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间离(下)
这一天刘大夫专门花时间与周欣在办公室里详谈了很久,李师傅守着轮椅上的高纯在楼道的拐角等着。李师傅的一声感叹打破了这里的安静,他在此时此地发出此种感叹,当然显得别有用心。
李师傅说:“高纯,咱爷俩命都不好,注定多少年要在这种地方进进出出。你师母病了这么多年,我现在一闻到医院里的这种气味,都有点反胃恶心。”
高纯沉默片刻,才出声呼应:“我师母幸亏有你照顾,不然早没命了。”
李师傅接话很快,仿佛那话早已等在此处:“你比她强,你有两个女人照顾。周欣照顾你是她必须要尽的责任,金葵照顾你是她对你有感情,所以你比你师母要强。”
高纯说:“可我并不想拖累她们。”
李师傅说:“我看出来了,你其实还是想让金葵照顾你吧,我看你跟金葵在一起还比较开心,对不对?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呢,离了婚和金葵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高纯怔了一下:“您不是也没有离婚。”
李师傅苦笑一下:“我和你不一样啊,你师母病成那样我怎么离婚?除非她有她更喜欢的人照顾她了,她死活要跟我离,那我就离。我离得也就名正言顺了,离了我也就解了,离了她也高兴,那我干吗不离?就像你现在似的,你要主动提出离婚,非离不可,那周欣也就解了,你说是吧,就是这个道理。”
高纯不再接话。这件事对他来说,绝非一个闲极磨牙的话题。但李师傅毕竟言之有心,言外有意,所以不肯放弃,尽管不无勉强,但还是要说下去:
“高纯,你现在到底是喜欢金葵呢,还是喜欢周欣?”
高纯没有正面回答,他用被动的态度,回避了这个刺探:“只有她们才有权利选择我,我没有资格选择她们。”
李师傅索替他回答:“你呀,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还是喜欢金葵。你和金葵毕竟那么久了嘛。那我不明白你干吗还非要拖着周欣?你又不像你师母,你师母得靠我养着,离了我她就活不下去。就这样她还不想拖着我哪,还老说让我离婚另找合适的人去…哦,还是你想离开周欣周欣舍不得离开你那个大院子?”
高纯想了半天,终于出声回应,他显然把李师傅当做可以倾诉心绪的挚友,可以托付秘密的良师。
“我不离。周欣对我不错,她也不想跟我离。我真正不想再拖累的,是金葵。我想供她上学去,她的理想就是跳舞,就是上学。金葵和周欣我都欠了她们,这辈子我想把欠金葵的还了,下辈子再还周欣。”
李师傅疑心地探问:“金葵…是不是跟你开口要钱了,她让你供她上学?”
高纯摇头:“是我不想让她再呆在这里,是我想让她出去上学。我想找一下老方,让老方给我找个律师。”
“找律师,干吗?”
“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再活多久,我想早点立个遗嘱。”
李师傅吓了一跳:“哎,不吉利的话不能胡说。”但他也看得出来,高纯的表情并非儿戏。
“我想立个遗嘱,我想我一旦死了,就把我的钱都留给周欣,把那个院子留给金葵。那院子很值钱的,还有那些家具,都很值钱的。”
“把院子…把整个三号院,都留给金葵?”
李师傅惊得目瞪口呆,高纯语气则越发坚定,让人不能不猜到这事他早就谋划良久,早就深思虑。
“对,我要把这个院子,还有院子里的所有东西,都留给金葵。我曾经发过誓要和金葵结婚,我发过誓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但现在,我不能和她结婚了,但我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我有这个责任,我也有这个能力,我必须去做,我现在就做!”
高纯说着说着,眼里含了眼泪,这让李师傅怀疑他的这番“遗言”不无感情冲动的成分。高纯离死还早着呢,现在就想着钱给谁院子给谁,或许当不得真。
不过第二天当他在三号院胡同口孙姐的汽车上,把高纯这番话如此这般汇报了一遍后,孙姐居然马上当真,而且反应之烈,让李师傅大感意外,并且暗暗吃惊。
“什么,他要把这院子送人?”
“是啊,那女孩是他的初恋情人,他对她比对周欣的感情可深多了。他最想着的,其实是这个金葵。”
“这院子是蔡小姐家的,他凭什么送人!他现在住住可以,他有什么权利送人!”
李师傅当然搞不清三号院的权利关系,只能茫然点头回应:“哦,是吗,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他有没有权利,法律上怎么规定的,我就不懂了。反正我也劝他和周欣离婚了,可我看他不像要离的样子。”
孙姐此时的目标,已经从周欣移向金葵,各种疑问接踵而至,话语密集不容息:这个金葵和高纯认识多久了,她家是哪里的,是干什么的,有背景吗?她多大了…
她一边问一边拿出一个小本一一记下,她对金葵超乎寻常的紧张,让李师傅意识到这事非同小可,意识到昨高纯在医院走廊里那几句私下里的倾诉,很可能将是一场“战争”的祸。
君君在商贸大学的第一个学期,除了被讨债公司扰这件很快事过境迁的不之外,总的来说,过得还算顺利。这个时代任何事情都很容易事过境迁的,不断会有新的事件和人物冒出来成为焦点,夺走人们的眼球。比如,这两年最风行的选秀节目此起彼伏,君君和好多同学本来很不屑很鄙夷的,可不知从那一天起,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她忽然会对选秀有了兴趣,并且快速地当了真,紧接着走火入魔地着了。
这件事应该缘起于她的一次恋爱,大学生谈恋爱本来是常见的事,和她对上眼的这个人是商大的一个校友,两人的相识说来神奇。君君被讨债公司的人围攻的那次他正巧在场,居然对君君狼狈难堪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这男的名叫石泳,以前在商贸大学学习工商管理,毕业以前就开始发福,形象方面比较劣势。但石泳的父亲是电视台的,母亲又是个小学老师。小学老师本来属于“穷教书”的最底一层,但因为中国父母这些年太重视孩子了,所以无论大中小学,老师都还富裕。更不用说如今电视台在各省各市,也算半个权势部门。
相比之下,君君的家境就寒酸多了,虽然有了高纯赞助的学费,但吃喝穿用的方方面面,无一不是捉襟见肘。君君能感觉出班上的不少同学,骨子里很在乎这个,穿个名牌球鞋,用个新款手机,总能受到关注和追捧。同学间谈论的话题,才一年级就离不开对未来职业前景及薪酬待遇的展望与研究,干哪一行在哪一个地区干都是什么价位;毕了业从什么价位起步,干五年之后起码该上什么价位之类的数字,差不多人人烂于。
君君拥有的第一件“奢侈品”就是一款名牌手机。手机是石泳送给她的,名义是他们初吻的周月纪念。君君很要面子,接受这种有“价值”的礼物,似有被扶贫之嫌,唯恐有伤自尊。但那手机银光闪烁,实在太人了,于是君君在周折了一番板脸推辞及对方一再恳求的程序后,还是把那只女款手机收入囊中,同时再次接受了男友的热吻。
恋爱的快当然不止于热吻,不止于礼物。让君君热衷的,还有石泳开阔的视野和时尚的话题。那一阵石泳的爸爸正在南海市电视台策划“美丽天使”的选秀工作,用“天使”的概念一加包装,这款选秀节目就有了倡导和谐善良,鼓励纯洁爱心的积极意义。石泳办了一个公司,托他爸的福在这个活动中拿到了为大赛组织志愿者的生意。他问君君愿不愿去当志愿者,大学生多参加社会实践可以增长才干,再说去了也能和他常在一起啦,可以加深彼此了解。君君说好啊,志愿者都干些什么?石泳就一二三四地说了一通,说到第五的时候石泳忽发奇想,竟怂恿君君索报名参赛!你会唱歌吗?你学过跳舞吗?没事你怕什么美丽天使就是要制造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神话。这年头出名不靠本事就靠胆大,没胆你首先就完了!石泳的建议让君君兴奋不已,不经事前通报协商,回家就把自己决定参加比赛的事情向父母公告。讨债风波平息不久,李师傅尚且心有余悸,女儿又生出这么个事来,大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势。李师傅虽然从来不看这种选秀节目,但也知道参选肯定要花钱的。你爸爸现在供你上学都是供一年算一年,有上顿没下顿的,哪有闲钱供你玩这种时髦游戏?你就踏踏实实在学校给我把书念好,咱们不图一夜成名也不图一步登天,咱们是平头百姓只能一步一个台阶图个安稳。李师傅这种古板说教,当然得到子的绝对呼应,她说君君你爸爸供你上这大学多不容易你怎么不知足呀。妈不求你出人头地,只求你平平安安。但平平安安显然不是君君的理想,君君的视野在上了大学之后,在认识了石泳之后,已经彻底打开,何况当明星当歌星本来就是她从小的梦想。但君君懂得做人要低调的,她在父母面前声称的参赛目标,是锻炼自己,是培养自己的竞争意识。竞争意识是今后进入社会求得生存的必备素养。输赢并不重要,贵在参与,成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尽力了,这样老了才不后悔。母亲经此一说,有点动摇,转移阵线又去恳求丈夫:那你就让她去吧,刚才君君不是说那个什么天使比赛可以在北京赛吗?不是报名也不要钱吗?孩子也保证不耽误学习,你就让她去吧。但父亲仍然疑虑:报名是不花钱,可万一她要进了第二轮,进了复赛那就得花钱了吧?要是进了决赛还得上南海市去,难道一点钱都不花吗?君君说我哪进得了决赛呀,我连复赛都进不了,你看你们这心的,也不嫌累!父亲说就是,人家金葵专门学这个的都不去赛你凑什么热闹。君君说你怎么知道金葵不参赛,说不定人家早报名了。父亲沉了好半天,才阴沉沉地说道:金葵?她现在哪顾得上这个,现在可是到了她这一辈子是贫穷是富贵的关键时期!
在李师傅将高纯要把三号院送给金葵的想法通报给孙姐之后,之后的某一天,方圆果然带来一位律师,到三号院来见高纯。
方圆偕律师造访,选在了周欣不在的时候。
周欣这天一早便搭乘小侯和谷子开来的车子,到独木画坊去了,方圆挑在这时出现,李师傅不用细想也能猜到,准为高纯立嘱的事情而来。他把方圆和那位以前为高纯办过官司的刘律师让进大门,一直带到花园,在花园的水榭里,与高纯碰面。
方圆和律师甫一落座,高纯便示意李师傅离开,他说师傅你忙你的去吧。他甚至支走了金葵:你不是说要去买东西吗?你去吧,我和老方聊一会儿天。金葵把高纯喝的水,吃的药一一摆好,又嘱咐方圆如果高纯要上厕所的话就推他去后面那个大卫生间…诸如此类,才走。
李师傅跟着金葵一起离开水榭,走过小桥回首一瞥,他远远看到高纯和方圆以及那位请来的律师凑在一起促膝密语,姿态及神情都有些鬼鬼祟祟。
方圆和律师造访三号院的一周之后,李师傅再次见到蔡东萍,并当面回答了蔡东萍的询问。关于她的弟弟意图将仁里胡同三号院赠予金葵并且已经将这一意图推进实现的情况,蔡东萍的反应之强烈之恶毒,远甚于她那位被称之为孙姐的助手。李师傅听着她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他只能把求询的目光投向孙姐,而这个时候的孙姐,比她的主人反而镇定沉着。
蔡东萍的歇斯底里一直持续到她的律师匆匆赶到之后,在律师到达之前,李师傅已经走了。律师费了好半天力气,才从蔡东萍怒不可遏的叙述和孙姐偶尔入的补充中,知晓了高纯立嘱的事情。
律师也吓了一跳,因为他很清楚,蔡家现在的核心财产,非仁里胡同三号院莫属,而高纯立嘱所要处置的财产主体,正是这座价值亿万的深宅大院,也难怪蔡东萍如此戳心戳肺,难忍难容。
在蔡东萍概念上,仁里胡同三号院虽然由她父亲指定给她的弟弟继承,但父亲去世前又在一份口述遗嘱的记录上签了字,这份口述记录规定,她的弟弟一旦死亡,一旦身后无嗣,这座寸土寸金的院子,将由蔡东萍一人继承。为了保证这份“祖产”能够继续留在蔡姓手中,这份口述记录在数月之前经过姐弟双方的律师协商,已经达成协议,而身为弟弟高纯法定继承人的弟媳周欣,已书面同意放弃了对三号院的继承权。基于此,她的弟弟实际上是无权决定这个院子由谁继承的,就算他已经立了遗嘱也没用。但出乎蔡东萍意料的是,她的律师对这件事的口气,却远远不如她期待的那样肯定。律师甚至还带来了那份口述记录和当初蔡家姐弟及弟媳三方协议的副本,也许他现在才发现,这些文件有一个当时被忽略的缺陷,那就是针对过强,它们只针对因高纯死亡而出现遗产继承的情形时,对三号院的继承安排,只针对当时认为的第一序列的唯一继承人,也就是高纯的子周欣,而做出的安排。从法律上说,蔡百科口述遗嘱的记录和三方后来达成的协议,并不能排除三号院现在的所有者高纯以其他方式处置他的这份财产,比如:捐献,比如:赠予。
蔡东萍听傻了,想驳斥律师,却无从措辞。她结结巴巴地试图否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其实只是一种了方寸的神经反应。见律师以沉默对之,她的情绪不有点失控。
“你说我父亲的口述遗嘱有缺陷,那你怎么不早说?那份遗嘱当初不是你记录的吗?后来和他们达成的那份协议也是你起草的,你现在又说有这缺陷那缺陷,有这么多缺陷你怎么不早说!”
蔡东萍开始指责律师,律师当然强硬推诿:“当时是你亲自去问你父亲的,我只是在场做个记录。你问什么你父亲答什么,你父亲答什么我记什么。那份协议也是按你的意思起草的。你说你问过医生了,你说你弟弟活不长了,而且肯定不会再有后代,他去世后唯一能继承他财产的只有周欣。当时你也没想到你弟弟病成这样了还有精力有本事泡上一个小保姆,还能把这么大一个宅子送给她当礼物。”律师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理由,顿了一下,才说了结尾的话:“我也没想到。”
蔡东萍气疯之际,任何其锋芒者,皆为发目标,仿佛这件事情总要有人领罪似的:“你是律师,你就是专吃这碗饭的,这些事你就应当想得到的!你刚才还说,财产处置的方式多了去了,什么捐献啊赠予啊,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当初不写上!”
律师也气疯了,但律师气疯了也还是律师,也还能大把地讲出道理:“对,我是律师,我只能根据正常人的逻辑去推测事情,我只能根据社会常规去判断未来。把上亿的东西送给一个小保姆,这是一个正常人能干出的事吗?”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什么事干不出来!他知道反正他死了他老婆也得不到那个院子了他什么事干不出来!你早应该想到的…”
“我想不到!我是正常的人,我又没快死,我怎么知道快死的人都想些什么!”
他们针锋相对,互不担责。孙姐站在一边,沉默地目睹了双方的争吵,直到他们都像吵累了一样戛然而止,孙姐才用男人般厚的嗓音,反仆为主地做了命令式的规劝。
“想别的办法吧,总有办法的!”
他们想了什么办法,设了什么计谋,统统无人知晓。但从第二天早上孙姐再次跑到仁里胡同口外的副食店门前与李师傅接头这个现象看,在他们想出的计谋中,李师傅肯定是个主角。
这个办法,这个计谋,于李师傅来说,肯定是个万难的事情,否则他在从胡同口走回三号院时,脸色就不会那么沉重,步履就不会那么蹒跚。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在这个计谋中,周欣不再是被攻击的目标,而变成了必须团结拉拢的对象。
李师傅回到三号院时,金葵刚刚做好早饭。她端着早饭走出厨房时,还对李师傅说师母的药刚刚熬上,让李师傅别忘了一刻钟后关火去端。李师傅愣了半天没缓过神来,半天才冲金葵的背影说了一声谢谢。
上午本来是要浇园子的,但李师傅没去,他在自己的屋里闷着,了一上午烟。子问了一句:是不是君君又出什么事了,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李师傅沉脸不答,子也就不敢再问。沉到中午,李师傅也没去做饭,低头出了屋门。他从垂花门进去,往后院走。在后院他先看到了坐在廊下的轮椅上独自发呆的高纯。他没有说话,高纯也没有说话。接下来他看到东房的门开着,便走了过去,在东房他看到了正在支撑一只画架的周欣。
李师傅站在东房的门口,看着周欣有口难言。倒是周欣奇怪地先问:“李师傅,你有事?”李师傅才似乎迫不得已,沙哑地发出浑浊的声音。
“小周,我,我有个事,想找你…找你谈谈。”
周欣的表情有点犹豫,也许李师傅这副难以启齿的神色,让她猜想不外又是借钱,于是采取推延态度,问道:“你急吗?不急我有空再找你,我这儿正忙呢。”
“哦,我有个事,想跟你报告一下。”
李师傅坚持相谈的态度,让周欣更加警觉,但是那“报告”二字,用得如此正式,倒是令人好奇。周欣犹豫了一下,放了画架,示意李师傅在沙发上坐下。那沙发是白色的,整个屋子从墙壁到地面,都是这种纯洁的白色,那是很艺术的一种氛围。
“什么事,说吧。”
周欣也坐下来了,等着他说。李师傅不敢正视周欣的眼睛,视线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处,他的语气有点像在背书,不仅呆板而且略带结巴。
“小周,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你去国外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你是一个艺术家,是文化人,你们文化人,都是要脸面的。”
话如此开头,有点风生水起,也许周欣猜到了什么,她看着李师傅,没动声。李师傅本来等着周欣脸上的疑惑,但周欣的脸上表情凝固,深不可测。李师傅尴尬地停了一刻,仓促地继续下去:“高纯是我徒弟,我是高纯的师傅,有些话,本来不该我来说。可我想来想去,觉得这样下去,对高纯不好,对你也不利。高纯是有老婆的人了,但你这么长时间不在,难免有人乘虚而入。”
周欣不得不打断这个惊人的揭发,她把自己的疑问,用维护丈夫的方式表达:“李师傅,高纯是个病人,他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但他的这里没病!”李师傅指指自己的脑袋,说道:“而且,金葵也没病。她不但这里没病,而且,身体哪都健康。”
周欣的面孔已经白了,但仍然不动声,甚至,还故作轻松地冷笑一声:“啊?除我之外,还会有年轻健康的女人,喜欢一个几乎瘫痪的男人吗?”
李师傅没想到周欣竟是如此反应,他怔了一怔,仍然鼓足余力继续进行:“年轻健康的女人当然不喜欢瘫痪的男人,但是,现在这个社会无论男女,恐怕没有一个不喜欢钱的。”
显然,这句话打动了周欣,她虽然依旧面目沉着,但,她的提问开始转向实质:“你看到了什么?”
李师傅究竟看到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因为“目击者”仅他一人,他说什么都查无实据。从理论上说,查无实据都是不可信的;从法律上说,查无实据都是不成立的,疑罪从无!但,从人的本上说,听到绯闻的第一反应,一般都是宁信其有的,凡事无风不起的!所以,李师傅走后,周欣一个人陷在沙发里闷了很久,她很愤怒,很难过,口有点不过气来,那种郁闷的感受,前所未有。
她说不清她该恨金葵,还是更恨高纯。她走出东房的时候,看到南房廊下坐着的高纯,心里的怨恨达到了顶点。但她没有发作,没有质询,这件事只是李师傅片面揭发,并无证据相佐。而且高纯不是谷子,谷子身强力壮,在谷子面前周欣是弱者,弱者在强者面前最重要的姿态,就是不能示弱。而高纯是残废,是病人,是没有能力自主的心灵脆弱的病人,即便不轨,周欣又能如何?
她的目光掠过后院那棵西府海棠的枝丫,投向左面廊下的高纯。高纯也在看她。他的脸孔沉在阴影里,看不出上面是何神色。他们遥相对望,仿佛彼此已经心照不宣。
中午吃饭的时候,金葵照例把饭菜送进卧室对面的小餐厅里,然后又把高纯从对面推了过来。周欣在桌上默默地摆着碗筷,在金葵转身离开之际,她主动开口把她叫了回来。
“金葵。”
她看到金葵在小餐厅门口应声站住,她顿了一顿,说道:“一起吃吧。”
显然,高纯和金葵都有些意外,目光和动作都犹疑起来。金葵说了句:“我把高纯的杯子拿过来。”还是走出了房间。
杯子拿过来了,周欣再度邀请金葵共进午餐。脸上的喜怒不形于。金葵坐下来了,迟疑一下,拿起一只空碗,先看周欣一眼,周欣也在看她,并没有抢过去要给高纯盛饭的意思。于是金葵首先问她:“你吃一碗,还是半碗?”
“大半碗。”周欣说。
金葵给周欣盛了米饭,周欣接了,转手摆在高纯面前。金葵怔了一下,又盛了大半碗米饭递过去,周欣接手的同时,说了谢谢二字,口气并无异样,表情却若有所思。
高纯看上去似乎很高兴,因为周欣主动邀请金葵一起吃饭,因为她还让金葵为她盛饭并致以谢意,高纯的情绪显得兴奋起来。他主动提起话头,不知是想进一步调动周欣的兴趣,还是想对周欣报以感激。
“你在欧洲呆了那么多天,吃了几次中餐呀?”
高纯提起的话头,故意与周欣有关,但周欣似乎并不领情,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没吃上几次中餐,”周欣说:“我从小就对西餐不感兴趣,所以在欧洲天天想家。”
高纯看一眼金葵,金葵低头吃饭。高纯说:“没出国的人天天想出国,出了国的人天天想回家。”他问周欣:“除了吃的不顺口,还有什么让你想家的?”
周欣微言大义:“人在异乡,总怕家里出什么事吧,总觉得有点不放心吧。”
高纯拉拉:“家里能出什么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周欣一语双关:“这么大的院子,就你们两个人,我怎么能放心啊,什么事都可能出的。”
不知因为周欣的语言还是因为她的语气,高纯开始疑心周欣话中有话,他坐在两个女人的中间,闭住了嘴巴,不再说话。这两个女人也都沉默下来,从此一言不发。
饭前快乐的气氛,没能贯彻始终。饭后金葵在前院的厨房里洗碗,周欣来了。她站在金葵的身后,用一向特有的沉静,看得金葵转过身来。两个女人对面无言,仿佛都明白彼此的心事。还是金葵打破沉默,她着周欣视的目光,心平气和地问道:“有事吗?”又问:“需要我办什么事吗?”
周欣没有马上回答,她继续注视着金葵,一直到金葵的目光不得不试图回避的那刻,她才发出声音。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周欣表情平平,她几乎没有表情地对金葵说道:“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上海,上海,你去过吗?”
金葵是在当天中午一点半钟走的,也就是说,是在周欣到厨房要她去上海办事的一刻钟后离开三号院的。她走得很急,只是回她住的小屋里去拿了一件背包,进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就匆匆走了,匆忙得甚至没有机会与高纯说声再见。
她离开三号院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独木画坊,画坊的人显然已经接到了周欣的通知,将一幅已经用硬纸壳包装好的画框交给她带走。她带着这幅画从画坊直接去了火车站,买票登上了傍晚前往上海的列车。
这天三号院的晚饭是由周欣亲自下厨做的,晚饭端上餐桌时,她才向高纯说了金葵出差的事情。高纯对金葵的突然离去显然感到意外,似乎一时难以适应。
“什么,金葵走了?她…她怎么没说一声?”
高纯的反应对李师傅的举报几乎接近于一种证实,证实高纯对金葵的关切显然超出寻常。周欣故作平淡,问道:“金葵帮我办事,需要提前跟你说吗?”
高纯怔了一下,无法回答。想了一想,换言再问:“那…她走了,谁来照顾我呢?”
“我!”周欣说:“我照顾你,我是你的子,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的生活。”
周欣看得出来,她的话没让高纯感到高兴。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问什么,但终又忍住,没再开口。
晚饭吃得相当沉闷,周欣为高纯盛饭盛汤,高纯吃得很少很少。两人之间,没有交流。
饭后,周欣为高纯擦脸擦手,感觉他体温偏热,便问他有无发烧。高纯说没有吧,不知道。周欣翻药箱找体温计,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问高纯,高纯说东西放哪里他都不管的,都是金葵管着的。于是周欣找来一把钥匙,打开了金葵的小屋。
小屋里的灯泡瓦数很低,开了灯屋子也是昏昏暗暗。周欣浏览表面,未见体温计类器物。她犹豫了一下,拉开小桌的一只抽屉,略翻翻,仍无所获。又拉开另一只抽屉,屉内里端,有一小小木盒,颇似药匣之物。周欣开启匣盖,扑眼刺目的,是一块碧绿的挂坠,正是那件心形的琉璃,看得周欣煞是眼热。琉璃的出现也是一个证据,若无特别关系或特别情节,高纯的珍爱之物,怎会卧于金葵的屉藏之中。周欣再翻那只木匣,将匣中所藏尽行倒出,底的一件是个半旧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底片,周欣对着灯光辨别良久,看不出底片里的二人眉目贵姓。周欣把底片收入怀中,把琉璃放回原处,关灯锁门,走到前院来了。
到前院她敲了李师傅的房门,隔门问李师傅有没有体温计借用。屋里李师傅连声答应,一阵窸窣之后开门送出。周欣谢过,说用完即还。李师傅忙说不用,这体温计本来就是从金葵那里借的,一直忘记还了。周欣愣了一下,说:噢。
周欣的感觉没错,那天晚上高纯确实发了低烧。半夜时周欣再试,烧又悄然退了。周欣为高纯煮了点菊花茶,让他喝了,让他接着睡去。而她那一夜则几乎没有合眼,高纯的无名低烧和金葵私藏的琉璃,都像一个卑鄙的秘密,让她安枕不得。
第二天她带高纯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向她通报了检查的结果——高纯的血、心率、脉搏等等,几乎所有指标都不及上次检查时的状态。医生问她这一阵高纯的饮食怎样,睡眠如何,情绪是不是稳定,有没有不开心的事情…前几句周欣答得还算肯定:这几天他吃得多的,睡得也还行吧。情绪…后面说到高纯的情绪,周欣不能不想到了金葵,不能不想到金葵和高纯之间的暧昧,想到昨天金葵走后高纯的反应…医生见她迟疑,启发说:病人的身体相当虚弱,免疫力极为低下,所以对情绪干扰的耐受力就大大低于常人。有时你可能没有注意到的心情波动,都会对他的身体状况产生明显影响,所以,简单安静的生活环境,对他非常重要。周欣说:好,我知道了,我会让他在安静的环境下生活的,我不会让他再受任何人的干扰。
从医院回来后的午饭,依然由周欣亲手制作。她让李师傅从胡同口的副食店里买来两只冰鲜的大对虾,用西餐的方式在火上烹好,又打开了从国外带来的一瓶好酒,她试图让三号院中的夫生活,尽量丰富多彩,充情调。席间她对高纯呵护有加,她想让高纯在没有金葵的日子里,更加安乐无忧。
高纯很顺从,吃完了虾,也喝了点酒。饭后接了周欣送来的水,吃了周欣递来的药。但周欣始终分辨不出,他的表情究竟是幸福,还是仅仅为了配合;究竟是快乐,还是仅仅表达感激。
但至少,这顿饭表面上的气氛还是融洽的。饭后周欣嘱咐高纯好好睡个午觉,她有事要赶去独木画坊。下午两点,画坊的小侯果然开车过来接她。她走后不到半个小时,一辆出租车开到三号院的门口,李师傅推着高纯出了院门,上了这辆出租匆匆开走,整个三号院只剩下了李师傅的子,躺在上病病殃殃。
同一时刻的上海,金葵专程护送的画作抵达了黄浦江畔。沿江大道上的一座老式洋楼,就是她此行的终点。在这座洋楼的某层,设有全上海最知名的一座画廊,画廊里展出的画作和雕塑,个个风格怪异,主题晦涩,看得金葵没头没脑,似懂非懂,如入宫。
高纯去的地方,也是一座老式的洋楼,那洋楼坐望天安门的红墙黄瓦,位于北京古老的东郊民巷。那座洋楼的某层,挂着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招牌,这家事务所地方虽然狭窄,但坐落在这样的风云际会之地,其本身的万千尊贵,似已无须言说。
在这家律师事务所的一个房间里,刘律师在高纯的轮椅之前,打开了一份临终遗嘱,这是根据高纯的委托,起草的一份法律文件。这份文件对高纯一旦去世财产如何处置,做了明确的安排。高纯在刘律师的面前阅读这份遗嘱时,方圆与李师傅都在场见证,他们看到还挂了一脸孩子气的高纯默默地读着自己的遗嘱,每个人的沉默里,都含了一份各不相同的酸楚。
在高纯阅览的同时,刘律师做了简要的提示和确认:“根据你上次待的意愿,你的遗产分了两个部分,即现金部分和房产部分,现金部分由你的子周欣和你的朋友金葵共同分享,房产部分则由金葵独自受赠。是这样吗?”
“是。”
高纯明确地回答,他问:“这份遗嘱,还需要做公证吗?”
“如果做个公证。当然更稳妥一些。”
“我拿着这份遗嘱去,他们就给做吗?”
“公证处提供公证,除了要确认你订立这份遗嘱是否出于自愿,还要审查遗嘱的内容是否真实与合法。”
“我这份遗嘱,有不合法的地方吗?”
“就这份遗嘱而言,公证处主要审查的,恐怕是遗嘱中所涉及的房产是否完全归你拥有,它的产权是否明晰无误。还有,你把它遗赠给法定继承人以外的人,是否侵害了其他人的合法权利,等等。”
“我把那所房子送给我的朋友,侵犯其他人的权利了吗?”
“从你的具体情况看,应该没有吧。你没有未成年的法定继承人,也没有需要赡养的或者生活不能自理的法定继承人,所以不存在你剥夺他们继承权的问题。你的这份遗嘱,应当是合法的,也就是说,应当是有效的。”
高纯点头,说:“好,那我要公证。”
在高纯离开了那家律师事务所不久,周欣也离开了独木画坊。她去了离独木画坊不远的一家图片社,在那里取出了她一天前送洗的那张照片。也许就在她看到那张被洗印出来的神秘照片的同一个时刻,金葵终于看到了那幅神秘的油画。那幅她亲手带到上海的画作始终包装严密,直到此刻才被打开。她看到一层层纸板被画廊的工作人员小心剥下,一张俊美的面孔渐渐显,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半身肖像,被画廊的工作人员悬挂上墙。在场的目击者人人赞叹,用专业的评价赏析着作品的力量。金葵没有说话,她走近前去,凝视着画中那位英俊的青年,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仅仅是一幅油画,她几乎以为它就是一张照片,一个窗口,窗内的人就是她的爱人,她的爱人目忧愁。
那张“照片”的下方,镶着一个铜牌,铜牌上镌刻的小楷,标出了画作的名称——《汽车司机》。
金葵心撞如鼓!
而周欣手中的照片,已经不像底片那样朦胧,那是一张彩的婚纱照,俗不堪。站在右侧的新郎,是一个壮憨厚的汉子,而左侧的新娘,周欣吓了一跳,她几乎怀疑自己看错,照片上的新娘明明白白,就是她家的那位绯闻保姆。
金葵离开了画廊。
她穿过画廊静无一人的长长的走道,推开那座大楼的窄窄的楼门,门外的街上车水马龙,巨大的城市噪声充耳鼓。上海外滩的繁华拥挤,更加凸显出她的渺小孤独。她在茫茫人海中漫无目标,仿佛与世间万物格格不入,唯一拥有的只是自己的内心,因为内心里还有一个寄托,那就是她远在北京的爱情。
她知道在她离开三号院的日子里,高纯同样孤独,但她不知道这一天对高纯来说,意义极为特殊。他在这一天立下了自己的遗嘱,让那座祖传的宅院确定了归属。
在高纯从律师处回到家的半小时后,周欣也匆匆赶回三号院来。她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张底片重新放回金葵的小屋。她至此已经确定,金葵来到这个院子,是个蓄谋已久的阴谋,她不仅隐瞒了有夫之妇这个重要的身份,以保姆的面目进入他们的生活,并且迅速出手,勾引高纯。高纯已经是个身残体弱的废人,可她仍然利用他的孤单,入侵他的感情。正如李师傅所说,她这样做的目的除了谋财,还能有什么?
周欣回到三号院做的第二件事,是到高纯的卧室去看高纯。高纯没在上,周欣不疑心,急忙四处寻找,一直找到花园,才在合树下,看到高纯的背影。轮椅在他身下有些过分小器,一园草木与他同入沉思。周欣在他身后远远默立,片刻离去,她没有要求高纯回屋,没有打断这个意义不明的独处。
周欣做的第三件事,是打电话约来了谷子,她在与谷子交谈时并未从头说起,只问谷子可否再帮她一个小忙。谷子对她的求助未觉意外,但还是想证实其中的原委。
“为什么?”谷子问:“这个保姆不是才来几个月吗?干吗这么快就要换掉?”
周欣沉默了一下,似乎不想纠理由,尤其在谷子面前,更不愿外扬家丑。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她索让话题直奔目的。这件事本来可以找方圆帮忙,但金葵原是方圆领进三号院的,如今要将她驱逐出去,再找方圆当然别扭。
她对谷子说道:“我已经把她辞退了,所以接替她的人必须赶快请到,你要是一时请不到合适的,可以让老酸小侯他们也帮忙找找。小侯这方面的路子比较多吧?”
谷子点头,说:“你放心,我马上帮你去找。你有什么特别要求的条件,或者特别忌讳的方面吗?”谷子很自然地又把话题转向了金葵“你这个保姆到底有什么问题呀,是你要换她还是高纯要换她?”
周欣迟疑一下,如实回答:“是我要换!”
“你跟她合不来?”谷子问:“她怎么了,不听话,还是太懒?”
周欣不知该怎样回答,她的口气几乎是一种控诉,一种抑制不住的愤怒:“这个女孩,太有心计了,太有手段了!”她从谷子的反应中知道,谷子对她的激动,对她的所指,不可能完全知会。
谷子茫然点头,说:“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