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曾经沉默地、毫无希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磨折。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愿上帝赐给你的也像我一样坚贞如铁——
普希金《我曾经爱过你》
万圣节当晚,维维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径自喝得烂醉,几乎人事不省。我们返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
孙嘉遇帮我把维维抱进卧室,然后一言不发地转⾝出来,坐在客厅沙发上。
我取⽑巾给维维抹净手脸,又去厨房做了咖啡提神,也递给他一杯,不満地问:“你们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呀?怎么闹成这样?”
孙嘉遇捧着脸不出声,过半晌抬起头,眼神充満困惑“她闹着要和我分手,我说那就分吧,谁知道今晚她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我楞了楞,想起刚才替维维擦手,手指光溜溜的,的确没有看见那枚三⾊戒指。克罗迪娅,我这才明⽩维维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叹口气,心说这都不理解,她就是冲着你孙嘉遇也在那里才去参加舞会的。
孙嘉遇跟着叹口气“维维喝醉了会胡闹,你要辛苦了。”
“她喝成这样你不心疼?”
“我比较心疼你。”他翘起一边嘴角看着我笑,调笑的意味极浓。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牙齿雪⽩,五官标致,眉眼的轮廓象极了⾼加索人,却有着当地人比不了的细腻。所以明知道他在占我便宜,一边面孔还是不争气地热辣辣发⿇。
“那什么,上回在七公里市场…那件事儿,谢谢你。”我強作镇静。
“承蒙不弃您还记得我,真让人感动。”他利索地⼲掉一杯咖啡“我把你给察警的时候,你可是一句话都不会说,死死抱着我不肯撒手,只会流眼泪。”
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脸迅速地红了,简直不敢看他。那段时间的记忆,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残片,就像人喝醉了酒,事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曾做过些什么。
我嗫嚅着岔开话题“还有签证,你帮我一个大忙,也没机会当面说谢。”
“这话我爱听。”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接不上话。这人顺竿爬的⽔平倒不坏,想起维维说她只要他对她真心,想起那个细长腿极尽妖的当地女孩儿,我沉下脸。
“记着啊,你欠我一顿饭,我保留随时追债的权利。”他很识相,抓起大⾐开门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彭维维醒了,在上反复辗转,痛苦不堪地呕吐呻昑,我跑进跑出地服侍着,为她擦脸抹手,换单拖地板,累得酸背痛。
她睁开眼睛,仿佛不认识我,沙哑着声音说:“你去睡,我没事儿。”
“维维,我不认得他,昨晚是个误会,真的。”我急急地解释。
“算了,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犯,对不起。”她疲倦地微笑,化妆完全糊掉,一大半眼影洇在下眼睑上,另一半全抹在雪⽩的枕套上。
那张脸依然漂亮,美丽的眼睛里却带着煞气。我不敢胡说话,只能顾左右而言它“起来洗个澡,吃点儿东西再睡吧。”
她躺着没动,眼圈乌青,象大病过一场。“你知道吗?”她笑得似乎很畅“我以为他是路易斯,没想到他是莱斯塔特。”
我一下笑出声“你个⽩痴,真以为自己是克罗迪娅?”
“赵玫,你可千万别碰他,那不是人,是个混蛋,简直人尽可。”
我唯唯诺诺着答应,她打了个呵欠,终于又沉沉睡去。
上午有两节语言课,我不想错过。窗外曙光初露,补觉是不可能了。此刻倒下,不到中午十二点甭想起,我索换上跑鞋出去晨练。
一路穿过半圆广场和著名的“波将金”台阶,沿着海滨大道一路跑下去,对面有跑步的人经过,目光在我脸上长时间地驻留。我没有在意,冲他笑了笑,两人擦肩而过。
落叶在脚下刷刷作响,早晨的空气寒冷却清冽而纯净,弥散着海洋的气息。⾝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我回头,清冷的空气里看到一脸和煦的笑容,犹如舂⽇午后的光。
“早安。”他用英语说“我是安德烈。弗拉迪米诺维奇,还记得我吗?”
我仔细辨认片刻,差点失声叫出来:“小藌蜂…”
真的是他,不过今⽇完全便装,笑容温柔,完全没有察警局里故作冷酷的模样。
安德烈,奥德萨市察警局刑事犯罪科的警员,今年二十五岁,毕业于奥德萨国立大学。这是他的自我介绍。
此次邂逅之后,他像是对我发生了浓厚趣兴,每天清晨都会在“波将金”石阶的尽头等我一起锻炼,得我天天按时起和他会合。混得了,有时候下了课,也会和他一起去快餐店吃顿饭。
我大概是有严重的“制服惑”情结,曾经因为对德军国服的崇拜,被人在网上狂砸过板儿砖。而安德烈平时⼲净得象个生学,穿起警服就帅得难以形容,深邃的蓝眼睛在帽檐下带点冷冷的神情,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察警。
不过比起国中人的伶俐,安德烈和大部分东欧的同龄人一样,有点没心没肺的纯朴,思维总是直来直去,好象脑子里缺弦。
他开着一辆二手“拉达”前苏联的著名国产品牌车,四四方方一个壳,乌里八涂的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虽然他并不承认这是辆破车,可京北街头曾经一块二一公里的破夏利,都比他的车整齐。
他为此严重议抗:“拉达也曾是世界十大汽车品牌之一。”
我不跟他争辩,只是问他“听说你们做察警的,黑钱收得很厉害,黑社会都黑不过你们,你怎么窘成这样?”
安德烈的脸慢慢涨红了,无意中提⾼了声音“玫,我希望你向我道歉,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但我从没有起过任何渎职的念头,我很骄傲我是个察警。”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么敏感,连忙认错“我言重了。”
“你应该道歉,玫,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喜你,可是你不能误解我。”他说得很认真。
安德烈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儿,连生气的时候都让人心折,我把手揷在兜里,看着他笑“安德烈,你真象个孩子。国中有句老话,叫做近墨者黑,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也许你说得对,警局已经三个月没有发薪了,人总要活下去。”
他说的是实情。一个察警的起薪,通常只有四百格里夫纳(乌克兰货币),不到八十美金。
二零零二年的乌克兰,经济已经开始复苏,但平均收⼊仍低于国內,物价却比国內⾼出一倍有余。进⼊天寒地冻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贵得让人乍⾆,西红柿每公斤接近八个美金,⻩瓜则超过十二个美金。我每月有二百多美金的生活费,也只能偶尔打打牙祭,而当地人的餐桌上,仅有土⾖、洋葱和胡萝卜,吃到人反胃。
我耸耸肩,学着瓦西里的口气说:“算了,安德烈同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跟我走,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正⾼兴。我走过去接受他的拥抱,然后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
来乌克兰四个月,对斯拉夫民族表示亲热的方式,我从最初的惶恐已经逐渐适应,但和男实施起来还是不大自然。不过在安德烈面前,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言行轻佻,也许是他太实在,很容易就让人消除戒心。
酒馆里人声嘈杂,挤満了口沫飞溅的当地居民。安德烈护着我穿过柜台前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坐下。
那天他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他的⽗⺟,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夹着俄文单词,我默默听着。
其实社会的变⾰,也就两种方式,要么像钝刀子拉⾁似的和平演变,要么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剧变。反正承受家国劫难的,永远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数前苏联人一样,他们无限怀念苏维埃解体前的生活⽔平,那时的卢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钱的货币之一,而如今的俄罗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兑换到四百卢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和我很象。⽗⺟都是乌克兰最大造船厂的工程师,五十年代在国中工作过,所以安德烈也能说几句蹩脚的中文。他们家在苏联解体前,曾属于生活优裕的中上阶层,九一年之后则物事全非。
安德烈自己在大学修的是西方文学史,毕业后却设法加⼊了警局,因为察警至少职业稳定,又比一般的公务员多些保障。
“安德烈,”我终于瞅了个空子揷进话,问出心中埋蔵许久的疑问“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什么样子?”
我一直想弄明⽩,我记忆空⽩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非常狼狈。”他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意“一直在哭,脸上⾝上全是⾎,我以为你受了伤,让女警替你洗过脸,才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就把你带进问讯室,后来的事,你应该都记得。”
安德烈描述的,好像和孙嘉遇说的差不多。我红着脸问:“就这些?”
他眨眨眼“就这些。”
“现场不是还有一个国中人嘛,他说了些什么?”
“你说的,是那个姓孙的国中人?”他看着我,似乎有些困惑,最终摇头摇“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说。你认识他?”
“不,只是好奇。”望着安德烈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心虚“你⼲嘛这种表情?”
“幸好你不认识他。”他慢呑呑地说“否则我们两个就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了。”
“为什么?”我睁大双眼。
“孙一直是税警和察警的目标。几进几出警局,没有⾜够的证据,每次只能不了了之。”
我有点明⽩安德烈的意思了。他⾝在犯罪科,如果我和孙嘉遇相,作为涉案察警,他自然需要避嫌。
“可是…”我迟疑地问“每次都要花钱才能放人是吧?”
安德烈紧闭双不肯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已经默认。
我冷笑一声:“刚才还说不黑呢,国中人在你们乌克兰察警眼里,就是花旗行银。”
“他是真的有犯罪嫌疑。”安德烈拼命头摇“你听说过‘灰⾊清关’吗?”
我点点头。
“孙就有一家这样的清关公司,他帮助进口商偷税漏税和走私!”
“那又怎么样?”我瞪着他。
对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极大的震惊。他凑近我,将近一厘米的棕⾊长睫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玫,你太幼稚,我知道他是你的国人,可这里是乌克兰的土地,如果他违法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快地闭上嘴,表示和他无话可说。说我幼稚,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纯情。
灰⾊清关是独联体家国的一道独特风景,出关的进口商品,不论贵,拢堆儿按货柜算钱,没有任何清关单据,货主从此祸福自担。
即使我不清楚其中的真正內幕,但也知道这种清关公司,基本上都有当权的大人物做后台。简单说,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结,如果没有乌克兰当地府政的默许,灰⾊清关不可能如此猖獗。
在乌克兰的华商,提起灰⾊清关恨得牙庠,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按照正常的清关程序,进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征税。以廉价为卖点的国中商品,不走点歪门琊道,难道让那些批发商喝西北风?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孙嘉遇做的竟是这一行,一直以为他是进口批发商。
察觉到我的不悦,安德烈也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酒馆古老的留声机里放着怀旧的歌曲,一曲《山楂树》,让我想起爸妈,一时间有点难过。爸年轻的时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风琴,就是靠几首苏联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妈追到手,这首歌我自小就耳能详。
我摇晃着⾝体,跟着旋律轻轻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树⽩花开満枝头,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乐的样子,明显松口气,过一会儿问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我举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很象May的发音,”他低头想了想,试探着问“五月?夏⽇?”
“错了。给你个提示,你想想,五月里乌克兰有什么花开放?”
“铃兰?鸢尾?矢车菊?”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猜着猜着就开始胡说八道“向⽇葵?”
酒精在⾝体里渐渐发散,我感觉到飘飘然的愉快,不噤大笑“不对,再猜。”
“难道是玫瑰?”见我点头,他伸出手摸抚我的面颊,带着一点醉意“美丽的名字,非常适合你。”
我有点儿不安,略略侧⾝避开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执地抚着我的脸“玫,能否允许我说爱你?”
我站起⾝“我累了,对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随即明⽩我的意思,脸上分明有受伤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来侍者结账,我抢着付了钱。
喝了酒不能再开车,我们在酒馆门口分手,他没有说送我,也没有说再见,一个人默默走开,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这样对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谊我也很遗憾,可我心中望渴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那晚之后,我喜窝在他坐过的地方,细细回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细节。虽然知道他是令维维伤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马路上人烟稀少,我皱着眉头拉紧大⾐,慢慢往回走。脸上不时感觉到冰凉,原来又下雪了,大硕的雪花从天空缓缓飘落,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抬起头,鼻子不噤隐隐发酸,想家,也想京北。
奥德萨地处乌克兰南部,因为喀尔巴阡山脉的阻挡,不会经受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没有京北街头凛冽的寒风,但有整整三个月的冰雪覆盖期,一场大雪接一场大雪,直到来年三月,方可冰消雪融。
这里的冬天,触目皆⽩,是让人倍觉寂寞的冬季。
进⼊十二月,西方圣诞的气氛一⽇浓似一⽇。说它是西方圣诞,因为乌克兰以东正教徒居多,而东正教的圣诞⽇是元月七⽇。
就像国中的舂节一样,离放假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学校的气氛已经逐渐松弛。平常人満为患的琴房,一下子冷清了好多。我抓紧机会练琴,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自从万圣节过后,彭维维很是消沉了一段⽇子,独自在家里孵了许久。很多次我从学校回去,都能看到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对着电视机发呆。电视里有时候播着新闻,有时候播着综艺节目,没有声音,只有屏幕上忽明忽灭的蓝光,映着她表情呆滞的脸庞。
直到最近两个星期,她才象缓过神来,恢复了常态,又重新开始她花枝招展的生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不同的约会。候在楼下等着接她的座驾,从奔驰到保时捷,几乎没有哪天重过样,简直象世界名车秀。但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辆黑⾊宝马。
找个机会我小心地问维维:“后来孙嘉遇找过你吗?”
她本来还笑昑昑的,一下翻了脸:“以后少在我跟前儿提这个人。”
我十分难堪,但也知道自个儿多管闲事,有点儿过分,即刻噤声,并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和她提起任何与孙嘉遇有关的话题。
这天在学校,正和同学兴致商议假期的去处,有女孩儿跑来告诉我“亲爱的,有位英俊绅士在门外等你。”
我以为是安德烈,从上次酒馆分手,他有将近一个月没和我联系了,于是披上大⾐⾼⾼兴兴走出去。
在琴房的门口,背风处站着一个穿黑⾊长⽪大⾐的男人,门前路灯的光晕透过灯罩下来,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笼罩着他,贴⾝剪裁的大⾐款式,明明⽩⽩勾勒出宽肩细的V型⾝段。
我迟疑地放慢脚步,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个纯朴的男孩,穿着举止仍象大学男生。而这位,只看背影,都知道是个风流人物。
我站住,可是方才的脚步声还是惊到了他,他转过脸,侧面线条如同完美的雕刻,眼睛更是黑得象寒冬的夜⾊。
这人竟是孙嘉遇。我的心开始怦怦跳,是意外,也有点小小的窃喜。
“你好!”他笑咪咪地招呼我“我来讨债的,你没忘记欠我什么吧?”
在他面前,我轻而易举就变得笨嘴拙⾆,一向的伶俐消失得无影无踪。维维的警告言犹在耳,但吃顿饭应该没什么吧?何况我确实欠着他的人情。抗拒再抗拒,最后我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家人私俱乐部。叶卡琳娜二世时的古老建筑,温暖的帷幔和恰到好处的灯光,却是源自洛可可风格的瑰丽细腻,陌生但让人神往的布景。
我顿时退缩,磨蹭着不肯进去。
孙嘉遇奇怪:“你怎么了?”
“这种地方我请不起你。”我如实回答。
“你请我?”他大笑“你成心想寒碜我是吧?”
“没有,我真的想谢谢你。”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我的手,直接拽进了大门。侍者笑容満面上来,这回我学了乖,开解大⾐纽扣,由着侍者帮忙褪下⾐袖,取了大⾐和帽子收进⾐帽间。
旁边桌的人走过来招呼,象是孙嘉遇的人。“马克,好久不见。”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哟,傍尖儿又换了?你丫的怎么越玩越回去了?”
“你他妈的,就是故意的,成心毁我是不是?”他有些挂不住,一脸窘态。
我只能转过头,假装欣赏墙上的装饰画。
菜上来了,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孙嘉遇自己不怎么动,却不停地劝我“尝尝这个,乌克兰的特⾊菜,味道怎么样?”
“嗯,好,不过原料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俄文叫做‘庐卜提斯’。”他卷起⾆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语专业出⾝吧?”
“不是,咱自学成才成吗?在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赶上八年抗战了。”
我停下刀叉,吃惊地看着他“你在这儿呆了七年?这个地方?”
“啊,怎么了?”他点起一烟,人在烟雾后笑“别只顾发呆,吃菜吃菜,再来点鱼子酱?”
我连连头摇“不不不不…”简直象生吃鱼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难忘。别的不说,能忍受食物方面的不适和贫乏,在这里坚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来的时候,孙嘉遇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于是我看到了时尚杂志中见过无数遍的标志,那两个著名的大写字⺟:CD。掀开盒盖,里面是六个形态各异的小香⽔瓶。
“不知道哪种适合你,都试试得了。”他说。
“我从来不用香⽔。”摸索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还回去又舍不得,心里矛盾万分。
“女孩儿哪儿能不用香⽔?”他隔着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宝贝儿,你得学会让某种香氛成为你的特征。”
这句话让我动了心,维维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伊人已去,余香犹在,若有若无间沁人心脾,会让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犹豫半天我还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没有⽩吃的午餐,这顿晚餐的代价,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事儿啊?”他不耐烦,抓过我的背包,直接把香⽔盒塞进去。
这时候再拿腔作态就显得过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谢了。”
出门他就势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着,脸上有点发烫。他的手心温暖而⼲燥,指腹和虎口处却有一层薄薄的硬茧。
我用手指挠挠他手心的茧子“这什么?劳动民人的手,嗳?”
他看着我做了个惊异的表情,两条眉⽑一上一下倒悬着成了八点二十“我爸是时传祥,你不知道?”
“时…时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难免一脸糊。
他跺跺脚长叹一声:“代沟啊,我怎么就给忘了?来,帮你扫扫盲,时传祥,一九七五年国全劳动模范,对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的职业是掏粪工人,哎,你不会连什么是掏粪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着他走千家串万户…”
“去你的!”听明⽩他在消遣我,我撂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哎,别生气啊!”他追上来,嬉⽪笑脸地揽住我的肩膀“我说实话,被健⾝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两个七八岁的洋童跑过来,拽住他的⾐襟不放“先生先生…”稚嫰的童音“买后视镜吗?五十美金一个。”
一个孩子扬起小手,举着一只后视镜给他看。
“不要不要。”他一边摆手一边取出钥匙为我开了车门。
“买吧,先生,便宜,不买你会后悔的。”两个孩子依旧着他。
“走开!”他板起脸,做出一副凶恶的模样“不然我叫察警抓你去警局了啊。”
提到察警,那洋童似乎瑟缩了一下,松开手向周围看看。他趁机推开两个孩子坐进来,关门点火松手刹,犹自恨恨地说“你不知道,这些小孩儿特别讨厌…”他的声音忽然⾼了八度“嘿,我说,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啊?”
我凑过去看一眼,噗哧一声笑出来,原来车两旁的后视镜已经一个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推开车门,换了俄语大叫:“你们两个,给我回来!”
那俩孩子看他脸⾊不虞,吓得撒腿就跑。可是人小腿短,很快就跑不动了,被他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一番讨价还价,孙嘉遇最终掏出三十美金赎回了他的后视镜。他提着它们走回车子的时候,气得脸都是绿的。
我远远地看着,靠在座椅背上笑得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这买卖…太值了,真换个新的,BMW…还不得敲你一百美金?”
他的脸⾊缓和下来,伸手拧我的面颊“三十美金能换你一笑,还划算。”
我指着窗外,依旧笑得说不成话。两个洋童拿了钱庇颠颠地跑了,不远处还站着几个十五六岁的当地少年,显然这几个才是始作俑者。
孙嘉遇啼笑皆非“这帮兔崽子,被他们算计好几回了!刚才我还一个劲儿琢磨,怎么这玩意儿瞧着这么眼呢?”
他送我回家,车穿过市区的街道,街边的煤气灯在车窗外掠过,一颗颗象流星划过。
望着他英俊的侧脸,我渐渐笑不出来,只要他看着我,我的心就紧张得噼啪跳,第一次尝试到这种自一样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解释,但我希望我能知道。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真正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逻辑。
他侧过脸看我一眼“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
他扶着方向盘笑起来,问我:“你是京北人?”
“嗯。”“音乐附中毕业的?”
“嗯。”“除了嗯你还会说点儿别的吗?”
我⽩他一眼“我的护照你看过,我和彭维维是同学你也知道,你问的可不都是废话吗?”
他咬着下,似是忍俊不噤“这不是帮你找话题嘛,好吧,换你问我。”
于是我问:“别人叫你马克,是你英文名吗?”
“嗯。”他原样还给我。
“为什么叫M-a-r-k?有什么典故?”
“典故?”他仰头想了想,微笑“还真有,不过俗的。上学的时候,外教给我起个英文名叫Jay,我不要,坚持叫Mark,老太太一个劲儿追问,why?why?”
“到底为什么?”我也好奇。
“因为啊,”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那个时候,英镑、美元都在疲软状态,只有德国马克最坚。”
“可怜的外教,”我勉強忍着笑“有没有被你气着?”
他一本正经地头摇“没有,老太太早被我气成习惯了。你是不知道,从小学到大学,就很少有老师喜我,每次家长会,我们家也没人愿意去。因为每次我都是带枷示众的反面典型。”
“要是老师要求一定参加呢?”
“那大家就撺掇我姥爷去。反正老爷子耳背,老师说什么他都听不明⽩。”
“哎呀,谁上辈子没烧⾼香,摊上你这种生学?”我得用力握紧拳头才能忍住大笑。
“嘁,没有我,他们的教生学涯该有多寂寞!S中的语文老师,至今还记得我。有次期末试考,给古文填空,上句是穷则独善其⾝,哎,你知道下句是什么吗?”
“不就是那什么富则什么什么天下吗?”
“什么跟什么呀,我直接就在下句填上了,富则妾成群,把老头儿气得直哆嗦,说这辈子遇到我,总算开了眼!”
我则笑得浑⾝哆嗦“你爸妈也不管你?”
“我妈?”他耸耸肩“我妈比我还神。那时候为逃晚自习看《雕》,天天找我妈磨唧。她嫌烦,⼲脆写了一本请假条给我,随用随填⽇期,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学期我就⾼烧了七八回,把班主任吓得不轻,以为我得了⽩⾎病。”
我捶着仪表面板几乎笑背过气去,这什么人啊这是!
“就你这样的,还能考上大学?真没天理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别说,我居然上了B大的分数线,当年可是全校轰动啊!”眼看着公寓在望,他的笑声却突然停顿,猛踩一脚刹车,我没有防备,向前猛冲一下,脑门差点磕在玻璃上。
我有点恼怒“怎么回事儿?”
他一声不响,盯着前方的某个地方,神⾊惊疑不定,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住的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黑⾊的奔驰,映着车灯雪⽩的光柱,车牌上“TTT”三个打头字⺟异常醒目。
一对沉浸在情中的男女,正吻得难舍难分。女人的肢后仰,几乎贴在发动机盖上,及长发委顿于上,如一朵盛开的黑⾊大丽花,这不是维维还能是谁?
她被跑车的引擎声惊动,挣扎着朝这边转过脸。远远看过去,她的五官模糊不清,却仿佛带着讥讽的笑意,接着她扭头,索把整个⾝体都紧紧贴近那个男人,两人吻得愈发如火如荼。
我偷眼看孙嘉遇,他脸⾊铁青,难看得吓人。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
过一会儿他突然打转方向盘调头,竟朝着来时的路驶过去。
“哎哎哎…你⼲嘛?”我有些着急,连声叫着“已经到了,你先放下我再说啊…”他象是没听见我说话,一直把车驶离公寓区,才停在路边熄了火,摸黑点起一支烟。
路上不时有车经过,车头大灯的光亮扫过,照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我觉得无趣而尴尬。这最后的香场面,维维是为了做给他看,显然他对维维还有旧情,那我杵在这儿又算什么呢?
我推开车门同他道别:“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别过脸,神⾊有点茫然。也许是我多心,类似的表情,在维维脸上似乎也出现过。这么时髦悦目的一对男女,他们在一起才算旗鼓相当,我没法儿跟维维比,可也犯不着做别人闲暇时的点心。
走出十几米,他追上来拽住我的手臂“你⼲嘛?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勉強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的晚饭。我自己能走回去。”
他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脸转到路灯下“好好的,突然这么别扭,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国內的女孩儿怎么都这样?”他非常不耐烦“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我笑笑“再见。”
这次他没有再追过来。
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天气极冷,呼昅间眼前被一片⽩雾笼罩,我想笑,眼泪却淌下来,流了一脸。
是我错了,被黑暗里的声音所惑,做了一场不该做的绮梦,起了不该起的奢望。洋葱一层层剥开,我也流了泪,可里面并没有让我惊喜的內容,最终还是颗洋葱头。
取出钥匙开了家门,屋里依旧漆黑一团,维维并没有回来。我不想开灯,黑暗里摸索着倒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渐渐浑⾝松弛,然后明⽩,为什么维维会在家中常备着烈酒。
在沙发上胡滚着睡了夜一,第二天起来天已大亮。维维的房门依然关着,没有回来过夜的痕迹。我匆忙洗把脸,换好⾐服赶到学校。因为宿酒未消,整个上午头痛如裂,镜子里的脸⾊有点发青,两个大黑眼圈,吓得我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喝酒了。
课上到一半,包里的机手开始振动。我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彭维维,她居然在察警局。
“赵玫,带点儿钱赎我出去。”她的声音沙哑疲惫,不复平⽇的圆润。
我吃了一惊,机手几乎脫手落地。“维维,出什么事儿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答:“你来了再说。”
“好,你等我。”
我挂了电话,顾不上收拾书包,只取了钱包和护照就冲出校门。
奥德萨街头的出租车极少,我拦辆私家车讲好价钱,先到行银取了现金,再直奔察警局。百忙当中不忘打个电话给安德烈。“安德烈,⿇烦你帮我问问,到底为了什么?”
到了警局,一⾝警服的安德烈站在大门口等我。我跳下车朝他跑过去,他快步上来,一边带我往里走,一边把事情经过尽量简捷地告诉我:“两人半夜喧扰,女方试图纵火,邻居报了警。”
“维维纵火?”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人是谁?”
他不出声,朝一边的走廊努努嘴。
我的视线追随过去,呵,我竟然看到了孙嘉遇。他一动不动靠墙站着,嘴里叼着一只烟,已经结了长长一条烟灰。眉骨上方贴着一块纱布,衬⾐上⾎迹斑斑,得一团糟,脸上分明有几处指甲刮过的⾎痕。
我望着他,心头划过一阵异样的疼痛,一时间呆住,竟然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直到安德烈提醒我:“玫,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強庒下心里的痛楚“彭维维呢?”
“还在接受警方的询问。”
安德烈指点着我理办复杂的保释手续。我忍不住质问:“为什么男方无需做这些?”
“赵姐小,是你的朋友伤人在先,又试图放火与对方同归于尽,几乎造成燃气炸爆。”那美丽的女警笑着回答“你说该控告谁?”
我顿时哑然,闭上嘴不再说话,默默地钱签字。值得吗维维?我在心里叹息,非要闹得两败俱伤,倒让不相⼲的人看了笑话去?
手续办完,一名女警带着维维出来。夜一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发尖俏,大眼睛里一片空洞。我原想教育她两句,见此情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到我,维维脸上仿佛有愧羞之⾊一闪而过,但不过片刻便消失了,她依然倔強地仰起脸,绷紧了角。
我向安德烈致谢道别,他吻我的脸颊,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我笑他婆婆妈妈象个女人,可是心里非常感动。因为还记得上次的事,所以颇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当地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什么事情都摆在明处,开心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即使不负责任,但至少磊落大方。
我扶着维维离开,没想到孙嘉遇还在大门口等着。
“我送你们回去。”他走过来。
“你滚开!”维维声音尖利,一点儿都不客气。
“彭维维!”他也动了气,眼瞅着额头的青筋一暴起,几乎是咬着牙说“你愿意自暴自弃没人拦着你,这件事儿我会替你摆平,以后再没人为你收拾后事,你好自为之!”
“谢了!”维维冷冷地看着他,黑眼睛里似有火花迸溅“孙嘉遇,我也告诉你,出来混的,总有一天要还的,你还是惦记着给自己收拾后事吧!”
她拉着我从孙嘉遇跟前走过,扬长而去。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也盯着我,眼睛里的神情极其复杂,我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回去的路上,我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维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彼此看着不顺眼。”维维头抵在车窗玻璃上,说得轻描淡写。
我不好再接着问,回家催她澡洗换过⾐服,又看着她吃完饭上躺下,才匆匆赶回学校取我的书包。
回来胡看了几页书,又收拾一下房间,时间已过十二点。我换了睡⾐钻进被窝,正要关掉头灯,房门毕剥毕剥响了两声,维维在外面说:“赵玫,你睡了吗?”
“没呢。”我立刻坐起⾝。
她在边坐了很久,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表情冷漠,却不肯说话。
我把她的手拉进被子暖着“维维…”
她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特别丢人?”
“没有,”我几乎指天发誓“我要是这么想过,出门被雷劈。”
“你个傻蛋,谁让你赌咒来着?”维维嘴角动了动,笑容勉強且带着几分自嘲“知道吗赵玫?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人,连那个混蛋当初欠下一庇股债跑路,我手里没有一分钱,债的天天堵在门口,房东要赶我出门,我都没有求过人…”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悲凉,声音不觉变得哽咽。我不敢揷话,屏住声息听她接着说下去:“可是我求过他,放软了声音求他,他还是我行我素…这辈子我真正动过心的男人,也就两个…”
一滴眼泪慢慢滑出眼眶,维维闭上眼睛。外面的世界瞬间变得寂静,我怔怔地望着她,一颗心也缓缓下沉。
“那…你们以后…”我问得非常小心。
“没有以后,这个人对我来说已经死了!”维维睁开眼睛,又恢复了之前冷冷的神情。
她再也没说什么,站起⾝离开我的卧室。我听到她的房门轻轻关上,吧嗒一声落了锁。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以前我不曾见识过,原来爱情不全是风花雪月,它的份量也会如此沉重,让人黯然,让人流泪,伤人,然后自伤。
这件事过后彭维维变了很多,⾐着逐渐往暴露上走,原来那点艺术系生学的雅⽪气息渐渐消失,夜不归宿变做家常便饭。
我很担心,却又无从劝起。既然帮不到她,只能装作看不见。
安德烈又和我恢复了邦,每天清晨还是在老地方等我。
他对彭维维印象深刻,一直追问:“玫,你那美丽的朋友还好吗?”
我叹口气不说话。
他看看我的脸⾊,又问:“那天你是怎么回事?脸⾊真难看。”
“别担心,”我拍拍他的臂膀“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这一次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说:“你爱上那个男人了?”
“哪个男人?你在说什么?”我明知故问,脸却不由自主,一下子就红了。
他也叹口气“我们有句谚语,只有爱情和咳嗽是瞒不过的。你看他时的眼神,和平⽇不一样。”
“安德烈,见你的鬼!”我大叫,假装被得罪,紧跑两步,其实双颊已经热得发烫。
“我不会怪你,”他追上来说“他长得那么漂亮,没有女孩子抵挡得住。我见过的国中男人,很少有这样整齐的。”
的确,奥德萨街头经常能看到灰头土脸的国中人,说是民工不会有人异议,但真正的⾝家亮出来,往往吓人一跟头。象孙嘉遇这样有点儿钱就如此招摇的,确实不多见。
我劲使⽩他一眼,用中文说:“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为你拉⽪条。Gay如今正流行。”
安德烈笑着拍拍我的后脑勺。这语速极快的一串中文,他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察言观⾊,大概也知道我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感到口似憋着一口气,非常想做点什么发怈,于是超过他一直冲到前面去。
“玫,你别怕!”安德烈再次追上来,在我⾝后说“如果他不爱你,还有我爱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
我喜安德烈这点天真和坦率。他的心里蔵不住任何事,从来不装模作样,也很少愁眉苦脸,但他并不傻,什么都知道。象孙嘉遇那样的人,谁喜上他都是一个劫数,维维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算了吧,安德烈。”我夸张地皱起眉头“你们乌克兰的女人,简直象苦力。生七八个孩子,每天上班贴补家用,下了班牛一样忙家务。我听说有更离谱的,丈夫回来还要跪着给脫靴子…”
他大笑,伸手要捏我的鼻子“胡说!至少我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子。”
我嘻嘻笑,在林荫道上左右穿梭着躲避他,正玩闹着,前方有辆加长卡迪拉克经过,车牌号是666888,我觉得好玩,一路追着看,顺便告诉他国中人对吉祥数字的崇拜。
安德烈点点头“乌克兰也有,你知道吗?车牌前三位是000的,肯定是府政的车。”
我心里一动,趁机问他:“那前三位是TTT,又代表什么意思?”
他的脸⾊顿时凝重“你们国中的黑社会首领。”
“什么?”
“他们都叫‘大哥’。”
我眼前恍惚一黑,被鹅卵石一跤绊倒,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安德烈吓得扑过来扶我“玫,你还好吗?”
我捂着膝盖坐在地上,嘴里大菗冷气,双手也被擦伤,辣火辣作痛,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
安德烈蹲在我⾝边,连连问:“没事吧?你没事吧?”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顾不得膝盖处传来的刺痛,一把抓住他的手问:“安德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你没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他神情严肃,象在教堂发誓“这几年乌克兰的国中黑帮越来越庞大,地位比较⾼的几个人,他们的车牌号上,都有TTT三个字⺟。”
臋部下面的寒气一丝丝侵染上来,我象被冻僵了一样,半天动弹不得。
我想不明⽩,维维虽然脾气火爆,可是一向做事还有分寸,她怎么就会招惹上黑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