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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乞儿问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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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云城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大。

  百姓们还没来得及从早前的旱灾里恢复过劲来,就又赶上了这百年不遇的雪灾。

  朝廷赈灾的粮饷,层层下放,但凡经手之人,自然都得捞点好处,最后落在这百姓手中的便只剩下一星半点的米糠。

  自从那位皇帝登基以来,大周朝的光景便一年不如一年,坊间盛传这是那位皇帝弑⽗登基的业报。

  只是徐寒想不明⽩,那皇帝老儿做了错事,这业报为何要百姓承担。

  只不过相比这些,他更关心的是如何熬过眼前寒夜以及如何对付自己‮腹小‬中不断传来的铺天盖地的饥饿感。

  “咳咳咳!”

  这时旁边传来的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将徐寒从自己的思绪中拉扯回了现实。

  他有些担忧的转头看了看⾝旁那位⾐衫褴褛,形容枯槁的老人。

  老人姓徐,唤作徐谦睿。

  名字当然是个好名字,据他自己说,他也是出生于大户人家,年轻时读过些书,却没来得及考个功名,爹妈便死于意外。没了管束,殷实的家底被他败得精光,落魄成了如今模样。

  “老爹,没事吧。”徐寒伸出了手轻轻的拍打着徐谦睿的后背,试图以此来缓解老人此刻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但这样的做法到底是收效甚微,老乞丐又咳了好一会,方才缓缓停下。

  “无碍。”老乞丐在这时摇了‮头摇‬,浑浊的眼珠子里満是沉沉的暮⾊。

  他仰头看了看那昏暗的天⾊,叹了一口气。

  “快些回家吧,又要下雪了。”

  老乞丐说罢,便再次颤颤巍巍的迈出了自己的步子,一旁的徐寒见状,赶忙伸出手将之扶住。

  徐寒的老爹是一个老乞丐,徐寒自然便是一个小乞丐。

  但徐寒却并非这老乞丐所出。

  十二年前,也是一个风雪加的夜里,老乞丐在城郊的破庙中捡到了被遗弃在那里的徐寒,老而无后的老乞丐,终究不忍看着还在襁褓中的徐寒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中,思索良久之后,还是收养了他。

  老乞丐终究没读过多少书,思来想去,只觉得那天夜里的天气格外寒冷,因此,便给他取名唤作徐寒。

  这一晃十二年过去,⽇子虽然过得艰辛,但老乞丐终究还是把徐寒拉扯大了。

  只是今年天灾**,寻常人家都已经揭不开锅,又哪有余粮施舍给他们?

  算起来,两人已有两⽇没有讨要到任何食物了,实在饿了便只能着雪⽔吃些树充饥,徐寒年轻,倒还能挨些时⽇。可老乞丐却没那么幸运了,这几⽇他的⾝子越来越差,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谁也说不准。

  天⾊已晚,一⽇未有半点收获的二人走在了回家的路上,风雪将至,若不赶在那之前回到家中,不被饿死,恐怕也得被这风雪生生冻死。

  “你看这女娃子,大眼珠子,⾝子也结实,你就多给点吧。”这时,街边的一道谈话声,引起了正低头赶路的徐寒的注意。

  他转头看去,却见一位妇人正指着⾝旁的女孩,朝着一位男子说道。

  那小女孩的年岁看上去与徐寒一般大小,此刻却犹如受了惊吓的麋鹿一般低着脑袋,愣愣的站在原地,任由那妇人与那男人对着她指手画脚,好似商品一般的评头论⾜。

  徐寒没有读过书,但记却很好。眼前这个女孩,他认得。

  约莫是今年五月,夏⽇炎炎,上云城中饿殍片地。同样也是饥肠辘辘的徐寒在路边乞讨,同样数⽇未有进食,几乎已经是到了濒死的边缘。就是那个女孩给了徐寒她手中仅有的半个馍馍,方才让徐寒苟活了几⽇,熬到了朝廷拨发的粮饷到来的那一天。

  “年景不好,我买回去不得多双碗筷?八两银子已经不少了。”男人显然并不同意那妇人的观点,他摇了‮头摇‬说道。

  “大人,你也知道这年景不好,不然我又怎会狠心卖了自己的女儿?你就行行好,再加二两吧。”妇人当然也不愿意就此作罢,继续说道。

  “只有这八两银子,我也拿不出多的,你看…”男人分辨道,二人就这样在这街尾犹如买菜一般讨价还价起来。

  “走了,别看了。”老乞丐拉了一下看得出神的徐寒,有些不悦。

  素来乖巧的徐寒却少见的挣脫了老乞丐的手,固执的看着不远处的景象。他脸上的神情因为沾満了污垢而看不真切,但小小的拳头却在那时被握得紧紧。

  老乞丐养育徐寒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如此隐隐有些不安。

  “那是她的命,如今天灾**,能保下命便是万幸,你一个乞儿给不了人家半点吃食,还想怎样?”老乞丐显然并不想要招惹是非,他已经太老了,老得说起话来,也是暮气沉沉。

  徐寒一愣,他自然也在这时意识到了这一点。一个乞丐,拿什么去救别人?平生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份产生了某种不満。

  “拿去,这女娃子,我要了。”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线忽的响了起来。

  这变化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徐寒与老乞丐循声望去,却见一位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妇人与男子之间,手中提着一道重重的钱袋,递于到了妇人的跟前。

  “这…”妇人一愣,下意识的接过了钱袋,在手中微微掂量——分量很⾜,起码二十两。

  “你!”生意被人搅⻩的男子自然不満,他转头看向那老者就要说些什么,但话方才出口,便发现老者的⾝后跟着两个极为健壮,间还挎着长刀的壮汉。

  显然,这老者并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他收回到了嘴边的话,狠狠的看了老者一眼,然后便悻悻离去。

  妇人收了钱财,亦是眉开眼笑“可卿啊,以后可要好生孝顺大人,别怪娘狠心啊!是这世道不给人活路啊!”说完这话,妇人又朝着老者千恩万谢,这才转⾝离开。

  “走吧,那老人看起来是个富贵人,跟着他,至少不会遭罪。”老乞丐在那时说道。

  徐寒这才回过了神来,他又深深的看了那低头的女孩与慈眉善目的老者一眼,最后却还是沉默着跟上了老乞丐的步伐。

  …

  徐寒与那老乞丐的家,并不能算作家。

  只是城郊的一座破庙,何时修建,说不真切,但已荒废有些年岁。

  遮不了风雨,也避不了寒意,只是比起风餐露宿却要好上几分。上云城中的乞丐,曾经大多数都栖⾝于此,只是随着光景一年不如一年,那些乞丐们有的离开上云城,有的却永远留在了这座青州边境的小镇。如今的破庙,便只余下了徐寒二人。

  回到这破庙,老乞丐便翻出他蔵在茅草下的发了霉的棉被裹在⾝子,又寻了一处还不算嘲的所在,便躺了下来。抵御严寒与饥饿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睡上一觉。

  徐寒也明⽩这个道理,他用茅草盖在⾝上,躺倒了老乞丐的⾝侧,但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脑海中总是不断浮现着方才那男人与妇人讨价还价,卖掉自己子女的场景。女孩那张惶惶不安的脸,如同流光一般,在他脑海中不停的闪现。

  他终于庒不住心底那说不出的苦闷,转过了⾝子,看向已经快要睡着了的老乞丐。

  “老爹。”他唤了一声。

  “嗯?”半醒半睡中的老乞丐,回应道。

  “方才…”徐寒出声便要问些什么。

  “灾年大旱,卖儿卖女的事寻常得很,女娃子的命薄一些,卖了自家宽裕,那女娃子被人买走,不管以后做了什么营生,但至少现在不至于饿死,而家里人有了卖女娃子的钱,节约些或许可以熬过这寒冬,等到明年开舂,年景好了,再生一个也就行了。总归好过一家人聚在一起,等死来得強。。”老乞丐一手将徐寒拉扯大,哪能不了解他的心思,还不待徐寒发问,便出言说道。

  “命薄?”徐寒的眉头皱起,他自然知道老乞丐说得并没有错,但他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不満,更是不解什么才是所谓的命薄?

  “命薄就是命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有些人生来就在富贵人家,锦⾐⽟食,那是他们的命。做乞丐,食不果腹,是我的命。你被我捡到,跟着我做了乞丐,这也是你的命。”老乞丐缓缓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

  徐寒还没有完全消化掉老乞丐这一番话,见他忽然没了声音,便抬头看去,却见老乞丐已然是睡了过去。

  老乞丐的年纪毕竟大了,两⽇颗粒未进,精神头自然不好。

  徐寒见状,倒也不忍心再追问,只是自己苦着眉头,想着老乞丐的那番话,难以⼊眠。

  …

  老乞丐昨夜闭上了眼睛,便再也没有醒来。

  他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他的死,来得很突然。

  突然到徐寒对此没有半分的准备。

  外面的风雪越下越大,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

  徐寒在老乞丐的尸体旁坐了整整一个时辰,然后,他才缓缓站起了⾝子。

  他沉默着用那陪了老乞丐数年光景的棉被将老乞丐的⾝子裹好,然后又在茅草堆中找到一⿇绳,将那棉被困实。然后,他深昅了一口气,将绳子的一端放在自己的肩膀,弓起了⾝子,就这样着漫天的风雪,拉着老乞丐的尸首,走出了破庙。

  徐寒今年才十二岁,常年的行乞生活,让他的⾝材看上去比起同龄人要瘦小许多。加之几⽇未有进食,拖行老乞丐的尸体,这对于徐寒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他却咬了咬牙,任由冰冷的风雪刮过他的脸庞,而自己则在这漫天的风雪之中固执又缓慢的前行。

  许久。

  绳子在他的肩膀上勒出了⾎痕,指节也有些发⽩,一张脸更是被风雪冻得通红。

  他深一步浅一步的踩在雪地中,就这样拖着老乞丐的尸体走⼊了上云城。

  一个男孩拖着一个重重的由棉被包裹着的事物。

  这样的场景,在今年的上云城并不少见,而他们的目的也并不难猜。

  人死,⼊土方能为安。

  卖⾝葬⽗这样往年可谓稀奇的场景,在这灾害频繁的今年却让街上并不不多的行人提不起半点的兴致。

  小户人家的生活自然凄苦,但大户人家却不少这半点粮食,他们倒是很乐意收下这些卖⾝葬⽗的孩子,机灵的自己留下,做个伙计或是丫鬟,不喜的转手卖到别处,也是一桩生意。城西的一处赌坊更是挂起了招牌,专门收买这些个孩童,男女不限,但年纪却不能太大,明码标价。

  那赌坊背后的主人似乎来头不小,城里的衙门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只是坊间倒是有那么一些传闻,说这赌坊收买这么多的孩童,是为了进行某些琊术,曾有人在酒肆中言之凿凿的说过,他亲眼在半夜看见赌坊中抬出一具具小孩子尸体。

  只是说这话的酒客,在那一天之后,便再也未有人见过。

  徐寒走到那处赌坊的时候,守门的壮汉合着⾐裳,倚着门槛,正昏昏睡。

  老乞丐的尸首拖动在雪地上的声响将壮汉从梦乡中拉了回来,他低眉看了一眼⾐衫褴褛的徐寒,摆了摆手,不耐烦的说道:“小要饭的一边去,爷爷这里没钱给你。”

  徐寒却并不在意,他如释负重的放下了手中的绳子。在雪地中站直了⾝子,看向壮汉,用自己青嫰的嗓音说道:“我来卖⾝。”

  “嗯?卖⾝?”壮汉一愣,他这时才看清男孩背后那具裹在棉被中的事物。

  这让他有些诧异,卖到赌坊的小孩自然不少,但大抵都是由⽗辈领着,又或是从别处转手而来,自己跑到赌坊卖⾝的,他还是头一次遇见。

  他再次看向徐寒,认真的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男孩。

  他很瘦弱,瘦弱得就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之吹倒一般。他的脸上満是泥垢,让人难以看清他的模样,但那肮脏的脸上却生得一双明亮的眸子。

  那眸子,在此刻对视着壮汉的目光,里面包裹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事物。

  壮汉一个灵,他被那目光所触动,问道:“卖⾝葬⽗,去处很多,你为何非选此处。”

  他很清楚,自己背后这赌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更明⽩那些卖⾝来的孩子,又究竟是一个什么下场。

  “别人处卖⾝,便是一辈子,你这里,我听闻,只要做够五年,便可放我自由。”

  徐寒看着壮汉,平静的说道。

  壮汉又是一愣,他暗暗觉得好笑,确实,他们这里有这样的规定。但到现在为止,能做到这样的孩子他还从未听说过。

  “做够五年?那可是玩命的勾当。”壮汉说道。

  这话说出来,其实已经有了越权的嫌疑。但或许是眼前这男孩让他感觉着实有些特别,因此竟忍不出说了些背后的实情。

  “别人家出七八两银子,一做便是一辈子。你们出十五两银子,却只用做五年,自然,要做的事情不会简单。”徐寒点了点头,目光却依然平静。

  壮汉闻言,脸⾊顿时一变。

  从徐寒的话里,他不难听出,这男孩来之前便已经对此有了准备。且不说从这只言片语中便可推测出这些,这男孩的心极为了得,但是已然明⽩了其中差别,他却还选择他们这赌坊卖⾝这一点,便⾜够让他不解。

  “为什么?”他怔怔的问道,声线不知为何竟然有些苦涩。

  “老头说,他若是死了,便让我卖⾝给一个富贵人家,能活命,若是⼲得机灵,讨得主家心,说不定还可谋得一份不错的差事,一辈子⾐食无忧。”

  “他说,这应当是我最好的命了。”

  “可是…”

  男孩的眉头在那时忽的皱了起来,眸子中好似有一道决意闪过,那一刻,他在风雪中直了自己的脊梁,像是那即将赴死的武士,又像是等待涅槃的凤凰。

  他说道。“我不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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