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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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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一晚起,他又多了做梦的资料。梦‮磨折‬着他。每晚他都得不到安宁。一个梦接连着另一个。在梦中他不断地跟她分别,她去兰州或者去别的地方,有时甚至在跟他⺟亲吵架以后负气出走。醒来,他常常淌一⾝冷汗。他无可如何地叹一口长气,他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很深了。

  晚上妻睡在他的旁边。他为了自己的病,常常避免把脸向着她。他们睡在一处,心却隔得很远。妻白天出门,晚上回家也不太早。她有应酬,同事们接连地替她饯行。她每晚回家,总看见⺟亲在房里陪伴他,但是等她跨进了门,⺟亲就回到小屋去了。然后她坐在床沿上或者方桌前凳子上絮絮地讲她这一天的见闻。现在她比平曰讲话多,他却较从前沉静寡言。他常常呆呆地望着她,心里在想分别以后还能不能有重见的机会。

  不做梦时他喜欢数着他们以后相聚的曰子和时刻。曰子和时刻逐渐减少,而他的挣扎也愈加痛苦。让她去,或者留住她?让她幸福,或者拉住她同下深渊?

  “你走后还会想起我么?”他常常想问她这句话,可是他始终不敢说出来。

  五万元交来了:两万元现款和一张‮行银‬存单。妻告诉他存“比期”每半个月,办一次手续,利息有七分光景。到底妻比他知道得多!妻的行装也准备好了。忽然她又带回家一个好消息:‮机飞‬票可能要延迟两个星期。她也因为这个消息感到⾼兴。她还对他说,她要陪他好好地过一个新年。对他说来,当然再没有比这个更能够安慰他的了。他无法留住她,却只好希望多和她见面,多看见她的充満生命力的美丽的面颜。

  但是这样的见面有时也会给他带来痛苦。连他也看得出来她的心一天一天地移向更远的地方。跟他分离,在她似乎并不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她常常笑着对他说:“过三四个月我就要回来看你。陈主任认识航空公司的人,容易买到‮机飞‬票,来往也很方便。”他唯唯应着,心里却想:“等你回来,不晓得我还在不在这儿。”他觉得要哭一场才痛快。可是疾贴在他的喉管里,他用力咳嗽的时候,左胸也痛,他只好轻轻地咻着。这咻声她也听惯了,但是仍然能够得到她的怜惜的注视,或者关心的询问。

  他已经坐起来,并且在房里自由地走动了。除了脸⾊、咳嗽和一些动作外,别人不会知道他在害病。中药还在吃,不过吃得不勤。⺟亲现在也提起去医院检查、照X光一类的话。然而他总是支吾过去。他愿意吃中药,因为花钱少,而且不管功效如何,继续不断地吃着药,总可以给自己一点安慰和希望。

  有时他也看书,因为他寂寞,而且冬天的夜太长,他睡尽了夜,不能再在白天闭眼。他也喜欢看书,走动,说话,这使他觉得自己的病势不重,甚至忘记自己是一个病人。但是⺟亲不让他多讲话,多看书,多走动;⺟亲却时时提醒他:他在生病,他不能象常人那样地生活。

  可是他怎么能不象常人那样地生活呢?白天躺在床上不做任何事情,这只有使他多思索,多焦虑,这只有使他心烦。他计算着,几乎每天都在计算,他花去若⼲钱,还剩余若⼲。钱本来只有那么一点点,物价又在不断地涨,他的遣散费和他妻子留下的安家费,再加上每月那一点利息,凑在一起又能够用多久呢?他仿佛看着钱一天一天不停地流出去,他来着手无法拦住它。他没有丝毫的收入,只有无穷无尽的花费…那太可怕了,他一想起,就发呆。

  有一次⺟亲为他买了一只鸡回来,⾼兴地煮好鸡汤用菜碗盛着端给他吃。那是午饭后不久的事。这两天他的胃口更不好。

  “你要是喜欢吃,我可以常常煮给你吃,”⺟亲带点鼓舞的口气说。

  “妈,这太花费了,我们哪里吃得起啊!”他却带着愁容回答,不过他还是把碗接了过来。

  “我买得很便宜,不过千多块钱,吃了补补⾝体也好,”⺟亲被他浇了凉水,但是她仍旧温和地答道。

  “不过我们没有多的钱啊,”他固执般地说;“我⾝体不好,偏偏又失了业。坐吃山空,怎么得了!”

  “不要紧,你不必担心。横顺目前还有办法,先把你⾝体弄好再说,”⺟亲带笑地劝道,她笑得有点勉強。

  “东西天天贵,钱天天减少,树生还没有走,我们恐怕就要动用到她那笔钱了,”他皱着眉头说。鸡汤还在他的手里冒热气。

  ⺟亲立刻收起了笑容。她掉开头,想找个地方停留她的眼光,但是没有找到。她又回过脸来,痛苦而且烦躁地说了一句:“你快些吃罢。”

  他捧着碗喝汤,不用汤匙,不用筷子,还带了一点慌张不安的样子。⺟亲在旁边低声叹了一口气。她仿佛看见那个女人的得意的笑容。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她埋下头。但是他的喝汤的响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很好,很好,”他接连称赞道,他的愁容消失了。他用贪婪的眼光注视着汤碗。他用手拿起一只鸡腿在嘴边啃着。

  “妈,你也吃一点罢,”他忽然抬起头看看⺟亲,带笑地说。

  “我不饿,”⺟亲轻轻地答道。她用爱怜的眼光看他。她心里难受。

  “我不是病,我就是营养不良啊,我⾝体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他解释般地说。

  “是啊,你⾝体会慢慢好起来的,”⺟亲机械地答道。

  他又专心去吃碗里的鸡⾁,他仿佛从来没有吃过好饮食似的。他忽然自言自语:“要是平曰吃得好一点,我也不会得这种病。”他一面吃,一面说话。⺟亲仍然站在旁边看他,她一会儿露出笑容,一会儿又伸手去揩眼睛。

  “他的⾝体大概渐渐好起来了。他能吃,这是好现象,”她想道。

  “妈,你也吃一点。味道很好,很好。人是需要营养的,”他吃完鸡⾁,用油手拿着碗,带着満足的微笑对⺟亲说。

  “好,我会吃,”⺟亲不愿意他多讲话,就含糊地答应了,其实她心想:“就只有这么一只瘦鸡,给你一个人吃还嫌少啊。”她接过空碗,拿了它到外面去。她回来的时候,他靠在藤椅上睡着了。⺟亲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给他盖上点什么东西,可是刚走到他面前,他忽然睁开眼唤道:“树生!”他抓住⺟亲的手。

  “什么事?”⺟亲惊问道。

  他把眼睛掉向四周看了一下。随后他带了点疑惑地问:“树生还没有回来?”

  “没有。连她的影子也看不见,”她带着失望的口气回答。他不应该时常想着树生。树生对他哪点好?她(树生)简直是在‮磨折‬他,欺骗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了苦笑。“我又在做梦了,”他感到寂寞地说。

  “你还是到床上去睡罢,”⺟亲说。

  “我睡得太多了,一⾝骨头都睡痛了。我不想再睡,”他说,慢慢地站起来。

  “树生也真是太忙了。她要走了,也不能回家跟我们团聚两天,”他扶著书桌,自语道。他转过⾝推开藤椅,慢步走到右面窗前,打开掩着的窗户。

  “你当心,不要吹风啊,”⺟亲关心地说;她起先听见他又提到那个女人的名字,便忍住心里的不痛快,不讲话,但是现在她不能沉默了,她不是在跟他赌气啊。

  “太气闷了,我想闻一点新鲜空气,”他说。可是他嗅到的冷气中夹杂了一股一股的煤臭。同时什么东西在刮着他的脸,他感到痛和不舒服。

  天永远带着愁容。空气永远是那样地沉闷。马路是一片黯淡的灰⾊。人们埋着头走过来,缩着颈项走过去。

  “你还是睡一会儿罢,我看你闲着也无聊,”⺟亲又在劝他。

  他关上窗门,转过⾝来,对着⺟亲点了点头说:“好的。”他望着他的床,他想走过去,又害怕走过去。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曰子过得真慢,”他自语道。

  后来他终于走到床前,和衣倒在床上,但是他仍旧睁着两只眼睛。

  ⺟亲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养神。她听见他在床上连连地翻⾝,她知道是什么思想在搅扰他。她有一种类似悲愤的感觉。后来她实在忍耐不住,便掉过头看他,一面安慰他说“宣,你不要多想那些事。你安心睡罢。”

  “我没有想什么,”他低声回答。

  “你瞒不过我,你还是在想树生的事情,”⺟亲说。

  “那是我劝她去的,她本来并不一定要去,”他分辩道。“换个环境对她也许好一点。她在这个地方也住厌了。去兰州待遇⾼一点,算是升了一级。”

  “我知道,我知道,”⺟亲加重语气地说。“不过你光是替她着想,你为什么不想到你自己,你为什么只管想到别人?”

  “我自己?”他惊讶地说“我自己不是很好吗!”他说了“很好”两个字,连他自己也觉得话太不‮实真‬了,他便补上一句:“我的病差不多全好了,她在兰州更可以给我帮忙。”

  “她?你相信她!”⺟亲冷笑一声,接着轻蔑地说;“她是一只野鸟,你放出去休想收她回来。”

  “妈,你对什么人都好,就是对树生太苛刻。她并不是那样的女人。而且她还是为了我们一家人的缘故才答应去兰州的,”他‮奋兴‬地从床上坐起来说。

  ⺟亲呆呆地望着他,忽然改变了脸⾊,她忍受似地点着头说:“就依你,我相信你的话。…那么,你放心‮觉睡‬罢。你话讲多了太伤神,病会加重的。”

  他不作声了。他埋着头好象在想什么事情。⺟亲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心里埋怨道:你怎么这样执迷不悟啊!可是她仍然用慈爱的声音对他说:“宣,你还是睡下罢,这样坐着看着凉啊。”

  他抬起头用类似感激的眼光看了⺟亲一眼。停了一会儿,他忽然下床来。“妈,我要出去一趟,”他匆匆地说,一面弯着⾝子系皮鞋带。

  “你出去?你出去做什么?”⺟亲惊问道。

  “我有点事,”他答道。

  “你还有什么事?公司已经辞掉你了。外面冷得很,你⾝体又不好,”⺟亲着急地说。

  他站起来,脸上现出‮奋兴‬的红⾊。“妈,不要紧,让我去一趟,”他固执地说,便走去取下挂在墙上洋钉上面的蓝布罩袍来穿在⾝上。

  “等我来,”⺟亲不放心地急急说,她过去帮忙他把罩饱穿上了。“你不要走,走不得啊!”她一面说,一面却取下那条黑白条纹的旧围巾,替他缠在颈项上。“你不要走。有事情,你写个字条,我给你送去,”她又说。

  “不要紧,我就会回来,地方很近,”他说着,就朝外走。她望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象是在梦中一样。

  “他这是做什么?我简直不明白!”她孤寂地自语道。她站在原处思索了片刻,然后走到他的床前,弯下⾝子去整理床铺。

  她铺好床,看看屋子,地板上尘土很多,还有几处半⼲的痰迹。她皱了皱眉,便到门外廊上去拿了扫帚来把地板打扫⼲净了。桌上已经垫了一层土。这个房间一面临马路,每逢大卡车经过,就会扬起大股的灰尘送进屋来。这一刻她似乎特别忍受不了肮脏。她又用抹布把方桌和书桌连凳子也都抹⼲净了。

  做完这个,她便坐在藤椅上休息。她觉得腰痛,她用手在腰间擦揉了一会儿。“要是有人来给我捶背多好啊,”她忽然想道,但是她马上就明白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了,她责备自己:“你已经做了老妈子,还敢妄想吗!”她绝望地叹一口气。她把头放在靠背上。她的眼前现出了一个人影,先是模糊,后来面前颜十分清楚了。“我又想起了他,”她哂笑自己。但是接着她低声说了出来:“我是不在乎,我知道我命不好。不过你为什么不保佑宣?你不能让宣就过这种曰子啊!”她一阵伤心,掉下了几滴眼泪。

  不久他推开门进来,看见⺟亲坐在藤椅上揩眼睛。

  “妈,你什么事?怎么在哭?”他惊问道。

  “我扫地,灰尘进了我的眼睛,刚刚弄出来,”她对他撒了谎。

  “妈,你把我的床也理好了,”他感动地说,便走到⺟亲的⾝边。

  “我没有事,闲着也闷得很,”她答道。接着她又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来?”

  他喘了两口气,又咳了两三声嗽,然后掉开脸说:“我去看了钟老来。”

  “你找他什么事?你到公司去过吗?”她惊讶地问道,便站了起来。

  “我托他给我找事,”他低声说。

  “找事?你病还没有全好,何必这样着急!自己的⾝体比什么都要紧啊,”⺟亲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国中‬人⾝体大半是这样,说有病,拖起来拖几十年也没有问题。我觉得我现在好多了,钟老也说我比前些天好多了。他答应替我找事。”他的脸上仍旧带着病容和倦容,说起话来似乎很吃力。他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

  “唉,你何必这样急啊!”⺟亲说。“我们一时还不会饿饭。”

  “可是我不能够整天睡着看你—个人做事情。我是个男人,总不能袖手吃闲饭啊,”他痛苦地分辩道。

  “你是我的儿子,我就只有你一个,你还不肯保养⾝体,我将来靠哪个啊?…”她说不下去,悲痛堵塞了她的咽喉。

  他把左手放到嘴边,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大拇指。他不知道痛,因为他的左胸痛得厉害。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也不去看指上深的齿印。他看他⺟亲。她默默地坐在那里。他用怜悯的眼光看她,他想:“你的梦、你的希望都落空了。”他认识“将来”“将来”象一张凶恶的鬼脸,有着两排可怕的白牙。

  两个人不再说话,不再动。这静寂是可怕的,‮磨折‬人的。屋子里没有丝毫生命的气象。街中的人声、车声都不能打破这静寂。但是⺟亲和儿子各人沉在自己的思想中,并没有走着同一条路,却在一个地方碰了头而且互相了解了:那是一个大字:死。

  儿子走到⺟亲的背后。“妈,你不要难过,”他温和地说:“你还可以靠小宣,他将来一定比我有出息。”

  ⺟亲知道他的意思,她心里更加难过。“小宣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这孩子太象你了,”她叹息似地说。她不愿意把她的痛苦露给他看,可是这句话使他更深更透地看见了她的寂寞的一生。她说得不错。小宣太象他,也就是说,小宣跟他一样地没有出息。那么她究竟有什么依靠呢?他自己有时也在小宣的⾝上寄托着希望,现在他明白希望是很渺茫的了。

  “他年纪还小,慢慢会好起来。说起来我真对不起他,我始终没有好好地教养过他,”他说,他还想安慰⺟亲。

  “其实也怪不得你,你一辈子就没有休息过,你自己什么苦都吃…”她说到这里,又动了感情,再也说不下去,她忽然站起来,逃避似地走到门外去了。

  他默默地走到右面窗前,打开一面窗。天象一张惨白脸对着他。灰黑的云象皱紧的眉。他立刻打了一个冷噤。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冷冷地挨着他的脸颊。“下雨罗,”他没精打采地自语道。

  背后起了脚步声,妻走进房来了。不等他掉转⾝子,她激动地说:“宣,我明天走。”

  “明天?怎么这样快?不是说下礼拜吗?”他大吃一惊,问道。

  “明天有一架加班机,票子已经送来,我不能陪你过新年了。真糟,晚上还有人请吃饭,”她说到这里不觉皱起了眉尖,声调也改变了。

  “那么明天真走了?”他失望地再问。

  “明早晨六点钟以前赶到‮机飞‬场。天不亮就得起来,”她说。

  “那么今晚上先雇好车子,不然怕来不及,”他说。

  “不要紧,陈主任会借部汽车来接我。我现在还要整理行李,我箱子也没有理好,”她忙忙慌慌地说。她弯下⾝去拿放在床底下的箱子。

  “我来给你帮忙,”他说着,也走到床前去。

  她已经把箱子拖出来了,就蹲着打开盖子,开始清理箱內的‮服衣‬。她时而站起,去拿一两件东西来放在箱子里面,她拿来的,有‮服衣‬,有化妆品和别的东西。

  “这个要带去吗?”“这个要吗?”他时不时拿一两件她的东西来给她,一面问道。

  “谢谢你。你不要动,我自己来,”她总是这样回答。

  ⺟亲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们的动作。她不发出丝毫的声息,可是她的心里充満了怨愤。他忽然注意到她,便大声报告:“妈,树生明早晨要飞了。”

  “她飞她的,跟我有什么相⼲!”⺟亲冷冷地说。

  树生本来已经站直了,要招呼⺟亲,并且说几句带好意的话。可是听见⺟亲的冷言冷语,她又默默地蹲下去。她的脸涨得通红,她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亲生气地走进自己的小屋去了。树生关上箱盖,立起来,怒气已经消去一半。他望着她,不敢说一句话。但是他的眼光在向她哀求什么。

  “你看,都是她在跟我过不去,她实在恨我,”树生轻轻地对他说。

  “这都是误会,妈慢慢会明白的。你不要怪她,”他小声回答。

  “我不会恨她,我看在你的面上,”她温柔地对他笑了笑,说。

  “谢谢你,”他陪笑道:“我明早晨送你上‮机飞‬,”他用更低的声音说。

  “你不要去!你的⾝体受不了,”她急急地说。“横顺有陈主任照料我。”

  末一句话刺痛了他的心。“那么我们就在这间屋里分别?”他痛苦地说,眼里含着泪光。

  “不要难过,我现在还不走。我今晚上早点回来,还可以陪你多谈谈,”她的心肠软了,用同情的声调安慰他说。

  他点了点头,想说一句“我等你”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个声音。

  “你睡下罢,站着太累,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啊。我可以在床上坐一会儿,”她又说。

  他依从了她的劝告躺下了。她给他盖上半幅棉被,然后坐在床沿上。“明天这个时候我不晓得是怎样的情形,”她自语道。“其实我也不一定想走。我心里毫无把握。你们要是把我拉住,我也许就不走了,”这是她对他说的真心话。

  “你放心去好了。你既然决定了,不会错的,”他温和地回答,他忘了自己的痛苦。

  “其实我自己也不晓得这次去兰州是祸是福,我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你又一直在生病,妈却巴不得我早一天离开你,”她望着他,带了点感伤和烦愁地说。

  “病”字敲着他的头。她们永远不让他忘记他的病!她们永远把他看作一个病人!他叹了一口气,仿佛从一个跟她同等的⾼度跌下来,他最后一线游丝似的希望也破灭了。

  “是啊,是啊,”他无可奈何地连连说,他带着关切和爱惜的眼光望着她。

  “你气⾊还是不好,你要多休息,”她换了关心的调子说。“经济问题倒容易解决。你只管放心养病。我会按月寄钱给你。”

  “我知道,”他把眼光掉开说。

  “小宣那里我今天去过信,”她又说。但是没有让她把话说完,汽车的喇叭声突然在楼下正街上响起来了。她略微惊讶地掉过脸来,朝那个方向望了望,又说下去:“我要他礼拜天进城来。”喇叭似乎不耐烦地接连叫着。她站起来,忙忙慌慌地说:“我要走了,他们开车子来接我了。”她整理一下‮服衣‬,又拿起手提包,打开它,取出了小镜子和粉盒、唇膏。

  他坐起来。“你不要起来,你睡你的,”她一面说,一面专心地对镜扑粉涂口红。但是他仍旧下床来了。

  “我走罗,晚上我早一点回来,”她说着,掉过脸,含笑地对他点一个头,然后匆匆地走出门去。

  屋子里寒冷的空气中还留着她的脂粉香,可是她带走了清脆的笑声和语声。他孤寂地站在方桌前面,出神地望着她的⾝影消去的地方,那扇‮粉白‬脫落了的房门。“你留下罢,你留下罢。”他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內心的声音。但是橐橐的轻快的脚步声早已消失了。

  ⺟亲走出小屋,带着怜悯的眼光看他。“宣。你死了心罢,你们迟早要分开的。你一个穷读书人哪里留得住她!”⺟亲说,她心里装満了爱和恨,她需要发怈。

  他埋下头看看自己的⾝上,然后把右手放到眼前。多么瘦!多么⻩!倒更象鸡爪了!它在发抖,无力地颤抖着。他把袖子稍稍往上挽。多枯瘦的手腕!哪里还有一点⾁!他觉得全⾝发冷。他呆呆地望着这只可怕的手。他好象是一个罪人,刚听完了死刑的宣告。⺟亲的话反复地在他的耳边响着:“死了心罢,死了心罢。”的确他的心被判了死刑了。

  他还有什么权利,什么理由要求她留下呢?问题在他,而不是在她。这一次他彻底地明白了。

  ⺟亲扭开电灯,屋子里添了一点亮光。

  他默默地走到书桌前,用告别一般的眼光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然后崩溃似地坐倒在藤椅上。他用两只手蒙着脸。他并没有眼泪。他只是不愿意再看见他周围的一切。他放弃了一切,连自己也在內。

  “宣,你不要难过,女人多得很。等你的病好了,可以另外找一个更好的,”⺟亲走过去,用慈爱的声音安慰他。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叫。他取下手来,茫然望着⺟亲。他想哭。为什么她要把他拉回来?让他这个死刑囚再瞥见繁华世界?他已经安分地准备忍受他的命运,为什么还要拿于他无望的梦来诱惑他?他这时并不是在冷静思索,从容判断,他只是在体验那种绞心的痛苦。树生带走了爱,也带走了他的一切;大学时代的好梦,婚后的甜藌生活,战前的教育事业的计划,…全光了,全完了!

  “你快到床上去躺躺,我看你不大好过罢。要不要我现在就去请个医生来,西医也好,”⺟亲仍旧不能了解他,但是他的脸⾊使她惊恐,她着急起来,声音发颤地说。

  “不,不要请医生。妈,不会久的,”他绝望地说,声音弱,而且不时喘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说什么?等我来搀你,”⺟亲吃惊地说,她连忙搀扶着他的右肘。

  “妈,你不要怕,没有什么事,我自己可以走,”他说,好象从梦里醒过来一样。他摆脫了⺟亲的扶持,离开藤椅,走到方桌前,一只手庒在桌面上,用茫然的眼光朝四周看。昏⻩的灯光,简陋的陈设,每件东西都发出冷气。突然间,不发出任何警告,电灯光灭了。眼前先是一下黑,然后从黑中泛出了捉摸不住的灰⾊光。

  “昨天才停过电,怎么今天又停了?”⺟亲低声埋怨道。

  他叹了一口气。“横竖做不了事,就让它黑着罢,”他说。

  “点支蜡烛也好,不然显得更凄凉了,”⺟亲说。她便去找了昨天用剩的半截蜡烛点起来。烛光摇曳得厉害。屋子里到处都是黑影。不知从哪里进来的风震摇着烛光,烛芯偏向一边,烛油水似地往下流。一个破茶杯倒立着,做了临时烛台,现在也被大堆烛油焊在桌上了。

  “快拿剪刀来!快拿剪刀来!”他并不想说这样的话,话却自然地从他的口中漏出来,而且他现出着急的样子。这样的事情不断地发生,他已经由训练得到了好些习性。他做着自己并不一定想做的事,说着自己并不一定想说的话。

  ⺟亲拿了剪刀来,把倒垂的烛芯剪去了。烛光稍稍稳定。“你现在吃饭好吗?我去把鸡汤热来,”她说。

  “好嘛,”他勉勉強強地答道。几小时以前的那种兴致和食欲现在完全消失了。他回答“好”只是为了敷衍⺟亲。“她为什么还要我吃?我不是已经饱了?”他疑惑地想道。他用茫然的眼光看⺟亲。⺟亲正拿了一段还不及大拇指长的蜡烛点燃了预备出去。

  “妈,你拿这段长的去,方便点,”他说。“我不要亮,”他又添一句。他想:有亮没有亮对我都是一样。

  “不要紧,我够了,”⺟亲说,仍旧拿了较短的一段蜡烛出了房门。

  一段残烛陪伴他留在屋子里。

  “又算过了一天,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天好活,”他自语道,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人答话。墙壁上颤摇着他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坐下还是站着,应该睡去还是醒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动作。他仍旧立在方桌前,寒气渐渐地浸透了他的罩衫和棉袍。他的⾝子微微颤抖。他便离开方桌,走了几步,只为了使⾝子暖和一点。

  “我才三十四岁,还没有做出什么事情,”他不平地、痛苦地想道。“现在全完了,”他惋惜地自叹。大学时代的抱负象电光般地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花园般的背景,年轻的面孔,自负的言语…全在他的脑子里重现。“那个时候哪里想得到有今天?”他追悔地说。

  “那个时候我多傻,我一直想着自己办一个理想中学,”他又带着苦笑地想。他的眼前仿佛现出一些青年的脸孔,活泼、勇敢、带着希望…。他们对着他感激地笑。他吃惊地睁大眼睛。蜡烛结了烛花,光逐渐暗淡。房里无限凄凉。“我又在做梦了,”他不去剪烛花,却失望地自语道。他忽然听见了廊上⺟亲的脚步声。

  “又是吃!我这样不死不活地捱曰子又有什么意思!”他痛苦地想。

  ⺟亲捧了一菜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饭进来,她満意地笑着说:“我给你煮成了鸡汤饭,趁热吃,受用些。”

  “好!我就多吃一点,”他顺从地说。⺟亲把碗放在方桌上。他走到方桌前一个凳子上坐下。一股热气立刻冲到他的脸上来。⺟亲俯着头在剪烛花。他看她。这些天她更老了。她居然有那么些条皱纹,颧骨显得更⾼,两颊也更瘦了。

  “连⺟亲也受了我的累,”他不能不这样想。他很想哭。他对着碗出神了。

  “快吃罢,看冷了啊,”⺟亲还在旁边催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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