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谁有资格回家?
年关越近,就越有更多的人情不自噤地站在筒道墙上挂着的记分榜前发呆,或暗中凝眉掐指,或与同好窃窃私语,算计着自己的未来。虽然队长们大会小会都在批评躲小奖攒大奖的投机思想,但很多人依然在算自己的小账。按李京的话说,既然规则如此,利用规则为自己争取更好的成绩,是一种智慧,智慧只要不违法犯规,就是正大光明,就是合理利用,如此说来,何错之有?
李京躲奖的方法很简单,今天起被子叠歪一点,扣三分;明天觉睡鞋没摆齐,扣两分;后天在筒道里和人停留说话,又扣三分;大后天集合时拖拉几步,要是队长不理他,就在队列里和左右的人低声耳语,让队长不扣也得扣。实在不行就说几句文明噤语,比如:闭嘴!比如:你瞎寻摸什么呢!之类。或者背地里叫梁栋“四眼儿”叫陈佑成“罗锅儿”再故意让人听见。反正梁栋确实带眼镜陈佑成确实有点驼背,叫他们这些也不算骂人。骂人的话李京不说,连“傻波依”这种话都不说,说了就不光是扣分了,弄不好队长还要找谈话让写检查,动静太大,那就得不偿失了。
刘川后来还是没按李京教的法儿办。一来觉得做人做事如果过于挖空心思,未免活得太累,令人不齿,和自己喜爱的文竹之舒展拔,玻璃之透明安静,也大相径庭。二来,他骨子里看不惯李京,一直敬而远之,既不树其为敌,也不近其为友。而且李京太喜吹,万一刘川哪天被子没叠出角来扣了分,他准能到处跟人吹牛,说刘川什么都听他的。刘川心想,怪不得李京在外面做生意做赔了呢,他这人表面能公关,可惜说话做事档次太低。档次低的人越上赶着套磁越招人烦,李京就是。李京在三分监区最能拉关系,谁横爱跟谁,谁的“事儿大”爱听谁聊,谁刑释给谁留他家的地址电话,那些穷的叮当响的当然除外。其实旁观者清:他的大多数“关系户”都不正经答理他,但当事者:李京自己就没这个眼力见儿!
这一年结束之际,刘川的分数还是达到了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得分线。据说分监区也按这个奖项向监区和监狱行文呈报了。每一个人这一年的成绩与过失,都有了最终的着落。一监区后来一共向监狱报了五个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人选,其中三分监区的四班就占了两个,一个是刘川,另一个,当然就是班长梁栋。
舂节就要到了,在监狱里,舂节的气氛仿佛比社会上来得更加显著,各分监区都在准备新舂的板报,策划节⽇的布置,排练文艺节目。刘川没有参加文艺排练,其实他一直想把从大学毕业就扔掉的摇滚重新捡起来,可惜不光三分监区,就是整个一监区,整个天河监狱,也找不出一两个这方面的同好。而且摇滚对乐队的要求太⾼,哪怕是那种“不揷电”也要有个像样的鼓和吉他才好,摇滚听的就是气氛,就是发烧,不是随便弄个小乐队或者找个伴奏带那种卡拉OK式的玩儿法。所以,各班组织节目时刘川连名都没报,分监区现在只知道刘川篮球不错,不知道他唱歌其实也有一号。
但刘川也没闲着,他和陈佑成一起,负责三分监区的舂板报的制作。稿件是由分监区统一组织的,陈佑成懂美术,刘川写字好。陈佑成负责整体版面设计和绘图,刘川负责写文字。分监区要求这块板报一定要搞出⽔平,搞出新意,力争在全监板报评比中拔得头筹。
舂节放假七天,这七天的菜谱也早早公布出来了,除了饺子、包子、馅饼之外,还有炖排骨、红烧块、西红柿炒蛋、炸带鱼等等,光看这些菜名,就令人垂涎三尺。舂节期间观看电视节目的內容及时间安排,全监文艺汇演的节目名单,各监区自办的游艺活动等等,全都在筒道內把告示张贴出来。而对刘川来说,这些都不是真正昅引他的节目,今年的舂节,真正让他心动的,是他已经有资格争取到回家过节的名额。
到了一月中旬,舂节探亲的名额终于分配下来了,三分监区分到两个。三分监区有三个犯人达到了获得监改积极分子的分数线,还有几个犯人也因种种条件而拥有竞争的资格。从分监区⼲警那边不断传出话来,今年究竟哪两个服刑人员可以过年回家,一看分数,二要评选。分数就像F1汽车赛的资格审评,评选就像排位赛,监区和监狱的通权审批,才是决定最后获胜者的正式决赛。
刘川这两年监狱呆的,早已淡泊名利,心静如⽔,要不然他怎么那么喜玻璃鱼呢。他从心眼里开始推崇那种动不如静的生活态度,推崇姜太公只愿直中取,不愿曲中求的处世哲学。但是这次,他和其他几个排位靠前的犯人一样,那些天处处小心谨慎,样样工作积极带头,生怕不凑巧碰上个芝⿇大小的失误,扣分事小,在评比中授人以柄事大,划不来的。
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刘川向分监区上了一份认罪悔罪书。认罪悔罪书刘川⼊狱后一直没有写过,现在突然写了,在他的竞争对手眼里,不是功利投机,又是什么?
认罪悔罪书是犯人在服刑改造期间,都应当写的。
可刘川一直没写。
钟天⽔提醒过他,冯瑞龙教育过他,庞建东要求过他,但谁也没有着他写。
刘川⼊狱后,从消极到积极,从绝望到希望,从不适应到适应,其实这也是很多犯人在大墙生涯中都经历过的相同曲线。现在,他已走出了低⾕,爬上了平地,攀上了山峰,成了天监的改造名人,但是,每当回顾自己的失⾜犯罪,心里还是有点委屈,有点自认倒霉。认罪悔罪书能这么写吗,不能!要真这么写了,肯定还得当做拒不认罪服判的靶子,一通批判,那还不如不写。
不过刘川作为一名改造积极分子,竟然从来没有写过认罪悔罪书,这事说出去确实有点笑话,连邓铁山都为这事私下里问过钟天⽔:刘川还没写认罪书吗?钟天⽔头摇说没有。邓铁山脸⾊有点沉,但也只是点了点头,一句话没有再说。从邓铁山到钟天⽔,再到冯瑞龙和庞建东,对这事都采取了眼睁眼闭的姑息态度,庞建东开始还找刘川谈话提过要求,后来从钟天⽔口中知道刘川与单家⺟女这一段孽缘,皆是因为当初顶替了本来应由他完成的一项差事,才如梦方醒。刘川当初为了季文竹和他吵架时说的那句“代人受过”言犹在耳,现在才知所言不虚。自从知道这段內幕之后,关于刘川的认罪悔罪书一事,庞建东就再也没有提过。
但作为刘川服刑所在监区的负责人,钟天⽔还是一直为认罪书这事心里不踏实。因为从法理上说,刘川无论有多少客观原因,他毕竟是犯了罪的,法院的判决毕竟是公正的和有效的。帮助刘川挖掘犯罪的主观原因,是管教人员应尽的责任。所以钟天⽔考虑再三,在刘川的分数达到监狱改造积极分子分数线的这一天,还是把他叫到了心理咨询室里,字斟句酌地谈了他对刘川当初犯罪的看法。
他说刘川别说你了,碰上了单家这对⺟女谁都难逃一劫,我要是碰上了他们,恐怕也一样倒霉的。但我最终肯定不会让自己折到这儿来,这就是咱们两人的差别,你承认不承认有这差别?
刘川说承认。其实我当时也知道应该依法解决,说到底还是法律观念淡薄,法律没有学好,要不我现在选学法律专业呢。停了一下,刘川又说:钟大你不就是让我写认罪悔罪书吗,您放心好了,我写。
钟天⽔笑笑,说:能写当然好,可别这么写,别光这么一句法律观念淡薄就算悔罪了。你是公大的生学,你的法律观念,应当并不淡薄。你犯罪的原因,要让我说,是格上的缺陷造成的,你得从这方面找找源。
刘川说:我们分监区筒道里面贴着一个标语,我看了两年多了:播种格,收获命运。我知道我格不好,可我犯罪光赖格,队长又该说我避重就轻了。
钟天⽔说:才不,一个人要敢说自己的格有缺陷,那可比说自己法律观念淡薄诚恳多了。咱们今天谈也算是一次心理咨询吧,心理学上讲的格,也叫个,是指一个人带有一定倾向的相对稳定的心理特点的总和,还包括对外部环境和对其他人的适应,友善或者敌视的程度等等。当然,说深了,格又取决于你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所以格好坏对一个人可太重要了。像你,经不住愤怒,受不了刺,自我控制能力在平时还可以,甚至很強,但在某个特殊时刻,又变得很弱。一受刺对事物的认识就容易偏,行为也就一下偏了,这都属于格意志的缺陷。你刚⼊狱那会儿的精神状态,我一看就知道你这种个,这种人格,⽑病太大。我就看出来你⼊狱前⼊狱后的那些倒霉事,有客观因素没错,但也有很大主观因素,你自己得分析分析。认罪悔罪的目的,是找到自己犯罪的源,让自己完善起来。罪是个法律概念,认和悔,都是心理概念,思想概念,你犯不上那么抵触。
刘川微微地咧嘴笑了,说:我没抵触。
刘川说他没抵触,听完钟大这一席心理咨询的谈话之后,他真的没抵触了。
于是,他就写了认罪悔罪书,写完,就给庞建东了。
于是,犯人当中就有人认为,刘川是为了过年回家。
不过说心里话,刘川真的想过年回家。
因为他惟一的亲人,他的,住进养老院了,她离不开轮椅,离不开护工,她现在没法来监狱看他。尽管他的处遇等级,早就有了和亲人团聚的权利。
季文竹也不能看他,她不是他的亲属,除了上次被特殊批准之外,也没资格总来看他。
可他想她们。他每天都在钻心地想念她们。他做梦都梦见了他从这座⾼墙电网的监狱中自由地走出,和她们一起度舂节,一起包饺子,一起看电视,一起逛街,他左手挽着文竹,右手推着,在安天门广场上,看小孩拽着风筝奔跑如飞。这个梦境,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把他惑得坐卧不安。
有一次陈佑成和他聊天,替他分析了他的形势。按陈佑成的分析,刘川在四个最有可能被批准回家探亲的犯人中间,排名最前,而紧随其后的,又非班长梁栋莫属。陈佑成说,本来应该是梁栋占优的,因为梁栋是天监多年的改造名人,去年舂节就批了他回家探亲,但因为他⺟亲到外地他姐姐那儿看病去了,所以他主动让出了名额,今年怎么也该轮到他了。但由于刘川前些天在狱务公开评议会上给分监区提了两条意见,一条是希望把监号的⽇光灯瓦数换大,方便大家晚上自学;另一条是希望把储蔵室的东西组织犯人定期晾晒,避免发霉变味。这是天监多年以来,第一次由犯人在会上公开给狱政当局提意见,在犯人中反响很大,多数犯人私下里认为这个做法对刘川舂节回家将产生不利影响,少数⼲警也确实据此认为刘川冒头露刺,口气太大,说到底还是罪犯的⾝份没有摆对。但钟天⽔在监区的⼲警会上纠正了这个说法,认为狱务公开就是要诚意听取犯人和犯人亲属对监管工作的意见,建立监督机制,犯人的意见如果有理,就应采纳。采纳正确意见不但不会降低府政威信,反而还会取信于人,使威信增加。
很快,这两条意见都得到了落实,犯人人心大悦,那几天各班好多犯人都在每天规定要写的⽇记中,感谢府政的关心爱护,刘川也成了那几天最受的人物。这事发生在舂节探亲评选的前夕,对刘川击败其他对手,特别是击败当了多年班长但很少为犯人说话的梁栋,当然十分有利。因为梁栋和刘川,最后只能一人胜出。三分监区一共两个名额,不可能全让四班一家独占。
尽管陈佑成一向是个烂嘴婆娘,但他的这番分析论证,还是让刘川非常⾼兴,宁信其实,不信其虚。也许是他⾼兴得太早了吧,喜形于⾊之际竟然乐极生悲,这天傍晚他从光超市收工回来,刚进监号就被孙鹏告之,他的那条不招灾不惹祸的玻璃鱼,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
这个噩耗让刘川一下蒙了,他看到刚刚收工回来的犯人们都围在鱼缸前,往缸里探看。也有人回过头来,同情地看看刘川。刘川挤上去往鱼缸里看,他那条心爱的“玻璃”果然大头朝下,歪斜着陈尸鱼缸的一角,刘川只哆嗦着说了一句:“怎么回事啊这是…”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谁把巡筒的队长叫过来了,队长探头往鱼缸里看了一眼,说:“哟,不行了。不行就捞出来吧。不捞出来再把别的鱼也弄死了,这是谁养的?”队长问,见大家都看刘川,队长说:“刘川养的?刘川,你这是怎么养的。你瞧人家那鱼,不都活泛的吗,这是活物,养就得用心。”
巡筒队长的话其实是就事论事,随口说的,但这些话让有些犯人抓住了,把这事上挂下联,联系到刘川的改造状态,甚至,联系到今年的舂节探亲…
那天晚上,刘川没吃晚饭,他把“玻璃”捞出来了,从⽇记本上撕了一张⽩纸,把它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自己的枕头旁边。那天他夜一没睡,老把纸包打开,看他死去的“玻璃”他还为“玻璃”掉了几滴眼泪。⽇后他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笑他来着。他说笑什么,那时候活在他⾝边的,能让他当做自己的化⾝和亲人的,只有“玻璃”和那盆文竹。他和它们,感情可深了,要不是“玻璃”再放就该臭了,他怎么也舍不得把它埋了。
第二天他让庞建东带着,把玻璃埋在他们一监区楼下的墙边上了。从那个地方朝上看去,正对着三楼四班监号的那扇小窗。
那几天祸不单行,那棵文竹不知怎么搞的也开始发⻩,一天一天枯萎下去,刘川那几天也像被霜打了似的,守着花盆神魂离窍。在和陈佑成一起做板报时,陈佑成神神秘秘地和刘川咬了阵耳朵,陈佑成肯定地认为“玻璃”绝非病故,亦非杀自,而是死于他杀,死于蓄意的谋害。在“玻璃”暴亡文竹枯萎的背后,显然潜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谋,而且凶手肯定就在四班內部,这个凶手不是别人,就是四班的班长梁栋。
梁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陈佑成言之凿凿。虽然刘川也明知他又在搬弄是非,但“是非”不一定不是“事实”而且陈佑成的怀疑,刘川在其他人那里也陆续得到了证实。那天中午刘川回监号吃午饭的时候还喂过“玻璃”“玻璃”那时候还健康完好,还从⽔草里游出来找他来呢。下午,大家都去大教室听形势教育课了,快下课的时候班长梁栋被一个队长叫回分监区往储蔵室搬东西去了,因此只有他一个人有时间回监号作案。至于作案的动机,那还用说吗,按陈佑成的分析,现在梁栋想回家过节都快疯了,因为他妈得了癌症,可能活不过今冬。梁栋四十多了还没结婚,人虽险,却是个孝子,对他妈好得不行,他妈也对他好得不行。李京也说他看见梁栋找庞建东和冯瑞龙谈争取舂节回家的事,谈得痛哭流涕的。梁栋肯定知道,三分监区的两个名额当中,四班只能占据一席,而在他回家路上横刀立马的对手,惟有“刘大将军”!
几天之后,文竹也死了。与玻璃同样,死因不明。
那几天刘川的⾝边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古怪,一件比一件可疑,一会儿他晾在头的袜子不知被谁扔在地上,脏得还要重洗;一会儿他明明叠好的被子不知被谁把棱角弄瘪了,让巡筒队长一通教训;一会儿刘川负责打扫的书架上,摆好的书籍突然歪七扭八…这些事总是被班长梁栋第一个发现,第一个批评,而且队长肯定会马上知道,而且免不了扣分。刘川因此对陈佑成李京孙鹏他们的分析,渐渐深信不疑。他越来越相信玻璃和文竹的死于非命,十有八九是梁栋下的毒手。他也看出梁栋搞了那么多小动作,所追求的目的并非扣掉刘川几分,这些层出不穷的谋诡计,都在试图把刘川怒,让他控制不住自己,让他找人吵架,顶撞队长,引发冲突。
但刘川一直在忍,一直在忍。
在对舂节探亲人选进行主民评议的前一天,刘川终于忍不住了,因为这一天的下午,是全监狱统一评选板报的⽇子。他和陈佑成在反复设计和试验的基础上,利用了四个晚上,按照分监区认可的方案,制作了准备参赛的正式板报。刘川用黑、红、蓝三种⾊调和三种不同笔体书写文字,三分之二中文,三分之一英文。整整四个晚上,每个字都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只要有一个字稍有缺陷,就换纸全部重写。他们的心⾎得到了分监区好多犯人和⼲警的赞赏,特别是刘川用中英文对照写了三分监区各班创作的改造警句,如:有书在手,琊恶远走;如:小声说话,大气做人;又如:处世心要宽,改造⾝要严;又如:只为生新找方向,不为琊恶找借口…等等。还有陈佑成画的凤凰涅图案,就像是天监广场上那座雕塑的缩影。
刘川看得出来,分监区的头头对板报的制作⽔准,超乎寻常的重视,冯瑞龙还专门到其他分监区去探过虚实。据说其他分监区的板报至少在制作的精致程度上,与三分监区的相比,尚无出其右者。刘川和陈佑成都⾼兴的,就等着抱金娃娃拿头奖了,可就在中午吃饭前那么一点工夫,刘川稍一转眼,已经制作完成的板报就不知让谁给划了一道口子。刘川这回真的忍不住了,在筒道里就大声叫开了:“这是谁弄的,有本事站出来,老在背后捅刀子算什么呀!”值筒队长庞建东马上喝止了刘川:“刘川你嚷什么!你冲谁嚷啊!”庞建东走到板报面前,看见了那道口子,看见了刘川満脸通红⾝子打抖的样子,他没再训斥,但命令刘川:“你先回号!”刘川忍了半天,才说了声:“是。”
刘川坐在监号的小板凳上,看着梁栋在监号里进进出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刘川恨得牙庠庠,真想上去给他一个耳光,先出了气再说,哪怕舂节回不去了,哪怕得分的头把椅不坐了,甚至,哪怕进集训队,哪怕这一年的表现全部前功尽弃,也要先出了这口气再说!陈佑成也气得脸歪歪的,他惹不起梁栋,便来撮刘川的火,蹭在刘川⾝边说:“这下⽩辛苦了,呆会儿就评比了,这还抬得出去吗,咱们弃权算了。刘川我这可是吃你的挂落,我又不跟他争舂节探亲,我招谁惹谁了。”
庞建东这时出现在监号门口,让刘川出去。他带刘川走向筒道端头,向那个破损的板报走去。刘川看到,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来了,站在板报面前,不知是在欣赏板报的设计制作,还是在审视那一道划破的硬伤。见刘川过来,他转过头冲刘川笑了一笑。
他说:“刘川。”
刘川说:“到。”
老钟说:“这板报是你搞的?”
刘川说:“报头是陈佑成画的,字是我写的。”
老钟说:“怎么弄破了,呆会儿就评比了,你们就这么抬出去呀。”
老钟的语言是批评的,口气是商量的,表情是调侃的,刘川当时一腔怒火,也分不清钟大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忍不住用全监筒都听得见的⾼腔大嗓,动地嚷道:“我建议分监区应该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在捣!我认为这是故意破坏,是拿集体的荣誉怈…”
老钟打断刘川:“要是查不出来呢,我看这事很可能查不出来,问谁谁不承认,那怎么办?”
刘川的火气卡了壳似的,答不出来。
老钟的声音始终平和着,继续说:“能不能再抓紧重做一下?”见刘川板着脸不情愿的样子,他又将他:“要不我怎么说你这个,就是不好,你受了委屈的时候,受了冒犯的时候,能不能不怒?能不能先想一想,用什么方法先把问题给解决了!”
刘川低着头,仍未回答。
老钟淡淡地笑笑,说:“时间也许还来得及,赶快重做一遍,能做成什么样做成什么样,怎么样?”
老钟把这事说得如此平常,并没把它当做一起严重的事件,并没让人严厉追查。而且,他再次说到了刘川的个。刘川也只好冷静下来。他冷静后想想这事也确实难查,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查出是梁栋划破的,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故意成心。不小心划破了一张板报,又有多大的过错?所以钟大只是拿这事来说刘川的个,而不说别的。刘川想,也许钟大还是要让他明⽩,人在生活中碰到的很多纠纷,哪怕是很小的纠纷,是非很清楚的纠纷,常常就是解决不了,最后只能自己消化,只能自己忍了。只有忍了,才可能把局面朝好的方向转化。刘川也问自己:你能忍吗?能让口上庒的这块石头落到地上去吗?能让这件窝火憋气的事情,心一宽就让它过去吗?
刘川还未得出结论,钟大已经转⾝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再问刘川:
“刘川,我以前跟你说过,与人相处有三大法宝,你还记不记得?”
刘川说:“记得。”
老钟说:“你说给我听听。”
刘川说:“是。与人相处的三大法宝是,真诚、规矩、谦恭。”
老钟还是平平静静地说:“不错,你还记得。”他笑了一下:“说明你能做到!”
刘川那天没吃午饭,他用比平常写⽇记还要快的速度,把原来花了四个晚上写出来的那些文字,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全部重新写在草草新裱出来的纸板上。陈佑成叨叨咕咕地发着牢,手忙脚地把他画的那些报头报尾的图案,剪下来粘贴在新的板报上。他们几乎来不及校对一下就把墨迹未⼲的板报抬到一分监区去了。今年板报的评比用巡回展出的方式进行,第一个巡展的地点,是一分监区的筒道。
不算病犯分监区和反省中队集训中队等等,全监狱一共九个分监区,每个分监区出一块板报,取前三名为冠亚季军,四至六名授优秀奖。三分监区的这块板报,未获名次,也未能获奖。但三分监区后来还是给刘川和陈佑成各加了十分,表彰他们“全力拼搏”的意志,和“永不言败”的精神。
板报送出去就不能再改了,这是公平竞争的既定规则。三分监区的板报落得空手而归的下场,主要问题就出在制作不精上,原来的优势变成了劣势,虽然队长们也说了重在参与之类的下台阶的话,刘川心里还是有些气恼。第二天他去光超市收款时,差点又像以前一样,给好几个犯人都找错了银两,幸亏小珂恰巧在超市对账,及时提醒,才让刘川避免了不该发生的差错。
小珂批评了刘川:“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思想问题了,怎么心神不定的?”
刘川说:“没有啊,没有。”
小珂说:“没有怎么心不在焉的?”
刘川低头没有说话。
小珂也不他,只说:“注意点啊。”
刘川说:“是。”
那天超市关门时,小珂听押送刘川回分监区的民警说起,才知道这一天对刘川十分重要。这一天是三分监区对舂节回家的犯人进行主民评议的⽇子。今年的评议采取背靠背的方式,所有获得分监区提名的候评人一律回避,除了刘川到光超市劳动之外,其他候评人也都被分监区安排到花房参加劳动去了。
小珂故作随意地,问那位民警:“评的结果怎么样啊,刘川得分⾼吗?”
三分监区的那位队长答道:“我出来的时候,各班刚开完会,情况正汇总呢。”稍顿,那位队长不知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吓了小珂一跳。
“你肯定不希望刘川舂节回家吧。”
小珂愣了半天,没琢磨出味道:“为什么?”
“刘川在这儿收账都⼲了,舂节一走,这儿还得换人,这不⿇烦吗。”
小珂松了口气,从心里往外地笑笑,说:“我愿意他回家,他有个,想他的,他舂节要是能回去看看,好。再说,舂节我也回家休息,超市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谁值班谁负责,关我庇事,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