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
凤九抛着手中的瓜子:“那你醒了就没有第一时间跑去长升殿挠着门大哭一场给他们看?你太大意了。”
糯米团子很是吃惊:“我听说女人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结巴着道:“原、原来男孩子也可以么?”
凤九接住从半空中掉下来的瓜子包,看着他,郑重道:“可以的,少年,这是神仙界共享的法宝。”
东华撑着腮看着渐行渐远的一对⾝影,摊在手边的是本闲,妙华镜中风云变⾊一派金戈铁马,已上演完一世兴衰,石桌上的茶⽔也响起沸腾之声。
自七天门至排戏的承天台,着实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
行至一处假山,团子嚷着歇脚。两人刚坐定,便见到半空闪过一道极晃眼的银光,银光中隐约一辆马车急驰而去,车轮碾庒过残碎的云朵,云絮像棉花似地飘散开,风中传来一段馥郁的山花香。
这样的做派,多半是下界仙山的某位尊神上天来赴千花盛典。
马车瞬息不见踪影,似驶⼊第八天,假山后忽然响起人声,听来应是两位侍女闲话。
一个道:“方才那马车里,坐的可是东华帝君的义妹知鹤公主?”
另一个缓缓道:“+这样大的排场,倒是有些像,⽩驹过隙,算来这位公主也被谪往下界三百多年了啊。”
前一个又道:“说来,知鹤公主为何会被天君贬谪,姐姐当年供职于一十三天,可明了其中的因由?”
后一个沉昑半晌,庒低声音:“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那年倒确是个多事之秋。说是魔族的长公主要嫁⼊太晨宮,却因知鹤公主思慕着东华帝君从中作了梗,终没嫁成,天君得知此事震怒,才将这位公主贬谪往了下界。”
前一个震惊:“你是说,嫁⼊太晨宮?嫁给帝君?为何天上竟此传闻?帝君不是一向都不沾这些染了红尘味的事么?”
后一个缓了缓:“魔族要同神族联姻,放眼整个天族,除了连宋君也只帝君一人了。这些朝堂上的事,原本也不是你我能置喙的,再则帝君一向对天道之外的事都不甚在意的,也许并不觉娶个帝后能如何。”
前一个唏嘘一阵,却还未尽兴,又转了话题继续:“对了,我记得三百多年前一次有幸谒得帝君,他⾝旁跟了只红得似团火的小灵狐,听太晨宮的几位仙伯提及,帝君对这只小灵狐别有不同,去哪儿都带着的,可前几⽇服侍太子殿下的婚宴再次谒得帝君,却并未见到那只小灵狐,不知又是为何。”
后一个停顿良久,叹道:“那只灵狐,确是得帝君喜爱的,不过,在太晨宮盛传帝君将娶帝后的那些时⽇,灵狐便不见了踪迹,帝君曾派人于三十六天四处寻找,终是不得而知。”
凤九贴着假山背,将装了瓜子的油纸包抛起又接住,抛起又接住,来回了好几次,后一次太用力抛远了,油纸包咚一声掉进假山旁边的小荷塘。两个侍女一惊,一阵忙的脚步声后渐人声,应是跑远了。
团子憋了许久憋得小脸都红了,看着还在泛涟漪的荷塘,哭腔道:“一会儿看戏吃什么啊?”
凤九站起来理了理裙边要走,团子垂着头有点生闷气:“为什么天上有只灵狐我却不知道。”又很疑惑地自言自语:“那那只灵狐后来去哪儿了呢?”
凤九停住脚步等他。
正有晨曦自第七天的边缘处露出一点金光,似给整个七天胜景勾了道金边。
凤九抬起手来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仰着头看那一道刺眼的金光:“可能是回家了吧。”又回头瞪着团子:“我说,你这小短腿能不能跑点啊。”
团子坚贞地把头扭向一边:“不能!”
直到抬眼便可见承天台,凤九才发现,方才天边的那道金光并非昴⽇星君铺下的朝霞晨曦。
她站在承天台十丈开外,着实地愣了一愣。
近在咫尺之处,以千年寒⽟打磨而成的百丈⾼台不知为何尽数淹没在火海之中。若不是台上的⾕施了结界尽力支撑,烈火早已将台子上一众瑟瑟发抖的歌姬呑噬殆尽。方才惊鸿一瞥的那辆马车也停留在火事跟前,马车四周是一道厚实结界,结界里正是一别三百余年的知鹤公主,⾕似在大声地同她喊些什么话,她的手紧紧握着马车辕,微微侧开的脸庞有些不知所措。
烈火之后突然传来一声⾼亢嘶吼。凤九眯起眼睛,终于搞清楚这场火事的起源:一头⾚焰兽正扑腾双翼脫出火海,张开⾎盆大口逡巡盘旋,口中不时噴出烈焰,盘旋一阵又瞪着铜铃似的眼重冲⼊火海,狠狠击撞⾕的结界。那透明的结界已起了裂痕,重重火海后,舞姬们脸⾊一派惊恐,想必哀声切切,因隔了仙障,未有半点声音传出。就像是一幕静画,却令人感到诡谲。
知鹤这一回上天,她的动机其实相当明确,明着是来赴连宋君的千花盛典,暗着却是想偷偷地见一见她的义兄东华帝君。这个重返九重天的机会,赖她前几⽇投着⽩浅上神的喜好,在自个儿的仙山里挑了几位会唱戏的歌姬呈上来。因着这层缘由,也就打算顺便地来看一看这些歌姬服侍⽩浅服侍得趁意不趁意。
却不知为何会这样的倒霉,不知谁动了承天台下封印⾚焰兽的封印,她驱着马车赶过来,正赶上一场浩大的火事。
她其实当属⽔神,从前还住在太晨宮时,认真算起来是在四海⽔君连宋神君手下当差,辅佐西荒行云布雨之事,是天上非常难得的一个有用的女神仙,即便被贬谪下界,领的也是她那座仙山的布雨之职。
但她也晓得,以她那点微末的布雨本事,本不是眼前这头凶兽的对手。她想着要去寻个帮手,但结界中那褐⾐的男神仙似乎在同她喊什么话,他似乎有办法,但他喊的是什么,她然听不到。
踟蹰之间,一抹⽩影却蓦然掠至她眼前,半空中⽩⾊的绣鞋轻轻点着气浪,臂弯里的沙罗被热风吹起来,似一朵⽩莲花风盛开。
她看着那双绣鞋,目光沿着飘舞的纱裙一寸一寸移上去,啊地惊叫出声。
记忆中也有这样的一张脸,凉薄的,⾼的鼻梁,杏子般的眼,细长的眉。只是额间没有那样冷丽的一朵凤羽花。
可记忆中的那个人不过是太晨宮底层的奴婢,那时她不懂事,不是没有嫉恨过一个奴婢也敢有那样一幅倾城⾊,唯恐连东华见了也被惑,百般阻挠她见他的机会,私底下还给过她不少苦头吃。有几次,还是极大的苦头。
她惊疑不定:“你是…”
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声音极冷然:“既是⽔神,遇此火事为何不祭出你的布雨之术?天族封你为⽔神所为何来,所为何用?”
说完不及她开口反驳,已取出间长笛转⾝直⼊火海之中。
多年以来,凤九⼲两件事是敬业,一件是做饭,另一件是打架。避世青丘两百多年架可打,她也有点寂寞。恍然看到⾚焰兽造事于此,说不动是骗人的。
茫茫火海之上,⽩纱翩舞,笛音缭绕。那其实是一曲招雨的笛音。
袅袅孤笛着烈火直冲上天,将天河醒唤,汹涌的天河之⽔自三十六天倾泻而下,瞬间瓢泼。火势略有延缓,却引得⾚焰兽大为愤恨,不再将矛头对准⾕撑起的结界,口中的烈焰皆向凤九袭来。
这也是凤九一个调虎离山的计策,但,若不是为救台上的⾕及一众歌姬,依她的风格应是直接祭出陶铸剑将这头凶兽砍死拉倒,当然,鉴于对方是一头勇猛的凶兽,这个砍死的过程将会有些漫长。可也不至于如现下这般被动。
凤九悲切地觉得,自己一人也不能分饰两角,既吹着笛子招雨又祭出神剑斩妖,知鹤是不能指望了,只能指望团子一双小短腿跑得些,将他们家随便哪一位搬来也是救兵。
她一边想着,一边灵敏地躲避着⾚焰兽噴来的火球,吹着祈雨的笛子不能用仙气护体,一⾝从头到脚被淋得透。大雨倾盆,包围承天台的火海终于被淋出一个缺角,⾚焰兽一门心思地扑在凤九⾝上,并未料到后方自个儿的领地已被刨出一个洞,猎物们一个接一个地都要逃走了。
这么对峙了大半⽇,凤九觉得体力已有些不济,许久没有打架,一出手居然还打输了这是绝对不行的,回青丘要怎么跟⽗老乡亲代呢。她觉得差不多是时候收回笛子祭出陶铸剑了,但,若是从它的正面进攻,多半是要被这家伙躲开,可,若是从它的背后进攻,万一它躲开了结果自己反而没躲开被刺到又该怎么办呢…
在她缜密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但一直没思考个结果出来的时候,背后一阵凌厉的剑风倏忽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