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八日
好大的雾!我好像全⾝都发了霉。走进N的卧室,她还睡着,脸红得很。我把门轻轻掩上,她也就醒了。
“我估量着你会来了,”她笑着说。“可是,姊姊,你多来也不好。”
“不放心你在这里过得怎样…”我坐在她床边。“很好。他们待我跟自己人一样。”N伸手挽住了我的手。
“呵,怎么你的手这样凉?”
“我从医院里来——可是,你放心,我其实没有病…”
N抬起⾝来,把脸偎在我的前额,又低头听我的心脏的跳动,这才抱怨地说:“假病会引出真病来的…”却又格格地笑道“姊姊,昨晚上他们邀我打牌,我可是赢了!你瞧…”
一边说着,N就跳起来,跑到桌子边取出一叠钞票来,兴⾼采烈地:“我先暗中祷告,要是姊姊和我都能顺利回去,我就赢钱;现在你瞧,我不是赢了么?”
“别太⾼兴,”我一面取衣替她披上,一面逗着她玩“听说老俵发誓,要不找到你呀,他就不是…”
N的脸⾊立刻变了,但还是嘴硬:“你又是骗我的,我才不相信呢!”
“骗你⼲么?”我板起了脸说。
N睁大了眼睛,异常扫兴似的,可是突又笑着说:“谁也找我不到。因为我已经变成了赵二姐小的表妹,住在正当商人王老板的府上。”
“你居然那么乐观,”我也笑了“那就算了罢,老俵大概也无可如何了。不过还有个九头鸟呢…”
“九头鸟怎样?”N的脸⾊又变了。
“也没怎的。——可是,你先穿了衣,回头冻出一场病来,…”
“不,你先说。我抱住了你,就不冷。”
“九头鸟也没什么。只是,前天我从他的话里看出来,他们竟想报个失足落水,打算私和人命呢!这个,我可不依!”
N先是惘然,随即吃吃笑了起来,像一根湿绳子似的,纠缠住我的⾝子,一面低声说道:“好,看你不依,看你不依!”
我摆脫了她的纠缠,掠着头发,也笑着说:“关于一个女生学N的人命,我自然不依。可是,关于赵二姐小的表妹的事情,那又当别论。报告二姐小的表妹:刚才王老板通知,车票快就得了,两星期內的事。”
突然N脸上那种憨态一下里没有了,她很敏捷地穿起服衣来,一面穿衣,一面低头像在寻思;当披上旗袍的当儿,来不及扣钮子,她就走到我面前,两手搭在我肩上,悄悄地问道:“那么,姊姊,你呢?”
“我怎的?”
“你几时走呢?”N的脸凑近来,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我的。
“我么——你不用管罢。也许一个月,也许还要多些。最大的问题,我先得请准了假呢。你瞧,这不是捏在人家手里!”
N似乎一怔,但接着就把脸偎着我的脸,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地说道:“我等你。我和姊姊一路走。”
我不噤失声笑了:“你等我么?没有这必要,别孩子气!”“一定要等!”N的声音响了一点,腰一扭就坐在我⾝上。“我不走,难道你叫人来把我捆上车去?我不让你独个儿留在这里!”
我微笑着头摇,伸手把她的脸转过来,却见她两个眼睛一闪一闪,似乎就要掉眼泪。我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妹妹,不过你总是早走一天好些。万一我们的把戏被人家看破了,那怎么办呢?”
“我也想过了。可是,姊姊,你想,我也得两星期才能够走,”她忽然⾼声笑起来。“然而,商人们说的话,总有些折扣。说两星期,恐怕实在要三星期四星期。你赶快点儿,不是刚好,咱们还是一路的。”
“嗯,”——我只这么含糊应一声,没有话说。她那么乐观,我也不忍扫她的兴。她——又固执,又会撒娇,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我也还有我的主意,到时不怕她当真赖着不走。我抿着嘴笑,催她赶快穿好服衣。
N可⾼兴极了,她蹑着脚尖纵纵跳跳走着,又不时回眸对我微笑。
忽然她目光一敛,轻轻走来挽了我往窗前走去,一面说:
“姊姊,你家里除了父亲,还有什么人呢?”
“好像还有个弟弟。”我随口回答。
她笑了:“有就有,怎么是‘好像’的呢?”
“因为我记不真,我从没见过。…是父亲的姨太太生的。”
她低了头,脚步也慢了,又问道:“姨太太跟你还说得来罢?”
“可是她已经死了,…”
“弟弟几岁了呢?”这时N已经站住了,仍旧挽住了我的腰。
“顶多十来岁罢。”我沉昑一下。“仿佛也不在了,…”我看见N的眼光老盯住我,这眼光是如此温柔,我不噤笑了笑说道:“妹妹,你打听得这么仔细,倒好像到我家里去做媳妇似的,可惜我…”
她惘然接口问道:“可惜什么呢?”
“可惜我没有年纪大些的弟弟。”
N摇了头摇说:“也不见得。但是我倒可惜我不是个男的!”
我笑了;想起她初次见我时曾对我开玩笑自命是个男孩子,我又笑得更响了。N似乎不懂我为什么笑,惊异地朝我看。
“不怕羞么,”我止住了笑说“老想讨人家的便宜。”
“哦——”N却不笑“既然你觉得做男的便宜些,就让你做男的。反正不论谁做,我和你要是一辈子在一处,够多么好呢!”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我也觉得有点黯然。
我们默默地走到窗前,挤坐在一张椅子里,偎抱着,忘记了说话。
忽然N捧住了我的面孔,凝眸看住我,轻声问道:“姊姊,你猜一猜,我此时心里想些什么事?”
我抿着嘴笑着,也把手摸抚她的秀发,答道:“想怎样才可以变做一个男孩子…”
“不是!”N立刻打断了我的话“我在想你。…”
“想我能不能变成个男的?”
“也不是!”N得意地笑了。“我在想,你有些地方太像一个男人,可是有些地方又比女人还要女性些…”
我不噤失声笑了:“又来胡扯了。哪有什么比女人更女性的?比女人更其女性些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那就是双料的女人!那就是做了⺟亲的女人!”
我又笑了,但是猛可地种种旧事都凑上心来,我的笑声不大自然,我叹了口气。N也觉得我的神情有异,而且似乎也懂得其中的原故,她不作声,只把脸温柔地偎着我的。过一会儿,她又轻声说:“姊姊,昨晚上我做一个梦。我们走在半路,忽然来了个男人,说是姊姊的爱人,硬把你拖走,——
我哭着叫着,可就醒了,还是眼泪汪汪的。”
我听得怔了,勉強笑着说:“你又在捣鬼,我不信真有这梦。”
“可是,姊姊,这样的梦,迟早会有的…”
“那么你呢?你比我年青,比我美,比我聪明…”还没说完,N早已捂住了我的嘴道:“得了,得了,姊姊,你再说,我就不依!对啦,我什么都比你好,我还比你淘气些!”
我把她的手轻轻拉了下来,放在我手掌中轻轻搓着,微喟说道:“不过我说的也是真话呢!”
N不作声,只定睛惘然看着窗外漫漫的晓雾。忽然她自笑起来,急转脸对我说道:“姊姊,要是你有了孩子,我来给你做保姆,我——不,咱们俩,把这孩子喂得白白胖胖的,成为天下第一个可爱的小宝贝。”
这可把我简直怔住了。我不懂N为什么有这些想头。然而我那“小昭”的影子也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勉強忍住了眼泪,低了头。
N惶惑地也低头来看我,着急地摸抚着我的手。我勉強笑了笑道:“没有什么。不过,妹妹,你想得太好了,太多了。
…”
“不应该么?”N口气里带点辩白的意味。“在我们面前,是一个新天地,我们要从新做人了;自然,也还有困难,但新天地总是新天地。”
我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诚恳地对N道:“你说得对,我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是我经过的甜酸苦辣太多了,不敢再有太乐观的念头,——并且…”我顿住了,勉強笑了笑,把N的手贴在我脸上。
“并且什么?姊姊,并且怎的?”
我笑了笑,勉強答道:“并且,我跟你不同,我不能跟你比。”
N愕然看定了我。虽然夹着服衣,我觉得出她的心在别别的跳。
我不言语,只把她的手移来按在我的胸口。一会儿,我这才颓然说:“这里有一颗带満了伤痕的心…”
“姊姊!”N只叫了这一声,便把脸蔵在我怀里,似乎她要看看我这带満伤痕的心。这时有一种又痛快又辛酸的感觉,贯注了我的全⾝,我喃喃地好像对自己说道:“女人们常用一种棉花球儿来揷大小不等的缝衣针。我的大姊有过一个,那是心形的。我的心,也就是那么一个用旧了的针揷罢哩!”
N忽然抬起头来,两眼闪闪的,牙齿咬着嘴唇。我知道她在替我不平了。但她这样的爱我,更引起我的伤心。我声音带点哽咽说道:“妹妹,你还没有知道我的⾝世哩。我有过一个爱人,值得我牺牲了一切去爱他的一个人,…可是,那时我年青,糊涂,…后来有一个机会让我赎罪,我比从前百倍千倍地爱他了,可是万恶的环境又不许…”
“现在他在哪里?”N突然揷进了这一句。
“我不知道——”我低了头,簌簌地掉下几点眼泪“有人对我说,他——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他!”
“不会的!”N坚决地说,用劲地抱住了我。“姊姊,他们骗你;骗了你,好让你死心,服服贴贴的听他们布摆。我知道他们老用这一手。姊姊,我替你找去,找遍天涯地角,好歹找他出来还给你!”
“好的——”我说了这两字,便又说不下去。我凝眸对她看,她是这么天真,热情,乐观,人间世的酸辛丑恶,她还只尝到一点儿。我要是老在她心头浇冷水,那不是一种罪过?我决定结束了这谈话,便笑了笑,推她起来道:“好的。可是事在人为,我还有许多事要赶快去办呢。只是,妹妹,你爱我,信任我,就得听我的话,乖乖的。…”
“听你,什么都听你!”她急口说。“但是有一点…”
我不让她说下去,就笑了笑道:“要跟我一路走,是么?好,咱们瞧着办罢!”我飞给她一吻,转⾝佯笑着就走了。…
我立刻找到我那老乡,请他无论如何,在五六天之內弄到一张票子。
老乡搔着头皮,一会儿才说:“一张么,也许还有法子。
不过,那是要去挖打的,总得多花几个钱…”“钱不成问题,”我接口说。“可是你不要告诉我表妹。听说要多花钱,她也许不愿意。您替我算算,一共要多少?还差多少,我好去准备…”
“成!包在我⾝上,再过五天就让你表妹走。有一架商车,我认识,让她搭这车就得了。车倒也是半新的。”
“商车靠得住么?我那表妹没有出过远门…”
“你放心好了。车上也还有女客,我一个同行的家眷也是这车子走的。”
我谢了老乡,心里一块石头放下:N这小鬼头,当真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