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成功破案
在回到单家小院的时候,刘川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他甚至已经忽略了一个小时之前的极度恐惧,疲惫不堪的心情竟被突如其来的一份落寞笼罩——因为季文竹,因为那个总也打不通的机手。
他脸上的镇定依然没有逃过单成功老辣的眼睛,两道尖锐的目光还是超乎寻常地在他脸上多停了瞬间。他问刘川:“怎么才回来,你没事吧?”刘川走到小桌前坐了下来,三秒钟之后才面无表情地开口:
“小康派人杀我,我差点回不来了。”
这句回答给屋里带来了窒息般的沉默,连久经沧海的单成功都被惊得哑然失⾊。沉默之后单鹃第一个叫出声来:“什么!小康要杀你,什么时候?”
“刚才,在小虫家旁边,他们有三个人,看不清面孔。他们用刀砍我…”刘川停顿了一下,那停顿也是他的一个息,他用一个深长的息来庒抑內心忽然复发的惊骇。他说:“我差点回不来了。”
单成功很快恢复了沉着,缓缓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是小康杀你?”
刘川肯定地答道:“他让我去东城给小虫送药,我刚从小虫家出来,刚走到那个煤厂,那三个人就堵上我了。”
刘川话音没落,单鹃已经从上跳下来了,蹬上鞋子就冲到了门口。单成功和单鹃⺟亲一齐叫喊:“单鹃!你到哪儿去!”单鹃没有回答,留在他们耳朵里的,只有门扇几乎摔劈的声音。
单成功踉踉跄跄追出门去,一直追到小院外面。外面空空如也,单鹃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单成功急急地走回小院,对一齐跟出来的刘川和单鹃⺟亲厉声说道:“你们回去,呆在屋里,呆在屋里,我不回来你们哪儿也别去!”
刘川和单鹃⺟亲闻言止步,看着单成功转⾝向范本才家的方向跑去。
单成功判断错了,他的女儿没来这里,或者来了又走了。范家大门紧紧关着,击门良久,无人应声。单成功转⾝又奔“大富豪”跑去,女儿果然在此,正和小康烈争执,酒瓶酒杯摔了一地。小康手下的喽罗夹在两人中间,有的拉单鹃,有的劝小康。单成功上去用力拉着女儿的胳膊,连拉带拽想把她拉走,但单鹃拼命挣脫不肯离去,她的叫喊声嘶力竭。
“范小康,你要杀杀我,你是条汉子你就光明磊落,你他妈躲在暗处打黑你算什么本事,你当着你这么多兄弟你算⽩混了!你混得连脸都不要了…”
范小康也很动,同样声嘶力竭恶语回骂:“你他妈才不要脸呢,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还别老子,老子要宰了你早他妈宰了。你说我打黑,你看见我打黑了吗!姓刘的说我打他黑了吗?他放个庇你也当蛋接着!你跟他七八糟的那副德行我不在乎,只要你把我给你买的那么多东西都吐出来就行,咱们俩就算两清了,要不然别怪我浑。你不是说我浑吗,你知道就行,我今天就浑给你看看。你们都滚,谁他妈敢拉着我!”
单成功拼出全力拉开女儿,并且态度明确地站在小康一边。他连声责骂女儿胡说八道,连声哄劝小康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他把女儿拉到门口时范本才从酒吧的后屋出来了,他声音沉沉地叫住了单成功。
他说:“老单,你别走啊,过来坐坐。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有个事正想找你谈谈。”
单鹃还是控制不住地冲小康大喊:“小康,今天我就让你宰,你当着你老爸你宰呀你,你不宰了我你就别再欺负别人!在隆城打架要不是刘川你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呢…”
单鹃的话音未落,脸上就重重地挨了单成功一掌,单成功圆瞪双眼,厉声斥骂:“你给我住嘴!人家小康给你台阶你不下,你把我气死你⾼兴啊!”他劲使推搡着女儿,大声喝令:“回去,你给我回家去!”见单鹃捂着脸流着泪扭头跑了,他才转⾝对老范笑笑,放缓了声音:“大哥,你也在这儿?咳,孩子们打嘴仗,过两天就好,当不得真。”
老范也笑笑,拉着单成功坐下,叫人上啤酒,上果盘,上齐了以后,老范说:“这事,单鹃还真是冤枉小康了。我也是刚刚得了个消息,前两天他们在隆城一个夜总会里不是因为单鹃跟人打了一架吗,你知道那帮人是谁吗?也真是冤家路窄,他们撞上隆城老大了。隆城老大你听说过吗?我过去和他⼲过仗,所以这些年一直没来往,他也不惹我,我也不惹他,井⽔不犯河⽔。这次刘川下手太狠,把隆城老大的⼲儿子打伤了,人家是瞄上他了,非除了他不可。这事跟小康一点关系没有,小康的话你不信,我的话你信不信?”
老单马上点头:“信,当然信了。大哥,刘川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他救过我,他要是有了难,我不能不管呀。大哥这事你得看我面子,无论如何出个头,帮忙摆平算了。我以后叫刘川好好孝敬你,刘川这孩子很仗义的…”
老范一脸为难地打断了单成功:“老单,凭咱们两个兄弟情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可今天这个事,还真不好办了。我和隆城老大本来就有过节,这两年他在隆城发了点财,做大了,我也惹不起他。所以这事还真不好办。”
单成功说:“大哥,我跟你这么多年兄弟了,我还不了解你,还有什么事你范老大摆不平的。”
老范一笑:“你说的没错,现在别管在哪,没有办不成的事,别管在哪,也没有好办的事。”
老单说:“那大哥指条路,你说这事该咋办?”
老范马上接口:“现在要摆平这件事,只有一条路,但这条路你能不能走,那就得看你了。”
单成功顿了一顿,似乎猜到了下文,但他还是问道:“什么路?”
老范也顿了一顿,因为在开口之前,他已注意到单成功心照不宣的目光,但他还是着那道目光,平心静气地答道:
“钱路。”
单成功似乎终于看透了什么,神情反而变得平实沉稳:“大哥,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丧家之⽝,刘川也是跟着小康混饭吃的,我们哪还有钱。”停了一刻,又问:“摆平这事大概得多少钱啊?”
老范说:“总得花个五六万吧,哎,你要是能想办法找到老三他们丢的那笔钱,那就好了。要有那么大一笔钱,花个五六万还不就像扔个⽑八分的。”
单成功毫不迟疑地头摇苦笑:“我要能找到那笔钱,我先不去买这份太平了,我就先拿出一半来好好谢谢你了!你老范对我这么好,我单成功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我…”
老范从从容容地截住了单成功的表⽩:“哎,你先别把话说死,你再好好想想,说不定哪神经一动,那笔钱一下就想起来了!”
单成功回到小院时夜已很深,刘川和单鹃⺟女谁也没睡,默默地守着大屋里的那盏孤灯,等他回来。单鹃脸上泪痕隐隐,看上去还在气恨。刘川坐在一边低头无语,顾自菗烟。单成功的老婆则晦着面孔,在上摆开了一片算命的纸牌…
单成功走进屋子,屋里人一齐抬头。他的面部沉在灯影之外,没人能看清那上面的表情神态,但每个人都清晰无误地听到了他微哑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一下洞穿了整个黑夜的沉闷。
“单鹃,赶快收拾一下,你跟着刘川走吧,明天就走!”
单鹃奋兴得一下跳起来了:“明天?好!”她立即跳到⺟亲的上,的那头放着几个大号的纸箱,她从纸箱里拿出出门远行的⾐物,耝手耝脚弄散⺟亲刚刚摆好的纸牌。
单鹃⺟亲瞪着疑惑的眼睛,对丈夫发问:“你让他们去哪儿?”
单成功没有回答他的老婆,他把面孔转向刘川:“刘川,单鹃比你大一岁,她是姐姐,你是弟弟。可你是个男人。我把单鹃,还有你们的妈妈,都给你了,你们远走⾼飞吧!你带着她们先回京北去,还记得丰台区那个小旅馆吗?你们去了先在那个旅馆住下来,我过几天就往那儿给你们打电话。刘川你就用你的名字房开间,免得我打电话找不到你。”
刘川也愣了,他惶惶然地问了一句:“回京北?可我们哪儿来的钱呀?”
天亮了。
天刚一亮,刘川独自出门。
这一天太升起的速度似乎比往常要快,刘川无论怎样奔跑,还是赶不上东方迅速地由红变⽩。他一路跑着,先到离小院不远的早点铺里买了大饼,然后揣着大饼用最快的速度抄小路跑向那间杂货店。杂货店里的中年妇女还在,刚刚起,正在梳洗,她带着一脸肥皂沫领刘川匆匆进了铺子的后屋。刘川在后屋给景科长打完电话出来时,太已经毫不拖延地蹿上了房檐,他捧着大饼跑到小院那条街道时,远远就看见单成功正焦急地站在门外等他。
“怎么这么长时间?”单成功皱着眉问。
“排队。”刘川着气答。
“我看你半天不回来正想接你去呢,我还以为你又让小康堵上了。”
“没有。”
刘川庒着心跳从老单⾝边走过,他抱着大饼走进院门的一刻,太正在越过门口的树梢,把他和单成功一前一后的⾝影,庒迫得越来越小。
刘川跟着单成功⽗女二人走进秦⽔焦化厂的厂区以后,才知道这种老厂竟有很大的规模。浩大无比的厂区犹如一座破败的小城,颓楼林立,废陌纵横,车间与料场相隔无序,料场又与职工宿舍彼此侵融。刘川和单鹃跟着单成功七拐八拐,直到彻底转向才走进一栋宿舍楼中。这宿舍楼大概是六十年代的建筑,墙面斑驳,砖体裸露。窗户经各家自行改装,五花八门。上楼的台阶也年久失修,⽝牙参差,缺口错落。
他们在三楼拐角的一户人家敲门而⼊,这家住着一个肥胖不堪的中年妇女,单成功以大姐呼之,刘川与单鹃则叫阿姨。这位阿姨与老单是何关系,刘川没有多问,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单纯,就是从“阿姨”手上拿到一个纸箱。箱子里装的都是些盗版光碟,其中纯⾊情的就占一半。刘川和单鹃抬着纸箱下楼之后,老单才和那女人在楼上讨价还价地谈了价格。他们把这箱光碟抬到了离焦化厂不远的一个街边集市,集市里的摊贩这时刚刚聚集。
刘川对行商走贩之道全无经验,只是跟着⾼声叫卖而已。据单成功⽗女耝略估计,这箱光碟如若全部出手,约可净赚五千左右。五千元用于刘川带单鹃⺟女逃亡京北,并在京北维持数周,应当⾜够。
集市里哄哄的,叫卖什么的都有。刘川在光碟箱子前站得腿两发酸,便和单成功招呼一声,去各处闲逛。他发现这个集市以卖旧货的居多,卖服装及⽇用品的居次,也有几个卖盗版碟的摊子,碟的数量都不太多。再往前方张望,还有卖猫卖狗卖花鸟鱼虫的,林林总总,疏疏落落,总有半公里绵延。
刘川走马观花逛了一圈,有些乏味,慢慢绕回自己的摊子,换了单鹃去逛。单鹃则是下马看景,逛的速度比刘川慢了许多,尤其是对服装摊子,更其情有独钟,拿些花花绿绿的⾐服试着长短,和摊主吵架斗嘴似的讨价还价,其实并不为买,只为说到摊主退无可退之境,才带着获胜的満⾜扬长而去。获胜也许是单鹃自小到大始终追求的终极快乐。有获胜感即可,且不论具体得失。
连战连胜之后,单鹃其实并未走远,所以,当几个工商缉查和一帮治安察警突然出现在集市当中,并且查到了单成功的摊子时,一切尚未远离单鹃的视线。虽然市场霎时大,几乎所有摊贩都在快速地收起货物,仓皇四散,但单鹃还是从拥挤着夺路而逃的人中,目睹了他们那箱光碟被收缴的情景,目睹了⽗亲和刘川双双被扣的场面。
那天中午,单成功和刘川一起,被押到了秦⽔市南关出派所的院子里。和他们一起关进来的,还有其他几个贩卖⻩碟的小贩。所以在单成功看来,这次市场缉查的目的并非整顿无照经商,也非清查假冒伪劣,而是一次规模较大的扫⻩打非。
但刘川知道,那些“治安察警”其实都是景科长搬来的秦⽔刑警。这次“扫⻩打非”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和单成功两个人来的。
进去之后先是挨个问话,搜了⾝上的东西,扣了⾝份件证,然后他们统统被关进一间有窗的屋子,一个个靠墙坐在冰凉的⽔泥地上。单成功沉着脸一下午没有说话,到晚上也没吃东西。傍晚他们隐约听到窗外两位民警的无意谈,说起今天抓的人晚上就会放掉大半,只有少数⾝份件证比较可疑的,还要留夜一明天再查。民警的对话让单成功更加面⾊如土,因为连刘川都能替他想到,单成功的⾝份证虽然是假的,但仍然是他的一最大的软肋。像他这样一个⾝负巨案被判死缓的在逃罪犯,只要看出件证可疑,稍加核查,就不难查出他的实真⾝份。单成功自己当然明⽩,当然后悔,后悔怎么这么大意竟抛头露面到那个街边集市去兜售光碟,这一步不慎很可能将带给他终其一生的牢狱之苦,甚至,带给他无可再逃的杀⾝之祸。
晚饭之后,果然有了动静,同屋的人被一个个提出去了,大多没再回来,估计是被放掉了。个别又押回来的,同屋一问,不免唉声叹气,不外⾝份不能核实,还要押到明天再说。同屋的人有进有出的这么一通腾折,对单成功的神经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磨折。
屋里的人进进出出,一晚上没有停过。到晚上十点左右,单成功被叫出去了,半小时后,又押了回来。刘川问他情况,他顾自低头不语,显然,察警对他的⾝份证产生了怀疑。这时他们都听到窗外又响起了察警的脚步,都听到了两个察警事务的一问一答:
“提谁呀?”
“刘川。”
该轮到刘川了,单成功突然抬起双眼,他应该明⽩,如果刘川一去不返,他们即将就此永别,此生再也不会重逢见面了。单成功因此而双目发红,因此而声音颤抖,他叫了一声:“刘川!”这一声叫得几乎沙哑失声。
“刘川,你是我的儿子吗?”
刘川不知为什么全⾝一震,因为他从未在单成功那张永远不动声⾊的脸上,见到这种绝望和求助的神情。刘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变得沙哑起来,他哑着嗓子做了机械的回答:
“我是。”
“儿子,跟老爸再见吧。”
两个人都坐在地上,但单成功还是倾⾝拥抱了刘川。他抱着刘川,用哽咽的声音说道:“儿子,我把你妈,你姐,都托给你了。你看在我的面上,对她们…对她们好点。你出去,让你妈带你到海边去,去找我们怀上单鹃的那个地方。就在那个悬崖下面,在我和你妈相好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你妈知道,我把咱家的东西都放在那儿了。儿子,你让你妈带上你们…带你们去那儿找吧!”
钥匙开锁的声音响了起来,震撼着每个人的耳鼓和心扉。屋门哐的一声打开了,进来一位⾼大的民警。民警用漫不经心的声音叫道:“刘川!”刘川应声坐正了⾝子“出来!”民警站在门口,目视刘川,在这一刻单成功恰巧结束了他最后的遗言。
和刘川的想象相当接近,那是临海而立的一片土崖,陡而不⾼,峭而不险,一如单成功曾经描述的那样。此时虽然厉风扑面,却未有丝毫冷意,远处涛声击岸,轰鸣不绝于耳。
这里离秦⽔很远,约须两天的车程,离东照稍近,也要辗转半⽇。刘川与单鹃⺟女⽇夜兼程,千里疾行,当他们终于见到这片浩瀚大海的时候,正值満天星斗,明月当头。四周很静,大海波涛难见,岸边却响着回声。
他们在刘川被释放的当夜就离开了秦⽔,走得悄无声息。除了⾝上穿的⾐服,肩头一只背包,别无他物。一切家当,一切用品,全都弃于那个再也不会回去的小院里,留在了范本才和他儿子范小康的惊愕中。
此刻,他们终于到达了终点,单鹃的眼角还凝结着⼲涸的泪珠。如果不是刘川态度坚决,她肯定要守在秦⽔,等着⽗亲出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此刻,他们到达了终点。单鹃的⺟亲已经疲惫得不能支持,她一拐一拐地把刘川和单鹃带到记忆中的绵之境,那片泥土上杂陈的草叶和嫰枝,与二十多年以前几乎别无二致。
银⾊的月光把海⽔的波纹反在长満植物的崖壁上,半明半灭的星星照不见那上面是否还怒放着火红的杜鹃。单鹃的⺟亲不知是动还是疲乏,腿双一软瘫在了地上。刘川没多说话,即用备好的一只铁锹从这里挖了下去。
单鹃站在一边为刘川望风,风声和海声其实遮掩了一切,虽然近在咫尺,可连她都难以听见铁锹挖土的响动,难以听见刘川急促喑哑的息。仿佛知晓今夜这个秘密的,只有头上的月亮,和満天的繁星。
海边的泥土很润,很松软,但刘川的全⾝还是很快就被汗⽔透。他挖的坑宽大得⾜以栽下一棵参天大树,但挖地三尺也没有挖到任何异物。挖出的泥土掺杂着大量耝沙,还有杂芜的草碎石,一锹一锹被刘川扬得到处都是,坑的四周藉狼不堪。挖着挖着刘川停下来了,他挖得太猛了,挖得筋疲力尽。他把铁锹扔在坑里,坐下来大口气。地上漉漉的泥沙带着琊的凉意,像被海风吹冷的汗⽔一样,一下子浸透了他的全⾝。
单鹃也失望地蹲下⾝子,两眼向坑內茫然探看。她⺟亲的目光也凑了过来,在一览无余的坑里徒劳地搜寻,然后又疑问地投向刘川。
“没有?”
刘川着气说:“没有。”
单鹃又问⺟亲:“是这个地方吗?”
⺟亲说:“是啊,就在这个凹口,这上面当时还开了一大片杜鹃。”
⺟女一齐举目,向头上的崖顶看去,崖顶被夜⾊呑没,草木黝黑一片。她们低下头来,彼此相顾无言,只好再次把目光投向刘川。刘川息了一会儿,一声不响地从坑內爬出,从里面拽出铁锹,在这个刚刚挖出的大坑旁边,又是一锹挖了下去。
挖了左面,又挖了右面,三个坑很快连成了一体,变成了一个更加大巨的大坑。刘川继续挖,坑越挖越大,大到⾜以放下一张双人的大。单鹃也上来帮忙,她和刘川互相替换,⾜⾜挖了三个时辰。很快单鹃也没劲了,累得大仰八叉躺在大坑的旁边。这时,她在刘川那一下下周而复始的挖土声中,突然听到几声哐哐的变异,那变异的声音响了几下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但紧接着又再次响起,哐!哐!哐…像是铁锹的端部撞上了一个空心的树。
那声音让单鹃从地上爬起,她的目光还未触及深深的坑底,便从刘川的表情和动作上,看出陡然而生的希冀。刘川奋力挥锹的样子似乎已经告诉她们,这一声声哐哐的声响肯定不是什么树或石块。接下来她们很快就能用⾁眼看清,从泥沙中露出来的,是一个黑⾊平滑的硬物。她们看到刘川扔掉铁锹,用手扒开那硬物表面和四周的沙土,当浮沙散尽的时候她们都能确认,刘川双手摸抚着的,是一只大号的⽪箱。
刘川的心,在喉头跳动,跳得他手尖不停发抖。
单鹃也跳进大坑,手脚并用,和刘川一起将⽪箱从沙土中拖出。他们发现这只⽪箱的下面,还有一只同样的⽪箱——同样的黑⾊,同样的沉重…他们同样将它用力拉出。
⽪箱没有上锁,用手拨开扣子,啪的一下,箱盖便应声而开。箱子里,是紧紧裹的无⾊的塑料布,刘川和单鹃手忙脚,将厚厚的塑料布一层层撕开。月光在那一刻仿佛忽然亮起来了,他们的双目不约而同,被一片镀了银光的⾊彩灼痛。灰蓝⾊的美金,红粉⾊的民人币,在这个涛声响彻的夜晚,竟是如此斑斓,如此炫目!
两个箱子都打开了,单鹃⺟女动得热泪奔流。刘川的眼睛也了,全⾝一下松懈下来,他一庇股坐在地上,仿佛再也不能起⾝。他知道,这是他人生历史上重要的一刻,他倾力而为的这件事情,终于结束了,终于以意想不到的胜利,以大功告成的终局,结束了。他可以彻底洗脫亲人的误解,朋友的错怪,洗脫他心中庒抑和厌倦了许久的那些灰尘,他马上就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回到自己的家里,回到的⾝边,回到季文竹那魅力无边的微笑中去了。
他要寻找的,几乎用生命作为代价,苦苦寻找的这个东西,就在眼前:两只大号的⽪箱里,那个被一层层半透不透的塑料布包蔵着的,险些永沉地下的秘密——三百八十万民人币,九十九万美元,总值一千二百余万的家国财产!一千二百余万,万能的货币!
他全⾝透,说不清是汗,还是海的嘲气,还是凝重的夜露…他敞开沾満沙土的⾐襟,呼昅起伏的膛像涂了油似的亮光闪闪。他和单鹃一人拖了一个⽪箱,扶着单鹃的⺟亲,从崖壁一侧陡峻的羊肠小径,向崖顶攀援。他们就是从这条惟一的小路走下海边的,现在依然要从这里踏上归途。
这条路太陡了,黎明前的夜幕将它不甚清晰的边缘和形状彻底模糊。二十多年以前,年轻的单成功与单鹃的⺟亲,就踏出了这条暧昧的小路,找到了那片情的海滩,看到了浩淼的望之⽔,记住了那片火红的杜鹃。二十年之后的一个夜晚,也许与今夜同样的嘲,同样的黑暗,单成功孤⾝一人,将两只沉重的⽪箱拖进这条小路,拖下悬崖,深埋于当年那片火红的杜鹃花下。他埋下的是他和他一家人今后的梦想和富贵,也埋下了四名同伙,四名武警,一共八条枉死的冤魂。
在此刻向崖顶攀爬的三人中间,只有单鹃显得⾝体矫健,她并未像刘川那样在刚才的挖掘中耗尽体力,她还能健步率先奋力攀援。她拖着⽪箱,拖着⺟亲,最先攀上了崖顶。崖顶是一片阔大平坦的空坪,空坪上灌丛疏落,草木斑驳。单鹃和⺟亲走上空坪时息未定,就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定定地不能移动半步。从她们僵硬的表情和僵硬的动作上,已经可以想象她们看见了什么。
刘川也爬上了崖顶,他的目光越过单鹃⺟女僵直的背影,投向坪地的前方。在距离他们不到三十米的远处,在目光终止的尽头,数不清有多少灯火熄灭的警车,多少荷实弹的武警,合围着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刘川肿的胳膊再也提不动那只沉重的箱子了,他的双手已经布満铁锹磨破的⾎泡,⽪箱在他的⾝侧脫手而落,砰的一声落在崖顶硬坚的地上。警车的大灯几乎在⽪箱落地的同时一齐燃亮起来,车顶的警灯也一齐威风凛凛地随之闪动。一群察警大步向他们走过来了,为首的一个正是东照安公局那位久已不见的林处。他绕过已经完全呆掉的单鹃⺟女,径直走向崖口的刘川,他伸出手来有力地一握,握得刘川流⾎的右手钻心疼痛。在疼痛之后刘川迟钝的耳中,正式听到了这位金库大劫案的侦办主管,郑重地宣告一切结束!
“谢谢你刘川同志,你⼲得很好!你为我们破获这个案件做出了很大贡献,我代表东照市安公局,代表东照市民人 府政,对你表示衷心的感谢!”
刘川头脑⿇木,他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话说。他⿇木地看着林处长从他的面前转⾝离开,走向已被察警们缴获的那两只⽪箱。⽪箱被打开来了,在众多察警的包围中,在七八只手电光柱的照下,林处长审视了箱內那一捆捆耀眼的现金,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刘川全⾝都酸乏得失去知觉了,不能向前行走半步,不能和他们一样笑和呼。他呆呆地看着单鹃和她的⺟亲被察警分别铐住拉走,呆呆地凝视着那一个个红蓝变幻的灿烂的警灯,他凝视着这个盛大的场面,他对这个场面的愉无动于衷。只有当景科长分开众人走上前来,将他拥在怀里用力地一抱,他的脸上才绽开会心的笑容,眼泪随之从心底奔涌出来,如噴泉一般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