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背水一战
这场雨整整下了夜一,到天亮时仍旧不见小。荆天问一心想要早点儿找到宝蔵,不等雨停就要赶路。荆万一料想风狂雨骤,就算到了江边,也未必有船,好歹劝下他。只等到过了正午,风才息了,雨也渐渐小了,却仍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荆天问再也等不及了,决意动⾝。一个人处心积虑为这批宝蔵花了一二十年的心⾎,眼见只有一步之遥,他那份心急若渴,恨不得胁生双翅,飞扑过去。
荆万一见不能再拖延下去,只好随他出了客栈。东梁山在县城西南三十里外,为此荆万一找来三匹马代步。出城时却碰见了古悦修。荆天问乍一见他,微有怔忡,他虽然明知就算⽟虚道长亲至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但心中总是耿耿——做一件事,越是接近目的时,反而越是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意外。
幸好只有古悦修一人,而且他见到三人之后,也未有任何举动。既便如此,他也是悄悄扣住比寻崖的脉门,倘若他敢轻举妄动,他绝不留情。⾕寻崖只是微微一笑,向古悦修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大摇大摆地从古悦修⾝前走过。
长江边上自是少不了渔船,荆万一上前雇了一艘。三人便弃马上船。⾕寻崖上船后,要船家撑船逆流而上。那船家颇不情愿,可见除了⾕寻崖外那两个老者都不似善类,虽然心怀不満,也不得不依言行事。将船撑离岸边,缓缓逆流而上。船驶到江中,远远便见到两山揷⼊江中,宛如江⽔冲破石壁,汹涌北上。
天门山其实是和县的西梁山与当涂县的东梁山的合称,两山隔江对峙,山势徒峭雄俊,直立江面,挡住惊涛骇浪,拥江⽔东去。自江中远望,两山⾊如横黛,宛似蛾眉,又名蛾眉山。两山耸于江畔,若二虎雄踞,又称二虎山。尤其以东梁山最为徒峭,突兀江中如刀削斧砍,巍巍然中流砥柱,令一泻千里的长江转折北去。
两山之间江面极宽,江⽔浩,气势壮观。荆天问看看两座山,问:“宝蔵到底在何座山上?”⾕寻崖坐在船舱中,胳膊搭在般舷上,扭头望着江⽔。刚刚下过雨的江⽔墨绿有些浑浊,层层细浪前呼后拥,小船随波浪上下轻轻颠簸。此时细雨如丝,落在⽔面上,细浪之中又布満圈圈涟漪。极目远眺,细雨如烟雾般笼罩在江面上。小船正贴着东梁山上行,只见山石嶙峋,峭壁陡立,好似刀剑直揷⼊⽔,巍然耸立。
荆天问见他对自己的话居然置若罔闻,不由怒火中烧,喝道:“小子,你不以为老夫不敢把怎样!你若不乖乖就范,休怪老夫辣手。”⾕寻崖漫不经心地抬头瞟了他一眼,平淡地道:“阁下十几年都等得,怎地这一时半刻便等不了?倘若在下知道宝蔵在哪座山上的话,又何必带阁下来江上走这一遭,这江风吹得好么?”荆天问被他几句抢⽩,哑口无言,低喝道:“你最好明⽩自己的处境,莫要自讨苦吃。”⾕寻崖淡淡一笑,转过头继续欣赏江上的风景。
长江到了安徽境內虽然⽔流放缓,但因是溯流而上,十余里也花了一个多时辰。⾕寻崖回头望去,天门山便如断垣伫立江中,波光浮动,宛如洒下一江鳞光。他看看行得差不多了,才抬头对荆天问道:“阁下那⽟佩可否借在下一用?”荆天问略一沉昑,料想若无半月珏,他必也指不出宝蔵所在,于是从怀里掏出两支⽟佩,递给他,警告道:“你可要仔细,千万不要跟老夫耍花,不然只有自讨苦吃。”
⾕寻崖双眉一挑,不置可否,叫船家掉转船头,再顺流而下。他将两支半月珏合在一起,⽟佩上那些雕镂的花纹便形成两个篆书的“天门”他把⽟珏放在面前,透过⽟珏遥观天门山。荆天问似乎有所悟,不由自主地弯下凑近了想一窥究竟。荆万一也噤不住好奇,靠过来。
荆天问看了半晌,不得要领。天门山相距十里之外,因烟雨未消,本已朦胧,再加上⽟珏的花纹错落,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正自纳罕,忽听⾕寻崖“咦”了一声,接着又“啊”了一下,似是参悟出什么。他猛地一震,一把揪住他,斥问:“你看到了什么?”⾕寻崖充耳不闻,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脸上却庒抑不住得意的笑容。荆天问一见此,就知他必定找到了些什么,再凑近去看,仍是一头雾⽔,心下一急,一把扯过他的⾐领,怒道:“快说,到底在哪儿?”
⾕寻崖大为诧异,问:“阁下难道没看到吗?”“少卖关子,快说!”荆天问早已失了耐心,倘若他再呑呑吐吐不痛快待,就要忍不住出手教训他了。⾕寻崖看到他眼中的凶光,也不再考验他的耐心,回手一指道:“你看那里。”荆天问抬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此时雨已经小得如同雾气,罩在江面上朦朦胧胧,天门山也只具其形,至于细微处,饶是他目光锐利过人,也是看不甚清楚。
眺望了片刻,荆天问仍是看不出哪里有丝毫不妥之处,回头又问时,只见⾕寻崖斜靠在船舷上,上⾝已经探出舱外,那两只⽟佩挂在指尖上,左臂横在江面上。荆天问大惊失⾊,怒道:“你敢…”⾕寻崖轻笑道:“你看我敢不敢!”话声未落,手指一垂,那两支⽟佩便往江中坠去。
荆天问张惶失⾊,纵⾝扑上前。那⽟佩离⽔不到二尺,纵然荆天问⾝法再快也不及⽟佩⼊⽔之势。他刚扑到船边,就见那⽟佩已悠悠地坠向深处,⽔⾊碧绿,再坠下三尺,已不见踪影。
荆天问情急之下,纵⾝便要跃⼊⽔中。荆万一一把拉住他,叫道:“不可!大哥你不习⽔,难道忘了吗?”荆天问双眼⾎红,一把揪住荆万一道:“那好,你去捞回来!”荆万一为难地道:“我⽔不好,这长江⽔深浪急,只怕力有不及。”
荆天问眼见十几年心⾎一朝付诸东流,哪里还顾得许多,一心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佩捞回来,扭头看见船尾的船家:他长年在江上打渔行船,⽔自是错不了,伸手便拉过那船家,嘶声道:“你去!你现在下⽔去把⽟佩找回来。”
那船家早已被他这副狂疯的模样吓得面无人⾊,手软脚软,站都不站不起来。“大哥。”荆万一急忙道:“他一下⽔,这船无人掌控,怎么得了?既然⽟佩已失,乃是天意使然。你还是罢手吧!”
荆天问慢慢放开船家,坐倒在船舱,努力收敛心神,強自镇定下来。他本是武林一流⾼手,修为自也非浅,实是因十数年苦心一下子灰飞烟灭,才失了心志,等到渐渐神智回复,他目光森然地盯住比寻崖,冷冷道:“你既已将⽟佩抛⼊江⽔中,只怕是找到宝蔵所蔵之处,快快如实招来,免受其苦。”
⾕寻崖面带微笑,仿佛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威胁,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荆天问面如冰霜,又眸收缩,几乎收成一条线。荆万一一见此情景便知大哥已生了杀机,倘若⾕寻崖再不说出真相,倾刻间便横尸当场,当下一晃肩挡在⾕寻崖⾝前,道:“大哥…”“让开!”荆天问冷斥,见荆万一面带哀求,却始终不肯让开,他怒道:“不要仗着你是我弟弟,就胆敢违抗我!再不让开,我连你一块杀!”“大哥——”荆万一苦口劝到:“为了这个宝蔵,你杀了多少人?为了它,你花费了多少心⾎?它真值得吗?你还没得到它,就已经被它弄神魂颠倒了,要是得到了,岂不是要万劫不复?就此收手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现在的武功已经是当世显少敌手了,何必非要争那个‘武林第一’的虚名。搞得自己众叛亲离不算,还要弄到⾝败名裂吗?”
“收手?哼,说得倒轻松!”荆天问冷笑道:“我为了它,处心积虑二十余年,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到如今只差一步之遥了,你要我收手!那我辛辛苦苦几十年又为了什么?你立刻给我滚开!”“大哥!”荆万一还待要苦劝。荆天问已经一把推开他,抻手揪住比寻崖的⾐领将他提起来,双眼怒火汹涌:“快快说出宝蔵所在,不然休怪老夫心狠手辣。”
⾕寻崖面不改⾊,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你想我会告诉你吗?”荆天问目光森寒,道:“看来你还是那副‘不见棺材不落泪’德行啊。好,看你的骨头硬,还是老夫的手段強?”说着右手拇指先在他口膻中⽳上一按,手腕翻转,往下一拖,掌心贴在他丹田之上。
⾕寻崖只觉得口先是一滞,烦恶呕,接着小肮內犹如千万把利刀蹿刺,痛彻心脾,冷汗顿时潸然而下。他強自忍耐,但那疼痛却慢慢向四下漫延,不多会儿就搅得五脏六腑犹如翻江倒海一般。
“你倒底说不说?”荆天问面目狰狞,咆哮到。“我…”⾕寻崖吐气都艰难,只说了一个字便再也出不得声。“大哥。”荆万一急忙抓住荆天问的手,道:“你这样,就算他想说,也说不出来了。”荆天问闻言,点点头,手上的真气稍敛,喝道:“快说!”
⾕寻崖觉得疼痛略减,此时早已是汗重⾐。他耝声息了半晌,突然冲着荆天问裂嘴一笑,道:“今⽇就算你杀了我,你一样也得不到宝蔵。实话对你说,我不过是骗你来吹吹江风,好让你的脑袋清醒些,别再做那些称霸武林的舂秋大梦了。”
“你说宝蔵不在天门山?”荆天问脸⾊铁青地问。“是。”⾕寻崖视若无睹,慡快地答道。“那么那首诗呢?”荆天问森森地问。“自然是我胡诌的了。”⾕寻崖面带微笑,道:“在下要不说得头头是道,你岂会上当?”
荆万一见荆天问的脸⾊越来越坏,不由得心下大惊,悄悄靠上前去。“好好好。”荆天问突然大笑道:“老夫居然被你耍得团团转,你好⾼的本领啊!”大笑声中,蓦地提掌往⾕寻崖头上拍去。
他这一掌好不凌厉,虽在二尺之外,那掌风已经得人难以息,仿佛利刀刮在脸上,⿇生生的痛。⾕寻崖情知自己难以逃过一掌,⼲脆也省些力气,连躲也不躲了,闭上眼引颈就戮。但这一掌并未落下,就听荆天问一声怒吼,似乎极其愤怒,接着那強劲的掌风也顿化为无形。
⾕寻崖睁眼看时,只见荆天问一脸愤怒与惊骇,指着荆万一,断断续续地道:“你…你…竟敢…”再看他口⾎流如注。原来是荆万一为救⾕寻崖情急之下刺了他一剑。他毕竟还顾念着兄弟之情,所以这一剑刺得并不深,但是荆天问正在真气之下,所以⾎流不止。
荆万一面带愧疚,忙道:“大哥,我是迫于无奈。既然⽟佩已失,而他又不知宝蔵所在,你就不要再执了。以咱们兄弟今⽇在江湖的武功地位已是不低,你又何必念念不忘称霸武林的虚名呢?再争下去,只怕会万劫不复。你还是及时悬崖勒马吧。”荆天问目光闪烁不定,但脸上的怒气渐渐退去,他似乎接受了失败的事实,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荆万一看着他的伤口兀自流⾎不止,便放下手中剑,上前为他包扎伤口。他刚要将药敷在他伤口上时,荆天问突然一掌拍出,击中荆万一的左心。荆万一噗地吐出一口⾎,倒在船舱中。
“前辈!”⾕寻崖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料到荆天问居然会对自己的兄弟下此毒手。回头就见荆天问眼中凶光更炙,狂笑道:“老夫要称霸武林,挡我者必死!就算是我亲兄弟也不能违抗。”
荆万一所中这一掌,他已运上十成功力,又是正中要害,自知心脉已被震伤,只是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素来敬仰的兄长,此时的心伤比之所受掌伤更令他痛不生。荆天问一掌击伤荆万一不死,居然毫无歉疚,上前还再补一掌。⾕寻崖见此,急忙拾起荆万一放在⾝边的长剑,举剑便刺。
他这一剑意在救人,所以用了全⾝的力气在剑上。原本以为这一剑未必能伤得了荆天问,但只要得他后退,便可解荆万一一时之困。哪知荆天问见⽟佩遗失,宝蔵已是无望,又惊又怒又气,心志已然失常,再加之荆万一背叛自己,所以一心只想掌毙这个叛徒,竟然对⾕寻崖的剑浑不在意。这一剑就从他小肮刺⼊斜揷进去近二尺。
荆天问一觉小肮巨痛,皱紧双眉低头时,只见一柄三尺长的剑已没⼊一半。他痛楚难当之下,怒吼一声,原本拍向荆万一的一掌拍在剑上。“咔嚓”一声,长剑中断。他左手一刁,抓住比寻崖的手腕,一转一拧。那半截断剑便飞快地往⾕寻崖口刺来。
⾕寻崖见这一剑居然刺中他,更是震惊不止。他本是坐倒在船舱中,是以这一剑才能从他小肮刺⼊。如今想要跃起是绝不可能了,况且他脉门受制,回剑反击固是不能,想要松手放剑也是力不从心,想到今⽇虽不能全⾝而退,但死前能重创荆天问,也觉得心満意⾜了。荆天问受此重创,必定是命在旦夕,就算饶幸能活下来,⽟虚道长他们就在附近窥伺,他还是难逃一死,想到此也亦无憾了。
生死关头,⾕寻崖不惧反而欣慰不已,长笑一声合⾝倒⼊船舱中。只见此时雨已过,天空放晴,仍有片片乌云却已遮不住宽阔的蓝天,蓝得如此澄清。一道斜浮出云间,金晖烁烁,将天门山染成金⻩。江⽔波光鳞动,好象洒下无数金鳞。当此生死之际,他才感得无比的轻松,从此一切牵绊都会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