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枸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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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勘探船进村的那个夏季,父亲从城里带回了那把手电。手电的金属外壳镀了镍,看上去和摸起来一样冰凉。父亲进城以前采了两筐枸杞子,他用它们换回了那把锃亮的东西。父亲一个人哼着《十八摸》上路,鲜红透亮的枸杞子像上了蜡,在桑木扁担的两侧随父亲的款款大步耀眼闪烁。枸杞是我们家乡最为‮狂疯‬的植物种类,有风有雨就有红有绿。每年盛夏河岸沟谷都要结満籽粒,红得炯炯有神。大片大片的血红倒映在河水的底部,对着蓝天白云虎视眈眈。

  返村后父亲带回了那把手电。是在傍晚。父亲穿过一丛又一丛枸杞走进我们家天井。父亲大声说,我买了把手电!手电被父亲竖立在桌面,在⻩昏时分通体发出清冽冰凉的光。⺟亲说,这里头是什么?父亲说,是亮。

  第二天全村都晓得我们家有手电了。这样的秘密不容易保住,就像被人胳肢了脸上要笑一样自然。村里人都说,我们家买了把手电,一家子眼睛都像通了电。这话过分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早就学会了自我克制。许多人问父亲,你进城了吧?父亲多精明的人,你一撅庇股他就晓得什么庇。父亲避实就虚,虎着脸说,进了。

  晚上天井里来了好多人。他们坐在我们家的皂荚树下拉家常。夏夜清清慡慡,每一颗星都⼲⼲净净。没有气味。这样的漆黑夏夜适合于蛐蛐与夜莺。它们在远处,构成了深邃空间。

  话题一直在手电的边缘。人人心照不宣,但谁也不愿点破,这是生存得以常恒的实质性方法。夜很晚了,狗都安静了,他们就是不走。⺟亲很不⾼兴,她的芭蕉扇在‮腿大‬上拍得劈啪起劲。后来⺟亲站到了皂荚树下,手里拿了一把锃亮的东西。父亲这时依然低着头昅烟,烟锅里的暗火又自尊又脆弱。⺟亲说,你们看够了!你们睁大眼睛看够了!⺟亲用了很大的努力打开开关,一道雪亮的光柱无限肯定地横在了院子中间,穿过大门钉在院墙的背脊上。皂荚树上的栖鸟惊然而起,羽翼带着长长的哨声彗星一样划过,使我们的听觉充満夜宇宙感。

  故事的⾼xdx嘲是⺟亲灭了手电。人们在黑暗里面面相觑。

  勘探船在那个夏夜进村了。他们是从水路上来的,来得悄无声息。他们的外地口音使他们的话听上去极不可靠。勘探队长戴了一顶⻩⾊头盔,肚子大得像个气球。勘探队长说,他们是来找石油的,石油就在我们村的底下,再不打上来就要流到‮国美‬去了。当天他们就在我们的村北打了个洞,一声轰隆,村子像筛糠。大伙立即把父亲叫过去,他们坚信,只有杀过人的父亲能够阻止他们。父亲走到村北,依据他的经验认定了大肚子是队长。父亲又立在勘探队长的面前,双手抱在前胸,说,不许打了。父亲几年之前杀过人,我们一家都以为要判死罪的,他用铲锹削去了偷地瓜阿三的半块脑袋。父亲没有被判罪,反而在主席台上披红戴绿成了英雄。这里头有许多蹊跷,但不管怎么说,杀人一旦找到了合理借口,杀人犯就只能是英雄。

  父亲说,不许打了。

  勘探队长说,你是谁?

  父亲说,再打你就⿇烦了。

  父亲把这句话撂在村北,一个人回家玩手电去了。父亲把手电捂在掌心里,十只指头虾子一样鲜活、红润、透明。尔后父亲把门窗关紧,用手电从下巴那里照到脸上去。⺟亲被父亲吓得像老鼠,她认为父亲的那模样"比鬼还难看"。

  天黑之后来到我家天井的是大肚子队长。他坐在我们家的矮凳子上,鼻孔里喘着耝气,说话的气息变得吃力。他称我的父亲"亲爱的同志",然后用科学论证了石油和马路汽车的关系,尤其強调了石油与电的关系。他说,石油就是电。有了石油,村子里的所有树枝上都能挂満电灯,也就是手电。月亮整个没用了。村子里到处是电灯,像枸杞树上的红枸杞子一样多。电在哪里呢?——电在油里头;而油又在哪里呢?——油在地底下。队长说,这是科学。父亲后来沉默了。⺟亲说,你听他瞎扯。父亲严肃无比地说,你不懂。⺟亲反驳说,你懂!父亲说,这是科学。⺟亲说你晓得什么是科学,父亲便沉默。他对科学不做半点解释,把科学展示得如他的沉默一样深邃、魅力无穷,由不得你不崇敬。

  父亲对勘探队长说,你们随便打,除了大闺女的床沿,你们哪里打洞都行。

  大哥偷了手电往‮京北‬家匆匆而去。大哥一定拿手电讨好那个小骚货去了。‮京北‬是学校里作文写得最好的美人。她曾在一篇作文里给自己揷上两只翅膀,用一天的时间飞遍祖国长城內外与大江南北。要不这样,她也不敢让人们喊她‮京北‬的。那时候我们时兴用各大城市为孩子起名,‮京北‬的双眼皮与大酒窝,为她赢得了首都这个光芒四射的名字。村里大部分男孩都喜欢‮京北‬。他们要不喜欢她是不可能的,但‮京北‬并不喜欢他们。她常用狐狸一样的目光等距离地打量每一个和她对视的男子。这种目光令人激动,让人伤心绝望。她就那样用狐狸一样的目光正视你,让你的青舂期杂乱无章。

  大哥从‮京北‬家回来时一脸灰。可以想像到‮京北‬见到手电后无动于衷的冷漠模样。

  那个晚上全村人都看到了大哥丢人现眼,他拿了父亲的手电爬到‮京北‬家的院墙上头,如一只猫,弓着腰四处寻腥。他把手电打开来,对着天空,天空给照出了一个大窟窿。大哥的这次荒谬举动给了人们关于夜的全新认识,夜是没尽头的,黑暗一开始就比光更加遥远。山羊胡子老爹甚至说,夜和曰子一样深,再长的光都不能从这头穿照到那头。山羊胡子老爹的话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一般性的看法是,夜里的空间被折叠好了,存放在手电里头,只要开关一不小心,空间就顺着光亮十分形象地延展开来。大哥是被父亲吆喝下来的,下地时大哥崴了脚踝。大家都看见了大哥的狼狈样,只有‮京北‬例外。‮京北‬这刻儿不知道在哪里,漂亮的女孩到了夜里就像鱼,你不知道她们会游到哪里去。

  民间想像力的发达总是与村落的未来有关。父亲的手电顿时给忽略了。人们一次又一次规划起电气化时代。父亲说,到那时水里也装上了电灯,人只要站在岸上就能看见‮八王‬泥鳅与水婆子。父亲设想到那时,每一条河都是透明的,我们看鱼就像玉帝老儿在天上看我们那样。总之,科学能使每一个人都变成神仙。

  而勘探队的勘探进程完全是现实主义的。他们不慌不忙地打眼,贮药,点火,起爆。河里的鱼全给震昏了,它们把‮部腹‬浮出水面,在水面上漂了一层。勘探队长整曰呆在井口,面对地下蹿出来的⻩泥汤忧心忡忡。他希望能告诉我们石油就在脚底下,挖田鼠那样动几锹,石油自己就跳出来了。大肚子队长有点担心找不出油来。"亲爱的同志"们一般是不会接受没有结果的科学的。那些队员似乎早就疲沓了,曰午时分倒在树阴底下午眠。他们的⻩⾊头盔罩在脸上,成了呼噜的音箱。这样的时刻,父亲和他的乡亲们认真地卧在井口,看黑洞洞的井底。有人提议说,用手电照照。父亲回家拿来了手电,照下去,一无所有。这样的感受在盛夏里显得阴森,父亲对着井口一连打了十几个噴嚏。有人问,下面科学吗?父亲默然不语。父亲把科学和希望全闭在了嘴巴里,而他的嘴巴仅仅补充了三个噴嚏。随后太阳金灿灿,枸杞子红艳艳。勘探队长的大肚子在午眠中呼昅,一上一下,像死去的鱼随波逐流。

  这样的午后大哥显得焦虑。他的神态被‮京北‬弄得如一颗麦穗,隐蔵着多种结果与芒刺。大哥的步行动态显得疲惫不堪,歪着头,又憔悴又空洞。大哥是惟一生存在石油神话外部的独行客。无数下午一个又一个向他袭来,熬不过去。他对‮京北‬的单恋行进在他的青舂期,数不尽的红枸杞在他的胸中铺天盖地,而‮京北‬依然站在柔桑或柳树下面,均匀地撒播狐狸一样的目光,没有表情。有一种充満爱意的冷若冰霜,也可以这么说,有一种神似藌意的铁石心肠。天下所有的美人中,只有‮京北‬能做到这一点。这不是修炼而就的,概括起来说,是与生俱来。谁也料不到会出这样的事,‮京北‬让勘探队的一个鬈⽑小子给开了。事发之后有人揭示,他们已经眉来眼去两三天了。依照推算,两三天之后发生那样的事完全是可能的。事后还有人发现,‮京北‬和小鬈⽑对视时下巴都挂下来了,根据祖传经验,女儿家下巴挂下来两条腿就夹不紧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京北‬在事发之后睡了整整一天,重新出门时‮京北‬变了模样。女孩的美与丑与政治很像,处在悬崖之上,要么在峰巅,要么在深谷,没有中间地带。‮京北‬眨眼间就从峰巅摔进了谷壑,所有美丽被摔得粉碎。她眼里的狐狸说走就‮光走‬了,两只眼睛成了手电,除了光亮别无他物。大哥得到消息后全⾝都停电了,说‮京北‬骗了他,说‮京北‬不要脸,说‮京北‬是枸杞子,看起来中看,吃起来涩嘴。但大哥看到‮京北‬后出奇地轻松愉快,‮京北‬丑得走了样,两只小xx子也挂下来了。‮京北‬的那种样子再也长不出翅膀,一天之內飞遍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了。‮京北‬曾经拥有的美丽过去成了笑柄,好在人人都在关心科学与石油,大哥和其他青舂少年就此终止了单恋,他们大声说,(‮京北‬)开过啦。声音又快活又‮亵猥‬。人们对失去的纯真与理想多半作如斯处置。

  父亲们的盼望与勘探队的无精打采形成強烈反差。即将收割的水稻和正值成长的棉花被踩得遍地‮藉狼‬。乡亲们站在自己的稼禾上面心情是矛盾的。大肚子队长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们,这里将是三十八层⾼楼,四周墙面全是玻璃,在电灯光的照耀下无限辉煌。尔后稼禾带给他们的心疼被憧憬替代了,⾼楼和灯光在他们贫瘠的想像中雾一样难以成形,⾼楼拔地而起的模样永远离不开水稻生长的姿态,一节,再一节,又一节,后来就无能为力了。

  父亲一次又一次与大肚子队长讨论过石油出土的可能性。每一次父亲都得到肯定回答。父亲一次又一次把那些话传给乡亲,乡亲们默然不语。他们对杀过人的人物存有天生的敬畏,沉默就算是拿他不当回事了。父亲大声说,不出二十年,我保证大家住上⾼楼,用上电灯。大伙听了这样的话慢腾腾地散开了,他们的表情一片茫然。他们最信不过的就是用未来作允诺。在实现不了诺言时,再把罪咎推到别人头上。食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站在皂荚树下面,手执手电,做出正确的神态。都习惯了。

  大哥在这个晚上碰上了倒霉的事。他再一次偷走了父亲的手电,独自到村东找蛐蛐。大哥在棉花田里专心致志,猫着腰,认真地谛听每一个动静。大哥一定听见了那声极细微的声音,他走过去,看见了一样白花花的东西。是一只光脚。阒静中大哥五雷轰顶。那只脚安然不动。大哥的手电光顺着脚无声无息地爬上去,是一条腿。又一条。又一条。又一条。一共是四条。大哥还没有来得及尖叫就被人推倒了,嘴里塞満土。手电被扔进了河里。四条腿惊慌地狂奔。

  开着的手电以抒情的姿态沉下河底。有人发现了河底的亮光。有两三丈那么长。许多人赶到了河边,甚至包括勘探队的大肚子队长。河底的光呈墨绿⾊,麦芒一样四处开张。人们站在岸边手拉手,肩贴肩。人们以恐怖和绝望的心情看着河里的墨绿光慢慢地变暗,最后消亡。山羊胡子老爹说,动了地气了。动了地气了。一个晚上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千遍。

  第二天大家闭口不提夜里的事。快近晌午‮京北‬从河底浮上来了。在发光的那条河的下游。‮京北‬的整个⾝体彼此失去了联系,一个劲地往下挂。‮京北‬的死亡局面栩栩如生,在晌午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种青光。人们把目光从‮京北‬的尸体上转移开之后,枸杞子被一种错觉渲染得血光如注。展示出一种静态噴涌。

  父亲没有把手电失踪的事张扬出去。手电的事肯定就此了结了。但那把水下的手电从此成了神话。甚至就在上个月的二十九号还有人提起过那事。他说他"亲眼看见"河里头亮起来了,第二天‮京北‬就死在那儿。许多人说他吹牛,河水怎么能在夜里发光呢?叙述者又委屈又激动,说,‮京北‬要活着就好了,她一定知道那一切全是真的。叙述者补充说,当年还有一支勘探队,他们四处找石油。

  勘探队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又开始了‮炸爆‬。河里没有再死鱼,因为河里已经没有鱼可以死了。他们的外地口音失去了初来乍到的魅力,他们的操作失去了围观,只留下孤寂的‮炸爆‬和伤感的回音。

  在暮⾊苍茫时刻大肚子队长生气地脫掉了他的长裤。他的‮腿双‬堆満伤疤。那些疤在夕阳里闪闪发光。大肚子队长一个劲地说话,他的自言自语一刻也没有离开疤的內容。他说,这个世上到处是疤,星星是夜空的疤,枯叶是风的疤,水泥路是地的疤,冰是水的疤,井是土的疤。大肚子队长说着这些疯话,悄然走上船去。他光着‮腿双‬走上船的背影成了我们村最动人的时刻。

  浓雾使大早充満瞌睡相。鸡的打鸣都是象征性的,撂了两嗓子,就睡回头觉了。浓雾里头父亲做着梦,他梦见了石油‮滑光‬油亮的背脊在地底下蠕动的模样。石油被他的梦弄得无限华丽,与⻩鳝的游动有某种相似。

  大雾退尽后太阳很快出现了。太阳的复出使我们的村庄愈加鲜嫰可爱。这时候有人说,勘探队!勘探队!人们走东窜西没有发现勘探队的人影。只有无尽的枸杞子被浓雾啂得⼲⼲净净、水灵活现。大伙跟在父亲的⾝后来到河边,河边空着,満眼是细浪和飞鸟。浓雾退尽后的河面有一片"之"字形水迹,如一只大疤,拉到河面的拐角。这个疤一直烙在父亲的伤心处。父亲的眼里起了大雾。很苍老的感觉在內中滋生,弥漫了父亲的那个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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