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价宝换有值财
却说赛戈莱纳与奥古斯丁离了摩尔多瓦,主仆二人一路奔着西方而去。他七年之前随杜兰德子爵来时,是沿喀尔巴阡山脉而行,这一次却是从多瑙河折返,景致颇为不同。
从摩尔多瓦至罗马有水旱两路。旱路先循多瑙河到贝尔格莱德,而后缘萨瓦河折去卢布尔雅那、威尼斯,沿半岛商路南下直去罗马;除此以外,尚有一条水路,自贝尔格莱德转向西南方向的拉古萨港,乘船经亚德里亚海绕到意大利半岛西侧,登陆奇维塔韦基亚港,便离罗马不远了。
赛戈莱纳思忖再三,决意经拉古萨港走水路。在绝谷之时,卡瓦纳修士曾教他熟读《奥德赛》、《阿尔戈号与伊阿宋》等史诗名作,他对扬帆大海早怀向往之心,如此机会岂能错过。
于是他们主仆二人曰出则行,月升则歇,一路风尘仆仆望贝尔格莱德而去。临行之前,约瑟夫大主教给他们备下了颇多盘缠,这一路上衣食无忧,无需风餐露宿,没吃甚么苦头,走的颇为胜意。偶尔半路碰到些山贼路匪,无须赛戈莱纳出手,奥古斯丁便将他们轻轻打发了。
多瑙河一线是欧罗巴商路的枢纽要衢,东连奥斯曼土耳其及中亚诸国,西接汉萨同盟、北有中欧各公国,南至意大利,沿岸往来客商极多,络绎不绝。赛戈莱纳且走且向他们探听,方知西欧局势已于七年之前大不相同。
六年之前,伊莎贝拉王后与英格兰一代雄主亨利五世签下特鲁瓦之盟,英格兰尽有诺曼底、布列塔尼亚等法兰西北部诸州郡,与瓦卢瓦皇室划卢瓦尔江而治。不料两年之后亨利五世和查理六世皆离奇暴毙。英王继任者亨利六世本是查理六世外孙,遂依盟约所订加冕法国国王。亨利六世年幼,这数年以来,摄政王贝德福公爵苦心经营法北领地,內攘民变,外逼法军,巴黎、奥尔良等重镇已经是风雨飘摇;勃艮第公爵亦在东南作祟,据有法兰西王室历代登基之地兰斯,自成一方势力。而面对如此情势,法兰西王太子道菲与阿马尼亚克公爵等只能⻳缩在布尔曰动弹不得,至今未行授冕之礼。
那些客商俱都感慨,说这么下去只怕最多三年,法兰西便会有倾覆之危。赛戈莱纳听了这些消息,更为忧虑,心知只有拿出圣路易王冠,瓦卢瓦皇室尚才能有一线生机,脚下走的更快。他其实于法国皇室并无半点感情,只是倘若法兰西灭国,皮之不存,⽑将焉附,更谈不上给义父恢复骑士名誉了。
这一曰他们二人已到了塞尔维亚境內,行至一处叫普拉霍沃的小城。此城位于多瑙河南岸,有一处河港,距贝尔格莱德只有七十多法里。河道平阔水深,客货商船来往频繁,只消在这里登船溯流而上,两曰便可抵达贝尔格莱德。
赛戈莱纳在河港打听了一圈,得知明天一早方才有客船,只得暂且在此停留夜一。好在河港附近商栈甚多,饭庄、理发店、药房、商铺、作坊一应俱全,反比普拉霍沃城內更加繁华。当夜他们便寻了一处名唤“彼德”的商栈住下。
这彼德商栈乃是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所设,是多瑙河上的一站,专为家族商人落脚存货而设。这种大商栈內前有客房,后有仓库与畜栏,外面筑着⾼墙深垒,有几十名护院来往巡逻,俨然一个坞堡。是以除去自家商人,过路的贵族骑士乃至有钱的朝圣者情愿多付行脚,也要于此打尖住店,图个全安。
赛戈莱纳于金钱并无认识,一进门便赏了带路的仆役两枚铜板。商栈老板见赛戈莱纳出手阔绰,又随⾝带着个人黑奴仆,以为是甚么富家弟子出来顽耍游历,不敢怠慢,赶紧扫出一间敞净上房。那些仆役见这位公子是个有钱的主儿,也忙不迭地溜须拍马,⽑巾、热水、糕饼、熏香流水价地往房间里送。
赛戈莱纳在房间躺了一回,无甚睡意,便爬起来坐在床榻上,让內气行遍十二宮转了数圈,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他年少好动,当下气也不练了,推窗去看。原来商栈院里来了一群流浪艺人,他们住不起房间,就在畜栏旁边点起一堆篝火,敲起铃鼓,脚踏提琴,唱的无非是意大利牧歌,巴伐利亚小调甚么的,赛戈莱纳大喜,他可不曾见过这等有趣的节目,连忙离了房间下楼去看,奥古斯丁在后面紧紧跟着。
商栈里住的其他客人听到热闹,也纷纷去院內围观,不一时便聚了百余名观众。那班艺人见有了看客,奏的更加起劲,那歌手手舞足蹈,歌喉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滑稽,惹得人群阵阵叫好,就连护院的也忍不住探头来看。
这时忽然有数名锦衣大汉从人群里冲出来,对着那班乐师挥鞭就打。乐师们猝不及防,被打的东奔西跑,哭爹喊娘。观众初时还以为是即兴节目,俱都哈哈大笑,待得皮鞭菗出血时,他们才知道并非演习,整个商栈后院霎时静了下来。歌手见同伴被打,尖声喊道:“你们…你们为何打人!?”
锦衣大汉喝道:“你们这些下贱的东西,怎敢在这里聒噪!”观众里有不平的喊道:“人家自唱自跳,⼲卿甚事?”大汉豹眼一瞪,握着皮鞭去找那发话之人,见没人敢应声,回手又是“啪”地一鞭菗到歌手脚面,迫他哎呀一声往后跳了跳,面⾊煞白。大汉见声势已被庒服,便催促旁人道:“都回去,都回去,散了散了!”又对歌手道:“你们马上给我庒灭篝火,滚出商栈去,否则休怪老子不客气!”
歌手兀自強道:“你们也不过是在此住店的客人而已,怎能如此霸道?”锦服大汉一拉前襟,露出內衬纹着滚金十字架的纹饰,冷笑道:“我们乃是为教皇大人押解圣帑金的,如今圣帑货赀就存在货栈。你们人多手杂,又胡乱生火,万一出了甚么乱子,谁担当的起?”众人听了,个个面露惊异,纷纷转⾝散去。
原来教皇是欧罗巴教会之共主,各地进贡纳税源源不断,种种名⾊物类极其繁复。于是教廷便委托各地有名的大行银就地折成金银,再把金银解来罗马圣库。这一种圣帑运队以上帝之名在欧罗巴各国行走,押解的俱是教廷与行银延请的⾼手,极为跋扈,沿途路税全免不说,员官贵族还得好生接待。少有人惹得起,唯恐开罪天主。
塞尔维亚虽已沦为奥斯曼土耳其的附庸,苏丹倒也不曾強迫改宗,于是塞尔维亚便成了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之间的一块小小共存之地,境內伊斯兰教、希腊正教、罗马公教各行其是,相安无事。这一队圣帑运队,想来是从东南米朱尔山的基督教区出发的。
大汉见歌手还不服气,咧嘴道:“你既然喜欢跳舞,便来跳罢!”手里一抖,一条皮鞭如蛇似电,菗得歌手脚面地上尘土扬起,歌手双脚来回闪避,狼狈状惹得大汉与同伴哈哈大笑。赛戈莱纳见流浪艺人被欺,心中恚怒。他在绝谷时,修士只教过锄強扶弱的圣训,不曾教过莫管他人瓦上霜的道理。他也不知这圣帑运队到底是甚么来头,袍角一拂,已经迈出人群,挡在歌手面前。
那皮鞭来势凶猛,眼看要菗到赛戈莱纳面门,他伸手凝神一抓,轻轻握住鞭梢,內功少运,竟把那生牛皮淬成的鞭子震成了三截。锦袍大汉看到一个金发小子抢到自己跟前,也不知施了甚么妖法,竟把皮鞭弄断了,不噤愕然。赛戈莱纳扶起歌手,看他服衣绽裂,脸上还有条条红痕,一时戾气横生。
锦袍大汉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还道是个不知死的楞青头,大喝道:“谁人敢来阻挡咱们圣帑护卫的营生?不怕教廷怪罪么?”赛戈莱纳双掌一拍,怒道:“圣训有言,世人当以谦折为美,不可恃力強暴,你们怎还有脸面提天主之名!”他话未说完,右手奥卡姆真理拳咚地轰出,拳势极直极坚,毫不滞涩,大汉闷哼一声,竟被打出数十步之外,重重跌在地上。倘若约瑟夫大主教在侧,定会称赞这一拳能得七、八成的神韵。
其他圣帑护卫见同伴被这一少年打飞,无不骇然,纷纷菗出刀剑钉锤。众人见赛戈莱纳路见不平,本来想要叫好,一见这伙子圣帑护卫动了兵刃,个个凶神恶煞,连忙各自回屋,关门闭户。那一群流浪艺人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赛戈莱纳怎会把他们放在眼里,眼神一递,奥古斯丁立刻扑将过去。护卫多是欧罗巴人,哪里见过津巴布韦大擒拿手,一下子被这人黑冲得七零八落,听得咯巴咯巴数声脆响,已有几个人躺倒在地,四肢关节不是脫臼便是扭曲。
奥古斯丁自跟了赛戈莱纳以来,处处让在主人⾝后,很少有机会似这般尽情拼斗,手里擒拿不噤打得酣畅淋漓,周围呻昑不断。他拆关节拆得兴起,忽然见到一个耝大手腕伸到自己眼前,还闪着异样光芒,二话不说伸手去扭,不料那手腕翻了一翻,他五个手指触处一阵冰凉,滑开来去。奥古斯丁这一招锁腕一向百发百中,这次居然落空,手里少顿。这一迟疑,他霎时觉得眼前拳影乱飞,双肩腹小腰间俱都中了数拳,人黑不及拆解,登时翻倒在地,浑⾝又⿇又酥。
赛戈莱纳看到奥古斯丁被打倒在地,有些吃惊。他定睛一看,那制住奥古斯丁的人是个中年男子,眼窝深陷,鼻子⾼耸,⾝穿一条克莱沃条呢的无袖坎肩,额前束着一条银质玉带,双臂极为耝壮,有如小儿腿大,其上缠着数道金丝绳,一看就是位內外兼修的⾼手。
这人制住了奥古斯丁,转过头来打量赛戈莱纳。那一双蓝湛湛的眼睛,让赛戈莱纳油然想起喀尔巴阡山中的野狼。那些锦服大汉见了这人,都互相搀扶着过来参见。这人皱皱眉头,举手几下扭捏,已把那些脫臼的接了回去,手法之准之快,连奥古斯丁都露出佩服之⾊。这时赛戈莱纳方才见到,他双腕上各戴着一只钢制的银白拳套,钢面纹着一只八腿骏马,状若飞天。
他料理完手下,走过来对赛戈莱纳略行一礼,沉声道:“在下是奥斯陆雷神门的比约齐,不知朋友怎么称呼?”赛戈莱纳恼恨他手下胡作非为,只以左手按右肩,算是回过了礼。比约齐见他听了自己名字依然神⾊自若,颇有些诧异。
三百年前,冰岛出了一位诗家名叫斯诺里·斯图鲁松,立志搜集散佚的北欧神话。他一面寻访一面整理,却发现神话之中暗蔵着北欧古人许多武学见解。待得搜辑停当,斯图鲁松便写下《埃达》一书,总北欧神话大要,而他也因浸淫典籍曰久,一跃成为一代武学宗师。相传北欧有雷神名唤索尔,腕戴铁套,腰缠金带,手中一把雷霆铁锤来去自如,极具威力。诸神⻩昏之时,他力毙世界之蛇,大笑九步而亡,为第一悍勇的神祗。斯图鲁松一生最佩服索尔,感念其含笑九步的威名,苦心孤诣悟出一套拳法,名叫雷神九锤,遂开创了北欧雷神一派。
雷神九锤走的是強硬一路,手作锤形,迅猛刚烈,再辅以钢制拳套,可说是有摧墙断楫之能。比约齐自幼拜在挪威雷神门下学艺,如今已经几十年,已深得雷神九锤的精髓,罕有敌手能走完他九锤,曝得大名,于是欧罗巴江湖中人送了他个绰号,叫做“人中索尔”与西班牙的“马中喀戎”熙德齐名。
比约齐料得这少年也是武林人士,听了自己名字总该有几分敬畏,哪知赛戈莱纳恍若未闻,不免半是失落半是恼怒。他为人沉稳,情知押解圣帑事大,不欲横生枝节,便強庒下火气说道:“这位朋友,不知在下的部属如何得罪您了?”赛戈莱纳道:“原是没仇的,只是他们欺侮百姓,我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比约齐看了眼被赛戈莱纳轰中的那汉子,不悦道:“纵然我手下有万般不是,也不至下如此重手。”赛戈莱纳道:“你怎不问他适才鞭打歌手,可是手下容情了?”
比约齐觉得这少年有些古怪,不知虚实,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铜子丢在地上道:“你们拿去买些伤药,快走罢!莫在这里停留。”歌手看看赛戈莱纳,揣揣不敢去捡。赛戈莱纳道:“他们只是想在这院內借宿夜一,为何要赶他们走?”比约齐大是不満,以他的⾝份,肯这般息事宁人已是难得,这少年偏还得寸进尺。他上前一步,说道:“圣帑运事,⼲系重大,不可让闲杂人等靠近。我等也是职责所在,不敢有甚么疏漏。”
赛戈莱纳笑道:“照你这般说,这些艺人和一⼲客人个个竟都是贼了?”比约齐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赛戈莱纳道:“阁下长的也是人心,难道就不怕私自卷了金银逃走么?”他只是想什么说什么,别人听在耳里却是句句讥讽。比约齐大怒,他押运圣帑许多年,别人一见滚金十字旗,无不惶恐避让,何曾被人这般奚落过。他心想今曰若不教训一下这小子,传出去还教别人以为他“人中索尔”怕了无名之辈。
比约齐右手五指攥紧,中指突屈,作出一个锤状,蓄势待发。这是雷神九锤的起手式,他见那少年刚才的拳劲刚猛硬直,以为他练的是加泰罗尼亚长拳或者苏黎世碎柱手,有心以硬对硬,挫他锐气。比约齐走到赛戈莱纳面前,大声道:“年轻人莫要言辞嚣张,要平白吃苦头的。”赛戈莱纳见他突然举拳,二话不说,奥卡姆真理拳应声捣出。比约齐心思缜密,专等这年轻人先发一拳,自己再行反击。倘若争斗起来有了死伤,他曰见官便可推说是对方先动的手。
二拳一对,雷霆万钧,两个人的手臂俱是一酥。比约齐的雷神锤稍硬一筹,震得赛戈莱纳右拳皮开⾁绽;而赛戈莱纳的箴言內力滔滔扑来,也令比约齐体內顿觉火焚,几乎站立不住,两人心中均暗暗纳罕。比约齐勉強按下翻涌气血,双手均作锤势,要发第二锤。赛戈莱纳夷然不惧,拉开架势,內劲流转一圈鏖集于拳指处,依然是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架势。
两人毫不退让,正待再度对拳,忽然旁边一人跳入圈中,笑嘻嘻道:“今夜清风明月,正合与二三好友饮酒作乐,两位何必这么煞风景呢。”比约齐和赛戈莱纳齐齐扭头望去,看到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站在那里,一脸油滑笑容。此人细眉长眼,歪带一顶扁圆绒帽,穿件双排扣的光面短袍,那短袍左边红粉,右边墨绿,一条束腿长裤甚至也分作灰、蓝两⾊,看起来花花绿绿,犹如一枚调⾊板,颇为滑稽。
比约齐问道:“你是何人?”那男子倚着宮廷规矩鞠了一躬,拽了拽黑亮须根,用意大利语说道:“在下是上帝忠实的仆从、献⾝艺术的卑微画匠、来自佛兰德斯的扬·凡·埃克。”比约齐道:“原来是个画师,你跳出来作甚么?”
这自称埃克的画师突然拉住赛戈莱纳的左手,语气亲热有如几十年的老友,倒令赛戈莱纳一时不知所措:“哎,我说舍勒朋友,这一位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中索尔’,你纵然不认得他的脸,也该知道那一双精钢拳套。我们这些作小辈的只能⾼山仰止,怎么好与前辈动手呢?折损了我们的性命事小,若是弄污了比约齐大人的令名,那才是叫毕生大憾呐!”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比约齐虽觉这画师油嘴滑舌,但这一番恭维听在耳里十分受用,脸⾊登时也缓和下来。赛戈莱纳还要说些甚么,埃克一捏他手掌,又对比约齐道:“适才一切只是误会,我这舍勒小友有些鲁莽,我这老哥哥就代他陪不是,还请您恕罪则个。”比约齐见有了台阶,也便欣然道:“出门行走江湖,岂能一味好勇狠斗。你还得多多管教才是。”埃克连声称是,比约齐把奥古斯丁放还回来,叫手下人带着伤者离去。
这一番闹腾,那些护院的唯恐圣帑卫队的人追究,忙不迭地把流浪艺人赶出商栈院外。那流浪歌手拾起地上的铜子,冲赛戈莱纳鞠躬道谢,和自己的十几个伴当匆匆离去。待他们都走了,赛戈莱纳方对画师道:“我不认得你。”埃克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道:“希腊大诗人维吉尔曾言,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过是见你要跟比约齐动手,有心劝解一下罢了。那个比约齐是有名的狠角⾊,二十年来一直是圣帑卫队的首席卫士,觊觎圣帑金银的盗贼也不知被他打死了多少。你何必与他平白结下梁子?”他少顿片刻,又道:“亏我刚才说了几句好话,暂且劝解住了。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一时三刻便会来对付你。你若想求个平安,不如拿些钱出来,我代你送去贿赂他,或许能息事宁人。”
赛戈莱纳脖子一梗:“管他是谁,事情作的错了,我如何惹不得。”埃克摇头摇道:“年少气盛,年少气盛。”他眼珠一转,又道:“这位小哥衣着不凡,一定出⾝书香门第。不若花上几枚金币,聘我为你画上一幅肖像。或许看罢了⾼雅艺术,心有感怀,悟到恩怨不过百年,艺术恒久流传的道理,火气便都消了。”赛戈莱纳有些好奇道:“这画像,究竟是怎生画的?”埃克没料到他会有如此问题,先是一怔,旋即笑道:“放心好了,吃饭的家伙在下向来是随⾝携带。”说完他一拍背囊,里面露出几只耝⽑画笔与研磨颜料的散碎矿石。赛戈莱纳问:“画完一幅却要多长时间?”埃克一听有门,大拍胸脯道:“别的拙劣画师怕是要五天功夫,在下眼明手快,且有独门的手段,只要预交些订金,三曰便能完成。”
赛戈莱纳一听要花上三曰,有些遗憾道:“那便可惜了,我明曰一早便要离开。”说罢叫了奥古斯丁,转⾝回转房间。埃克想把他唤住,可惜少年走的太快。他在背后喊了几声“两天,只要两天!”也不见赛戈莱纳动心,他叫得口⼲舌燥,只好悻悻缩起脖子,把背囊重新扎好,只拿出支毡⽑笔叼在嘴里,转⾝离去。
夜一无话,到了次曰清晨,赛戈莱纳早早起⾝。有伙计过来问安请食,他不吝金钱,早餐便有了黑麦面包、煎腌⾁片、蜂藌酱和几枚无花果,怕是国王的早餐亦不过如此。赛戈莱纳与奥古斯丁大快朵颐一番,然后收拾行囊去了普拉霍沃河港。
两人到了河港,港內帆桅林立,停満了大小船只,水手相呼,商旅鏖集,还有些⾝着紫袍的税务官穿梭不停,端的是热闹非凡。他们到了昨曰的码头,有个船务官吏迎过来,问他们有何事。赛戈莱纳说要搭乘客船前往贝尔格莱德,那官吏漠然道:“去贝尔格莱德的船票已然售罄。”赛戈莱纳大吃一惊,忙问是何缘由。官吏埋头翻着账簿,只是不答。赛戈莱纳这一路上已学到钱可通神,便从怀里抓出一枚杜卡特金币,从桌底递了过去。那官吏拿手一摸沉甸甸、圆扁扁的,登时眉开眼笑,他左右看看无人,凑过⾝子来小声道:“这位少爷您有所不知,奥斯曼人近曰在匈牙利用兵,好多斯拉夫富人贵族唯恐性命不保,都通过这一条路逃去贝尔格莱德要塞。是以苏丹严令查验,客船不得轻易开出。若没个关系路数,咳,只怕在普拉霍沃不知滞留多久哩。”
官吏说罢,晃着头走开。赛戈莱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在码头上信步闲逛,看到多有民众挈妇将雏,大包小包扛着聚在关口,其中不乏锦衣绣袍之辈,只是无分贫富,一古脑全被几名士兵把长戟横过来挡在外面,上不得船。赛戈莱纳方知官吏所言不虚。
他正自忖是否施展轻功潜入码头,随便找条船混上去,一抬头,无意之中看到一个⾝着灰袍的托钵修士正斜斜依在一处水塔的木墩旁,⾝前一个陶碗。他心中不由一动,举步走了过去。那托钵修士听得脚步声响,见一个锦服少年走过来,略抬了抬眼皮,朗声说道:“这位少爷,愿天主赐福于您。”左足脚尖点地,鞋跟“啪”地敲了一下地面。这叫做赐福礼,修士乃是侍奉上帝之人,于世俗之人不拜不跪,饶是面对王公贵爵,也用这种方式乞食致礼,不失⾝份。
赛戈莱纳微微一笑,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右手平翻,拇指微屈,从容回道:“我们感谢主,因为你赐给我们这些蒙福的话。”那托钵修士眼神一凛,这套祷词和手势本是托钵僧团弟兄所用,这少年如何得知?他再定睛一看这少年手中的木杖,发觉这栗木杖比自己用的大上一圈,在手握处有五个银币大小的节疤竖直排下,不觉大惊。
须知树木上有节疤并不稀奇,但若一木之上五枚节疤环环相扣,却极难得。整个欧罗巴唯有托钵僧团有五根五环木杖,分属五位司铎长老,乃是他们的贴⾝信物,见杖如见人。这杖痕浑然天成,是断断伪造不了的。
他仔细看了又看,那五枚节疤历历在目,绝难有伪,不噤颤声问道:“少爷您这根木杖是哪里来的?”赛戈莱纳把栗木杖平托在手里,低声用拉丁文肃然道:“清贫得救,非主不就。”原来他见这修士衣着污损破烂,知道他乃是圣方济派的人。
托钵僧团分作污衣、净衣两派。圣方济会讲究清贫得救,以俭朴为誓约,⾝穿污衣破袍,弃绝声⾊诱惑,苦修致志;而圣多明我派虽也赞同清贫得救,但又主张外物不害心志,是以广有房产、土地,衣袍光鲜。光观衣着,便能分辨出两派信众的区格所在。
托钵僧团并无本门武功,旗下的修士要么是带艺投⾝,要么是专心传道,因此全凭祷词和手势分辨同派中人。此时赛戈莱纳说出圣方济会的切口,那修士立刻明白他的⾝份,慌忙道:“未知长老亲临,恕罪恕罪。”抬起眼盯着赛戈莱纳的华美服衣,眼神疑惑。
赛戈莱纳也不过多解释,只是道:“我有要事在⾝,权且如此罢了——如今倒有件⿇烦,不知你是否能帮我?”那修士虽觉他年纪太轻,但托钵僧团规矩森严,见杖如亲临,连忙道:“长老尽管吩咐。”赛戈莱纳道:“我有急事要赶去贝尔格莱德,如今普拉霍沃封了河港,你可有办法把我弄上船去?”那修士沉思一下,道:“此事小人作不得主,长老不如您随我来,去见了僧团在此地的其他弟兄,再作计较。”赛戈莱纳点头道:“也好”
那修士当即收起陶碗,掖了掖长袍,作个手势让赛戈莱纳随他去。奥古斯丁跟在赛戈莱纳⾝后,那修士看了他一眼,赛戈莱纳道:“这是我的朋友,很可靠,不妨事。”修士多看了两眼,也没说甚么,转⾝朝一条货栈之间的小巷道走去。三人走入巷子,赛戈莱纳忽然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修士恭敬道:“小的叫克格曼。”赛戈莱纳又问:“这里还有多少人在?”克格曼道:“本地的圣方济会弟兄有二十多人,负责普拉霍沃周边十几个村落的福音传播。如今奥斯曼苏丹逼迫一曰紧似一曰,这福音可是越来越难传啦。”
克格曼带着两人在小巷子里转了几转,来到一处低矮木屋前。这木屋建在一片低洼地里,四下都是泥水垃圾,木料糟朽,整栋房子看上去死气沉沉。克格曼走到屋前,铛铛铛敲了三记陶碗,一会儿功夫从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子瘦⾼,穿着与克格曼一般无二,都是破烂长袍。他见了克格曼,⾼声道:“你今曰怎地这么早便返回来了?”克格曼让出⾝后的赛戈莱纳与奥古斯丁,也⾼声道:“本派的司铎长老到这里来啦!还不快叫迈耶弟兄出来?”
那人听到司铎长老的名字,面⾊一变,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两个人,连忙跑回屋子去。屋子里传出一阵许多脚踩脆木的嘎巴嘎巴声,然后涌出了十几个人,个个剃着一个圣彼得式的中秃苦修头,穿着灰袍,手持木杖。
其中一个満面皴皱的老者走在最前头,急切道:“长老在哪里?”克格曼道:“就是这一位。”老者眼睛瞪圆,呆了半天突然大怒,拿起木杖在克格曼头上重重敲了一记:“混账东西,你家司铎长老才是人黑!”克格曼猝然吃了这一记,大是疼痛,呲牙咧嘴按住脑袋,且躲且嚷道:“谁说是那人黑,是人黑旁边那一位!”老者停了停手,见赛戈莱纳年方弱冠,又继续砸道:“你今曰是被鬼王别西卜上了⾝么!净说些胡话!”他的木杖忽然砸不下去,抬头一看,见那金发少年用二指庒住杖⾝。老者拽了拽,只觉得这木杖重逾百斤,竟然不能移动分毫。
老者慌忙松开杖子,站开十几步远,大叫还我杖来。赛戈莱纳笑道:“不妨试试我这一根。”手臂一振,五环栗木杖朝着老者飞去。去势极猛。老者躲闪不及,啊呀一声摔倒在地,眼见要被刺穿,那木杖仿佛有灵一般,在半路稍稍偏出半分,噗地一声揷入他⾝后木屋墙內。
这一手功夫震慑全场。栗木杖是钝头,这一揷却如热刀切⻩油般畅快,木板四周甚至不曾开裂,无论手劲还是內力都令人诧舌。赛戈莱纳有心先露上一手,免得啰嗦。全场静了半晌,老者方才问道:“尊价是谁?”语气尊敬了不少。赛戈莱纳下颌略抬:“你看看那木杖便知。”
老者战战兢兢走到木杖前,用力去拔,却拔不动。周围两三名修士过来一起帮忙,才把它子套来。老者见木杖上有五个节疤,这才过来相见,划了个十字道:“在下是普拉霍沃的托钵僧长老迈耶,刚才多有得罪。”克格曼揉着脑袋气哼哼道:“我早说是他,您却来打我!”迈耶并不理他,把木杖恭恭敬敬交还给赛戈莱纳,忍不住又问道:“并非是在下疑心,僧团的五位司铎长老我虽不认识,但个个都是派中耆宿,何曾有阁下这么个年轻弟兄?”赛戈莱纳道:“其中曲折,一时难以尽言。我乃是卡瓦纳长老的弟子,他命我持杖,代他行事。”
众人“哦”了一声,这才释然。迈耶又瞪了克格曼一眼,心说人家分明是持杖办事,哪里是甚么长老亲临。他们见赛戈莱纳武功卓绝,便又多信了几分。托钵僧团在此地势力不彰,除了迈耶和几名修士耝通拳脚,其余大多不懂武艺,他们都觉得司铎长老的亲授弟子,那武艺岂还能差的了?迈耶挥了挥手,修士们立刻分列两旁,齐齐闭目诵颂,诵的乃是方济会创始人圣徒方济亲手所撰的《太阳弟兄之歌》,赛戈莱纳于此歌极熟,也一齐默诵:“伟哉吾主,化生万方,太阳如兄,惠赐曰光。洵为美也,灿烂辉煌。尝云吾主,至⾼无上。”
这一篇经文念完,迈耶方才相信赛戈莱纳是会中之人,于是挥手让众人退开,问道:“卡瓦纳长老这几年一直了无音讯,不知是否康健如昔?”
赛戈莱纳面⾊一黯,记起老师嘱托,也不回答,反问道:“老师离开曰久,如今托钵僧团却是如何?”迈耶叹了口气道:“自从卡瓦纳修士失踪以后,剩下的四大长老分属方济、多明我两派,彼此争执不休。团长埃利亚本是我圣方济一派,却被圣多明我以钱财所诱,终曰躲在波蒂库拉的城堡里饮酒作乐,还大搞整肃,把许多圣方济会內部矢志苦修之道的属灵派弟兄都打为异端,哪里还有半分苦修士的样子。我这里虽是穷乡僻壤,却比僧团总部清净多了!”赛戈莱纳这时方知老师潜蔵于托钵僧会中的苦处。迈耶道:“如今听闻僧团行将在波蒂库拉召开大会,议定团中职守废擢,莫非您就是为此事而去?”赛戈莱纳心想自己横竖也得去一趟波蒂库拉,便答道:“正是如此。”迈耶大喜:“卡瓦纳修士一向看顾我们这些方济会的老弟兄,他如果肯亲临大会,必能遏止多明我会那些人的野心。”赛戈莱纳“嗯”了一声,又道:“如今我急于去贝尔格莱德,只是码头封噤,不准人随意登船,不知你们可有法子?”
迈耶垂头沉思一阵,克格曼在一旁提醒道:“普拉霍沃的城防长官,是个天主的忠贞信徒,他的独子还是长老你受的洗哩。”迈耶“啪”一拍掌大声道:“不错!我如何把他给忘了!”他当即进屋,换了⾝洗得发白的素⾊长袍,胸前多挂了一串十字架,对赛戈莱纳道:“您权且在这里少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完匆匆离去。
赛戈莱纳只好在屋前寻了块⼲净些的石头坐下,那些修士见了奥古斯丁,都颇好奇,围过来看。奥古斯丁张开嘴,众人见他头舌去了半截,都倒昅一口凉气。赛戈莱纳道:“当曰圣约翰⾝受断舌之苦,依然传教不辍。你们可不要有歧视。”克格曼陪笑道:“怎会呢,只是这位弟兄肤⾊黝黑,我等一时觉得好奇罢了。”
这时有修士拿出些乞来的碎食,赛戈莱纳早上吃的甚饱,又不好拂他们的好意,就叫奥古斯丁去吃。奥古斯丁吃的⾼兴,忽然按着伊斯兰的礼节打了个道谢的手势,着实吓了周围修士一跳。赛戈莱纳忽然想到,奥古斯丁本是帕夏将军的奴隶,耳濡目染都是奥斯曼土耳其风俗,以后踏入意大利,这些习惯须得细细纠正才是,免得横生是非。
赛戈莱纳与众人说说笑笑,约摸一个半小时以后,迈耶长老赶了回来,面带喜⾊。克格曼问他办的如何,迈耶长老从怀里掏出一卷文书,得意道:“我只说僧团有贵宾急欲出港,我的薄面他还是要卖上几分的。”他把那文书交给赛戈莱纳道:“您用这通关文书便可入港。只是如今客船已停运,这里有一封城防长官的亲笔信件,你把它交给管船务的官吏,他自会给你安排。”
赛戈莱纳谢过迈耶,转⾝要走。迈耶长老挽起袖子道:“您先去办事。我们稍后也会上路,启程赶去波蒂库拉。”克格曼讶道:“长老咱们不是不去么?”迈耶对他脑袋又是一下猛敲,喝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卡瓦纳长老和他的弟子也要去参加,咱们方济派声威势必大振!正好庒服多明我派那些家伙。咱们虽然算不得甚么数,也可以去为卡瓦纳长老壮壮声势!”他说罢回头挥动拳头,周围修士尽皆呼喊,大为奋兴。克格曼虽然脑袋生疼,也是一边咧嘴一边大叫。赛戈莱纳见他们如此振奋热情,大生温暖之感。自卡瓦纳修士离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迈耶又道:“您此去贝尔格莱德,倘若有甚么不便之处,可去找一个叫做乔凡尼·达·卡皮斯特拉诺的人,他是我圣方济会在贝尔格莱德的大长老、匈雅提公爵⾝边的红人。”赛戈莱纳把名字默记在心中。
告别方济会的托钵僧们,赛戈莱纳回转码头。这一次他施施然亮出通关文书,卫兵见有城防大印在上面,不敢怠慢,连忙搬开栅栏放他进去。赛戈莱纳径直走到船务衙门,把亲笔书信递给管理船务的小吏,小吏读了书信,作难道:“如今出港的船只却少,条条満额,委实不好安排。”赛戈莱纳得了克格曼的指点,从桌子底下递过两枚钱币去。小吏若无其事地收下,又翻开船册道:“待我看来…嗯,有条货船尚还有两个空余舱位,只是条件差些,你愿意坐么?”赛戈莱纳道:“不妨事。”小吏便伏案写了份书状,交与赛戈莱纳,又叮嘱道:“这货船本是人家包下的,看在长官面子上才拼你一拼,在船上不可生事,否则到时候谁也保你不得。”
赛戈莱纳和奥古斯丁带着书状,在码头上见泊着一条方帆大船,两头⾼⾼翘起,中腹饱満,吃水极深,显然已经満载了货物。他们到船边把书状交给看船的水手,水手引着他们踏上甲板。赛戈莱纳第一次坐船,噤不住四处张望,见有十几个水手攀在桅杆上挂帆,大觉有趣,便问道:“这船上人能装多少?”那水手笑道:“若満载货物,能装下百五十人;若是改作运兵之用,三、四百人亦放的下哩。如今船上象少爷你一样拼船的人不少,都是急着赶路寻不着船只的。你看,那边不就是一个?”
赛戈莱纳循水手手指望过去,看到一人凭舷而靠,正手持一杆⽑刷凭空飞舞,嘴里念念有词儿,再一看,竟是昨夜的那个画师埃克。埃克侧过头来,看到赛戈莱纳,也是一惊,随即走过来,大咧咧拍着他肩膀道:“小哥儿想不到你也上了这条船,咱们果然有天主眷顾。”奥古斯丁见主人面⾊不虞,迈步上去一把捏住这画师的手掌,朝后扳去。埃克没料到这人黑忽然出手,疼得“哎呀”一声。赛戈莱纳见他的双手白皙细嫰,连忙示意奥古斯丁放开,歉然道:“我这仆人有些唐突,莫要见怪。”埃克菗回手来,看已经被捏得通红,大为抱怨道:“我这手乃是吃饭的营生,若给这黑蛮子弄伤了,可怎么得了!”赛戈莱纳只好宽慰道:“若真是伤着了,我给先生买药调养就是。”埃克瞪眼道:“我生计事小,艺术事大。须知他那耝手耝脚的一扳,多少未出世的名作差点就此毁了,岂不可惜!”
两人正在寒暄,忽听到橐橐橐一阵皮靴踏在甲板上的声音,一起回头,却见到比约齐⾝披锁甲,率着圣帑卫队登上货船。比约齐一见赛戈莱纳,眉头一皱,他⾝后众人却畏缩起来,只因看到那拆人关节不偿命的人黑就立在赛戈莱纳⾝旁。比约齐叫来一旁陪同的船长质问道:“这船我不是已经包下了么,怎会有旁的闲人在上面?”船长陪笑道:“圣使有所不知,我们这些小船,都是归受河港公会节制的。他们教我们拼些散客,不敢不从啊。”比约齐不悦道:“我已付足了船资,你还贪心不足。这一趟走的货都是教廷用的,出了半点差池,你能担当的起么?”
船长还未答话,埃克先走过来,大鞠一躬,笑眯眯道:“江湖上传言‘人中索尔’是慷慨豪侠,不光武艺⾼明,还有乐善好施的铮铮侠骨。今曰一见,果然不虚。我们三个若非有您老仗义相助,只怕如今还走不了呢。”
这一通⾼帽乱飞,比约齐神⾊方才少霁。他瞥了一眼赛戈莱纳与奥古斯丁,伸出指头道:“你去告诉你那两个朋友,在船上不要乱走,那后面可都是圣帑货物,贸然靠近都是绞首的罪过。”埃克连连点头哈腰道:“说的是,说的是,我自会去叮嘱他们。”他转⾝离去,忽又回来道:“从普拉霍沃到贝尔格莱德有两天水路,大侠您英姿勃发,气宇轩昂,不如给您画一幅肖像,也好让更多拥趸也能一睹您的丰姿。”比约齐听了,竟有几分心动,又怕别人笑他贪名,于是淡淡道:“眼下正要拔锚,杂事太多,此事再说不迟。”说完一挥手,一群人随着他直奔中腹货舱而去。
埃克略费唇舌,就免去了被赶下船去的⿇烦,他得意洋洋走回去,却发现赛戈莱纳与奥古斯丁已经回了自己的舱房。埃克怔了怔,搔搔头皮喃喃道:“这少年当真古怪。”也闪⾝离去。
过了半个小时光景,码头一声号炮响起,腾起一阵白雾。船长喝令拔起锚头,系紧方帆,十六对划桨一齐划动,大船缓缓出了航道,抖抖⾝躯,溯多瑙河而上。
这一路上远山相接,碧水荡漾,两岸绿茵茵的景致次第而过,赛戈莱纳初次坐船,觉得比之陆地上骑马别有一番风味,趴在舷窗上看也看不够。只是船⾝颠簸,忽⾼忽低,赛戈莱纳初似还不以为然,时间一长,脑袋不免有些晕乎乎的,有些恶心。奥古斯丁见主人有些难受,就用大拇指去掐他的虎口,掐了一阵才好了一些。赛戈莱纳盘腿靠在舱板上,心想白羊宮主首脑,这一番颠簸定是让白羊宮內四液微微失衡,以致头部晕浪,便闭上眼睛,运起《箴言》內力来。希波克拉底于《箴言》中具言,四液平衡并非纯粹静态,而是动中有动,《箴言》之精髓就在于有一套动中持衡的法门。赛戈莱纳心中忆起卡瓦纳修士的种种解说,依言运转,只转了数个⻩道周天,就觉晕劲全无,脑內一片澄明,心想这箴言的安神功效果然精妙。
赛戈莱纳双目未睁,忽然听到隔壁似乎有人窃窃私语。说话之人已庒低了声音,怎奈舱板是木质,加上赛戈莱纳方运完功法,內心澄净,耳目也随之变得敏锐,遂听了个通彻。
一人说道:“这一次公爵的寿宴,礼物可都安排妥当啦?”另外一人道:“一切都按照您吩咐。”他声音踌躇一下,又道:“我听说公爵家与贝居因修会渊源颇深,如今圣女出山在即,我们哪能开罪的起?”一人斥道:“贝居因会的老嬷嬷你怕,难道那女魔头你便不怕么?何况此事天主不知撒旦不觉,你不说我不说,能有谁知道?”另一人道:“公爵府上能人也不少,只怕看出破绽来。”一人道:“那便是女魔头自己的药方不灵,须怪不得咱们了,你真是瞎操心。”另外一人便默不作声。
赛戈莱纳听了一回,不得要领,并不在意,专心调息。他们本是拼船的客人,船上不备饮食,奥古斯丁从包裹里拿出些⼲面包、鱼⼲与浆果,两人就着清水胡乱吃了些。这时有人砰砰敲门,奥古斯丁打开门去看,原来是埃克。他怀抱着一个大包裹,一见两人吃饭,欢喜道:“我还怕你们没准备吃食,正要给你们送些来,竟这么巧!”赛戈莱纳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不妨坐下来一起吃。”
埃克就等着这一句,立刻席地而坐,毫不客气地抓起一条鱼⼲放入嘴中。奥古斯丁瞥了他一眼,指指他带来的大包裹,张嘴啊啊催促道。埃克把鱼⼲几口呑下去,这才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卷曲黑发,开解包裹。这包裹里的物件琳琅満目,不是威尼斯的面具,便是伦巴底的刮刀,还有许多蓖⿇籽、矿石粉末和一团⻩青颜⾊的树脂硬块,只是没甚么能吃的。埃克大为尴尬,在这些小玩意里拨弄来拨弄去,最后大叫一声,也不知从哪个角落拎出来一串葡萄,连忙给其他两个人递过去。赛戈莱纳见他穷酸到了这地步,啼笑皆非,只好摘下几粒葡萄放入口中,算是不拂他的好意。
一时三人都吃饱,大感适意。埃克拍拍肚子道:“今曰吃的好饱,就算你还了昨晚的人情了罢。”赛戈莱纳心想天底下竟还有如此自作主张之人,不觉可恨,倒觉得有趣了。埃克道:“我看你这年轻人还算聪明殷勤,不妨偷偷告诉你个秘方,欧罗巴的画手们便没几个能胜过你的了。”赛戈莱纳道:“不就是画画儿而已,能有甚么秘方?”埃克陡然瞪大眼睛,怒气冲冲道:“年轻人你莫要小看了这门学问,没听过尼德兰有句俗话叫做‘武艺十年,画艺一世’,习武之人,须要十年才能有所成就,而学绘画却是一辈子的功夫哩!”
赛戈莱纳耸耸肩膀,埃克还道他不信,从刚才包裹里挑拣出那一团树脂,捏下一条放在掌心道:“这乃是我和我家兄长的独家秘技,从不传人的。这乃是阿拉伯树脂,遇火则化,按着我的配方掺些橄榄油抹在画布之上,可教画像看上去光彩照人,大有层次。且颜料掺了油以后,任它风侵曰晒,只是经久不褪,可得永年。谁能想到那树脂除了填船缝以外,竟有这一番妙用呢?”他俯⾝又掏出一管细⽑刷道:“这是用苏格兰绵羊的腿根细⽑聚成的,最讲悬腕技法…”赛戈莱纳听他喋喋不休,全是丹青之术,俨然一个画痴,也不去阻止,懒洋洋地听着。
正说的唾沫横飞,埃克望望窗外,见有赤红⾊的霞光微醺,一拍头道:“哎呀,我几乎忘了,已经是落曰时分!前代大贤有云:朝升夕照,最是人间胜景,不可有一曰错过。我得去写生!”说完他把包裹胡乱扎起来,口里唠叨着“今曰我带错了行李,明曰拿些好的白面包跟啂酪与你们”匆匆离去。
赛戈莱纳见这人实在有趣,并不去计较。眼看曰头沈沈西落,河面上一片漆黑寂静,只有淡雾升腾,水手们也大多睡去,只有几个在桅杆、舵位上互相叫着口令。赛戈莱纳在房间里呆得闷了,便走出舱房散心,他在甲板上没见到埃克,想来是画完夕阳就钻回自己房间了。赛戈莱纳也不去找,负手信步走到船头,仰望星空浩瀚,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在绝谷七年,赛戈莱纳耳濡目染皆是卡瓦纳修士的教诲,虔诚天真,満心以为世人皆如老师一般。自出绝谷以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他屡逢变故,迭遭強敌,和初时的懵懂相比,于这人情世故已经历炼了几分。两下对照,赛戈莱纳对上帝倒多了几分疑惑,他屡屡自省自己信心不坚,这疑惑却始终挥之不去,一路上想念卡瓦纳修士的时候倒比祷告更多些。
正想间,在桅杆瞭望塔上的水手突然大呼道:“走水了!”赛戈莱纳急忙回头,却看到大船中部冒起黑烟,隐有火光闪动。船上走水是大事,船体全系木质,倘若不能及时扑灭,就有船毁人亡的危险。那些熟睡的水手被这声呼喊惊醒,纷纷忙不迭地爬起来,提桶的提桶,举耙的举耙,还有的抬起菗水机便往舷边跑,一时间人影闪动。
圣帑卫队的人也匆忙赶到甲板,中舱里全是圣帑货物,倘若火势波及过去,那可真是非同小可。水手们先将易燃的帆布与木箱物什一件件耙开,再站成一排连珠价地传水桶过来泼浇,舷边自有人不断菗水上来,有条不紊,一看便知训练有素。比约齐站在人群前头,他见起火的地方不过是个存放粮食的塔屋,水手们又救的及时,便放下心来。
比约齐是个仔细人,他唯恐又有甚么暗火未灭,便走下甲板来到中舱,想再查验一番。他甫下到船腹,看到舱门开了一条小缝,心中登时有些不安,连忙叫来几名部属跟随。他们进了货仓,见诸多货箱堆积成山,纹丝未动。比约齐细细看了一圈,却看到一个小木箱翻倒在地,其中空空如也,只留有一片白布。他大吃一惊,疾步向前,就着微光拿起白布,只见其上似有甚么图形。有部属举来火把,比约齐方看到有拿炭笔画了一个人的速写头像,寥寥数笔,与埃克的惫懒表情颇有几分相似,旁边还用意大利文写着一排字:“宝赀有值,艺术无价,君以有值之宝换无价之珍,可谓佳话,真仆之知音也。特赠涂鸦,为君补壁。埃克拜上。”
比约齐一见埃克的署名,面⾊“唰”地变白,这箱中的宝物⼲系重大,想不到竟被人趁着火势混乱盗走了,真是惊得一时失魂落魄。好在他行走江湖曰久,经验老道,举起右手示意部属少安毋躁,沉声道:“那宝物经不得水,贼人定还不曾下船,一定还在船上,马上去给我细细搜来!”那几个部属情致事态严重,也不多问,匆匆跑上甲板去。
比约齐勉強按下惊慌,忽然想到适才着火之时,似乎那金发少年站在船首,不知再搞些甚么营生,不由得眼神一凛,杀机横生。他从怀中摸出精钢拳套戴在手上,气势汹汹离开中舱,朝船首而去,两条腿走起路来砰砰作响,几乎要跺穿甲板。
赛戈莱纳那时候还兀自观望。比约齐到了近前,黑着脸道:“你的同伙把东西蔵去哪里了?!”语气中再无半分客气,字字暗伏杀意。赛戈莱纳怔道:“甚么同伴?甚么东西?”比约齐冷笑道:“你在这里点了火头,好教那没口齿的画师趁乱偷走宝物,还不承认!”赛戈莱纳道:“我与他素昧平生,一共只交谈过两次。他自来套近乎,与我何⼲?”比约齐大怒:“事到如今,还想狡辩?我道你们为何特意来拼这条船,原来早有预谋!”
赛戈莱纳也是心中火起,他生平最不喜欢被冤枉,戾气大盛,双拳不由攥紧。比约齐跳开一步叫道:“好贼子,果然露出破绽了罢!”他虽知这少年手底不弱,但自信并非自己对手,并不放在眼里。
比约齐双拳晃动,一上来就施展出雷神九锤,决意要施出重手擒他。赛戈莱纳见敌人来的凶狠,他少年气盛,欲以強克強,遂真气一提,要使出奥卡姆真理拳与之对轰。不料他猛一提气,顿觉体內不知为何內劲紊乱,乱不走势,无法化成一气。眼见变招不及,赛戈莱纳连忙施展出鬼魅⾝法,⾝子在半空回旋一圈,堪堪避过比约齐的第一锤。
比约齐一锤未中,叫一声“好!”双臂一振,第二锤随即发出。赛戈莱纳只觉面上风庒倍增,心下一阵悚然。船首狭窄不好闪避,他只得用出马太福音的圆柔之力,奋力一招“扫罗回头”几下借力使力,勉強拨开了双拳,只是左腿胫骨被拳风扫到,隐隐作痛。
岂料那双拳被带开之后,招式并未使老,如同索尔的大锤一般,划过一个半圆回翔而归。比约会齐喝道:“接第三锤!”
赛戈莱纳并不知道,雷神九锤于內学独有创见,拳劲一经施展,內力便层层推进,如雷动九天,一锤重似一锤,到最后等若有九锤之力汇于一拳,其威力可想而知。他见这第三锤来势不妙,自己的內劲却依然窒涩难通,就存了逃走之心。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舰首的人鱼首像,纵⾝一跃,要借那里落脚跳船。哪知双鱼与山羊二宮內力不继,腿双竟使不出力气来。赛戈莱纳⾝子一沉,便再也跳不上去了。这时比约齐第四锤已经砸到,赛戈莱纳躲避不及,下意识举掌去挡,却只卸掉了那拳劲三成力道。戴着精钢拳套的硬拳重重砸在⾝上,他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
『注一:北欧民众素来崇信索尔,致意行礼多以手作锤状,意表福寿安康,如罗马教士划十字一般,斯图鲁松确有其人,写下《后埃达》一书,是保有北欧神话的最原始史料。
注二:《太阳兄弟之歌》系圣方济本人亲自所写,历来为圣方济会的圣歌。此译本据自朱绩崧所译。
注三:圣方济会崇尚清俭朴素,圣多明我会主张不避贫富。两下主张相悖,终中世纪数百年争执不休。两派之间的污衣净衣之辩,亦是确有其事,非是作者袭金氏之旧路凭空杜撰。』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