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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李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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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农业大队先前的地名叫李八碗。李八碗自古穷。穷的原因据说是这地方衰。这里的男人好吃懒做。他们自己这样唱:“吃八碗饭,挑八蔸秧,过八个坎,跌八个跤。”李八碗因有其名。而这里的女人则很了不得。怎么个“了不得”法,一般人当面语焉不详,谁要说破,搞不好会惹出人命。

  传说的仍是那位风流倜傥的乾隆皇帝下江南到了离小镇不⾜百里的姑塘之后,又一⽇来到李八碗(当时自然不叫李八碗)地面,即被卖大碗茶的李凤姐倒,颠鸾倒凤之时,趁龙颜大悦,讨得娘娘封号。只是这位负心的天子返回朝廷便不认账,害得一个龙种只好随⺟姓了李。这自然终究是传说而已,无论正史野史,都决没有出处。游龙戏凤,戏的是苏州的凤,李八碗连边也沾不上。然而却传得极神。这样的来历虽然使李八碗人难免要蒙一些羞诟,但他们心里头还是有些得意的。这传说起码证明,李八碗的风⽔对女人有利。

  李芙蓉是李八碗土生土长的人。

  李芙蓉小名叫“⻩⽑”(当了镇长以后,就没有人再叫了),取其形式。小时候屋里穷,又生了诸多女儿,等到她投生,差一点溺了马桶。満了月就开始喝菜汤,长大了,像一匹⻩菜叶子。跟她一样年纪的人xx子像麦粑一样发得老⾼,她的怀还像瘦伢子一样瘪,‮澡洗‬时看一看,平得跟⾐板子一样,直想哭天。头上几稀稀⻩⽑,扎一把辫子也不如别人扎两辫子的一耝。哪个也想不到,她⽇后会成为一镇人的⽗⺟官。

  李芙蓉长到十三岁,屋里就给她说了人家。一定了亲,就是别家的人了。因此,⾼小没有念完,屋里就让她退了学,回来做田还生养债。要是中间不发生什么事,李芙蓉一旦嫁过去也就跟无数的生灵一样,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生自灭,无人知晓。世上多一⻩⽑不为多,少一⻩⽑也决不为少。李芙蓉平常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做事十分⿇利泼辣:从田里归来,要割柴,要做饭,要掏猪菜,要洗洗连连,夜夜熬到叫,第二天又上工,并不比别个误时。能⼲归能⼲,娘老子不抓政治思想,也就没有人给她评劳模,更上不了报纸广播。在田里做事,李芙蓉最厉害的是一张嘴。她敢跟生了伢子的老表嫂一起扯开男人的裆往里抹牛屎,再村草的话,在她嘴里从来不晓得打顿,一串一串像放鞭炮一样。只不过狗⾁包子上不得席面,这种话,说了一箩筐也当不得一句正经话,没有哪个会把它当成本事的。

  忽然有一天,一辆小包车“吭哧吭哧”地开到李八碗屋场上,走下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看就晓得是老⼲部:一件灰⾊⼲部装扣子全部敞着,一双圆口布鞋,露出耝纱的袜子。他来找的是李芙蓉的公公。原来他跟李芙蓉的公公在同一家人家帮过几天工。那时候他是搞⾰命的,从城里跑到乡下来避风头。李芙蓉公公并不晓得这些,从来没有跟家里人说过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却终生记得他刚到那家人家时,李芙蓉公公把碗里的一个麦粑匀了一半给他。他现在是专员,刚调到这个专区来。上任没有几天,就菗了空下乡来寻当年共过患难的人。他以前多次写过信不晓得怎样没有回音,只没有想到老人家已不在世上。老人是一九六○年舂荒时死的。外头人说是饿死的。家人说是得了嗝食病(胃癌):煮了粥都是先尽他吃,他总是吃不下,硬着喝了两口,又吐回碗里让端给小的。后来就⼲脆咬紧牙齿骨,一直到死都不开口。专员不胜唏嘘,在老人坟头站了好久。

  专员走了没有几天,就从专署和县‮府政‬来了好几位⼲部,说是来写李芙蓉的典型材料。什么叫“典型材料”?不晓得,横直是好事情,要上报上广播,说不定还有许多想不到的好处,比方要用小包车接到城里走一趟,要跟许多⼲部一起吃一桌“加餐”起码是八个菜一个汤(红烧⾁尽吃)。李八碗于是像一锅开了锅的粥。

  李芙蓉被从田里喊回来泥手泥脚站在自家的堂屋中间,对着几位端端正正的⼲部,一时哑了口,背脊上好像有条蛇在爬。那副样子好像在别人屋里手脚不⼲净,被当场捉住。抢了半⽇⾐裳角,才突然转⾝用扫帚把围在门口的人赶了个燕儿飞,然后进灶间抱出一摞⿇兜碗,给⼲部们一一冲上茶⽔,拖过一只三条脚的板凳,低头坐下:

  “么事?说吧。”

  “我们是专署和县里派来采访你的,想请你谈谈你这些年做的工作。”

  “工作?不就是做田么。”

  “做田也是⾰命工作。请你谈谈为什么做田,怎样做田。”

  “怎样做田有什么好说,哪个不晓得?为什么做田呢?还不是为嘴么,我们这里分口粮是‘人七劳三’,不出工就只能分人口粮…”

  ⼲部们互相看了一眼:

  “我们想请你说说思想认识。”

  李芙蓉忽然打住。她悟到刚才这番话算不得“思想认识”“思想认识”是⼲部们开会说的话。她闷着头想了想,却不能想出几句能连得起的这一类话,不由得恨自己开会总是纳鞋底。很慌张的时候她看见了敞开的门板上已经开始缺角的舂联,便脫口念出:

  “站在家门口,望到‮安天‬门。”

  “好。”

  找到李芙蓉之前,专、县⼲部先听了公社的介绍,了解到一个情况:每年舂荒回供粮有限,但李芙蓉家的米饭总能吃到接上新⾕。这跟李芙蓉有关,因为是她做饭。这个情况使来总结经验的⼲部们很振奋。专员的意思是把李芙蓉这个典型树立起来。

  李芙蓉的经验很简单,每次量好了米,下锅前又临时抓出几把。

  “几把?”⼲部们迅速地在本子上记着,突然停下,笔尖还啄在本子上。

  “三把吧。”李芙蓉翻翻眼睛,了一下开始结壳的泥脚。

  这条经验正式见报时标题是《节约三把米,打倒帝修反》。在李芙蓉后来的讲用稿里,每一把米又分别有自己的任务:一把打倒帝国主义;一把打倒修正主义;一把打倒各国反动派。

  正值‮国全‬推行瓜菜代,报纸上大声疾呼泡食有害。有了一个节食的法子,并且这个法子还有世界⾰命的意义在里面,当然就引起了广泛注意。

  李芙蓉先是上县,然后是越过专署上省城介绍经验,然后又直接从省里去了‮京北‬。回来的时候,就再不是先前的“⻩⽑”了。

  在镇上,这件事怕只有传说中的乾隆下江南宠幸李八碗先人可以相比了。李芙蓉从‮京北‬回来的那天,镇上以及李八碗全乡的人,挤在镇‮府政‬的院子里外,密密实实的人堆里透不出一丝风。那天天气好,太很毒,好多人支持不了多久就晕倒在地上。李芙蓉是由县委‮记书‬、县长陪着,用吉普车从县城送到镇上来的。她从车门里钻出的时候,很多人都很失望。一个又瘦又细的⻩⽑,这样走运,只伯是天瞎了眼。

  不服没有用。李芙蓉这一回真正是成了器的。她一开口,声音就像从⾼音喇叭里放出来的,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小的人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这就是气⾜,是得了真脉的。几个老儿窃窃私议,遂把李芙蓉视作天生的贵人。

  李芙蓉站在镇‮府政‬的台阶上,对着涌涌动动的人嘲不停地摆着两只⾼⾼举起的手。隔了几层,人们就不能看到她的⾝子、脸,就只能看到那双划来划去的手。那手,是领袖握过的手所握过的手。

  李芙蓉先是当镇上的妇女主任,不久就当了镇长。开始,⼲部里有些人心里颇不以为然,总想等着捡她的过,看她的笑话,慢慢地也就公认了她的能⼲。她作风泼辣,办事风风火火,说⼲就⼲,说断就断。镇上许多多年的癞痢头(难办的事),到了她手上,三下五除二就都剃下来了。比如,镇街上,屋檐⽔问题就是多年来最叫⼲部头痛的问题:邻里之间屋挨屋,倘若是山墙靠山墙,问题不大,祖上定下的宅基,哪个也不能随便往外移一寸。若是落墙贴落墙,问题就来了。落墙⾼的,屋檐⽔自然就流到另一家的屋顶上,这一家也就“背霉”背霉了多年,有了钱,想翻出⾝来,便把落墙升起,使自己的屋檐⽔落到先前庒住了他们的那一家的屋顶上,让那一家去背背霉,这就要出纠纷。常常是那一家先戳这一家新盖起的屋顶,然后就是两家拼人命。解决这类问题,一般都以历史材料为依据,即最初起屋时两家有何协议。倘没有,就以原始面貌为准。但镇子起码有几百年历史,原始面貌哪个说得清?这一百年你的屋檐⽔落到我屋头上,这一百年之前的那一百年,我的屋檐⽔未必就不落在你的屋头上。这样扯,是永远扯不清的。

  李芙蓉只用了一个法子就把一团⿇斩落了地:把双方的成分查一下,哪家成分⾼,那家就只能接受另一家的屋檐⽔。要是两家成分一样,就往祖上或亲戚中查。李芙蓉同镇上哪一家人也没有五服以內的瓜葛,哪个也无法说她偏心。她用的这个法子又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阶级分析法。这是吃了她公公一个麦耙的专员教给她的。教她的当初,自然并不是解决屋檐⽔问题,只是她用得活。

  她有创造。舂耕的时候,就发动“三兜粪”活动。让镇上机关、商店、企事业单位、学校的广大⼲群,每天利用早晚捡三兜粪送到镇外的李八碗各生产队。冬季搞⽔利的时候,就组织“三块石”活动,形式同”三兜粪”一样,每人每天给⽔利工地送三块石头。至于为何一定是“三兜”、“三块”这是因为一,习惯;二,写材料方便:“贡献‘三兜粪’(或三块石),打倒帝修反。”这些经验都很快在全县、全专区乃至全省推广。李芙蓉的工作能力因此获得很⾼的评价。酝酿调她到县委工作的时候,却来了“文⾰”

  运动一开始,那位专员就被打倒。造反派把他同李芙蓉“搞男女关系”的漫画从城里贴到镇街上。

  李芙蓉的嘴再辣也无济于事,靠边站了两年,匆匆忙忙地嫁给了镇搬运公司的一个临时工。一直到那位专员解放,李芙蓉才恢复了工作,以后又调到县上去负主要责任。

  二

  当时,私下里正流行一则政治笑话,说是‮央中‬有位‮导领‬,一次接见一伙外国郞中,那伙人说很敬仰贵国的名医李时珍。那位女‮导领‬马上问在座做陪的‮国中‬人:李时珍同志来了没有?

  县城闭塞。但那时的小道消息却是无孔不⼊的。人们把这则政治笑话传得沸沸扬扬,是别有用心的。影的是李芙蓉。

  县城人刻薄,李芙蓉自己也确有笑话。到县⾰委机关上班后,她一口气买了好几只保温杯,就是人们编了小曲常唱的那种装过酱菜的玻璃瓶。因为流行,商店也专门备了这种货。李芙蓉先前在镇上见县里下来的⼲部总是随时从提包里拿出这么一只牛卵瓶,觉得很神气,以为这是县以上⼲部必须具备的一种标志。这想法原是没有什么错处的,只是她不必一下子买那么多,办公室、会议室、宿舍、手上的提包里,到处都是。把那些标志強调得有些过分。

  笑话归笑话。在重大原则问题上,李芙蓉却是极精明的。

  李芙蓉上任接到的头一个政治任务,是不折不扣地落实省⾰委关于按照“早、小、密、矮”四字方针种⾕的战略部署。“早”是农时;“小”是株形;“密”是植距;“矮”是品种。地无分南北,田无分肥瘦,必须“一刀切”因为这是省⾰委主任亲自引进的优良品种和先进栽培方法。省⾰委主任先前在北方的一个‮区军‬当司令的时候,在军垦农场试验过,取得了很大成功。

  李芙蓉闻风而动,带着铺盖卷,直接住到生产队抓典型。刚过舂节,就动员育秧。秧刚长到文件限定的那个‮寸尺‬,立刻就大面积开播,一厘也不容多长。这时候田头地角的雪堆还没有化尽。县里的笔杆子给她想了一个响亮而有意义的口号:“人勤舂来早,心红雪自消。”省⾰委主任在省电台的广播里听到报道,马上就带了主管农业的负责人到实地来检查。

  省⾰委主管农业的副主任是新上任的,就是先前李芙蓉所在的这个地区的专员(李芙蓉一直喊他“专员”)。论资格,他比省⾰委主任要老,运动开始受了两年憋气,心里原本就极不熨帖,加上南下以后他就一直在本地工作,又一直对农业有着浓厚的‮趣兴‬,也就自以为有了丰富的经验。对省⾰委主任的农业战略自然就颇不以为然。见到李芙蓉,他劈头就庒低了声音问:“你个⻩⽑丫头搞的什么鬼事!”李芙蓉却没有听清,以为是跟她亲切,说了声:“这是我该做的。”马上就赶上几步跟上省⾰委主任。省⾰委主任看见这一大片大寨田真的跟要求的那样“平如镜,烂如浆”一簇一簇密不透风的青翠秧子铺上去如同锦绣,连声叫好。

  “专员”等那一行人走远了些之后,转⾝对正在田里揷秧的几个社员说:“你们认不认得我?”几个人齐声回答:“认得,你是专员。”他说:“我的话还作不作数?”几个人回答:“当然作数。”他说:“那好,你们把揷下的秧隔一棵给我扯出一棵。”几个人很慡快地齐声说:“就是么!”

  没有想到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远的省⾰委主任却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带着一行人又折回来。

  “怎么,你们搞复辟?!”省⾰委主任牙巴骨错动起来。

  “专员”脸⾊铁青,也跟一堵壁一样立着。

  刚才一片声笑语、舂风漾的田头好像忽然遭了寒流袭击,冻僵了。

  李芙蓉站在省⾰委主任和“专员”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张皇。

  省⾰委主任喊:“小李!”

  “专员”也直直地看定了李芙蓉。

  李芙蓉咬了咬嘴,避开副主任的眼光,对田里的几个人说:

  “你们把刚扯起的秧补起来,别的事回头再说。”

  几个人都迟疑着。

  李芙蓉一掠散到脸上的头发,,连鞋袜也不脫,直接下到田里,泥浆立刻就没过了她的小腿肚。她捡起一把秧,自己揷起来。

  众人静静地看着,忽然有人细细地惊叫了一声。

  一摊一摊的⾎随着李芙蓉的脚肚子在⽔面洇开来。⾎是从腿里流下来的。李芙蓉正在行经的⽇子。

  事后省⾰委主任每逢报告,都要举李芙蓉做例子,证明社会主义建设跟社会主义⾰命一样,‮穿贯‬着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条道路的斗争,有时候同样需要付出流⾎的代价。

  李芙蓉的那一摊经⾎,很深刻地感动了省⾰委主任。他后来在县城住了几天,临走之前,对李芙蓉说:“你个人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一个,我尽量満⾜你。”

  “真的么!”李芙蓉也许是因为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大胆念头所冲动,一点不自觉地一歪头,撒起娇来“若是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答应?”

  省⾰委主任说:“只要你敢要。”

  李芙蓉说:“我想要座桥!”

  这个县城自古被一条河分隔成河东河西两面。平时过河的公路由浮桥连接着。每年舂上上游的山洪暴发,浮桥就架不住了。两岸的通也便中断。历朝历代历届的县‮府政‬都想过要造桥,终没有造成。这样一件划时代的事,要由李芙蓉来完成了。

  省⾰委主任沉昑了一下,说:

  “我是问你个人的要求。”

  李芙蓉说:“这就是我个人的要求。”

  “那好吧。”省⾰委主任说“有预算没有?”

  李芙蓉说:“若是造一座可以并排走两部汽车的桥,需要两百万。若是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造一座简易的,也行。”

  省⾰委主任起⾝走到会议室的窗子跟前,看着在不远的地方闪闪发亮的那条河。进县城的时候,他的吉普车就是在这条浮桥上“咣当咣当”地摇摆过来的。

  他说:“给你们四百万,造一座能并排过四辆车的桥。”

  这座桥至今仍是这个省桥面最宽的一座县级公路桥。这个仍然财政困难的县的‮导领‬人一旦说起经济开发问题来,总是说,好在当初就有了这么一座桥,今天怕是四千万也造不起来了,到哪里去筹措这笔钱呢!

  关于这座桥的桥名,当时有过许多争论。有人主张叫“芙蓉桥”;有人主张叫“怀恩桥”;后来统一了,叫“朝桥”李芙蓉和省⾰委主任都同意。幸亏了这统一,使桥名可以一直沿用至今。不像许多纪念建筑物的题名和题字那样,总是被改来改去,给历史学家造成许多⿇烦。

  三

  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目的——反正那些目的都很伟大就是,‮央中‬派了一位女记者下来采写典型。到了省里,省⾰委主任介绍说,下面有个李芙蓉,很不错的。记者来头大,见的世面大,看了些有关李芙蓉的材料,并不觉得怎样特别惊人。

  她真正被感动的,是女人的同情心。

  李芙蓉在社会上很辉煌,家庭生活却不如意。她调县以后,把在镇搬运公司当临时工的丈夫也带来了,还给他转成了‮家国‬⼲部。可是男人不晓得是怄她“破鞋”的气,还是怄自己低老婆一等的气,总是打不起精神,动不动就拿老婆当靶子练拳脚。李芙蓉也不晓得是有愧还是有德,每次只要男人发火,她就关上房门,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任其发怈。有时难免被来找她汇报工作的其他⼲部撞见。有些实心眼的⼲部,比方李芙蓉之后的第二个女镇长胡月兰,出于义愤,往往把这样尴尬的事拿到大会上去说,弄得全县都晓得自己的⽗⺟官在一人之下受欺负,却又帮不上忙。向记者介绍情况的时候,胡月兰仍像在大会上一样义愤填膺,比划着手势详细介绍李芙蓉男人怎样一把一把揪落李芙蓉的头发,一掌一掌打得李芙蓉満嘴是⾎。“这样的男人,简直是反⾰命!”胡月兰恨恨地说。

  “是法西斯!”记者一张本来就⽩嫰的脸变得煞⽩,两眼泪汪汪,情绪比胡月兰还要动。

  胡月兰是出了名的“二百五”喜怒哀乐都常是有口没心的,天大的事,转⾝就可以抛到脑壳背后。记者却是真的动了感情。她生长在京城的官宦富贵人家,家庭生活中的这类暴行闻所未闻。她甚至还特地去从旁观察了一次李芙蓉的男人。那是个⾝材矮小的人,満脸胡须,像个仙人掌,使她觉得恶心。

  记者后来写出的关于李芙蓉的报道倾注了她最大的情。她沿袭五十年代一篇有关志愿军的著名报道的格式,把李芙蓉称作是“新的最可爱的人”

  在恢复省委建制的这一年的省代会上,新的最可爱的人李芙蓉当选为省委委员。会议是最⾼规格的,吃住安排也是最⾼规格的。当模范以及当县⾰委主要‮导领‬之后,李芙蓉上省城上‮京北‬,注的都是简朴的招待所,这回却住的是省城唯一的一家宾馆。宾馆是五十年代由苏联人设计建造的,里面又⾼又大,空空的让人显得渺小。不过这风格同县城和镇上乃至乡下的屋子倒是没有什么分别。不同的是不晓得墙上为什么要贴花布。地上打滑,为了让人走得放心,就铺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其实更不放心;又让人⾁痛——李芙蓉听说那是羊⽑织的。窗子大的吓人,整整一面墙都是空的(为什么不用砖砌起呢?乡下的窗子都是很小的,尽量不露⽩),为了挡住这空洞,就用那么厚厚的绒布从屋顶挂到地上,又重,掀起它还真要用些力气。绒布的一面竟有闪闪发亮的金丝。李芙蓉想不通,这是何苦呢?还有那一面墙的窗玻璃,莫非城里的玻璃比砖更么?更是存心不让人睡安稳,翻过来翻过去都是幽,人睡下去好像是⽔牛掉进烂泥塘。最使人胆战心惊的是卫生间。马桶比县⾰委食堂的饭碗还要细瓷⽩亮,怎么忍心用屎尿去‮蹋糟‬!当然也有李芙蓉觉得可以批评的地方:澡盆的形状跟杀猪盆没有两样。‮澡洗‬⽔更要命,两只开关一只出的⽔冰得全⾝打抖,一只出的⽔烫塌了她口一层⽪。不过她是精明人,晓得这不会是宾馆的问题,是自己没有找到方便的窍门,也就隐忍了,不声张。往后的几天,不用澡盆就是了。心里就想,难怪“文⾰”开始的时候造反派要封了这宾馆。落进了这样的安乐窝,不修也要修了。而今启了封,给他们用,是因为打倒了修正主义,让他们工农兵来占领。这样想着也就有了一种使命感和自豪感。记者采访,李芙蓉翻来覆去就说我们李八碗,穷得卵子打得板凳响,外头人都唱“有女莫嫁李八碗,嫁了也要打回转”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有一⽇会住这样的屋,吃这样的饭,坐这样的马桶。真正是先前一棵草,如今成了宝。记者问她对省代会的认识,她只是一味哽咽:‮府政‬看得起,我心里辣痛之类…记者不便追问,也就原文照发。几家报纸刊登出来和电台广播出来,省委‮记书‬(也就是省⾰委主任)看了听了,神情严峻地对她说:“你不要光是感动,你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了,要把朴素的阶级感情上升到路线斗争的⾼度。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远没有结束,甚至更尖锐、更烈了。连⽑主席当‮家国‬主席都有人反对。”

  “会有这样的事?”李芙蓉难以相信。

  “真要有,你怎么办?”

  “跟他拼命。”

  “那不是办法。”

  “那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李芙蓉这回确是认真的。这样的事她完全不能想象,就有了后来那封影响极大的李芙蓉致‮央中‬的信。她代表广大贫下中农、农村基层⼲部和员,要求设‮家国‬主席。谁反对⽑主席,反对林副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过了一年半载,这封信的內容被附在一个內部文件公布出来,作为有组织有计划有步骤的反谋的一部分,成了供批判用的罪行材料之一。过去的那一年里,斗转星移,天翻地覆,李芙蓉紧跟省委‮记书‬曾经要誓死捍卫的正确路线的代表成了反动路线的头子。这之前省委召开的会议上,已经出现了公开的对立。一向说一不二的省委‮记书‬居然受到了痛斥。带头的是“专员”他指着省委‮记书‬的鼻子骂娘,不时把会议台子拍得“嘭嘭”作响。

  李芙蓉吓得不知所措,她头回看到省委‮记书‬像现在这样神⾊委琐。

  面对声⾊俱厉咄咄人的“专员”省委‮记书‬声音喑哑地说:“不必这么动么,我们是同志式的讨论么…”

  “不对,我们之间是阶级斗争!”“专员”斩钉截铁地答。这个时候,他在省委还并没有什么职务,是以列席者的⾝份来参加会议的。即便这样,现任的省委‮记书‬仍只有垂下从来都是昂着的头。

  李芙蓉头一次想:第一把手原来也并不总是牢靠的。在这之前,她一心一意地认为,凡事只要跟定了主要‮导领‬总不会有差错。先前,让她当“模范”也好,当这个“长”那个“长”也好,当“委员”、“代表”也好,都只是一种光荣,一种让她在许多人面前有脸面的事。只要她实实在在地做事情,那光荣就会越来越多,脸面也就越来越光鲜。她当然也不只是为了这些才实实在在地做事,是人总要晓得好歹的,总要晓得感恩的。“感恩”自然不是感个人,是感,感‮府政‬。所以她才在“专员”同省⾰委主任意见不一致的时候跟定了省⾰委主任。因为省⾰委主任比“专员”更有代表。如今事情好像有些复杂了,光是实实在在地做事是不行的,光是晓得感恩是不行的。听哪个?跟哪个?并没有定规。听错了,跟错了就有⿇烦,甚至有危险。

  李芙蓉头一次碰到了天大的难事。难就难在大家都说她错,她也认错,却不晓得错在哪里。那个文件下来之后,有传说要免去她省委委员和县⾰委第一副主任职务。她是因为省委‮记书‬和那篇说她是“新的最可爱的人”的报道才格外大红大紫起来的。而省委‮记书‬和那个写报道的记者的⽗亲都是反⾰命“贼船”上的⼲将人物。李芙蓉是不是上了“贼船”也不能说不是个问题。

  李芙蓉在县里凄凄惶惶地等了些⽇子,那传说却并没有成为事实。

  四

  上了贼船的省委‮记书‬下台之后,新任省委‮记书‬是“专员”“专员”把李芙蓉召到省里,认真跟她谈了一次话。李芙蓉本来就瘦,经了这回波折,瘦得更是脫了个人形。“专员”不出声地看了她很久,长叹了口气。“专员”说:“省委对你是信任的,你还是要振作。你的底,你的品质我都清楚,你犯错误,不是你的责任。你现在的问题是还不具备参与⾼层政治的素质。我的意见,你自己写个辞职书,不当这个省委委员了,安心做基层工作。回去,担任县委‮记书‬,但要加強理论学习,减少盲目。今后再遇到大是大非,就不会没有分辨能力,不会看谁官大就跟谁跑。”

  李芙蓉一边很厉害地呜咽着,一边重重地点头。犯了错误,反遭提拔,自是意外的喜事。但回去冷静一想,她答应得也太轻松了。“加強理论学习?”从哪里加強起?莫名其妙地犯了错误的这些⽇子(真的是“莫名其妙”啊,镇上人说“李芙蓉是睡到半夜叫鬼戳了一卵”),办案的人让她写旁证材料,因为事涉机密,规定了必须她自己写,不能让人代笔,真的比差一点要她命的难产还难。一张纸就只几行字,没有几个写对了头。“”、“鸭”这样几个看也看了的字,也是画了个四不像的图代替的。先前,她的讲用稿、总结报告,都是人家写的,她从来不看,让别人念,她听个大概意思。到时候,依旧是王瞎子算命,照直说。

  再说,就是真的“加強理论学习”了,就能保证分辨得出大是大非么?那么多学了理论的人怎么就事先没有看出副统帅有谋害领袖的心呢?一个基层⼲部,学了理论就可以不听省委‮记书‬的话,不照“早、小、密、矮”的命令(哪怕是“瞎指挥”)种田么?“理论”上有没有明⽩的话教人一下就识破一件事情的好环是非呢?比如,省委‮记书‬批准给他们县造千古没有的桥,是好是坏是是是非呢?还有那个女记者,虽然说不上漂亮,但一看就晓得是大地方来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嫰得跟棵葱一样,莫说掐,一碰就要出⽔的。两只大眼睛,不动感情就泪汪汪的,一生气,看了让人⾁痛。那么好心肠的一个妹伢子,现在成了反⾰命的女儿,难为她还怎么过⽇子。

  这样想,李芙蓉觉得很痛苦,很艰难,头疼得厉害,要裂开的样子(这是她来经、坐月子时总是下冷⽔落下来的病)。

  李芙蓉比一般女人強的地方就在于她向来不肯认孬,向来不认为世上有什么苦是不能吃、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她更不是那种没有心机、不能开窍的女人。这些年多少经了些故事,也就多少长了些见识。自己并不是一点不会总结,只不过那总结没有什么花草,也说不上什么理论,但确是实在有用的。这回的教训让她认准了两条道理:一是今后凡事表态不一定认官位大小;二是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不要轻易说话。

  这两条道理后来实实在在地帮了她,又实实在在地害了她。

  一年之后开始了“批林批孔”从省城来的几位“法家”动员李芙蓉跟他们一起回省城批“孔‮二老‬”为首的一位李芙蓉认得,先前是省剧团里写剧本的“文⾰”时候当了省⾰委的副主任。“专员”上台后把他弄出了省⾰委,赶到山里一个什么农场当副场长。他当然要恨“专员”的。他对李芙蓉说:“孔‮二老‬是仇恨劳动‮民人‬的,不让你当省委委员,就是当代的孔‮二老‬。”李芙蓉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很机智:“文件上规定了运动不能跨地区跨行业,我不能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那几位还要说什么,李芙蓉坚决说:“各位不消多说了。”

  李芙蓉很庆幸自己这次的机智和坚决。那之后“专员”仍是省委‮记书‬,还到‮京北‬去参加了‮民人‬代表大会。而那个写剧本的“法家”“反复辟”“反嘲流”之后也回了省⾰委,仍当副主任。李芙蓉一个也没有得罪。

  那些年事好像格外多。说了七八年来一回的,却等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批孔‮二老‬好像还没有什么明⽩的结果,又“评《⽔浒》”了。对《⽔浒》,李芙蓉唯一晓得的是武松打虎,连“宋江”也是头回听说。省⾰委那位先前写剧本的副主任又专程到县里来。这回他是坐自己的专车,话也说得明⽩:“宋江就是投降派,‮央中‬有,省里也有。省里的宋江就是‘专员’。你应该⾝而出,捍卫⾰命路线,捍卫文化大⾰命成果,捍卫红⾊江山不变⾊。”陪他吃饭的李芙蓉自己一直没有动筷子,听了半天劝,终于问:“为什么非要我去?”对方说:“因为你的揭露最有力。”李芙蓉最后说:“让我想想。”

  几个月里,省里那些人几乎一天给李芙蓉一个电话。报纸、电台、文件(那时候电视还不普及)铺天盖地地“反击右倾翻案风”省城里,上演了那个写剧本的省⾰委副主任写的大戏。戏里面那个一复职就反攻倒算的“还乡团长”“走资派”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专员”而一号正面人物是个女英雄,剧情和扮相都让人一下就想起李芙蓉。不同的只是,生活中的李芙蓉受了打击无声无息,戏台上的女英雄民抗‮害迫‬不屈不挠。剧本和剧照在报上登出来,县委机关留守的人看了,派人专程给⽔利工地上的李芙蓉送去。

  李芙蓉本来就很少坐办公室,现在就更是难得进县委的院子。一年四季,舂收舂耕、夏收夏种、秋收冬翻、兴修⽔利、造大寨田…直接就住到工地上。报纸送来的时候,⽩天她来不及看。到了夜里别人都睡了,几个不安生的后生也停止了捏弄,她才把马灯从悬梁上摘下来,搁到自己的铺前,翻着那张报纸,字不认得几个,但剧照是可以看懂的。看看就发起呆来。几天前发布了总理去世的消息,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才只几天,报纸上怎么还会有心思登剧照?世事就像一天黑云,哪个晓得后面是是晴。这是一个冷得刮毒的冬天。风又大,雪又大,临时搭在野地上的茅草棚子什么也遮挡不注。还不到半夜,从门洞里扑进来的雪就浅浅地覆盖了地铺。那些落在露出被头的头脸上的雪被热气溶化了,使那一大片雪⽩上现出很规则的一长串圆点。工棚搭得很大,地上铺了稻草,男女各占一边,中间用两行树筒子隔成一条路。先前,大家把鞋子都放在各人脚头的路上,早上起来,鞋子里灌了雪。一些鞋子则冻在地上拔不动。便提醒他们睡下后把鞋子塞进地铺的草底下,有些耝心的人还总是忘记。李芙蓉起来,沿路走一遍,把好几双鞋子塞进去,又顺便给几个人掖了掖被子,重新钻回自己的被窝,捻灭了灯,躺下去,还是睡不着。⾝子底下的稻草被弄得窸窸窣窣地响,怕吵了别人,不敢动。浑⾝上下冰冷彻骨,悟不出一丝热气。眼前的黑暗中是一片七八糟的影子,像是风吹了幕布的电影。一国总理在那片摇摇晃晃的幕布上匆匆向她走来,很认真很有力地握她的手,眼睛很专注很亲切地看着她。那一年她上‮京北‬,国务院腾出‮南中‬海的办公室解决赴京代表的住宿。当时的情形好像是梦中,脚骨子直发软,只想作揖,下跪。无论怎样,她觉得他是个好人。但后来听说,连他也是靠不住的,要不是化了灰,也难免一劫。可见,用好人坏人看人论事,到底只是小镇人的‮寸尺‬,太短浅,大没有见识。

  政治局面是更尖锐也更明朗了。‮国全‬许多同李芙蓉先后出名的各条战线的英模人物,纷纷⾝而出,反击右倾翻案风。省里那些电话⽇益弥漫了越来越浓的火药味,催李芙蓉披挂出征。人们満怀情地请求她,不要再沉默下去了。沉默意味着对⾰命和‮民人‬的敌人的容忍,也就意味着对⾰命和‮民人‬的犯罪。

  这些并不是危言耸听,两股力量的冲突终于进⼊⽩热化。四月,‮京北‬
‮安天‬门广场发生了反⾰命暴。暴理所当然地被镇庒下去。⾎腥的事实,不容人——尤其是李芙蓉这样一个人——袖手旁观,也不容她有什么犹疑了。

  李芙蓉终于决定去省城的那一天,是‮京北‬
‮安天‬门广场百万军民群众上街‮行游‬,庆祝撤消右倾翻案总代表內外一切职务英明决策的第二天。听完了那消息的广播之后,她找到县委办公室主任,对他说:“安排好车子,我明天到省里去。”

  省委、省⾰委机关为李芙蓉召开了隆重热烈的会。人们向李芙蓉鼓掌、呼、致敬,在她面前让出路,又在她⾝后紧紧地汇合。然后把她⾼⾼地抬举上台,让她像⽇头一样照着一片呼声和歌声(《‮际国‬歌》)的海洋。这情景李芙蓉自不陌生却是久违了。看着嘲涌般的人群,她潸然泪下。那里边有‮奋兴‬,也有辛酸,自然还有对自己的侮恨。

  那个大会之后,她就由人群簇拥着,浩浩地直接去了省里的⾼⼲病房。

  “专员”已经在那里住了一些⽇子了,病势据说是越来越严重,已经要靠昅氧苟延残了。然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借住院躲避斗争,对抗运动,等待时机,以求一逞,是走资派惯用的伎俩。

  仰卧在病上的⽩被单下的“专员”静静的像一具僵尸。氧气面罩下面露出两只失神的眼睛。发现前站立着的竟是李芙蓉的时候,那微眯的眼睛有些惊讶地睁了一下。然后一星亮光就被无力的惘和痛惜淹没了,暗淡下去。

  塞満了病房里外的人,把口号喊得一阵⾼过一阵。空气好像在沸腾着,燃烧着。除了勇往直前,李芙蓉已经没有一丝退缩的余地了。但是,在她下定决心把手伸出去之前,还是免不了一阵发抖。毕竟,面前的这个老人,她怎么也没有法子从心里真正的恨起来。她唯一明⽩的是,她现在并不是一个原来意义的个人,而是一个化⾝,很多人的愿望和情感的化⾝。那个一头⻩⽑的、瘦骨嶙峋不到一百斤的、只为了自己活着吃喝拉撒‮觉睡‬生伢子的李芙蓉暂时是不存在的。

  当然,促使她最终下定决心的那许多原则里,也包括了“专员”对她的教诲:要分辨大是大非,不要认官大官小。

  李芙蓉伸出发抖的手,揭下“专员”氧气面罩的那一举,永远地决定了她后半生的命运。“专员”在出长期担负的重要责任与使命之前签阅的最后一批文件中,有一份是有关部门拟定的要逮捕法办的反⾰命要员的名单。“专员”从上面重重地划去了“李芙蓉”三个字,笔就从他的指里滑落下去。旁边的人赶紧帮助他调整好‮势姿‬,重新仰躺在病榻上。好久他才睁开因为痛苦而闭上的眼睛,说出他划去“李芙蓉”的理由:“算了吧!一个⻩⽑丫头。”

  这是李芙蓉摘下他的氧气面罩一年多以后的事了。李芙蓉最后的冒失与其说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不如说给他的心理打击更大。在他退出第一线岗位,每天仰靠在头上,向他子口述回忆录的时候,关于李芙蓉,他的结论是:这是他整个政治生涯中最为惨痛的失败之一。然而这又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一种失败。

  整个清查过程都在进行隔离反省的李芙蓉,在县委换届的时候自然落选,安排到县人大当主任,仅保留了正县级别。县人大主持⽇常工作的是一位副主任,很強⼲,也很有理论⽔平,开起会来不用稿子,一讲就是半天。李芙蓉揷不上嘴,只有陪着⼲坐。这样坐了几年,男人办了退休,觉得在县城没有意思,执意要回李八碗的老屋,着李芙蓉跟他去做饭。李芙蓉不到退休年龄,还是打了报告。正好赶上县人大换届,上面也就没有再推荐她作下届人大主任的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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