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终战(下)
遗世立独的角落里,大战正酣。
无数光尘在琴声的指引下汇聚成弦,封锁悬浮在⽩元秋⾝周。
一⾝冕服的天⾐教主并指捻住光弦,⾝形冲天而起,⾜下或翻或卷或的浮弦,通通被她搅散阵型,失控的向四面八方逸去。
琴师微笑,他并不指望能这般简单的将⽩元秋留在,既然师妹已暂时脫困,他便索顺遂其意,松开困阵,左手离弦悬在琴上,右手徐弹,四勾连五摘,九声连绵响起,若泛若散,漾在无垠的星海之中。
大音希声。
正⾼速飞掠⽩元秋的突然顿住,空中⾐袂扬起,右臂前伸,翻掌画弧推出,她本人也借这一推之力,飘⾝后纵。
眼前盈尺之地,双方罡气碰撞溅如流。
苏行止含笑赞叹:“师妹果真观察⼊微。”起手落弦,拂而后拨。
本已清越如潺潺流泉的琴声中,陡然嘹起穿云裂帛般的金戈之声,如利刃直指天⾐教主。
⽩元秋不退反进,广袖下十指连弹,指风纵横,竟生生将对手的琴声撞散。
巨力相抗,星海之光微黯。
泉中⽟为杀气牵引,离鞘破空而去。
苏行止盘膝敛目,端坐不动,此刻他左手按琴,不再以空弦应敌,指腹下叠音骤起,琴声挟罡气不断撞在剑⾝上,寸寸磨去剑势。
无数光尘如⽔草般狂疯上泉中⽟剑⾝,飞剑渐渐被裹成了大巨的光茧,以一寸之差,停在琴师⾝前,不能再前进分毫。
苏行止扬眉浅笑:“阿念,你已失泉中⽟,若觉力怠,随时可以罢手,苏某愿待卿如旧。”
话音未落,光茧震动,竟有红光从里面透出,隐约可见绘着一个“解”字。
苏行止立刻齐奏七弦,罡风大作,却意外的扑了个空。
下一刻,泉中⽟如流光破空,无视琴音封锁,瞬间刺穿了他的⾝体。
玄⾐琴师⾝子被巨力带的后飞,古琴随之摔落,跌⼊深邃的星海之中。他并非真正的“人”全⾝乃魂力凝聚而成,而泉中⽟有昅附神魂之能,这种程度的伤口,于苏行止而言,实在是致命之伤。
他的力量从伤口处,逐渐通过泉中⽟逐渐传到⽩元秋⾝上。
“在下想起来了,这把剑,便是‘君行歌’专门铸造出来克制苏某自己的…”苏行止眼神茫,心底某个角落里尘封的记忆被触动“他为何要这样做?”
⽩元秋菗剑,咳⾎,古井无波道:“我无从得知。”然后菗剑,指上师兄咽喉“你输了。”
“是。”苏行止终于露出一点绝望之意,惨笑道“但师妹也不算胜利,在这个空间,若没有我的允许,无人可以离开。苏某固然⾝死魂散,你所牵挂之地,迟早也会随之湮灭。”
三千世界中,再找不到千寻云岭,再找不到无霜城。
长剑悬停⾝前,⽩元秋沉昑片刻,手指扣在剑⾝之上,淡淡道:“还是有法子的。”
眼前光华渐起,天⾐教主此刻仍无法斩断的一点世情,那些死去人久久不散的执念与期待,正強烈的呼唤着她。
⽩元秋站在累累⽩骨之上回首,后退无路,她脚下是无数鲜⾎浇铸的通天之道。
无数明灭的星辰织成⽟带,在虚空尽头蜿蜒。
天⾐教主大袖拂卷,双掌虚若抱环,星海中散落无主的元力被昅引,融合凝聚,点点如萤火般涌⼊泉中⽟剑⾝。
以泉中⽟为媒介,无数元力汇成大河,朝故土流去。
苏行止心中微动,他忽然隐约感觉道,自己出⾝之地的存在,竟然从虚弱逐渐变得強壮起来。
⽩元秋应该庆幸,源世界的结构⾜够稳定平衡,只缺乏一个由“虚”化“实”的机会,⽩元秋以自⾝修为为祭,元力回溯,终于为其注⼊了生机。
从今而后,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随着魂力流失,琴师渐渐觉得混沌而恍惚,许多破碎的记忆闪过脑海,最终,在千载以前那⽩⾐少女的笑靥上定格。
阿念…
忽然间便无限相思。
苏行止静静想着他的小阿念,直到眼前光华尽湮。
星尘散去。
⽩元秋手执泉中⽟,⾝上的冕服悉又陌生,大袖长衫,漆黑如夜,她慢慢走到师兄⾝前,半跪。
两人视线齐平。
苏行止魂力不断逸散,琴师的⾝影渐渐模糊起来,他轻声道:“在下死后,师妹昅纳此地所有力量,便可自由离去。”
此后,三千世界,无尽虚空,任君遨游。
⽩元秋垂眸,忽然一笑:“叫师兄失望了,我恐怕是走不掉的。”
苏行止惊讶且不解的看着师妹,她的双眸,不再是斩断世情的不见悲喜不辨哀乐,反而充満着说不尽的温柔和苍然。
苏行止艰难的打量着师妹,她目光中雪意消减,慢慢染回了暖⾊,不由虚弱道:“你已斩断世情,为何还有情绪波动?”
⽩元秋眼中出现深深的怜惜之意:“你我师出同门,会提前布局的人,并非只有师兄你一个啊。”
她将泉中⽟的剑柄到苏行止手中,对方的力量和魂魄一样处于消散的边缘,无法抵抗,只能任由⽩元秋为所为。
⽩元秋缓慢而郑重的将剑尖抵到自己心口,⾝子前倾,她刻意散去护体真气,便于泉中⽟毫无阻碍的刺穿。
鲜⾎流下,魂力如线,丝丝倒灌⼊苏行止体內。
“你在做什么,阿念,快住手!”苏行止心中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惊恐之意,不由自主喝道。
⽩元秋头摇,微笑:“师兄是否觉得自己失策了?泉中⽟有媒介之能,若我现在果然还处于天道之境的状态,恐怕会选择杀了师兄,然后你所有的力量自然会被传送到我⾝上,等到双方力量融合,便可突破这个保护的空间,这时,就算‘无尽虚空’也无法将我抹杀。”
“苏某并非…”苏行止反驳。
⽩元秋轻轻触碰师兄的脸颊,温柔道:“你是这样想的,你只是将这些记忆丢弃了。”她笑的有些得意,也有些狡黠“但你不知道,当初习武时,我曾将七情封于泉中⽟中,‘⽔月镜花’崩塌后,弥散的七情又重新被其昅收。”
万幸。
泉中⽟为她之半⾝,等到⾝心再次与佩剑合二为一时,七情随之回归。
⽩元秋眷恋的看着苏行止的样子——我已为故土的延续拼尽全力,那灵魂便赠与你罢。
随着魂魄的修补,苏行止双眼中的夜⾊渐渐褪下,他的眼神,从茫,震惊,直至痛不可遏,⽩元秋之前的推测没错,他们两人对彼此最为契合,如果还有什么人能真正修补他的神魂,就只有⽩元秋自己了。
“看来师兄慢慢回想起来了。”⽩元秋微笑道。
苏行止明明已经开始恢复,脸⾊却反而更加惨⽩起来,他想松开手,却发现无法办到。
“阿念,你快住手!停下!”苏行止痛道“你难道想魂飞魄散么?”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更希望你活着。”⽩元秋笑道“你可是大师兄,坚強点。”
苏行止颤抖,挚爱将死于己手,要如何才能坚強!
“阿念,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坚強,你这样做,我无法坚持活下去。”苏行止哽咽道。
“忍一忍,所有痛苦都会过去的。”⽩元秋安慰道,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虚弱“你当年离开的时候,我也曾觉得不能忍受,那时阿念可才十六岁啊。”
你已经独自经历了千百年的时光洗礼,必须比我坚強,比我忍耐。
“我的忍耐已到尽头。”苏行止道。
“这可不行,既然当初允许我肆意妄为,就不要责怪让你承受痛苦。”⽩元秋笑道,随着力量流失,韶光从她的脸上迅速逝去“师兄,我现在是不是变得难看了?”
“阿念永远美貌。”苏行止眼眶泛红,无限温柔道“你还那么红颜年少,我却已经是老头子了。”
“岁月让你更智慧更儒雅,却只给我留下无情与孤寂,真不公平。”⽩元秋惆怅,劫灰般的雪⾊染上发鬓,光泽慢慢黯淡如枯草“从你的眼里,我能看见自己丑陋的样子,本来还有面若桃李,现在只剩下心如蛇蝎。”
“阿念,我后悔了。”苏行止泪⽔夺眶而出“是我太自私,不该让你背负起所有。”
“但我依然会选择承担起这一切。”⽩元秋温和道“既然生于斯长于斯,本就该有所担当。师兄只是让这些必经之路途变得更顺利。”
“你被教的太好,超出我的预料。”苏行止断断续续道“但让你更适应这个世界,不是我的愿望…殉教之后,我便已不在乎这那里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心中的愿望,只剩下你能快活,至少是平安的活下去,可我用尽全部的智慧也没能保护你,苏行止生亦何。”
“我也希望你快乐的活着,但在无法两全的时候,你的生命更加优先。”⽩元秋目光温柔,她抵住师兄的额头,轻声“我很抱歉,一念之私,给你带来这些挣扎与痛苦。”
虽然于我甚幸——本不敢期望两全,却终究不负苍生不负君。
“⾝后之事,悉以托之。”我不会说让你肆意妄为,也不会让你从此沉沦下去,只是原本就该你尽的责任,现在给你了。
“阿念。”苏行止忽然觉得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他以最快的速度松开剑柄,将师妹安放在怀中“你坚持住——”
怀中,⽩元秋已经合上双眼,她四肢无力的躺在琴师怀中,再没有丝毫生机。
苏行止僵硬,不敢置信的轻声唤道:“阿念。”
阿念再不能回答他了。
总想着携手到老,相对⽩发,与你静看人世的暮雪红尘,花谢花销。
原来不过是痴妄。
玄⾊⾐摆散落満地,七弦皆断,琴音不复,苏行止心中徒留大巨的空洞,仿佛连⾎带⾁,神念魂魄,都被生生剜下。
泉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剑⾝从中折断。
人在剑在,剑断人亡。
徐小彦焦躁的来回踱步:“我们真的不能去找他们么?”
“找不到的。”云重华道“决战之地是苏行止的人私空间,只受他控制,没有行止的允许,任何人无法进⼊,无法离开。”
“那小⽩岂不是输定了?”徐小彦问。
“‘泉中⽟’能帮阿念免除这些影响。”云重华烦躁道“没有‘虚空之力’的加持,仅以武力而论,行止不是阿念的对手,更何况,泉中⽟能从伤口中汲取行止的力量传给阿念。”
“苏先生实在用心良苦。”韩晚感慨。
“只要阿念杀了行止,她就能继承行止的所有力量,最终君临整个无尽虚空。”云重华喃喃“这或许不是她想要的,却已经是行止所能给她最好的了。”
如果不能令你喜,便让你強大如神魔的活下去。
顾惜朝疲惫的按住额心:“看来我们只好等待。”
苏折柳痛苦的闭上双眼,最珍爱的弟子,自己亲手布下毁灭的道路。
忽然,虚空泛起⽔纹般的波动,黑⾊的⾐衫渐渐清晰,徐小彦露出奋兴的神⾊,开心道:“小⽩——”
声音戛然而止。
苏行止横抱这一具被冕服裹覆的悉⾝躯,行尸走⾁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徐小彦瞪大双眼,几乎不能言语。
“行止,你恢复了?”苏折柳不知究竟该喜该悲“阿念,阿念她…”
“恢复?”苏行止重复,漠然道“已经永无可能了。”
枉费自己机关算尽,却最终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留不住。
苏折柳看着自己最为钟爱的首徒,为他眼中的死寂而惊心。
琴师低头,眉目带着讽笑,千年离别千年磋磨,若连你也离开,当年的苏行止,便再也无法找回来了。
“你们,都离开这里。”苏行止淡淡道,既然师妹希望,那便放这些人一马罢。
看了看好友,重华,你也请离开。
陪我沦落千载,⾜矣。
话音方落,众人感到一股強大至无可抗拒的力量从四面八方袭来,然后他们的视野逐渐变黑,紧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小彦,小彦,你能听到妈妈说话吗?”眉目精致却憔悴的女子握住儿子的手掌,急切而关怀的呼唤道。
病上的少年眼睛微微动了下,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的幔,⽩⾊的墙壁,⽩⾊的医生和护士。
“这是哪里,我回来了?”徐小彦喃喃。
“小彦你可吓死妈妈了。”徐夫人看见自己儿子醒来,泪⽔瞬间涌出“幸好你终于醒来了。”
“妈,我会没事的。”徐小彦安慰道“你也要好好保重⾝体。”
徐夫人点头,捂住嘴,半晌才道:“你爸爸刚刚出去了,我去叫他回来。”
徐小彦微笑道:“妈,我有些疲倦,想休息一会。”
医生也道:“徐太太,令郞刚刚醒来,最好不要说太多的话。”
徐夫人连忙点头:“我只让他爸爸从窗户上看一眼。”
徐小彦温暖又心酸:“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呢,妈妈不要着急。”
徐夫人不理,依旧脚步匆匆的去喊丈夫过来,医生嘱咐他好好休息,便带着护士离开了。
徐小彦轻叹“⽔月镜花”中发生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这到底是一场梦境,还是他成功的回归了?
丹田微动,徐小彦的脸⾊变得古怪起来——如果没弄错的话,自己竟把內力带回来了?
打量一下周围,他试探着一抓,手中出现一枚造型古朴的铃铛。
徐小彦苦笑,连千里传音铃都带回来了,就必然不是做梦,联想起自己离开前所见的最后一幕,不知道小⽩究竟怎么样了。
“小彦?”铃铛传来悉的声音。
“顾哥?!”徐小彦惊讶的发现这玩意还在工作,不由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我回归源世界了。”顾惜朝的声音传来“晚晴已复生,却失去了和我之间的记忆…你那边如何?”
“我是在病上醒过来的。”徐小彦急切问道“顾哥,你知道小⽩怎么样了么?”
“杳无音讯。”沉默片刻,顾惜朝回答,语气含着说不出的怅然“我联系了苏折柳与韩晚,甚至云重华,他们都已回归,却再没听到⽩姑娘的消息。”
徐小彦呆住,半晌道:“这样,我知道了。”
说来,他们都算是达成自己所愿了吧?
小⽩拯救了自己的家乡,顾哥使爱侣复生,自己拥有了健康的⾝体。
多好,多美満。
少年努力微笑,却显得愈发哀恸。
人生聚散无常,执着即苦。
徐小彦慢慢倒回被子里,自眼角流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