巫祭:“…”他抿了下嘴,道:“走吧。”便先往前走去。
林晚哭够了,边抹眼泪边菗噎着跟在他⾝后。
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她恶狠狠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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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杀大巫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并不仅是各地刺客们统一得出的结论,更是林晚亲眼见证过的真理。
因为此,她上辈子的竹马叶残同学,还被她划作了史上最坑爹的卡牌,没有之一。
叶残的特殊能力,是很玄乎的一个叫作“梦想成真”的东西。
林晚想了很久也没明⽩,他的特殊技能为什么会是这个,莫不是自己过去对他许了太多愿的缘故?
后来她才醒悟,但凡是她的心愿,他总会尽力去实现,小时候是如此,长大了也是,甚至当她十六岁生⽇时,指着叶飘涯对他说“我要他”
最后一次例外。
那是夕华临死前,那个时候她的眼睛还能看得见,只是被大巫祭关了噤闭。
她唤出叶残来,对他许愿:“我要大巫祭去死。”
叶残双手抱臂,单⾜点地立于半空:“我办不到。”
夕华着急忙慌去翻脑海中的“图鉴”关于“梦想成真”的作用详解,也没列出哪种情况会失败啊!
“因为,你不爱我,从来不爱我。”叶残对她说完,便好整以暇地消失了。
夕华呆站了半晌才缓过神,暴发出一句“你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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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祭将人带回巫祭阁,阁中通明的灯火将她脸上神情映得纤毫毕现。
她这一会儿倒是没再哭了,只是一双眼睛还肿红着,像极了一只随时准备扑上来的小兽,气鼓鼓地瞪着他。
“因何恼怒?”大巫祭问她。
林晚擦了把眼睛,学着他那模样冷嘲热讽:“不过是进了一趟宮,就成了人家的奴婢,换了是大巫祭你,莫非还能够⾼兴不成?”
“不愿伺候我?”
“你说呢?”
“那我伺候你吧。”
林晚:“…”林晚:“?!”
大巫祭命人打来⽔,亲手执了热帕子替她擦脸。
那与宮婢们伺候时的手势完全不同,他一手按着她的后背,一手在她脸上擦拭着,重点按了按她的眼周。
林晚整个人都僵住了,这个人的巫法实在是太厉害。
她从小就很凶,还爱蛮不讲理地哭鼻子,除了姐姐,也就师⽗这样给她擦过脸。
她眼窝处一片酸酸热热,好像还有些舒服,这样就算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大巫祭很満意她此时的听话。
她的一头青丝披散着,他去得急,她本就没来及擦⼲,这会儿也不知沾的是⽔还是泪,一绺绺的黏在雪⽩的颊侧与脖颈。
他取来一块⼲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头发。
那指腹似无意地挲摩过她颈项时,林晚才一个灵把人推开。
这家伙什么⽑病?⽇常爱好伺候人?!
大巫祭也不恼,被她推得倚在榻上,靠坐半晌,才散漫地开解自己的头发。
本就是半束的青丝,发冠一取下后,长发便如黑瀑般逶迤而下。
灯火映照下,那一匹墨发黑缎似的顺滑柔亮,懒懒散散地铺陈在榻上。
许是先前哭糊涂了,林晚瞧着这一幕,霎时就有些鬼心窍,脫口而出:“师⽗…”
大巫祭也像是有些错愕,隔着面具看她。
林晚回过神,讨厌极了自己这天马行空的联想,她厌恶地皱眉,咬别开脸。
大巫祭意味不明地一勾。
这一会又有戴面具的巫侍进来回报,唐大公子急事请见。
大巫祭畔的笑意便慢慢化作了讥讽:这个夜晚,未免也太热闹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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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祭并没让林晚回避。
唐羽倾进来后,一眼看见她这遭人欺凌,刚哭泣过的模样,怒火蹭蹭地往上涨,八分胆气,霎时就变作了十分。
“听说大巫祭,莫姑娘为婢?”他直视着眼前人说道。
大巫祭故作恍然:“大公子深夜请见,便是因为此事?”
唐羽倾这才稍冷静下,斟酌后道:“傍晚时听闻大巫祭说起陛下圣体欠安,羽倾挂碍于怀,便携妹进宮探看,方知此事。”
他深夜探望女帝,虽是拉上了自己妹妹这一女眷,但说起来仍是于礼不符,此时却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何况他这般说,也算是抬出了自己的“帝驸”⾝份,虽不过是眼前人弄权的结果,但在明面上,他怕也是要给“帝驸”三分脸面的。
“所以呢?”大巫祭道。
“大巫祭若缺奴婢,唐家随时可有千百奉上。”唐羽倾道“但莫姑娘对我唐家有恩,唐羽倾也只得她一个恩人,此事,请恕羽倾非揷手不可。”
面对自己的命运,他从未抗辩过一句,此时却因一女子咄咄人,直接挑战那⾼位者的权威。
大巫祭双指托着下巴,仿佛陷⼊沉思:“你待如何?”
“恳请大巫祭,放还她到莫先生⾝边。”
唐羽倾说罢,镇定对大巫祭的审视。
他完全没想到,对方给“帝驸”的脸面,竟远不止三分。
这让他想起,眼前人刚上台的时候,并非是如现在般锋芒毕露,十巫都很拥戴他,十族也都很爱跟他打道,因为跟他打道不仅是让人很舒服,还常能得到意料外的好处。
也就是如此,十巫与十族都渐陷泥潭而不知,待到察觉,为时已晚。
面对唐羽倾的恳求,大巫祭说的是:“可,走吧。”
无论唐羽倾还是林晚,几乎都不能够相信自己的耳朵。
尤其唐羽倾,更直接怀疑是自己的双耳出了差错。
因为他听到林晚说:“我不走。”
林晚的态度很坚决,唐羽倾只能自己走了。
由始至终,大巫祭都倚靠在座,没说话,也没挪动过半下。
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方问她:“为何不走?”
“我乐意。”
大巫祭紧绷着下颔点点头:“我最后再问你一回。”
“你伺候得我很舒服。”
留下来,才有机会杀了你啊…
面具下的脸⾊有一些僵,半晌,那神情方松懈了,半是亵玩道:“那可还要我侍寝?”
林晚哭过一场,就感觉像是自己又死了一回。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现在的她一无所有,就连命都有可能不是自己的。
她想通后,也就无所畏惧了,对着大巫祭狠狠“呸”了一声,満脸鄙夷。
大巫祭发出模糊一声,像是冷哼,又像是无奈的低叹。
他熄了灯火,走到边宽⾐睡下。
林晚在他边的矮榻上假寐,耳边逐渐响起那人均匀起伏的呼昅声。
她倾听了半晌,不知不觉便至夜半,那人也没半点异样,她这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
跟随姬连城修行两年,她的夜视能力已是极佳,加上轩窗透进巫祭阁中灯火,她几乎是能够清清楚楚看见上那人的面部轮廓。
有她在此,他连觉睡也不敢摘下面具,定然也极不舒服吧,这到底是谁为难谁呢。
林晚坐在前,盯着他看许久,由他的面具一直看到嘴、下巴,最后视线落在他的脖颈与起凸的喉结。
平心而论,光看他露在面具外的这小半张脸,便可知他的长相当真不错。
可她多想取出袖中的金针,在那优美的颈间轻轻一划,就此便解决了一个天大的⿇烦。
可既然是惊天大/⿇烦,那自然就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大巫祭真这么好杀,也就不称之为大巫祭了。
这一点,林晚很清楚。
所以她的手指,只是小心探向了那乌铁面具的边缘。
事实证明,幸好她还没太蠢。
伸出去的手腕被人一把擒住,黑暗中传来那人低沉微哑却异常清醒的嗓音:“我看你是真的想侍寝了!”
林晚都还没来得及跑,就陡然失了重心。
那人将她撅上,健美的⾝躯跟着倾轧下来,林晚被他庒得动弹不得。
微凉的手指轻轻挲摩向她的面颊,他的气息倾吐在她的畔:“我给过你机会了,不止一次,是不是?”
林晚只能想起她拒绝唐羽倾,不肯离开巫祭阁的这回。
那她现在说自己错了,还来得及吗?
这实在是一种⽔深火热的感受,庒在她⾝上的,明明是她最恨,最该不共戴天的人。
可他却在对她做着这般温柔、亲昵的举动,被他手指抚过的每一寸肌理,都不由自主起了战栗。
林晚感觉自己快要发疯。
她未曾注意,那微凉的指尖,正逐渐变得温热…火热。
他的鼻梁俊秀⾼,那被面具覆住的鼻尖轻点住她的鼻尖。
这样的姿态太过暧昧,林晚刚想要别开脸,他一手掰正她的下巴,双跟着痛吻下来。
四接。
林晚整个人都⿇木了,脑海之中空⽩一片。
她在⼲什么?
在被她最该痛恨的人亲吗?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他给弄死一次?
她奋力地想要挣扎,他将她的双手按庒在枕畔,逐渐十指相扣。
她拼命逃避着他的吻,他仅用一手便庒制住了她两只手,另外一手轻轻捏住了她的鼻子。
林晚知道这人坏,但她从来没想到,他在这种事情上…竟然也这么坏。
她不得不启气,他趁机侵⼊她的齿,热的⾆住她的,让这个吻越来越滚烫、深邃。
林晚恼怒地想要咬他,他却先察觉出了她的意图,在她的⾆尖上极快速地一合齿。
林晚疼出了泪花,那模样实在是可怜巴巴的,推拒的⾆也更柔软下来,任他无忌惮地尝她的甜藌。
良久,他才稍离开,轻轻气。
林晚趁机摘下他的面具,紧跟着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不避不躲,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青丝披垂下来,与她的纠在一处,本就分不清谁是谁的。
两人间的气氛,死一般的僵滞。
林晚愤恨地瞪着眼前这一张脸。
这确实是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却只令她感到屈辱和厌恶。
她最恨的人,原来是长这个模样。
她记住了,永世不忘。
“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她几乎是从牙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大巫祭“嗯”了一声,沉默着戴回自己的面具。
他在她⾝边侧躺下来,一手揽在她的际,将她庒进自己的怀抱。
“睡吧。”他说。
她的后背紧贴在他膛,他说话的时候,随着那腔的起伏,甚至有一丝丝的酥⿇,传递到她的⾝上。
林晚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却哪里能睡得着。
察觉怀中人的僵硬,大巫祭逐渐将人松开,起⾝下了。
不片刻,响起门扉开阖的声音,寝殿中就只剩林晚一个人了。
…
月华台,皓月当空,亮如⽩昼。
这是整个皇城最⾼的地方,也是巫祭阁重大巫卜、大巫祭⽇常待得最多的地方。
此刻,他就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的脸上佩着那经年不下的乌铁面具,露在面具外的小半张脸冰冷僵硬没有任何表情,即使嘲弄地勾起嘴角时,那弧度稍微再大一些,⽟瓷般的面颊便仿佛要碎裂了。
他没有束发,⾐袂随着散落的青丝一起猎猎风而舞。
察觉⾝后的动静,他转过⾝,面部的淡漠才有些像是被打破。
月⾊下,女孩子的眼底仿佛还噙着泪,⾼台上的风很大,她⾝上的⾐衫却很单薄,让人忧心她随时会颤成风中一朵娇弱的小花。
他已经离开了,她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要拿你怎么办呢?”大巫祭低叹着,将人拥⼊怀。
他的怀抱,也是清凉的,毫无方才笫间的火热。
女孩子仿佛格外温顺,她在他怀里低垂着头。
男人怜惜地吻住她。
她闭着眼,不知是难过还是气,双肩轻轻抖着,紧阖的眼底沁出晶亮的泪,沾浓密且长的睫⽑。
他轻轻吻去她的泪。
林晚就在这时候睁开眼,一把摘下他的面具。
这一下,他那毫无遮掩的脸庞,就彻底暴露在了月下。
她盯紧他,目光由错愕、震惊转作恐惧,最后实在是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呕起来。
月夜太明亮,一切机密都掩蔵不住。
那人拥有的,赫然是一双紫⾊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