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
但,帝君他没有明说她也不好如此善解人意,掩饰地摸了摸鬓边重别好的簪花咳了一声道:“这么说还要多谢你承你看得起我肯这么下力气来腾折栽培我。”话罢惊觉既然悟出东华的初衷,这句话委实有点不知好歹,正惭愧地想补救一两句,帝君已谦谨且从容地回道:“不客气,不过是一向难得遇到资质愚驽到你这个程度的,想挑战一下罢了。”凤九言地收回方才中飘的一米米愧疚,恶声恶气道:“我不信我的资质比知鹤加驽钝,你还不是照样教了她!”
她气急的模样似乎颇令东华感到有趣,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道:“知鹤?很多年前我的确因任务在⾝教过她一阵,不过她的师傅不是我,跟着我学不下去后拜了斗姆元君为师。”又道:“这个事情,你很在意么?”
凤九被任务在⾝四个字昅引了副注意力,后头他说的什么没听进去,也忘了此时是在生气,下意识将四字重复了一次:“任务在⾝?”方才雪风一刮,眼中竟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东华怔了一怔,良久,回道:“我小时候⽗⺟,刚化生时灵气微弱差点被虎狼分食,知鹤的双亲看我可怜将我领回去抚养,对我有施饭之恩。他们九万年前临羽化时才生下知鹤,将她托给我照顾,我自然要照顾。教了她大约…”估摸年过久远实在不容易想起,淡淡道:“不过她跟着我似乎没有学到什么,听重霖说是以为有我在就什么都不用学。”东华近年来虽然看上去一副不思进取的样子,但皆是因为没有再进取的空间,远古至今,他本人一向不喜不思进取之人这一点一直有名,从这番话中听出对知鹤的不以为意也是意料中事。
但,凤九自问也不是个什么进取之人,听闻这番话不有些兔死狐悲之伤,哑了哑道:“其实,如果我是知鹤,我也会觉得有你在什么都不用学。”
遥远处杏花扬起,随着雪风三两瓣竟拂到凤九的头顶。她抬手遮住被风吹的额发,恍然听见东华的声音缓缓道:“你么,你不一样,小⽩。”凤九讶然抬头,目光正同帝君在半空中相会。帝君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聊了这么久有些口渴,我去泡茶,你先练着。”凤九:“…”东华:“你要一杯么?”凤九:“…”噤中第一⽇,⽇光浮薄,略有小风,凤九沿着雪桩子来回数百趟,初始心中忧惧不已,掉了两次发现落地本不痛,渐放宽心。一⽇统共摔下去十七八次,腿脚擦破三块⽪,额头碰出两个包。古语有云,严师出⾼徒,虽然薄薄挂了几处彩,却果然如东华所言,⽇落西山时她一个恐⾼之人竟已能在雪桩上来去自如。东华沏了一壶茶坐在雪林外头,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天的棋。
第二⽇天⾊比前一⽇好,雪风也刮得浅些,帝君果然依言,拆了匹指宽的⽩绫将她双眼覆结实,扔她在雪林中依照记忆中雪阵的排列来练习步法。
她跌跌撞撞地练到一半突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以为是东华临时增设的考验,慌忙中伸手扒住一个东西将⾝子停稳妥。未料及⾝后一雪柱突然断裂,扒住的这个东西反揽了她往一旁带过,惊中脚不知在何处一蹬跌倒在地,嘴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什。
她试着咬了一口,伸手不见五指中听见帝君一声闷哼。她一个灵赶紧扒开缚眼的⽩绫,⼊眼的竟是帝君近在咫尺的脸,下上赫然一排牙印。凤九的脸唰地一⽩,又一红。
半空中连三殿下打着扇子笑昑昑道:“阿离吵着要找他姐姐,我瞧你们这一处布着结界,只好強行将它打开,多有打扰得罪得罪。”
团子果然立在半空中瞧着他们,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嘴里能塞下两个蛋,震惊道:“凤九姐姐刚才是不是亲了东华哥哥一口?”纠结地道:“我是不是要有小侄子了?”惶恐地道:“怎么办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话罢腾起一朵小云彩蹭蹭蹭先跑了,连宋君怕团子闯祸,垂目瞥了仍在地上困做一团的他二人两眼,奈地亦紧随团子后,临别的目光中颇有点好戏看得意犹未尽的感慨。
凤九沉默地从东华⾝上爬起来,默默言地转⾝重踏进雪林中。步子迈出去刚三步,听见帝君在⾝后正儿八经地问:“小⽩,你是不是至少该说一声咬了你不好意思?”这听似正直的嗓音⼊耳却明摆暗含了调笑,调笑人也能这么理直气壮的确是帝君的风格。凤九没有回头,⼲巴巴地道:“咬了你不好意思。”东华静了一阵,突然柔和地道:“真的不好意思了?”凤九跌了一下,回头狠狠道:“骗你我图什么?”东华沉思了一会儿,疑惑地道:“骗人还需要图什么?不就是图自己心情愉么?”凤九:“…我输了。”
第三⽇,经前两⽇的辛苦锤炼,凤九对“如何闭着眼睛在雪桩子上行走自如”已基本掌握要诀,熏熏和风下认认真真地向着健步如飞这一层攀登。好歹念过几天,凤九依稀记得哪本典籍上记载过一句“心所到处,是为空,是为诸相,是以诸相乃空,悟此境界,道大成”她将这句佛语套过来,觉得此时此境所谓诸相就是雪桩子,能睁着眼睛在雪林上大开杀戒却不为雪桩所困才算好汉,她今⽇需练的该是如何视万物如物。她同东华表达了这个想法,帝君颇赞许,允她将⽩绫摘下来,去了⽩绫在雪桩上来去转了几圈,她感到颇顺。
成片的杏花灿若一团⽩⾊烟云,想是帝君连续两⽇自己同自己下棋下烦了,今⽇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搞来好几方上好瓷土,在雪林外头兴致盎然地捯饬陶件。因帝君从前制陶的模样如何凤九也看过,向来是专注中瞧不出什么情绪,今⽇做这个小陶件神⾊却略有不同,她练习中忍不住好奇地朝那处望了一回、两回、三回,望到第四回时一不留神就从⾼的那雪桩子上栽了下来,但好歹让她看清了帝君似乎在做一个瓷偶。
这一⽇她统共只栽下去这么一次,比前两⽇大有进步,晚饭时帝君多往她饭碗里夹了两筷子清蒸鲜鱼以资奖励。她原本想趁吃鱼的空挡装作不经意问一问帝君⽩⽇里制的到底是个什么瓷偶,奈何想着心事吃着鱼一不小心半截鱼刺就卡上了喉咙,被帝君捏着鼻子灌下去半瓶老陈醋才勉強将鱼刺呑下去,缓过来后却失了再提这个问的时机。
帝君到底在做什么瓷偶,临睡前她仍在介意地思索这个问题。据她所知,东华亲手捣鼓的陶器颇多,但瓷偶却从未见他做过。⽩⽇里她因偷望东华而栽下去闹出颇大的动静,东华察觉后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阵,而后⼲脆施然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她,她不晓得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是,越是不晓得,越是想要晓得。那么,要不要⼲脆半夜趁东华睡时偷偷摸进他房中瞧一瞧呢?虽然说她一届寡妇半夜进陌生男子的寝房于礼不大合,不过东华么,他的寝房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连他的她都有幸沾了两回,简直已经像她家的后花园了,那么大半夜再去一次应该也没有什么。
半扇月光照进轩,凤九酸骨头痛地一边寻思着这个主意一边酝酿睡意。本打算小眯一忽儿就悄悄地潜进东华房中,但因⽩⽇累极一沾就分外瞌睡,糊糊地竟坠⼊沉沉的梦乡。
不过终归心中记着事,比之前两夜睡得是要警醒些,夜过半时耳中隐约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徐徐而来,少顷,推门声幽然响起,踱步声到了边。这种论何时都透出一种威仪和沉静的脚步声,记忆中在太晨宮听了不知有多少次,凤九中试图睁眼,睡意却沉甸甸庒住眼⽪,像被梦魇缚住。
房中静了一阵,凤九茫昧地觉得大约是在做梦罢,睡前一直想着夜半潜⼊东华的寝居,难怪做这样的梦,翻了个⾝将被子往胳膊下一庒继续呼呼大睡。但恍惚间又听到一阵细微的响动,再次进⼊沉睡之际,鼻间忽然飘⼊一阵宁神助眠的安息香,香⼊肺腑之中,原本就六七分模糊的灵台糊涂到底。唯有一丝清明回想起方才的那阵细微响动,莫不是帝君在取香炉焚香罢?明⽇早起记得瞧一瞧香炉中是否真有安息香的香丸,大约就能晓得帝君是否真的睡不着半夜过来照顾过她一二了。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游,榻突然一沉,这张有些年成,喑哑地吱了一声,在这喑哑一吱中,凤九感到有一只凉沁沁的手擦上了自己的额头,沿着额头轻抚了一下,⽩⽇里额头上摔出的大包被抚得一疼,她心中觉得这个梦境如此注重细节真是何其实真,龇着牙菗了一口气,胡梦呓了一两句什么翻了个⾝。那只手收了回去,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的淡雅香味越过安息香悠悠然飘到鼻尖,她打了个噴嚏,又絮絮叨叨地翻回来。方才那只手沾了什么药膏之类往自己碰出包的额角上来回涂抹,她觉得手指配合药膏轻缓地着额头上这个肿包还舒服,这原来是个美梦,睡意不噤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