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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六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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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丁下乡的第二年,便查出患了⾎昅虫病,被送进镇⾎防站住院。有天,天快亮的时候,被酒石酸锑钾‮磨折‬得七死八活的小丁好不容易刚刚睡着,又被吵醒了。

  黑暗中,他队上的两个知青正并排挤在两张病之间的狭窄过道上,一边低低地“吃吃”笑着,一边弯着⾝子往他的头柜里放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从一个袋子里往外倒出的,在柜里撞出沉闷的“突突”声。

  “你们捣什么鬼?”小丁吃力地欠了欠⾝子。

  “嘘——”他们抬起⾝子,听了一会跟小丁相邻的那张上的耝重的呼昅声,这才鬼鬼祟祟地说“跟你搞梨子来了。”

  “哪里搞来的?”

  “镇林场的。”

  “怎么,今天不是六指头守夜?”

  “正是。

  “那么你们怎么…”

  “妙就妙在这里。”

  …

  在六指头守夜的时候偷梨子,等于从王⺟娘娘的后花园里盗灵芝草。

  六指先在镇林场(一片几亩地的果树林子)看守果园。他被叫作“六指头”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有一只手的确生着六个指头;另一个是由于他的格。“六指头”在本地土话中是一种从词源学上考究颇不雅的譬喻(原文为“手捏xx巴充六指头”),常常比附那些在跟自己毫不相⼲的事情上喜充好汉(一说充辣子)、出风头的人。但是,此中三昧,又全在你视具体情况而定。比如,镇林场的这位六指头,并不是个好出风头的人。说他“充六指”主要因为他有一种超乎常人的责任感——人们只要给他一点什么责任,哪怕只是芝⿇大的那么一点责任,他马上就会觉得似乎天下兴亡系于他一⾝。

  林场是镇办企业,按月拿工资,吃定销粮。六指头不是林场的正式工。他原在生产队种菜。大队有知青后,临时把他找来给新开伙的食堂挑⽔烧火。

  能进镇办企业的人,大多跟大小⼲部多少沾亲带故。而他出⾝富农,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没有“教育好”之前,就跟地富分子差不多。因而他离开生产队的时候,许多人都愤愤不平,觉得大队的阶级路线出了问题。大家都晓得六指头做裁的妹子桑叶是大队‮记书‬殷道严的姘头。六指头沾的就是这个光。不消说,六指头自己心里也肯定觉得有愧。

  也许正是这种愧疚,成为六指头那种责任感的基础。

  他整天装束严整,⾐服扣子一直扣到领。不管多么热,决不敞开领口、捋起袖子和腿。他做的事别人的确无可挑剔:食堂的⽔缸总是満的;⽔缸跟前很难看到通常一定会有的一摊摊积⽔;案板被洗得可以数清木纹;灶口永远不会有积存的灰烬;他劈出来的硬柴堆出来的垛,跟火柴盒里的火柴一样整齐;他编的菜园竹篱笆,好像是用针织出来的。

  他在食堂的库房里占据了一个角落。这个角落被收拾得就像洞房:紧靠头的桌子,是一个农药包装箱,却用⽩纸裱糊得雪⽩。上面小油灯(库房里没有安装电灯)灯罩擦得一尘不染(这盏小油灯是公家买的);他上垫的是厚厚的稻草,用两片洗得发⽩的旧⿇袋片(当褥子用)小心地裹得连一草屑也露不出来;一棉被尽管缀満了补钉,却永远叠得有棱有角;最能看出他的严谨风格的是枕头。大约是受到知青们带来的文明的影响,他第一次在林场拿到工钱的时候,悄悄地去镇上买了一条针织提花枕巾——显然是他一生中极少有的一次奢侈。这给他的生活造成了莫大的⿇烦。为了不使这条⾼贵的抗巾受到伤害,他在枕巾上覆盖了一块剪得跟枕巾一般大小的大布,还觉得不放心,又在大布上盖了一块老化的塑料薄膜。‮觉睡‬的时候,这块硬梆梆的薄膜就在他头底下吱吱喳喳地歌唱。

  “你⼲脆就用这块塑料薄膜盖枕头嘛,何必买枕巾呢?”有人笑他。他笑笑,不置可否。大概心里认定,枕巾是必须有的,因为林场里几乎人人都有——他要尽可能使自己像一个林场的正式工。

  他努力从别人的印象上,也从自己的心理上巩固自己目前已有的地位。但是他并不向谁低三下四,说奉承话,或是做出什么讨好的举动,只是努力尽自己的本分。既不偷懒,也不沾哪怕是最小的一点便宜。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那只由公家统一买来编号分发的饭碗不见了。

  本来,这种事是最平常不过的。林场里许多更有分量的财产也在⽇复一⽇地被人据为私有,掉一只碗算得了什么呢。跟有关的人说一声,再领一只就行了。但他却因为自己连一只饭碗也守不住觉得甚为痛心“这不是死人守不住棺材么?”他难过地说,决心要立即把它找回来。但又不便公开查询,因为那很可能得罪人。

  他于是走到在食堂外面的空场上吃饭的人中间,磨磨蹭蹭地在人们⾝边转来转去,煞有介事地好像要从地上捡什么东西似的弯下来,然后一侧脸看一下端在别人手上的碗底——编号都写在那上头。所有男人们手上的都看过了,剩下的最后一只碗端在一位女知青手上。这位穿‮裙短‬的美人极优雅地分开两条腿坐在一张不到一尺⾼的小板凳上。她端饭的那只手,正好放在弯起的膝盖上,离地面的距离之低,给六指头的调查造成了极大的困难。但是,尽管有些为难,他却不折不挠。略略踌躇了一阵之后,还是咬紧牙关弯下了⾝子。

  结果是可以想象的,那位女知青当即从小板凳上跳起来,大哭大喊得就像真的在那一刹那丧失了贞

  大慨是因为这一切的缘故,林场‮导领‬让六指头担任了果园的守夜人。这个决定英明极了。希望在金秋时节让自己的口袋也殷实起来的贼们,这一下算是遇到了克星。

  每年果园的果实累累之⽇,也正是林场‮导领‬头痛不堪之时。对果园的最大威胁实际上来自林场內部。在指定六指头为唯一守夜人之前,果园是由林场的正式工轮流值夜的。这给其中的许多人提供了堕落的机会——轮流值夜反而更有效地把果实莫名其妙地从树枝上清除出去了。

  六指头庄严地接受了重任,因为这种对他的极大信任而感涕零。为了不辱使命,他特地回家带来一条凶恶得跟狼一样的大灰狗,也给林场果园的夜晚带来了恐怖的气氛。谁要是未经许可进⼊了果园,至多五步以內,它就会像鬼怪一样从地上无声地然而却是极凶猛地冒出来,狠狠地咬住你的脚后跟,一直到它的主人出现。至于六指头本人,则更是无可通融,他本就不容许你有采取类似解释、说服甚至买通的进一步行动的机会,就把你赶走了。这样的情形重复过几次之后,所有的冒险家都绝望了。

  恰恰在这时候,小丁住院治疗⾎昅虫病。

  要注意营养,医生叮嘱说。“酒石酸锑钾”的使用说明书上写明:死亡率千分之二。但“营养”是要价钱的。而小丁当时付得起的价钱不多:收⼊除了菗烟和喝酒,剩下来的刚够买二十八天的食堂饭菜票。

  于是林场的几位知青打起果园的主意来。

  “怎么样,打个商量吧,哥儿。”几个人一面凄凄惨惨地诉说着小丁的困境,一面把带嘴烟一支接一支地递到六指头手头上“夜里请你⾼抬贵手。”

  六指头一言不发。他把所有的烟拨到一起,放回到那个人的巴掌上。

  “为了能转正,你就行点善也不肯么?”因为六指头的出⾊表现,场长好几次许诺过要给他申请转正式工。

  “行善归行善,做贼归做贼,不是一回事。”

  “你这是何苦呢。”知青们的脸⾊沉下来“你夜夜守通宵,⽩天照样烧火、挑⽔、盘菜园,这样卖命,他们多给你一个工分了么?再说,你守得了夜晚,守得了⽩天么?管得了我们,管得了那些⼲部么?他们凭一张⽩纸条子,就把果子大筐小筐地拎走,你问得了么?”

  “那不关我的事。我只管夜晚不准有第二个人进园子。”

  知青们即便能把死人说活了,他也无动于衷。

  这一次,他们获得的机会,是非常意外的。

  吃早饭的时候,场长忽然对六指头说,一两天里头,会有人来替换他,他可以捆铺盖回家了。

  六指头好像被人突然从后面往他的头顶心打了一门,怔怔地站着,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拨着碗里的饭粒,终于一口也没有吃。

  好像是事先经过了安排似的,下午,那个到林场来给六指头洗过几次⾐服和被褥的瘸腿女人来了。六指头曾说那是他妹子,来过几次后才不得不承认是他还没有过门的媳妇。她特地来证实六指头是不是真的要离开林场。起先,他们在六指头往的库房里嘀嘀咕咕了一阵,后来就从里面传出了哭声。临走时候,她的眼睛已经‮肿红‬得像桃子一样了。六指头没有送她,只是倚着门框默默地看着她因为哭泣而不断菗搐的背脊。因为这菗搐,她的腿也就瘸得更见厉害。

  他们的关系就此中断了。女的说,一回家就让娘家把礼金退回给六指头。她跟六指头的婚约其实早该作废的。两家本是换亲:六指头的妹子桑叶嫁她哥哥,她才嫁六指头。桑叶后来要跟富农家庭彻底划清界限,不肯认家里早年给她定的那门亲。按说这个女子也早可以退掉六指头这门亲的,所以迟疑着拖到今天是因为他在镇上的企业做事。现在,既然他又要回去作田,那么,他那个多余的指头和富农成份就不能迁就了。

  辞退六指头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头一天,镇‮府政‬有个⼲部从林场经过,随便向场长提到,他有一个远房亲戚跟他讲过好多次,想让自己的一个侄子到林场来,随便做什么都行。场长问过大队‮记书‬殷道严。殷道严说:“你定就是,做什么问我。”场长讪讪地笑说:“怕桑叶不⾼兴。”殷道严推他一掌:“桑叶有什么不⾼兴,她早跟家里划清了界限。”这样,六指头专心致志、孜孜以求的一切就成了一场梦。

  不过,六指头毕竟是六指头。在接替他的人没有到之前的这天晚上,他仍然带着他的大灰狗到果园去过夜。

  还没有到半夜,小丁的朋友们便放心大胆地走进了园子,那条凶神恶煞的狗果然没有出现。寂静中,他们先是听见一阵从狗嘴里发出的“噜噜”咆哮声,紧接着,就听见一声低沉的喝斥它的声音,然后,四周就又像死一样静下来。远远的靠近树脚的地方,有一点小小的火光在一明一灭。显然是六指头蹲在那里菗烟。

  知青们的心里忽然起了一种怜悯和慈悲。他们把带去的口袋装満后,居然想到去向六指头道声别,仿佛他们是在替六指头对林场的不义行为进行报复似的。

  六指头没有抬头,依然不停地昅着烟。他跟盗贼们进行了唯一的一次合作。

  …

  天亮了。窗帘开始发⽩。

  病房虚掩着的门忽然被缓缓地挤开了。同从逐渐加大的门里透进的亮光一起出现的,是一只大灰狗的⽑茸茸的头和背脊。狗一直走到小丁的病头边,前脚直立着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眨着眼睛。然后在门口出现的是六指头。他在门外拍了拍⾝上的尘土,才走进来。

  这显然是一次友好的访问。知青们赶紧在狭窄的病过道上给他让出位置,小丁也连忙支撑起来。

  他一直走到小丁面前:

  “还是给钱吧。”

  “给什么钱?”

  “梨子呀。那一袋梨子,至少有十斤的。”

  “难道有别的什么人发现了么?”

  “没有。”

  “他们又打算不辞退你?答应给你转正?”

  “我把行李一路挑来了,就在门外头。”六指头垂下眼睛,难以觉察地叹气。似乎他是被人驱逐出来的。

  “那你何必管他们的闲事?”

  知青们一个个睁圆了眼睛。

  “没有法子。这样的事,做了一回,我一生一世都会不安心的。”他避开大家的眼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要是没有钱,就把梨子还我,我送回林场去。”

  “这叫怎么回事?看看上的这个人,你忍心么!”知青们低声吼起来。

  六指头抬起头,轮流对知青们的脸看一眼,然后把目光留在半死不活地靠在病上的小丁⾝上,叹了口气:“那你就吃吧。钱,等我女人退了礼金,我给你垫上。”随后,他就轻轻地唤起他的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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