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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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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之带来许多千年难遇的话题,最宏观的莫过于宇宙中九大行星的十字排列。关于灭绝的猜想一直是人类一个永恒的恐惧,连最无畏的人也免不了偶尔思索一下世界的末日和死亡的七月,预言中的灭顶之灾使杞人忧天成了世纪末很常见的心情。但若不是对吴长天的采访,林星至今也不一定知道,在中国的整个文化中,发达最早的,其实就是天文。古人划分的三垣二十八宿,与现代天文学的经纬度,在概念上已极相类似。

  不过中国人眼中的天体,一向与人间的神话相连,自始至终带着拟人化的色彩。如果按照吴长天的说法,中国的人伦,反过来也引申了星辰之间的关系,大到国家,小到部族,再小到家庭,都要围绕一个中心,一个领袖,一个具体的个人,如群星之于北斗。领袖巍然不动,只须发号施令,众人便会随了他的方向,斗转星移。这个自然宇宙的规律已经万古不变,难道两千年最后的一个盛夏七月,真会飞来某颗触犯天条的流星,让整个人类生死不明?

  如果说银河系里将要发生的异动,对于自然规律来说是一种偶然的话,那么此时林星眼前的这位吴长天,对于拥有十八万员工,八十万万资产的著名的长天企业集团来说,依旧是一个必然稳定的中心。从他这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打出的每一个电话,发出的每一道指令,都将有效地运转起成千上万的人力和成千上万的资金,如同一个神秘的三军枢纽,让林星甫一涉足便不住肃然起敬。

  这间办公室是一个装有落地玻璃隔断的巨大的套间,外屋的电话声此起彼伏,有一个看上去极为干的秘书班子在应付着这些声音,那激动人心的嘈杂只是在大玻璃门偶然开启有人走进来时才能传到里间。里间则摆放了巨形的写字台和宽大的皮沙发,还有水晶般晶莹明亮的玻璃书柜,以及镶雪白大理石的卫生间。林星独自坐在长形沙发的一角,不免有几分渺小的感觉,而吴长天则被人伺候着,在卫生间进进出出,行匆匆地梳头、打领带,同时回答她的提问。

  这是林星第一次坐在这么气派和贵重的沙发里,以致她不得不随时注意着自己的姿势。她和她的杂志社,大概都想不到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单独采访,就如此轻而易举地打进了长天集团总裁的办公室。这当然得益于她的自信,她的自信来自于她有一张不仅青春而且相当耐看的脸。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因果关系,在大学里搞实习采访时她不止一次运用过自己的这个条件,无往不胜。今天她自报家门不速而来,从这幢大楼的门卫开始,过五关斩六将地一路往里闯,终于踏进了这道高深莫测的门槛。当外间的那几位秘书在简单盘问之后正要把林星“请”出去的瞬间,他出来了。

  他很专注地在她脸上看了一眼,叫住了秘书。

  他说:“我只有五分钟。”

  她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于是,她就进入了这个泰坦尼克式的巨型企业的心脏。那一组美式的大皮沙发里,有了她一个短暂的位置。

  她本来是打算对整个儿长天企业集团做一次系列的采访,搞出一个全面反映长天集团创业发展过程的调查报告,以折出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的时代变迁。题材已经报到社里,尚未得到支持与否的答复。在那些老资格记者的心目中,她报出的这个计划也许使她一下子成了一个好大喜功的典型,这一点从室主任的表情上,已经可以看出一二。正是这个表情,才将着她今天单匹马跑到长天集团北京分部的大楼里来撞一下运气。能见到这位靠五千元起家终成巨富的传奇人物,对林星来说,其实是个意外。

  尽管吴长天答应给她的时间只有区区的五分钟,但他进了里屋却没有半分钟空闲。不断有秘书进来让他接听一些电话、请他批文件、帮他穿衣服、告诉他车已备好…林星在一边静静地观察,从报纸上她知道吴长天今年刚五十周岁,但此时的疲惫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也许她这种二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是容易把中年人看老的。

  她坐在沙发里,并不急着进去提问,直到吴长天在忙碌的间隙用目光示意,她才把一个临时确定的题目拿出来。

  “吴总,我很想知道,一个企业的领导者,比如说您,人们应该怎样描述您在企业中所处的位置呢?”

  吴长天一边签着文件、打着领带,一边稳健地答问:“你知道北斗七星吗?就在现代天文学所指的大小熊星座一带。我们的老祖宗把北斗七星当做指引方向的坐标,因为它们的方向最稳定,光芒最闪耀。企业的领导者就应该是北斗,他的光芒应该能够笼罩他的部属,把他们聚拢在自己的周围。”

  “请问什么是一个企业家的光芒呢?”林星问。

  “你这算第二个问题了吧?”吴长天以问做答。

  “不,还是第一个。您刚刚说了光芒,我想知道是指什么。是指领导者的知识和才能吗?”

  吴长天穿上西服,摇头:“那不是主要的。”

  “是权力吗?”

  “权力很容易遭到背叛。”

  “那是什么?”

  吴长天已经举步向门口走去,林星也不得不站起来追随,她期待着吴长天最后的回答不要太简单,可吴长天偏偏只答了三个字:

  “是品德。”

  声音未落,人已出门,林星紧跟了几步,两人一同来到走廊上,身后簇拥着吴长天的几个部从。吴长天用一丝笑容作为采访的结束“你满意了吗?”他问。

  可林星没有报以微笑,她把一个仓促间在头脑中闪过的问题仓促地问了出来“请问吴总,对云南红塔集团的褚时健您怎么看呢?有人说褚时健现象在中国企业家中有一定典型,您认为呢?”

  这个问题显然太唐突了,连林星自己都愣得停住了脚步。吴长天也站下了,但刚才的笑容还自然地留在脸上。身后的工作人员上前礼貌地替他摆:“对不起,吴总还有急事…”可这时吴长天用回答打断了他们。

  他的回答是:“我们说好只问一个问题的。”

  林星住尴尬,说:“对不起,您刚才,刚才提到了品德这个词,所以…”

  吴长天淡淡地笑一下,继续往楼下走,也终于继续了和林星的交谈:“你看过《曾国藩家书》没有?”他问。林星如实说没有,他说:“可以看看。”一个工作人员递上一支刚刚叫响的手持电话,打断他们的交谈。吴长天在电话中不知和什么人讨论着一个林星完全听不懂的问题。直到他们走出楼门,在上车前,吴长天才关掉电话,回身对林星说道:“你知道过去盛粮食的一种量器叫斗吗,粮食要是装得出来了,就要用一只小木片把它刮平,这个木片就叫做概。人也是一样,各种好处要是出来的话,就会有人来铲平你。曾文正公曰:天不概之人概之,天也是借人之手概之。我是学了曾国藩的办法——自概之。所以我不会当褚时健。”

  后林星反复回想,在这次意外而短暂的采访中,吴长天的每一句话,都有些深意似的。她按照大学心理学课程中关于人的性格分类的方法,回想着他的口气、气度、动作和表情,一会儿觉得他显然属于那种“驱赶类型”的人,具有高度的专断和高度的情感控制能力,与人交谈要的是结果,要求对方简洁,过度的解释和重复肯定会使他失去耐心。可一会儿她又觉得他对采访者需求的同情和给予的足,他的敏锐和悉对方心理的能力,又像一个“亲切类型”的人。碰巧那天晚上她在她的男朋友刘文庆家里发现了一套束之高阁尘封已久的《曾国藩家书》,便拿来查看,在里边果然查到了吴长天所引的那段高论:

  “管子云:斗斛则人概之,人则天概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人手概之。霍氏盈,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烙盈,孙峻概之,吴主概之。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

  林星有了些兴趣,于是往下继续领教曾文正公的“自概”之论,原来只有“清、勤、谦”三个字而已。望文生义,不外是清廉、勤奋、待人谦恭。看罢此论,林星竟从吴长天那只言片语的深意中,隐隐生出一丝敬意来。看来舆论界对吴长天的诸如“学者企业家”、“当代儒商”、“半部‘论语’治长天”之类的溢美,并非全是吹捧之词。

  林星把这部三卷本的《曾国藩家书》全部借了回去。刘文庆当初买下此书不过是为了响应那一阵的时髦而已,并无开卷阅读的打算。自他辞去那份国营小厂的公职,专门干起个体股票经纪人的行当以后,就冷淡了其他一切。和股票经纪人相爱是一件很苦闷的事,因为你始终会觉得股票要比爱情来得更强大更刺更戏剧。尽管刘文庆常常美其名曰:“我炒股也是为了你呀。”可说服不了林星,爱情本身是一种精神活动,谁能相信一个那么爱钱的人还会去爱别人。对林星此论刘文庆总是报以冷笑:别忘了对咱们这种人来说,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生存都没有了,哪儿还有什么爱情?在现在这个社会上没有钱,哪儿还有生存!以前刘文庆的雄辩常常会使林星语,但在采访了吴长天之后她有了新的感慨:人家吴长天可算得上应有尽有了吧,可人家还是把道德人品当做人生最大的财富。每个人都要生存,可生存也要讲境界!刘文庆听罢面色阴冷,看破尘缘地说自古以来认为道德价值千金而富贵一钱不值的人,大都是已经富得油的家伙!

  但是,对于林星说到的吴长天,强烈的鄙夷并不减低刘文庆对这位名人的关注。按照目前西方学界最流行的分类,林星觉得刘文庆属于典型的左脑上区和右脑上区结合类型的人,这种人既喜欢冒险,又工于心计,对任何事都习惯于不带半点情感色彩的冷酷分析,对于自己喜爱的东西会陷入永无止境的追求。当他听说林星居然和目前在市场上炙手可热的长天实业股的后台老板有过一次单独的交谈时,立即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兴趣,仔细询问了他们谈话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林星对长天北京分公司大楼内部环境气氛的描述,似乎也能成为推断长天实业股票底气和升值潜力的线索。他说现在很多人都在观察长天实业的走势。尽管其股价已经居高不下,但如果近期能发布一点利好的消息,估计还可破位上扬。如果他们的董事会今年能用送股的方式来回报投资者,那股价的进一步飙升就更加势在必行。他最遗憾的就是在林星与吴长天的谈话中,哪怕是间接的只言片语,竟没能涉及到一点点这方面的内容。

  “他哪儿会跟我谈这些。”林星觉得刘文庆简直有点走火入魔。

  当然,林星也承认,从常理上说,无论你做什么,都应当执著其事。但她一向反对像刘文庆这样过分的执著,有时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男人做事通常只看重结果,所以过分的执著便成了男人的通病。而女人则更重视过程,女人能够通过享受过程而得到足,有时甚至干脆把过程就当做了目的。自刘文庆上炒股之后,林星就和他辩论过不知多少次——人生的意义究竟在于追逐成功还是发掘快乐,人生的快乐究竟在于实现最终目的还是人生整个过程的美好。一谈到这个问题刘文庆的脸上总是那种不屑一辩的样子,眼神和微笑都强调出明显的讥讽:这还用说吗,折腾了半天达不到目的还能有什么快乐?而林星则认为生命的真谛无疑就在于生命过程的本身。如果你活了八十岁,为了达到目的八十年都活得心情紧张生拼死扛一点快乐没有,那么到死的一天目标即使实现了又有什么用?每次争论都没有胜方。林星并不奢望说服他,因为她知道追逐成功就是男人的本

  关于钱的争执也是两人之间的一个龃龉。刘文庆从不避讳他对钱的观念:没有钱便没有一切,包括爱情。刘文庆的说法让林星完全找不到她所需要的寄托。她只能赞赏他的坦诚,一个直率的男人比一个虚伪的男人更完全。刘文庆就算是表白他挣钱是为了她,也并非属于花言巧语,那只是在论述他的关于金钱与爱情的逻辑关系罢了。其实林星的消费需求并不高,她爱吃点好的但并不上瘾;她爱穿得漂亮但不非要名牌;出门能打个的最好,不着急时坐公共汽车也行;化妆品只用合资或国产的那种;和同学朋友聚会一般都是AA制。她的衣食住行和零花钱都有保障。她父母去世后,北京姥姥家有套三室一厅的单元房一直由她使用,她把其中的两间租给了艾丽和阿欣,这两个哈尔滨女孩儿每个月付给她的房租在她没毕业分到杂志社领上工资之前,就足够她的一切开销了。

  和她相比,艾丽和阿欣属于更加大手大脚的女孩儿。她们在北京已经住了两三年,换着不同的公司做着一些说有也无的工作,因为她们经常更换的男朋友就是那些公司的老板,你想她们还能没钱吗?有钱的女人每天晚上都是在酒吧或夜总会消磨时间的,她们白天睡觉,晚上和各种各样的朋友去过夜生活,唱歌、跳舞、聊天、吃宵夜,常常要玩儿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或者更晚。她们喜欢这种生活,一到夜幕降临就容光焕发。林星也喜欢去酒吧或夜总会坐坐,但通常只能安排在周末,因为第二天可以晚起。她最近比较喜欢去一个叫“天堂”的酒吧,那儿的装修特别别致,每一个角落无论明暗,都能有一些让人意外的装点:古老的曼陀罗,斑驳的铜号,以及翻拍了再用茶水做旧的老照片,和几张说不清年代的外国音乐海报,都恰到好处地避免了常见的做作,也不是俗套或似曾相识。林星爱去那里还因为那里的音乐,虽不那么热烈,但能把忧伤二字演绎得出神入化。林星不清楚散落在北京街头的这些年轻人聚会的酒吧里,有多少这种不入正但很有修养的乐队。“天堂”酒吧的乐队名叫“天堂”乐队,和酒吧一样用了这个阳光灿烂的名字。可演奏时的舞台上却只有一束薄光幽幽的投,钢琴和吉他配合着一只楚楚动听的萨克斯管,让每一支曲子都深刻得穿透灵魂。吹萨克斯管的是乐队中年纪最小的一位,走近去看,你会发现那张脸孔标致得像是日本卡通片《灌篮高手》中的英俊少年川枫。这么小的年纪居然能把每支曲子都诠释得让你为之动情,令林星不由不备感惊奇。有一次她碰上艾丽和她新认识的一个很绅士的加拿大老头儿去“天堂”酒吧,两人语言不通,却混得厮。艾丽见到林星便拉她充当翻译,因为老头儿一进酒吧便大侃音乐。他很入神地听了那男孩的萨克斯管,曲毕很礼貌地鼓掌,鼓完掌却说:“他们的演奏的水平很专业,但这是一支送葬曲,是不适宜在这种地方演奏的。”艾丽马上跑过去把老外权威的批评告诉那位萨克斯少年,并且借了几分酒劲儿嘲笑了他们,得男孩和他的同伴面面相觑。乐队的钢琴师马上走过来向外国老头儿请教,说我们只知道这支曲子的名字叫《天堂之约》,在学校里都是把它当练习曲的,它的出处和用途倒确实不知其详。林星没有理会他们的探讨,她很喜欢这支曲子,喜欢它的深沉有致,它使她想到了某种心酸的情感和高尚的苦难,她几乎为它感动流泪。

  后来再到“天堂”时,乐队已经换了,听说是因为酒吧的老板换了。新的乐队用一种敲敲打打的浮躁,取代了原来深刻古老的爵士气氛。音乐一变整个酒吧的感觉都变了,让人觉得没有了灵魂。

  后来林星就不再去了。

  也因为那时她突然不再有闲,在她采访了吴长天之后,社里理所当然地认可了她的选题计划。她开始忙起来,每天要深入到长天集团在北京的各个企业和企业中的各个阶层,收集她所需要的各种素材。这是她参加工作后事业上的第一个挑战,所以必须专心致志,没有机会再去泡吧。而与那些具体务实的企业干部和职工们的接触,也使她立即感受到与酒吧和夜生活截然相反的另一种生存氛围,有了些回归主的感觉。她甚至还在长天集团北京公司所属的京天娱乐城体验了几天生活,分别体验了服务员、清洁工和收款员的责任与甘苦,并且在这里了一些年纪比她大得多的朋友,其中有不少是原来国有工业企业的下岗职工,他们几乎每个人对长天集团都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在林星未来的调查报告中,长天大量纳下岗职工再就业的行为,也被列为吴长天的企业道德构建的一个实例。

  在京天娱乐城她还有一个邂逅,就是遇见了那位不知去向的萨克斯少年。有一阵他几乎天天来这里打台球,一言不发地和素不相识的客人靠输赢赌些小钱。这小子的穿着打扮简单明快不事声张但相当讲究。与林星印象中那些音乐人放形骸邋遢怪异的嬉皮形象相去甚远。但是看一个人光看外表是最靠不住的,凭着他用大量时间与一些看上去低档的社会青年赌台球这一点,也足以使林星对他的感觉大打折扣,那种失望甚至多少破坏了她对“天堂”酒吧,对那里深沉感人的音乐的美好的留恋。

  后来还有令她更加大跌眼镜的事。是她正巧在保龄球厅替人值班,中午的盒饭是一位职工帮她领上来的。就在她去洗手间洗匙子的片刻,放在门外领位台上的盒饭不翼而飞。她正在疑惑,无意间发现在保龄球厅斜对面的台球室里,那吹萨克斯的男孩正捧着她的盒饭大嚼大咽,而且就在她呆愣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何反应之际,她的午餐转眼已被食干净。她大步走过去,将扔在记分牌下小桌上的空饭盒捡起,一边恶狠狠地进垃圾筒,一边冷冷地问他:

  “吃好啦?”

  “啊。”男孩抬头看她,面不改,口气上居然还有点爱搭不理。

  “香吗?”

  男孩反倒疑惑地看着她,毫无羞地答:“还行。”然后故意不再理她,目光移到挂在墙角的电视机上,去看那群魔舞的MTV了。要不是保龄球厅接班的人过来喊她,林星真想把这小子好好羞辱一下,你装什么傻呀!

  林星事后想想,这小子的脸皮倒是厚到了可爱的程度,他似乎没有一点歉疚和遮掩,居然大大方方,自然而然。那天晚上林星下工时,艾丽因为单元门的钥匙锁在屋里所以跑到京天娱乐城来找她,两人就在娱乐城的餐厅里吃了一顿上海菜。饭罢还是艾丽请客,她们在娱乐城的歌舞厅里轻松地玩儿了一个晚上,直到有个半醉的客人将林星当成坐台的小姐上来纠,她才拉着艾丽退场。此时已是深夜,娱乐城的门前居然找不到一辆出租车,已经有几个人焦急地站到了马路的当中。她们等了足有十分钟才拦到一部夏利,却又有一个男孩跑过来和她们抢。林星一看,正是那吹萨克斯管的少年,不由怒从中来,吼了一声:“嘿!你讲不讲理!”那男孩的无赖比中午抢饭来得更加自然,他说这么晚了能不能捎上我呀,先送你们还不行吗?今天这车我请客。林星报复地想说不行,不料艾丽被他的“恳切”打动,抢先说当然行啦,没问题,上车吧。男孩说声谢谢,竟然比林星她们还快地坐进了车子的前座。

  车刚一开起来,男孩就仰着头睡着了,车开到林星家,艾丽推醒他,他擦着口水睡意地问多少钱呀,艾丽笑道:算了,钱我都付了。林星一言不发地下车,男孩说再见她也没应。艾丽下车就问林星:怎么认识的,他们乐队去哪儿了?林星说:你自己问他去。她知道艾丽的男朋友全是年纪在三四“张”以上的大款,但艾丽内心真正喜欢的,还是这种又年轻又酷的帅哥类型,萨克斯少年的这张川枫式的脸,当然对艾丽有着绝对的杀伤力。林星的话音未落,那男孩就像是听见什么似的,已经开出十多米远的出租车又停下来,他下了车直冲她们跑回来。艾丽兴奋地问他怎么啦,男孩说:借我一点钱行吗?说得艾丽都愣住了:你是谁呀我借你钱?男孩转而对林星说:你不是京天娱乐城的吗,我忘带钱了,有二十块就行。明天就还你。林星顾面子掏了钱,她有张伍拾元的票子,给了他。她想这男孩准是让他周围的人,包括一些女孩子宠惯了,以致如此好意思。其实漂亮男孩林星不是没见过,她知道男孩越漂亮越没信用。

  果然,第二天那男孩就根本不在京天娱乐城面了,第三天,林星就结束了在那儿的采访转到长天超市公司去了。她一点不稀奇,——宠坏的男孩对用别人的钱肯定已经习以为常,当初他嘴里的那个“借”字,不过是个礼貌而已。

  这事也仅仅让林星心里轻微地恶心了一下,然后儿就不再去想了。关于长天集团系列报道的第一篇稿子,她已经搞出来了上去。心情上的疲劳顿时缓解了许多。要不是和刘文庆的一场争吵,她几乎想买张火车票去吉海市玩儿上几天。吉海不仅有著名的国家级森林公园和度假疗养的胜地,而且还是长天集团的发祥地。

  她最近已经和刘文庆吵了两次架,都是在电话里。那天刘文庆来电话约她晚上和他出去吃饭,倒不是因为他们有近两个星期没见过面,而是刘文庆这个晚上有一个重要的饭局。是他的一个朋友做东,在“阿伊鲍鱼”酒家租了个单间,据说请的人都是些大公司的老板和文艺界的“腕儿”刘文庆不知托了什么门路,硬是挤进了这次高层次的聚会。他在电话里的口气很急切:“今天真的很重要,你知道谁来吗,长天实业开发公司的老总,他们也请了。”

  林星觉得很奇怪:“爱谁来谁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去不就完了。我最讨厌和一帮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吃饭了。”

  刘文庆在电话的那一头不知是板着脸还是在笑:“你不知道,他们说那开发公司的老总特别,你要是去了,跟他聊聊长天实业股票的走势,他保证话多。你问,我在旁边听,我能听出来。他们长天实业董事会什么时候开,今年分红方案怎么定,他是直属公司的老总,肯定了解些内幕。”

  林星马上拒绝,不但拒绝,而且痛斥:“你拿我当什么啦,当情间谍吗?!”

  “就是吃一顿饭,而且都是有层次的人,又不会干别的。”

  “你干吗不到街上现拉一个小姐去,那些大饭店的门口,有的是。”

  “这是什么话,我是带我女朋友去,名正言顺,你别闹了好不好。”

  “人家又没请我,我自己去难受不难受呀。”

  刘文庆笑道:“这种场合,漂亮女孩永远是最受的人,多多益善。”

  “好!”林星说:“那我带一个排去。”

  “行啊,只要好看。”刘文庆笑了一下,及时收住,说“别闹了别闹了,我这也不光为了我自己呀,挣了钱还不是为你。”

  “好啊,既然这样,我宣布我从今以后绝不再花你一分钱,你以后也别再说什么为了我。”

  刘文庆几乎是求情的口气:“好好好,就算为我,好不好?今天晚上六点半,阿伊鲍鱼酒家,劳驾您老人家为我吃个鲍鱼,行吗?”

  电话突然不通了,不知是他的手机没电了还是信号不好,林星还能断断续续听见刘文庆在那边大呼小叫:“喂,喂喂,你听见吗,晚上六点半…”

  她没有再把电话打过去,晚上她反正不打算去的。刘文庆公然拿自己女朋友的脸盘去做生意场上的饵,这种行径林星怎么也不能接受。她最初认识刘文庆时他还在那个空调机厂当工程师,她家空调坏了,他带工人来修。后来又坏了,她呼他,他又来修。一来二去,她对这位身材魁梧,精通技术,会谈人生的年轻人有了好感。刘文庆那时候也热衷于赚钱,但只热在口头。在林星的观念上,年轻人会赚钱是一种本事。只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非但不是缺点,还是成就事业的动力。但刘文庆现在的样子,好像有些让人讨厌了,林星在他那里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有好几次了,林星想试着跟他告吹,看看他做何反应。她估计不出他会痛不生还是爱谁谁。

  晚上五点钟从社里下了班,林星当然没去什么“阿伊鲍鱼”而是直接骑车回了家,路上盘算着是随便在外面吃点什么还是回家自己下面。权衡不定时已经到了家门口。低头锁车时忽听有人在她身后叫:“哎!”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瘦瘦的萨克斯男孩。她见到他不知为什么高兴,也许是因为她猜想他是专门来还钱的,这一来她对他的看法稍稍好了一点。

  果然,男孩说:“我还以为你是京天娱乐城的呢,结果一问,说你是个记者。我欠你的车钱还没还呢。”

  林星说:“咳,我都忘了。”虽然她并没有忘,但她觉得该这么说。

  男孩把五十块钱递过来,问:“要付利息吗?”

  林星并不想马上结束谈话,于是说:“那看你了。”

  男孩有些嘴笨似的,迟疑了一下才说:“那,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顿饭吧。”

  说到吃饭,林星突然灵机一动:“吃饭免了,求你帮忙办个事,行不行?”

  男孩说:“行。”

  林星言又止,笑笑,说:“算了,说了你该生气了。”

  男孩口虽拙,态度看得出是认真的:“没事…”

  林星还是笑:“真不生气?”

  男孩说:“真不生气。”

  林星说:“你不会把我当疯子吧?”

  男孩笑笑摇头。

  林星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你愿意帮就帮,不愿意就算,反正我也无所谓。”

  男孩再次说:“行。”

  林星说:“你陪我吃顿饭去吧。”

  男孩说:“我不就说要请你吃饭嘛。”

  林星说:“不用你请,有人请。你陪我去,得装作是我的男朋友,行吗?”林星看他一愣的样子,连忙用笑来松弛他:“没把你吓着吧?”

  男孩显然感到意外,但故意镇定地说:“没有没有。”

  林星说:“就一顿饭,你就吃你的,不用说什么,我说什么你应和一下,就行了。”

  男孩大概认为拒绝女孩子的这种请求是胆怯和小气的表现,所以大方地说:“行啊,没问题。”

  林星抬手看一下表,说:“走!”

  于是他们就站在了路口,抬着两只胳膊拦出租车。林星问男孩:“我叫林星,你叫什么?”

  男孩说:“我叫吴晓,口天吴,拂晓的晓。”

  林星待:“吃饭的时候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咱们认识有一阵了,是你追我。行吗?不委屈你吧?你今年多大了?”

  吴晓说:“二十二了。”

  “二十二?”林星歪头看他“看不出你比我还大一岁啊。”

  吴晓说:“能告诉我为什么让我装你男朋友吗?”

  林星笑一下:“放心,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今天吃饭的人里,有个人想追我,我拉你去让他看看,气气他。”

  吴晓也笑笑:“噢。”紧接着居然厚道地问“那会不会太伤害他?”

  林星说:“放心,不会出人命的。”

  两人在路边刚刚燃亮的路灯下,既仓促简短像串供似的统一了口径,又进行了“政策底”和“减轻思想负担”的工作。车很快来了,但路上很堵,他们赶到位于长安街东头的“阿伊鲍鱼”酒家时,那一桌主客已经喝过了第一轮酒。刘文庆几乎顾不上抱怨她的姗姗来迟,便把眼睛盯上了吴晓“他谁呀?”他第一句便这样低声地问她。桌上有人叫:“啊,小刘,这是你女朋友吧,来晚了要罚三杯!”刘文庆才笑着为她介绍:“噢,快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马总,是我的恩师。这位是黄总,北京城搞证券的没有不知道黄总大名的。这位是贺主任,这是今天这桌上真正的政府领导…这是金总,我跟你说过的,金总是长天实业开发公司的老总…”他把今天心目中的主角儿放到最后介绍,而且口气上也有些微妙的加强。而那位马总,大概是今天的主人,热情地张罗服务员过来加座位加餐具,把林星的座位加在了刘文庆旁边,还一个劲儿地说:“我跟小刘好多年了,到现在他才让我见他女朋友,厉害厉害。”林星也不知道他说的厉害是指什么。她推着刘文庆叫他去那边坐,把吴晓拉到了刘文庆的座位上,和她挨着坐。她半笑不笑地回应着那位马总:“我和刘文庆是过去的事了,这位是我现在的朋友。”她公然向大家介绍吴晓,然后又说“不过刘文庆还不错,有这种吃饭之类的好事总还不忘了我。”

  大家都有点愣,有人偷偷看刘文庆,刘文庆脸上已经挂起青皮,但还笑着,他看出来林星今天是闹事来的。林星也是算准了他不可能在今天这种场合下跟她吵,因为男人是绝不会为了男女私事而不顾自己的面子和事业的。何况关于钱和爱情孰为第一的问题,在刘文庆的观念上早有定论。

  刘文庆干笑着举了杯,自我解嘲地对众人说:“大家别理她,她就这脾气,我也没辙。来,金总,我敬你…”大家举杯喝酒,男人们对这类事不感,无所谓,大面儿过得去就行,桌面上又恢复了应有的气氛。林星只是气气刘文庆,目的达到,也并不想撒泼,也就跟着喝酒。对刘文庆爱搭不理,对其他人笑脸相,有问必答。更多地,是给吴晓夹菜,两人频频碰杯自饮。吴晓不会喝酒,但她还是和他碰杯,都是抿一口而已,做做样子,目的还是给刘文庆看。吴晓一言不发,听别人说话,吃自己的菜。既不像那天偷吃林星盒饭那般狼虎咽,也没有丝毫扭捏局促。林星以前是常被人拉到这种高级酒楼和大饭店里吃饭的。在男人的饭局上,漂亮女人永远是一道不可缺少的风景。但吴晓这种半大男孩显然没有这种机会,所以林星对他的从容不迫深感惊讶。这小子吃饭的姿态居然很绅士,很讲规矩,而且并不刻意,一举一动都很自然。真不知道他这点修养是与生俱来还是在什么地方练过。

  这顿饭对林星来说,不知是胜利还是失败。她后来甚至说不清她是把刘文庆气了,还是把自己气了。因为刘文庆并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尴尬恼火以致一蹶不振,酒过三巡他竟像没事儿人那样轻松自如地进入主题。他说金总正好您今天来了我还想问您呢,我手上了不少长实的股票,不知道今年董事会的分红方案怎么定,有没有什么利好的消息透,反正今天也没外人。那金总喝得面色微红,反问说:你们希望是什么方案?刘文庆说:长实股是多年的绩优股,现在又是牛气冲天,当然是送股的方案好,哪怕是十送一呢。我们现在主要担心别定个现金分红的方案,那非跌不可,那我们还不如现在就抛了呢,现在还算是高位。刘文庆说这话吸引了桌上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其他话题一时暂停,大家都看那位金总,不知他的嘴里含的究竟是利好还是利空。但见酒酣耳热的金总微微一笑,目光并不去看刘文庆,却清楚地说了一句:你先留着吧。

  刘文庆是聪明人,不再多问,面春风地吆喝敬酒。看见刘文庆的目的达到,林星便觉得自己的目的近乎破产,原有的一丝快意,到散席时也然无存。大家在阿伊鲍鱼酒家门口告别时,刘文庆甚至没有邀她同走,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就和那姓马的搭一辆车扬长而去。倒是有其他人要用车送她,她谢了说不用。一声声车门砰砰地关闭之后,一辆辆轿车鱼贯而走,似乎只有一瞬间的工夫,只留下她和吴晓孤零零地站在路边。

  吴晓说咱们叫出租吧,你回家吗?

  林星没搭话,情绪索然。她说:你先叫车走吧。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一辆红色夏利停下来,司机在车里看他们。吴晓拉开车门,说:走吧,先送你回家。

  她没动,挥挥手:你先走吧。

  吴晓说:你没事吧?

  她说:没事,你走吧,今天谢谢你了,后会有期。

  吴晓钻进车子,车开走了。林星在路边发了好一阵儿呆,才慢慢向灯火阑珊的前方走去。刘文庆分手时的表现让她在最后一刻痛感到自己实际上远远不是他的对手;让她想到她的失败不仅于今晚——她一向自以为谨慎呢,在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刘文庆是第一个让她信任的,他的智慧和胆识,他的强壮的外表,都表现出一种男子汉的坚实。现在她明白了信任一个人事实上有多么危险,它会让你觉得受了愚,让你发现你的信任不过是基于一种幻想,你不过是拿信任这种精神需求去做了一次赌注。而你偏偏是,一个注定要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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