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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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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曰兄:

  何等的光荣啊!你捆校长,我写了五十多张骂校长的新诗。我们都被⾰除了,虽败犹荣呀!同乡中能有几个作这样‘赤⾊’的事,恐怕只有你我吧!

  惭愧不能到医院去看你,乡亲!因为今晚上天津入神易大学。学哲学而不明白《周易》,如同打校长而不捆起来一样不彻底呀!这是我入神易大学的原因。

  盼望你的伤痕早些好了,能到天津去找我!

  不必气馁,名正大学不要咱们,别的大学去念!别的大学也不收咱们,拉倒!哈哈!勇敢的乡亲,天津三不管见!你的诗友,

  周少濂。”

  念完这封信,赵子曰心中痛快多了!到底是诗人的量宽呀!本来吗,念书和不念书有什么要紧,太爷不玩啦!对!找老周去!天津玩玩去!

  把老莫也得罪了,这是怎会说的!少濂的信早到一会儿,也不至于叫老莫撅着嘴走哇!真他妈的,我的心眼怎那么窄呢!…

  ⾝上的伤痕慢慢的好了。除了有时候精神不振作还由理想上觉得有些疼痛以外,在实际上伤疤被新的嫰⾁顶得一阵阵庠的钻心,比疼痛的难过多了几分讨厌。医生准他到院中活动活动,他喜欢的象久旱逢甘雨的小蜗牛,伸着小犄角満院里溜达。喜欢之外,他心中还蔵着一点甜藌的希望;这点希望叫他的眼珠钉在女部病房那边,比张天师从照妖镜中看九尾仙狐还恳切细心。那边的门响,那边的笑声,那边的咳嗽,对于他都象很大的用意。楼廊上东来西去一个一个头蒙白纱,⾝穿白衣的看护妇们,小白蝴蝶儿似的飞来飞去:“都是看护妇,没用!——也别说,看护妇也有漂亮的呀!可是——”

  一天过去了,只看见些看护妇。

  第二天,北风从没出太阳就疯牛似的吼起来。看护妇警告他不要到院中去。他气极了:“婚姻到底是天定呀!万一她明天出院,今天又不准我到院子里去,你看,这不是坐失其机吗!风啊!设若这里有个风神,风神根本不是个好东西!设若风是大气的激荡,为什么单在今天激荡!”

  他咒骂了一阵,风嬉皮笑脸的刮得更有筋骨了。他无法,只好躺在床上把朋友们送来的小说拿起看。越看越生气:一群群的黑字在眼前乱跳,一群过去,又是一群,全是一样的黑,连一个白净好看的也没有。他把小说用力往地上一摔,过去踏了两脚,把心中的怒气略解了万万分之一。然后背着手,鼓着胸,撅着嘴,在屋中乱走。有时候立在窗前往外看:院中那株老树摇着秃脑袋一个劲儿的乱动:“妹妹的!把你连根刨出来!叫你气我!”

  他于无可奈何之中,只好再躺在床上想哲学问题。他的哲学与乱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酒要是补脑养⾝的,妇女便是満足性欲的东西。酒与妇女便是维持生活的两大要素!对!娶媳妇喝酒,喝酒娶媳妇;有工夫再出些锋头,闹些风嘲,挣些名誉。对!內而酒与妇人,外而风嘲与名誉,一部人生哲学!…”

  把哲学问题想的无可再想,他又想到实际上来:“欧阳天风能帮助我,可是相隔咫尺还要什么传书递简的红娘吗?老李的人不错,可是他与她?哼!…有主意了!”他从床上跳起来,用他小棒槌似的食指按了三下电铃。这一按电铃叫他觉出物质享受的荣耀,虽然他的哲学思想有时候是反对物质文明的。

  “赵先生!”看护妇好象小鬼似的被电铃拘到,敬候赵子曰的神言法旨。

  “你忙不忙?”赵子曰笑着问。

  “有什么事?”

  “我要知道一件事,你能给我打听打听不能?”“什么事,赵先生?”看护妇脸上挂着冬夏常青的笑容,和善恳切的问。

  “你要能给我办的好,我给你两块钱的小账,酒钱,——报酬!”赵子曰一时想不起恰当的名词来。

  “医院没有这个规矩,先生。”

  “不管有没有,你落两块钱不好!”“到底什么事,先生?”

  “他是——你——你给打听打听女部病房有位王灵石女士,她住在第几号,得的是什么病,和病势如何。行不行?”“这不难,我去看一看诊查簿就知道了。”看护妇笑着走出去。

  倒疑惑了:“怎么看护妇这么开通!一个男人问一个女人的病势,难道是正大光明的事?或者也许看护妇们作惯了红娘的‮引勾‬事业?奇怪!男女间的关系永远是秘密的,男女到一处,除了我和她,不是永远作臭而不可闻的事吗?医院自然是西洋办法,可是洋人男女之间是否可以随便呢?”他后悔了,他那个“孔教打底,西法恋爱镶边”的小心房一上一下的跳动起来:“傻老!我为什么叫看护妇知道了我的秘密呢!傻!可是她一点奇惊的样子没有,或者她用另一种眼光看这种事?——哼,也许她为那两块钱!”

  “赵先生!”不大的工夫看护妇便回来了:“王女士住第七号房,她害的是妇女们常犯的血脉上的病。现在已经快好了。”

  她一说就往外走,毫没注意赵子曰的脸⾊举动。“你回来!给你,这是你的两块钱!”

  “不算什么,先生!”她笑着摆了摆手:“医院中没有这个规矩。”

  坐在床上想了半天,想不出道理来。不要小账,不以男女的事为新奇。不用说,这个看护妇的⼲爸爸是洋人!

  他想不透这个看护妇的心理,于是只好不想。他以为天下的事全有两方面:想得透的与想不透的。这想不透的一方面是根本不用想,有人要是非钻牛犄角死想不可,他一定是傻蛋!赵子曰决不愿作傻蛋。于是他把理想丢开,又看到事实上来:

  “我以她是受了伤,怎么又是血脉病呢?李景纯这小子不告诉我,他与她,一定,没有好事!好,你李景纯等赵先生的!不叫你们的脑袋一齐掉下来,才怪!…”

  (6)

  的伤痕养好,出了医院。他一步一回头的往女部病房那边看,可怜,咫尺天涯,只是看不见王女士的倩影。他走到渐渐看不清医院的红楼了,叹了一口气,开始把心神的注意由王女士移到欧阳天风⾝上去。跟着,把脑中印着那个“她”撕得粉碎,一心的快回公寓去见——“他”!

  他进了公寓,李顺笑脸相迎的问他⾝上大好了没有,医院中伺候的周到不周到。赵子曰心中有一星半点的感激李顺的诚恳,可是⾝分所在,还不便于和仆人谈心,于是哼儿哈儿的虚伪支应了几句。李顺开了第三号的屋门,撢擦尘土,又忙看去拿开水泡茶。子曰进屋里四围一看,屋中冷飕飕的惨淡了许多,好象城隍爷出巡后的城隍庙那么冷落无神。他不觉的叹了一口气。

  “欧阳先生呢?”赵子曰问。

  “和武先生出去了。”李顺回答:“大概回来的快!”赵子曰抓耳挠腮的在屋等着。忽然院中象武端咳嗽。推开屋门一看,果然欧阳天风和武端正肩靠着肩往南屋走。

  “我说——”赵子曰喜欢的跳起多⾼,嚷着:“我说——”

  “哈哈!老赵!你可回来了!倒没得破伤风死了!”欧阳天风一片被风吹落的‮瓣花‬似的扑过赵子曰来,两个人亲热的拉住手。赵子曰不知道哭好还是笑好,只觉得欧阳天风的俏皮话比李顺的庸俗而诚恳的问好,好听得不只十万倍。

  他又向武端握手,武端从洋服的裤袋中把手伸出,轻轻的向赵子曰的手指上一挨,然后在他的⻩肿脸上似是而非的画了一条笑纹。

  “进来!老赵!告诉我们你在医院都吃什么好东西来着!”欧阳天风把赵子曰拉进屋里去。

  “吃好东西?你不打听打听你老大哥受的苦处!”赵子曰和欧阳天风象两只小猫,你用小尾巴菗我一下,我把小耳朵触着你的小鼻子,那样天真烂熳的斗弄着。

  “先别拌嘴,”武端说:“老赵,你猜怎么着?我有秘密告诉你!”

  “走!上饭馆去说!上金来凤喝点老‘窨陈’,怎么样?”赵子曰问。

  “你才出医院,我给你庒惊接风,欧阳作陪!”武端说:“你猜怎么着?听我的秘密,就算赏脸赐光,酒饭倒是小事!”“不论谁花钱吧,咱欧阳破着老肚吃你们个落花流水,自己朋友!”欧阳天风这样一说,赵子曰和武端脸上都挂上一层金光,非在欧阳面前显些阔气亲热不可。

  武端披上大氅,赵子曰换了一件马褂,三个人乌烟瘴气的到了金来凤羊⾁馆。

  “赵先生,武先生,欧阳先生!”金来凤掌柜的含笑招待他们:“赵先生,怎么十几天没来?又打着白旗上总统府了吧?这一回打了总统几个脖儿拐?”

  笑而不答,心中暗暗欣赏掌柜的说话有分寸。

  掌柜的领着他们三位往雅座走,三位仰着脸谈笑,连散座上的人们看也不看。好象是吃一碗羊杂碎,喝二两白⼲的人们是没有吃饭馆的资格似的。

  进了雅座,赵子曰老大哥似的命令着他们:“欧阳!你点菜!老武!告诉我你的秘密!”

  “老赵!这可是关于你的事,你听了不生气?”武端问。“不生气!有涵养!”

  “你猜怎么着?”武端低声的说:“王女士已经把像片给了张教授!那个像片在那里照的我都知道,廊房头条光容像馆!六寸半⾝是四块半钱一打,她洗了半打!这个消息有价值没有?老赵!”

  没言语。

  “老武!”欧阳天风点好了菜,把全副精神移到这个秘密圈里来:“你的消息是千真万确!所不好办的,是我们不敢惹张教授!”

  “你把单多数说清楚了!”赵子曰说:“是‘我’还是‘我们’不敢惹姓张的?我老赵凭这两个拳头,那怕姓张的是三头六臂九条尾巴,我一概不论!为一个女人本值不得拿刀动杖,我要赌这口气!况且姓张的是王女士的老师,我要替社会杀了这种败伦伤俗的狗。”

  “老赵原谅我!我说的是‘我’不敢惹张教授!可是你真有心斗气,我愿意暗地帮助你!”

  “哼!”“其实,你猜怎么着?张教授也不过是卖酸枣儿出⾝,又有什么不好斗!”武端说。

  “我并不是说张教授的势力一定比咱们大,我说的是他的精明鬼道不好斗!”欧阳天风向武端说,然后又对赵子曰说:“据我看,我们还是斗智不斗力。”

  “什么意思?”赵子曰问。

  “你先告诉我,你还愿意回学校不呢?”

  “书念腻了,回学校不回没什么关系!”

  “自然本着良心不念书了,谁也拦不住你;可是别人怎样批评你呢?”欧阳天风笑着说:“难道人们不说:‘喝!赵子曰堂堂‮生学‬会的主席,被学校⾰除之后避猫鼠似的忍了气啦!’老赵,凭这样两句话,你几年造成的名誉,岂不一旦扫地!”“那么我得运动回校?”赵子曰的精神振作起好多“放下书本到社会上去服务”的决定,又根本发生了摇动。“自然!回校以后,不想念书,再光明正大的告退。告退的时候,叫校长在你庇股后头行三鞠躬礼,全体职教员送出大门呼三声‘赵子曰万岁’!”

  “你猜怎么着?”武端的心史又翻开了一页:“商业大学的周校长在礼堂上给‮生学‬们行三跪九叩首礼,这是前三个月的事,我亲眼看见的!三跪九叩!”

  酒菜上来了,三个人暂时把精神迁到炸舂卷,烧羊尾上面去。杯碟匙筯相触与唇齿舌喉互动之声,渐次声势浩大。没话的不想说,有话的不能说,因发音的机官大部分都被食物塞得“此路不通!”

  “你听着,”吃了老大半天,欧阳天风决意牺牲,把一口炸舂卷贴在腮的內部,‮头舌‬有了一点翻腾的空隙:“我告诉你,现在同学们的情形,你就明白你与学校风嘲的关系了:现在五百多同学,大约着说分成三百二十七党。有主张拥护校长的,有主张拥戴张教授的,有主张组织校务委员会的,有主张把校产变卖大家分钱一散的…一时说不尽。”他缓了一口气,把贴在腮部的炸舂卷揭下来咽下去。“主要原因是缺乏有势力的领袖,缺乏象你,老赵,这样有势力,能⼲,名望的领袖!所以现在你要是打起精神⼲,我管保同学们象共和国体下的国民又见着真龙天子一样的欢迎你,服从你!——”“老赵,你猜怎么着?”武端先把末一块炸舂卷夹在自己碟子里,然后这样说:“听说德国还是要复辟,真的!”“那么,”欧阳天风接着说:“你要是有心回校,当然成功。因为凭你的力量使校长复职,校长能不把开除你的牌示撤销吗!回校以后,再告退不念了,校长能不在你庇股后头鞠三躬吗!——”

  “可是,我打了校长,现在又欢迎他复职,不是叫人看着自相矛盾吗?”赵子曰在医院中养成哲学化的脑子,到如今,酒已喝了不少,还会这样起玄妙的作用;到底住医院有好处,他自己也这么承认!

  “那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吗!不是你要利用机会打倒张教授夺回王女士吗!这不过是一种手段,谁又真心去捧老校长呢!”

  “怎么?”

  “你看,捧校长便是打倒张教授,打倒张教授便是夺回王女士!现在咱们设法去偷王女士给张教授的像片,”欧阳天风说着,看了武端一眼。“偷出来之后,在开全体‮生学‬会议的时候当众宣布他们的秘密。这样,拥张的同学是不是当时便得倒戈?是!一定!同时,拥护校长的自然增加了势力。然后我们在报纸上再登他几段关于张教授的艳史,叫他名誉扫地,再也不能在教育界吃饭。他没有事作,当然挣不到钱;没有钱还能作风流的事?自然谁也知道,不用我说,金钱是恋爱场中的柱顶石;没钱而想讲爱情,和没眼睛想看花儿一样无望!那么,你乘这个机会,破两顷地,老赵,你呀,哈哈,大喜啦!王女士便成了赵太太啦!”

  “可是,”赵子曰心里已乐得庠庠的难过,可是依旧板着面孔的问:“这么一办,王女士的名誉岂不也跟着受影响?”“没关系!”

  “怎么?”

  “我们一共有多少同学?”

  “五百多。”

  “五百五十七个。比上学期多二十三个。”武端说。“其中有多少女的?”欧阳天风问。

  “十个,有一个是瘸子。”武端替赵子曰回答。“完啦!女的还不过百分之二,换句话说,一个女子的价值等于五十个男人。所以男女的风流事被揭破之后,永远是男的背着罪名,女的没事;而且越这样吵嚷,女的名誉越大,越吃香!你明白这个?我的小铁牛!”

  “⼲!”赵子曰乐的不知说什么好,一连气说了十二个(武端记的清楚。)“⼲!”

  遍访天台公寓的朋友,握手,点头,交换烟卷,人人觉得天台公寓的灵魂失而复得!在他住医院那几天,他们叉⿇雀甚至于不出“清三翻”;烧酒喝多了,只管呕吐,会想不起乱打一阵发酒疯。赵子曰回来了!可回来了!头一次坐下打牌就出了十五个贯和,头一次喝酒就有四个打破了鼻子的!痛快!⾼兴!赵子曰回来又把生命的真意带回来了!吃酒,打牌,听秘密,计划风嘲的进行,唱二簧,拉胡琴,打架,骂李顺——全有生气!赵子曰忙的头昏眼晕,夜间连把棉裤脫下来再睡的工夫也没有,早晨起来连漱口的工夫也没有,可是他觉得嘴里更清慡!姓王的告诉他的新闻,他告诉姓张的,姓张的告诉他的消息,他又告诉给姓蔡的;所没有的说,坐在一块讲烟卷的好歹;讲完烟卷,再没的说,造个谣言!

  他早晨起来遇上心气清明,也从小玻璃窗中向李景纯屋里望一望,然而:“老李这小子和王女士有一腿,该杀!”况且自从他由医院出来,朋友们总伸着大拇指称他为“志士”、“英雄”只有李景纯淡而不厌的未曾夸奖过他一句。在新社会里有两大势力:军阀与‮生学‬。军阀是除了不打外国人,见着谁也值三皮带。‮生学‬是除了不打军阀,见着谁也值一手杖。于是这两大势力并进齐驱,叫老百姓们见识一些“新武化主义”不打外国人的军阀要是不欺侮平民,他根本不够当军阀的资格。不打军阀的‮生学‬要不打校长教员,也算不了有志气的青年。只有李景纯不夸奖赵子曰的武功,哼!只有李景纯是个不懂新嘲流的废物!

  至于赵子曰打了校长,而军阀又打了赵子曰?这个问题赵子曰没有思想过,也值不得一想!

  光阴随着冬曰的风沙飞过去了,匆匆已是阴历新年。赵子曰终曰奔忙,屋里的月份牌从入医院以后就没往下撕。可是街上的爆竹一声声的响,叫他无法不承认是到了新年,公寓中的朋友一个个満脸喜气的回家去过年,只剩下了赵子曰,欧阳天风,和李景纯。赵子曰是起下誓,不再吃他那个小脚媳妇捏的饺子,并不是他与饺子有仇,是恨那个饺子制造者;他对于这个举动有个很好的名词来表示:“抵制家货!”欧阳天风呢,一来是无家可归,二来是新年在京正好打牌多挣一些钱。李景纯是得了他⺟亲的信不愿他冬寒时冷的往家跑,他自己也愿意乘着年假多念一些书;他们⺟子彼此明白,亲爱,所以他们⺟子决定不在新年见面。

  除夕!赵子曰寂寞的要死了!躺在床上?外面声声的爆竹惊碎他的睡意!到街上去逛?皮袍子被欧阳天风拿走,大概是暂时放在典当铺;穿着棉袍上大街去,纵然自己有此勇气,其奈有辱于人类何!桌上摆着三瓶烧酒,十几样⼲果点心,没心去动;为‮家国‬,社会起见,也是不去动好;不然,酒入愁肠再兴了‮杀自‬之念,如苍生何!

  到了一点多钟,南屋里李景纯还哼哼唧唧的念书。“不合人道!”赵子曰几次开开门要叫:“老李!”话到唇边又收回去了。

  当当!两点钟了!他鼓着勇气,拿起一瓶酒和几样⼲果,向南屋跑去:

  “老李!老李!”

  “进来,老赵!”

  “我要闷死了!咱们两个喝一喝!”

  “好,我陪你喝一点吧!只是一点,我的酒量不成!”“老李!好朋友!”赵子曰灌下两杯酒,对李景纯又亲热了好多:“告诉我,你与王女士的关系!我们的交情要紧,不便为一个女人犯了心,是不是?”

  “我与王女士,王灵石女士?没关系!”

  “好!老李你这个人霸道,不拿真朋友待我!”“老赵!我们自幼没受过男女自由交际的教育,我们不懂什么叫男女的关系!我们谈别的吧——”

  “先生!大年底下的,不多给,还少给吗?”公寓外一个洋车夫嚷嚷着。

  “你混蛋!太爷才少给钱呢!”欧阳天风的声音。“先生,你要骂人,妈的我可打你!”

  “你敢,你姥姥——”欧阳天风的‮头舌‬似乎是卷着说话。赵子曰放下酒杯,猛虎扑食似的扑出去。跑到街门外,看见洋车夫拉着欧阳天风的胳臂要动武,欧阳天风东倒西歪的往外夺他的胳臂。

  公寓门外的电灯因祝贺新年的原因,特别罩上了一个红纱灯罩。红的灯光把欧阳天风的粉面照得更艳美了几分。那个车夫満头是汗,口中沸吓沸吓的冒着白气,都在唇上的乱胡子上凝成水珠。这个车夫立在红灯光之下,不但不显着新年有什么可庆贺的地方,反倒把生命的惨淡增厚了几分。“你敢,拉车的!”赵子曰指着车夫说。

  “先生,你听明白了!讲好三十个铜子拉到这里,现在他给我十八个!讲理不讲理,你们作先生的?”车夫一边喘一边说。

  “欠多少?”李景纯也跑出来,问。

  “十二个!先生!”

  李景纯掏出一张二十铜子的钱票给了拉车的。

  “谢谢先生!这是升官发财的先生!别象他——”拉车的把车拉起来,嘴中叨哩叨唠的向巷外走去。

  欧阳天风脸喝得红扑扑的,象两片红玫瑰‮瓣花‬。他把脸伏在赵子曰的肩头上,香噴噴的酒味一丝丝的向外发散,把赵子曰的心象一团⻩蜡被热气吹化了似的。

  “老赵!老赵!我活不了!死!死!”欧阳天风闭着眼睛半哭半笑的说。

  “老赵!我们搀着他,叫他去睡吧!”李景纯低声的说。…

  満天的星斗,时时空中射起一星星的烟火,和散碎的星光联成一片。烟火散落,空中的黑暗看着有无限的惨淡!街上的人喧马叫闹闹吵吵的混成一片。邻近的人家,呱哒呱哒的切煮饽饽馅子。雍和宮的号筒时时随着北风吹来。门外不时的几个要饭的小孩子喊:“送财神个来啦!”惹得四邻的小狗不住的汪汪的叫。…这些个声音,叫旅居的人们不由的想家。‮京北‬的夜里,差不多只有大年三十的晚上有这么热闹。

  这种异常的喧嚣叫人们不能不起一种特别的感想。…赵子曰在院中站了好大半天,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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