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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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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得到一点士平先生的鼓励,那苍白脸的三年级大‮生学‬,似乎得了许多勇气,许多光明,生活忽然感到开展,见出炫目的美,灵魂为怜悯与同情所培养,这人从悲哀里爬出,在希望上苏生了。

  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知道他这个无望无助的爱,是如何⾼尚的爱。他觉得只有士平先生,能明白他的为人。他信仰士平先生,也感谢士平先生,自从同士平先生谈过话后,第二天就在一个秘密记事本上写了许多壮观的话语。他以为他从此就活了,他以为从此他要做一个人,而且也能做一个人了。凡是这个神经衰弱的人,平时因自己想象使他软弱,使他在一种近于催眠的情形下,忽然強健坚实起来是很容易的,从所信仰的人一方面,取得了一点信仰,他仍然是继续过着他那想象生活,如不是遇到事实的礁石,则他就仿佛非常幸福了。

  这大‮生学‬记起士平先生所说的话,第二天,大清早爬起来,做他第一次的晨操,站在那宿舍外边花圃里,想到一切还略略有点害羞。他知道士平先生是起来得很早的,他想经花圃过士平先生那个小院落去,在那边同士平先生谈谈,并且问问他,应当练习哪种运动,才合乎⾝体的需要。走到了角门,看到绅士正在那里同士平先生谈话,因为不认识这个人,就不敢再过去,仍然退回来了。他站在宿舍前昅着早上清新的空气,舞着手臂,又模仿所见到的步兵走路方法,来回的走,其余早起的‮生学‬,认识到他的,见到这先前没有的行为,就问他:“周,怎么样,习体操吗?”

  听到这个问话,他好象被人发现了心上秘密,害羞了,不能作什么回答,只点点头。同学就说:“这个不行,谁告你这样运动?”

  “我看到士平先生每天这样操练。”

  “士平先生越操越瘦!你应当学八段锦!”

  “好吧,就学八段锦。你⾼兴教我么?”

  “等一会儿我们来学习吧。”

  那同学到盥洗室去了,这白脸‮生学‬,站在一个花畦前看莺草十字形的花,开得十分美丽。因为这带露含颦的花草,想起看朱湘的诗,就又忘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仍然拿了一本《草莽集》,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到花畦边来读诗了。

  到了下午两点左右时,萝来到了士平先生住处。士平先生上课去了,她就翻看到一些画册,在那房中等候。那周姓‮生学‬,因为还想同士平先生谈谈别的问题,来找寻士平先生,在那里见到了萝。这个人脸上发着烧,心儿跳着,不知应当如何说话,就想回头走去。

  萝见这‮生学‬一来又走了,想起士平先生说演戏的话,就喊他:“密司特周,是不是找士平先生?”

  “是的。我不知道他上课去了。”

  “就要回来了,你可以等等他。”

  “我可以,我可以,”一面结结巴巴的说着,一面回⾝来到房中,也不敢再举眼去望萝,就背了⾝看壁上的一幅画,似乎这幅画是最新才挂到壁上,而又能引起他的十分兴味。

  萝心想“这样一个人真是可怜,”她记到士平先生提起他要同她演×××,还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就说“密司特周,士平先生早上同我说你那事情,没有什么不可。”

  这‮生学‬,听到这个话,以为士平先生已经同萝把昨晚的事都向萝说过了,现在又听到萝温和而平静的把这话提出,全⾝的血皆为这件事激动了。他忙回过头来,望着萝,舌子如打了结,声音带着抖问“士平先生说过了吗?”

  萝望到这情形还不甚明白,以为是这个怯弱‮生学‬在女子面前当然的激动。她一面欣赏这人的弱点,一面说“是的,他说你要求我同你演×××,是不是?”

  这‮生学‬完全糊涂了,为什么说演×××,他一点不清楚。

  他不好说没有这事。他以为这一定是士平先生一种计划,这计划就是使他同萝更熟一点,他心中为感激的原因要哭了。可是为什么士平先生要说演×××?他望到萝的脸,不知如何措词,补充他要说及的一切。他的心发抖,口也发抖,到后是又只有回过头去看画去了。一面看画一面他就想“她知道了,她明白了,我一切都完了,我什么都无希望了,”可是虽然这样打算,他是知道事实完全与这个不同的。他隐约看得到他的幸福,看到同情,看到恋爱,看到死亡,——这个人,他总想他是一切无分,应当在爱中把自己牺牲,就算做了一回人的。一个糊涂思想在这年轻人心上扩张放大,他以为这可以死了。他不能说这是欢喜还是忧愁,没有回到宿舍以前,他就只能这样糊涂过着这一分钟两分钟的曰子。他想逃走,又想跪到萝⾝边去,自然全是做不到的事。

  萝因为面前的人是这样无用的人,她看到热情使这年轻人软弱如奴如婢,在她心上有一种蛮性的満足。她‮服征‬了这个人,虽然总有一点瞧不上眼的意味,可是却不能不以为这是自己一点意外的权利。许多卑湿沼泽地方,在一个富人看来,原是不值什么钱的,可是却从无一个富人放弃他的无用地方。她也这样子把这被‮服征‬的人加以注意和同情了。她想应当有一种恩惠,使这年青人略略习惯于那种羁勒,就同这人来商量演剧事情。

  她问他对于×××有什么意见,他说了一些空话,言语不甚连贯,思想也极混乱。她又问他,是不是对于那个剧中的女角同情。这年轻人就憨憨的笑,怯怯的低下头去,做出心神不定的样子,迫促而且焦躁,所答全非所问。她极其豪放的笑言,使他在拘谨中如一只受窘的鼠。这些情形在萝眼中看来,有另外一种动人的风格存在。她玩味着,欣赏着,毫无本⾝危险的自觉。不但不以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她且故意使这火把向年轻人心上燃着,她用温情助长了这燃烧。她厌倦了其他的恋爱,这新的游戏,使她发生新的兴味了。

  士平先生匆匆的走来了,看到两个人正在房中,那‮生学‬见到了士平先生,露出又感激又害羞的神气,忙站了起来,与萝离远了一点。萝此时,本来是到此补救早上在舅父处所造成的过失,可不料新的过失,又在无意中造成了。

  萝说“士平先生,我已经同密司特周说到演×××了。”

  士平先生很不自然的一面笑着一面放下书本,走到写字桌边去。“你们演来一定非常之好。若是预备在下次月际戏上出演,就应当开始练习了。”

  那‮生学‬在士平先生面前,无论何时总是见得拘束,听到谈演戏了,就说“谁扮绅士?”

  萝无心的说“扮绅士容易,那是配角。”

  士平先生就有意的说“配角自然是容易找寻,你们去试演好了。”

  萝从这话上,听得出士平先生的心上愤怒。她知道士平先生是为了一些不甚得体的情绪所烦恼,她有点儿忏悔的意思,就问士平先生,同舅父早间在什么地方分手。士平先生说“我在××路上下车,还走了一阵,想起许多人事好笑。”

  这个话使那年青人以为所指的是自己,脸上即刻发起烧来。萝又以为这话完全是在妒嫉情形下,说到她和那‮生学‬了,心上就很不快乐。士平先生则为自己这句话生了感慨,因为他极力在找寻平时的理智,却只发现了苦闷,和各种不能与理智同时存在的悒郁。

  萝过了一阵,说道:“人事若是完全看得是好笑,这人就是超人,倒很可佩服!”

  “是的,就是明知好笑也仍然有严重的感觉,所以人都是蠢人。”

  “可是蠢一点也无妨,太聪明了,是全无用处的。做一切事都是依赖到一点糊涂。用自己起花的眼睛,看一切世界,蒙蒙眬眬,生活的趣味就浓了。要⾰命,还仍然是大家对那件事蒙蒙眬眬,不甚知道好歹。不甚明白利害,糊涂的做去,到后就成功了。一个眼睛纤毫必见的人,他是什么也做不去的。

  他喝水,看到水中全是小虫,他吃面包,又看到许多霉点,走到外面去,并排走路的多数是害肺痨病人,住到家里,他还梦到人家所梦不到的种种。他什么都聪明,他什么都不幸福了。”

  因为话是象说到那个年轻‮生学‬头上去了,他承认他的糊涂是一种艺术。他说“我同意萝这个话。我有时很象清楚,看得周围一切非常分明,我实在苦恼。若果糊涂了一点,一切原有使我苦恼的,就当真又变成幸福了。在将来若是我还能选择我自己的东西,虽然我无理由拒绝苦恼,却愿意那点糊涂。”

  士平先生觉得这‮生学‬又好笑又可怜。这‮生学‬昨晚上还那么无望无助使生活找不到边际,但一天以来,因为一种无意中的误会,因为一点凑巧,却即刻把灵魂⾼举,仿佛就抓到了生活的中心,为这真正的糊涂,他对于这‮生学‬原来的一点同情完全失去了。他觉得萝也是可怜的,这女子在她那任性行为上,把自己的感情‮躏蹂‬了一番,又来找寻‮慰自‬的题材,用言语的锋刃刺倒旁人,她就非常快乐了。她想象她因为青舂的美,就有了用自己的美去‮躏蹂‬旁人感情的权利,因为这一点原故,她这时竟让这年轻人来爱她了。她要苦别人作为自己快乐的根据,做了别的女子不会做的事情,她这时正在心中好笑。士平先生带着一点儿讥讽说“萝,你是为你的聪明而感到幸福的。”

  萝反向着士平先生“那么,士平先生因聪明而苦恼了。

  为什么不糊涂一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认真?为什么把那些不知道的也去设法知道,本来不能知道的又強以为知道,就在这上面去受苦受难?”

  “这是做人!”

  “可是这样做人,是自己选择的么?”

  “你以为是应当选择。或者说,还有机会选择,是不是?”

  “我可是选择我自己所要的。”

  “还是照到机会分配下来的拿去,在机会以外,人是通通不会有选择的。不但是生活事业,就是朋友,爱情,有些人自以为是选择下来去做,其实他还是取那放在手边最方便的一件。”

  “我否认这理论。”

  “一句话若是空空洞洞的理论,自然可以否认。若是事实,那否认,是应当在别人或自己生活上找出证据才对的。”

  “士平先生,我要给你证据看的,你等候一些曰子就是了。”萝说着这个时,用得是同平常‮议抗‬声音,那大‮生学‬听到,忍不住笑出声了。

  士平先生本来不想把话再说下去了,因为看到那大‮生学‬在误会中更加放肆,本来先见到这人拘谨为可笑可怜,这时见到这人不再拘谨,反而使士平先生不甚快乐了。“他以为我是在为他努力,虽无一句话可说,那神气,倒是在感激中有帮我忙的意思。他以为说的证据就是爱他。这小子真是在糊涂中得到他的幸福了。”士平先生一面这样想及一面就说“密司特周,你是一定也觉得可以选择你所需要的,是不是?”

  那大‮生学‬略略见得有点忸怩,喉咙为爱情所扼。女人声气一般答道:“我同意萝‮姐小‬。”

  “很好的,很对的,你也相信你选择你所要的,就居然得到了!”士平先生声音有一种嘲笑意味,他还想说“你的话是选择了而说的,你的事却是完全误会的。”可是那‮生学‬对于他露出的感激颜⾊,以及那信仰谦卑样子,仍然把士平先生缓和了,強硬不去了。他只好说“你能信仰你自己的能力,这就是非常幸福的事!”

  萝因为不知道他们两人昨天那一次谈话,所以这时同这‮生学‬表示亲近,不过是一种虚荣所指使的一时任性行为。为了故意激动士平先生,她所以才说要同周姓‮生学‬演戏。为了士平先生的愤怒,对于这愤怒作一度报复,她才说她能够选她所要的东西。不过到后来,看到那‮生学‬有一点放纵,还说出些蠢话,士平先生有放弃所有权利意思,她又不大愿意了。

  她于是把话说到属于自己家中舅父方面去,使‮生学‬感觉到于己无分,‮生学‬到后就不得不走了。

  ‮生学‬走后,萝带着一点忧愁,向士平先生望着,低低的说道“不要生我的气,我是游戏!我脾气就是这样。”

  士平先生把萝的手握着,也似乎为一种悒郁所包围,又稍稍显得这问题疲倦了自己心情的样子“我能生你的气吗?

  你不是分明知道我说的演×××原是慌话,为什么你这时就来同他谈起?他是在一种误会情形中转到一个不幸上去了,他以为你爱了他!以为你尽他爱你了!你愿意在这误会上生活,我不能说什么也不必说什么。我这时只说明白,尽你做那自己所愿意做的事。”

  萝有点儿觉得糊涂“为什么同他这样谈谈话就会有这样吓人误解?”

  “你不是说过,男子在男女事情上都极浅薄吗?”

  “可是这是个內向型忧郁的人。”

  “你是说,凡是这种人,都非常知分知足,是不是?”

  “我想来应当这样,因为他并不象自作多情的人。”

  “完全错误!他昨天晚上,到我这里来,说了许多话,他说如何在爱你,如何知道自己无分。他并不料到你同我的关系,他信托我是他唯一帮忙的人。他说只要把这事告给了我就很快乐了。我能说什么?我除了同情这个人,什么也不好说出口。我告他,此后我当设法使萝同你做一个朋友。我当尽我所能尽的力,帮助你一下,你也应当好好的生活下去。我当真是这样作到了。这个人得到了我的话,恰恰来这里见到了你,以为你是已经听我说过一切,你说演×××,他一定激动得不能自制。他在一种误会中感谢你也感谢我,他从这误会上得到快乐和忧愁,还以为是自己选取的东西。我并不生气,我却因这事觉得大家都很愚蠢。你是在这事上也因为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一个度量窄狭的人。在恋爱上度量窄狭,这也许还是一种美德,不过我是缺少这美德的。实在说,我却在这误会上心中不大快乐。他要我帮忙,信托我,我待要告诉他我的地位,但我在他那种情形前面,要说的话也都说不出口了。我还要告你这事怎么办,谁知这误会先就延长下去。你要爱他,还是不爱他,那全是你自己的事,我并不想说什么的。我若说,这个人不行,你自然会以为我有私心,我若说这个人很好,你又可以疑我是有作用的示惠于人。我不想加什么意见了,你不是说你能够选你要的东西吗?

  现在机会就来了。你不要以为我爱你就拘束了你,我自己是想不到我会拘束得什么人的。”

  萝听到士平先生把话说完了,毫不‮奋兴‬,沉静非常。望到士平先生。“我料不到是这件事中容许了这样一个误解。我不能受爱的拘束,当然我就不会因为他那可怜情形变更了自己主张。爱不是施舍,也不是交换,所以我没有对他的义务。

  可是,士平先生,我现在却这样想:假如我看一切是我的权利,那我是不放弃的。我不能因为这一方面的权利却放弃那一方面的权利。我在这些事上有些近于贪多的⽑病,因为这样,一切危险我是顾虑不及的。我要生活自由,我要的或不要的,我有权利放下或拿到!不拘谁想用热情或别的自私,完全占有我,那是妄想,是办不到的事。所以现在我来同你说,我愿意你多明白我一点。”

  士平先生只用着一个大人听小孩子说话的样子,点头微笑,萝又继续的说“周爱我,我是感到有趣的,因为我想象不到我能够使一个男子这样倾心。带着一点好奇,我此后要同他再好一点,也是当然的。可是今天的误解我可不能让他存在!我不许别人在误会中得到他不当得的幸福,因为这不当得的幸福,要变成我的责任。我尽你爱我,也是我感到这是我的权利,你一在这事上做出年轻人蠢样子,我就有点忍受不来了。你的地位现在是同他一样的,我说这个话或者伤了你的自尊心,但如果你想得明白一点,你可以得到你的一分好处,若实在要痛苦,是你自己的事,我可管不了。”

  把话说完后,萝走了,士平先生没有话说,尽这女子走去。但走到廊下以后,萝却又走回来了。她站到门边,手上拿着那个小伞“士平先生,你这行为是使我发笑的,为什么不送我出去?”

  士平先生摇摇他的长长脑袋,叹了一口气,把手摊开“好能⼲的萝,你的时代生错了。因为这世界全是我们这样的男子,女人也全是为这类男子而预备的。但是你太进步了。你这样处置一切,在你方便不方便,我原不甚清楚,但是男子却要把你当恶魔的。你的聪明使你舅父也投了降。你只是任性做你欢喜做的事,你的敏锐神经作成你不可捉摸的精神。你为你自己的处世方法,自以为非常満意。可是我说你是生错了时代的,因为你这样玩弄一切,你究竟得到的是什么东西?

  你自然可以说,就是这样,也就得到不少东西了。是的,你得到很多人对你的倾心,你得到一切人为你苦恼的消息,你‮服征‬了一个时代的男子。还有一个中年的士平先生,他也为你倾倒,变更了人生态度,变得年轻了许多。你在这方面是所向无敌的。可是你能够永远这样下去没有?你会疲倦没有?

  …”

  “我疲倦时,我就死了。”

  “你说的话太动人了。你为你自己的话常常比别人还要激动,因这原故,你说话总是选择那纯粹的语言,有力的符号。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

  “你的意思以为我总永远不象你们所要的女人。男子都是一样,我知道什么是你们所中意的女子。受过中等教育,有一个窈窕的⾝体,有一颗温柔易感的心,因为担心男子的妒嫉变成非常贞静,因为善于治家,处置儿女教育很好,…女子都是这样子,男子自然就幸福了。你们都怕女人自己有主张,因为这会使你们男子生活秩序崩溃的主要原因,所以即或是你,别的方面思想能进步了,这一方面却仍然保留了过去做男子的态度。”

  “我完全是那种态度吗?”

  “不完全是,可是那种态度你觉得习惯一点,合适一点。”

  “或者是这样吧。”

  “若不是这样,那这时就照旧同我到××去,转到我舅父那里吃饭。”

  士平先生微微笑着,说“不,我要一个人想想,是我的错误还是别人的错误。我要弄清楚一下,因为这件事使我昏乱了。还有,我要得到我的自由,就是不让你‮服征‬或玩弄。”

  萝也微笑的点首,说“这是很对的,士平先生,我们再见。”

  “好,再见,再见。”

  萝走了,又回⾝来“士平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难受。”

  士平先生就忙着跑出来,抓着了萝的手,轻轻的说“放心罢,不要用你的温柔来苦我,你的行为虽是你的权利,可是我不比那个忧郁的周,生活重心维持在你一言一语上。”

  萝于是象一只燕子,从廊下消逝了。

  在校外她碰到了那三年级‮生学‬,这显然是有意等候到这里,又故意作为无意中碰到的。年轻人的狡计,萝看得非常明白,那大‮生学‬想说出一些预备在心中有半天了的话。一时还不能出口,萝就含着笑意说“密司特周,到什么地方去?”

  “到××想去买点东西。”

  “那我们同路,我也想到××去买一本书。”

  “士平先生…我同他说了许多话,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不是?”

  “天下这种好人不少!”

  “我敬仰他。”

  “是的。这种人是值得敬仰的。不过每一个人也都有值得敬仰的地方,或者是道德学问,或者是美,或者是权力,或者是诚恳,你说是不是?”

  “是的。不过——”

  “怎么样,你不敬仰美吗?”

  “…”这男子,做着最不自然的笑容,解释了自己要说的话语。

  两个人,一个是那么自然随便,一个是那么拘束紧张,把话谈下来,到后‮共公‬汽车来了,两个人又上了车,到××去了。

  下午四点钟左右××路上的百寿堂雅座內,这密司特周同萝,在一个座位上吃着冰水。

  望到那每一开口微微发抖的薄薄嘴唇,望到那畏缩而又勉強做成的恣肆样子,萝觉得有些可笑。这是一个拜倒裙下的奴隶,没有骄傲,没有主张,没有丝毫自我。在一切献纳的情形下,那种惶恐的神气,那种把男性灵魂缩小又复缩小的努力,诱惑到骄傲的萝,使她有再进一点看看一切的暧昧欲望。

  她说“密司特周,你不是××吗?”

  那‮生学‬,此时上的课是最新的一课,他什么话都不知道说,只是悄悄的去望坐在对面的萝,听到萝问他的话了。就匆遽的答“我不是,我不是。”

  萝说“为什么不加入?士平先生是的,你知道吗?你们学校有许多同学也是的。大家来使社会向前,毁去那阻碍我们人性的篱笆,打破习惯,消灭愚蠢,这是只有××可以做到的。大家成群的集中力量来⼲,一切才会好。”

  “萝‮姐小‬相信这是做得到的吗?”

  “为什么信仰都没有?年青人没有信仰,缺少向不可知找寻追求的野心,怎么能够生活下去?”

  “许多人也仍然活着过曰子!”这大‮生学‬因为见到讨论的人生问题,所以胆量就大起来了。他仍然是那种怯怯的微带口吃的补充了这个话“他们是快乐的。”

  萝声音稍大了一点“是的,那些蠢东西,穿衣吃⾁读英文,过曰子是舒服而又方便的。我不说到他们,因为那不是我要注意的。我是说有思想的年青人,有感觉的年青人。他们的个人主义是不许其存在的。悲观,幻灭,做伤心的诗,欢喜恋爱小说中的悲剧人物,完全是病态。他们活到世界上,自己的灵魂中毒腐烂了,还间接腐烂到他⾝旁的人。”

  “可是我不能信仰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信仰演剧?”

  “因为是艺术!我欢喜演戏,我欢喜它,也就信仰它。”

  “可是艺术也带在那大问题里一起存在的。你欢喜演戏,却不能去到大舞台陪李桂舂打斤斗。你还是信仰新的,否认旧的。为甚不去同那更新的接近一下?”

  “我不想去。我什么也不想。我看过一些书,什么是应当,什么又不应当,我都懂得一点点。可是我不习惯人多的事情。

  我自己常常想,世界那么样热闹,好象我都无分,所以我有时就想到死了一定会好点。”

  “为什么一定要死?每个人都活的庄严意义。”

  “为什么一定?我不清楚。可是我并不死去,现在还是活的。我想死了或者清静一点。我厌烦一切,我受不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平静的外表,隐蔵到一个怎样骚乱的心!”

  “我知道!若是你真死了,那天下少下一个活人,多了一个蠢鬼。凡是‮杀自‬的都是愚蠢傻子。若不是愚蠢,就是害病发疯。生到这时代,从旧的时代由于一切乡村城镇制度道德培养长大的灵魂,拿来混到大都市中去与新的生活作战,苦闷是每一个人都不缺少的东西。抵抗得过这新的一切,消化它,容纳它,他就活下去,且因为对于旧的排斥与新的接近,生存的努力,将使这人灵魂与⾝体同样坚实起来,那是一定的。至于忍受不了的落后的分子,他不是灭亡也等于灭亡。并不落后,同时却只因为不习惯这点理由,不能在集群生活中为生存努力,又不能把自己融解到旧的组织里去,这样人便孤独起来,到后来忍受不了,一切绝望,于是便‮杀自‬了。”

  “他们并不是没有⾼尚思想!”

  “思想有什么用处?他们本⾝的悲剧就是想象促成的。他们思想⾼尚,可是实际的人生是平凡的。他们脑中全是诗的‮谐和‬,与仙境的完美,可是人间却只有琐碎散文,与生活斗争。他们越不聪明越容易得救,越聪明越无用处,一个书呆子。”

  “…”要说什么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害怕了,这大‮生学‬低下了头去,全⾝发抖。

  萝心想“你这有⾼尚理想的人,若知道爱人只是十分平凡的人事时,也不至于这样苦恼了。”

  这大‮生学‬也嘲笑他自己这时的情形,自己骂自己“我的⾼尚用到恋爱上无用处。”

  可是他缺少勇气做一个平凡的人。他不敢提到这件事情,不敢尽萝注意到他,他又不愿有所变化。他一面感到这局面下自己的可怜,然而又非常愿意能使这和平的友谊可以继续下去。他这时觉得幸福,稍稍转过念头就又看得出自己不幸。

  因为萝在沉默中皱了一次眉,他疑心自己已经为萝所厌烦,于是就糊糊涂涂的打算“我将为爱她死去的,我尽这人称我傻子,比活到受罪还好。”

  萝实在是厌烦了,因为说到做人,说到生活,她想到她自己对于人生怀着诗意去接近的失败,她想到她的行为完全是无意识行为,用美丽激动这人,又用这人激动另一人,过不久这第二人又将代替下去,使第三人从一种不意的机会站到自己的⾝边。她就轮回的欣赏这人生的各种印象,那些自私、浅涪虚伪、卑劣,一一从经验中菗出,看得非常清楚,把曰子就打发走了。她过的曰子,就仍然是用未来理想保留到人事上的空洞曰子,她不能再游戏下去了。

  这时坐在对面的大‮生学‬,有些地方看出了使她生气的笨处,她觉得到这里来同这人谈天喝汽水是不很得当的行为了。

  过了一会她把钞会了,说还有点事要回校,且说过一些曰子可以到学校见到。出得百寿堂时,那‮生学‬忽然又用着那十分软弱的调子,低低的说:“萝‮姐小‬,你许可我为你写一个信吗?”

  萝说“口上说不是很方便吗?”

  “我写出来好一点。”

  萝说“好,写给我吧。”一面从皮夹子里取出一个载有通讯处小小卡片,一面为这‮生学‬估想那信上说的蠢话决不会比现在所见的神气有所不同,她本来想把手伸出去尽这人握一下,临时又不这样做了。

  这‮生学‬回到××学校时,吃过晚饭,就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去,同士平先生谈话。那来意是士平先生一望而知的,但士平先生,却没有料到萝会同这个人下午在一处坐过那么久。

  来到房中了,人不开口。士平先生因为有一点不大⾼兴,也就不先开口。这‮生学‬到后才把话说出,问士平先生的戏,问剧本,问布景同灯光…完全说得是不必说的费话,完全虚伪的支吾,士平先生有点不耐烦了,就说:“你今天气⾊象好了一点。”

  这‮生学‬以为士平先生打趣他,这打趣充満了一种可感的善意,他脸上有点发热,自白的时候到了,就先鼓了勇气,问士平先生:“士平先生,你把我的话同萝‮姐小‬说过了?”

  士平先生说“还没有。”

  “一定说了。”

  “不,不,我忙得很!”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我下午同她在百寿堂谈了许久。我感谢先生,不知要怎么样报答。我要照到先生的言语做人,好好的使⾝体与灵魂同样坚強起来,才能抵抗这一切当然的痛苦!”

  “你已经坚強了。”语气中却含有“你是个蠢猪!”

  “她太聪明了!她太懂事了!她劝我加入××,说先生也在內,同学也多在內。我口上没有答应她,心里却承认这是应当的。”

  “…”“我以为先生至少总隐隐约约的说过一些话了,我就请她许可让我写一个信。她答应我了。她给了我她的地址。我打量我在言语上所造成的过失,用文字来挽救,或者不至于十分惨败。”

  “…”“我爱她,使我的血燃焦了。我是个无用的人,我自己原很明白。我不能在她面前象陈白先生那么随便。我觉得自己十分拘谨,因为极力的挣扎,凡是从我口里说出的话,总还是不如现在到先生面前那么方便自由。我爱她,所以我糊涂得象傻小子,我是不想在先生面前来说谎的。”

  “…”“她不说话,我就又不免要想到‘死了死了’,我真是糊涂东西!”

  士平先生始终不能说出什么,到这时,因为又听到提及死了死了的话,使他十分愤怒,在心上自言自语的说“你这东西要死就早早死去也好,你一点不明白事情,死了原是无足轻重!世界上象你这种蠢人已够多了。”

  不过到后来,这中年人到底还是中年人,他居然作成十分关心的神气,问了‮生学‬许多话,才用一些非本意的话鼓励了这‮生学‬一番,打发他‮觉睡‬去了。

  这‮生学‬到后又转到陈白房中去,隐蔵了自己的近来‮奋兴‬,同陈白谈了一些话,他从陈白处打听了一些属于萝的事情,他一面问陈白一面还有了一点秘密的自得。陈白是无从料及这年轻人的秘密的,他把话谈了半点钟,离开了陈白,回到宿舍,电灯熄了,点上一枝蜡烛,写那给萝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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