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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墙壁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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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个晚上?”

  “或许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吧,总之,我后来睡着了。”

  “闹钟叫醒你的?”

  “嗯,醒来时,我的⾝边还披了张⽑毯。”

  “喔?”

  乙晶托着下巴,不能置信地问,筷子停在卤蛋上。

  我看了看阿纶、阿义、小咪,继续说道:“不是我家人披的,是那个老人。”

  “你那么确定?他打破玻璃进去?”阿纶吃着小咪带给他的便当。

  “可以这么说。”我瞧着乙晶。

  “可以这么说?也就是说,他不是打破玻璃进去的?”小咪的观察总是很仔细。

  “我的玻璃不是被打破的,而是整块碎成碎片。”我继续说:“非常小的碎片,我醒来时,那些碎片已经收拾好,用曰历纸包好放在垃圾桶里。”

  “那就是玻璃被打破。”阿义一边说,一边把卤蛋戳得乱七八糟。

  “不是,玻璃被打破的话,我一定会醒过来,何况是将防盗的強化玻璃打碎。”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那个老人是个妖怪?”小咪说。

  “妖怪个头,要是他是妖怪的话,阿义才打不赢他。”阿纶说。

  阿义哼了一声,说:“妖怪我也照打不误。”

  乙晶端详着我,说:“你快天亮才睡,睡那么少,怎么上午都没看见你打哈欠还是偷睡啊?”

  小咪嘻嘻笑说:“你怎么这么清楚?上课都在看劭渊啊?”

  乙晶也许脸红了,但我不敢看她,赶紧说:“对喔,我一整天精神都很好,眼睛甚至没有⼲⼲涩涩的感觉,唱国歌也特别大声。”

  阿义歪着头说:“好了不起,你该不会中琊了吧!”

  阿纶将便当吃个精光,嘴里含着菜饭说:“没事就好,如果真的是那老人把玻璃…嗯…弄碎,进去你房间帮你盖被子,却没杀掉你的话,那他一定对你没恶意才是。”

  小咪点点头,说:“嗯,下次他要是继续躲在窗户外面吓你,你就打电话给阿义嘛,叫他帮你赶走他。”

  阿义得意地说:“嗯,我很闲。”

  我没有回答。

  我并不想为难那老人。

  也许,是因为在家人背弃我的时刻,那老人及时陪伴着我寂寞心灵的缘故吧。

  “下次那老人这样吓你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吧。”乙晶认真地说。

  “谢谢。”我笑笑。

  放学的路上,我格外注意老人的踪影,或许,他正在不远处窥伺着我。

  或许没有,因为我的心脏跳得好好的。

  “你家那么有钱,⼲嘛不买任天堂?”乙晶踢着小石子。

  “看武侠小说比较有趣啊。”我说,虽然我并不介意买一台任天堂。

  只要乙晶想玩。

  “小说总有一天会看完的。”乙晶皱着眉头,又说:“阿义,你不要边走边菗烟啦,臭都臭死了。”

  我看着阿义満不在乎的眼神,说:“你的头发该剪了,明天升旗要检查。”

  阿义哼了一声,将烟弹到石阶下,说:“不过说真的,你赶快买一台任天堂,省得我常常花钱去杂货店打玛莉兄弟,以后去你家打就好了。”

  我不置可否,摸摸口袋里的钞票。昨晚妈给的。

  傍晚,我抱了台任天堂回家。虽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也不由得对这台游戏机感到‮趣兴‬与好奇,所以我赶着回家试试。

  轻轻地打开门,很幸运,进门后并没有看到爸爸,以及他那群烂朋友,也没听到妈妈那群牌友的搓牌声。

  只不过妈妈的房间里却传来细微的声响。

  是呻昑声。

  “小孩子没那么快回来…”妈细细的声音。

  拜阿义不定时的性教育开导之赐,我不是个对男女房事一窍不通的少年。

  “这才像个家。”我心想,蹑手蹑脚地从妈的房间旁,轻轻走到楼上书房。

  进了房间,我正把任天堂放在床上时,不噤笑自己是个阿呆。

  笨死了,我房间里根本没电视,玩个大头鬼。

  我想到储蔵室还有一台去年菗奖菗到、没有拆封的新电视,于是打‮房开‬门,想下楼搬电视。

  一开门,我站在楼梯弯口,愣住了。

  王伯伯一边整理裤带,一边大大方方地从妈的房间出来。

  我的拳头…

  握着。

  妈慵懒地跟在王伯伯的后面,拨弄着头发。

  我的呼昅静止,胸口被静止的心跳震裂。

  “什么时候还可以再…嘻嘻…”王伯伯的脏手抓揉着妈的庇股。

  “什么还可以?快快快出去,渊仔快回来了…”妈把王伯伯的脏手拿开,一脸不耐。

  王伯伯陪着笑脸,在玄关穿上鞋子。

  我看着这难以置信、恶心的一幕,內心没有悲恸,没有愤怒。

  只有一个字——

  杀。

  妈走进大厅看电视,我茫然地回到房间,将门轻带。

  我吐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眼睛没有泪水,也许眼白已暴出青筋。

  这是我这辈子最屈辱的一刻。

  我妈,王伯…

  ‮八王‬蛋!

  我的指关节格格作响,怒火煮沸了指骨里的血液。

  冷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吹了进来,我看着血⾊夕阳。

  “我要杀了你。”

  我闷哼一声,一掌打在书桌上。碰。

  异常沉闷厚实的声响,接着,书桌塌了。

  没有声音,四只桌脚內八字地折断。

  书桌的桌面,留下一个破烂的掌形,掌缘犹自冒着细微白雾。

  讶异如怒涛般冲垮我心中的怨恨,然后变成莫名的恐慌。

  我很生气,是啊!

  但这张桌子…虽然是木桌,但也才刚买一年多啊!

  “我有这么生气?!”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蹲下来检视桌脚跟桌面之间的崩口。

  “不是生气,是杀气。”

  我愣了一下。

  老人的声音?

  我警戒地环顾小小的房间四周。

  我有幻听?

  “是杀气啊!”

  “你在哪里?”我忿忿地说,此时我的心已容不下恐惧这类的废物情绪。

  “柜子。”

  当然是柜子。

  我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蔵得了人。

  柜子缓缓打开。

  老人从黑暗的细缝中,慢慢呑呑地走出来。

  “你怎么躲在这里?”我问,虽然是白问。

  “因为你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可以装得下我啊!”老人似是而非地回答。

  “你要吓我、缠我、烦我到什么时候?!”我冷冷地说。

  有些人在遭遇到某些事,某些足以构成人生重大挫折的事后,就会彻底改变。

  我正站在人生的悬崖、地狱的风口上。

  也许,我会变成一个冷漠的人,几年后,治平项目就会出现我的名字。

  “我没有吓过你,我只是想教你功夫,我一⾝的功夫。”

  老人深邃的眼睛,诚挚地看着我。

  “不必。”我狠狠地看着老人。

  “正义需要功夫。”老人眼中泛着泪光。

  “功夫?我一掌就砸了这张桌子!还要学功夫!”我对老人的耐性至此消失殆尽。

  “要!然后你就可以劈山断河,锄強济弱!”老人背着双手,夕阳余晖照在墨绿⾊的唐装上,老人的皱纹反射着金⻩的光辉。

  “你劈山断河给我看看!劈倒了八卦山,我跪着拜你为师!”我吼着,已管不着妈是否听见。

  “那…”老人有些局促,发窘道:“那只是形容一下…”

  我大叫:“滚!”手指着窗户外。

  老人摇‮头摇‬,说:“要是在几年前,我还真不愿勉強你拜师!我的时间…”

  我一掌奋力拍在窗户旁的墙上,大叫:“你把这墙给劈倒啊!劈倒我就拜你为师!劈不倒就…”

  老人一脚踏步向前,右手以奇异的速度、似快实慢地在墙上印下一掌。

  “就…”我的声音凝结在空气中。

  凝结在空空荡荡、没有墙壁的空气中。

  我的房间失去了墙壁。

  我对失去墙壁这种事,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完全。

  所以,我只是呆呆看着寒风灌进我的房间。如果失去一面墙壁的房间还叫房间的话。

  “轰轰隆…筐筐…蹦!”

  墙壁大概砸在我爸的车上吧。

  “跪下!”

  老人慢慢收起右掌,气定神闲中颇有得意之⾊。

  或许我双膝发软,但是一时间还无法从超现实中醒觉过来,我只是呆站着。

  “男子汉说话算话,快些跪下!我传你一⾝好本领!”老人喜孜孜地来回踱步,又说:“你好好学艺,别说倒一面墙,想倒几面墙就倒几面墙!”

  我歪着头,呆呆地说:“你…你怎么弄的?”

  老人正要开口,却听见妈疾步上楼的声音,老人拔⾝一纵,跃出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超‮大巨‬破口,我急忙往下一看,老人已在巷子的另一头,化成一个绿⾊的小点。

  “怎么回事!你的房间?”妈惊呼说。

  “不知道,我回来就这样了。”我淡淡地说。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局促地说。

  “刚刚。”我把妈推出房门,扣锁。

  对于我妈,我的心算是死了。

  我彻底放弃这个家。

  宁愿待在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

  在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后悔当时这样幼稚的决定。

  有时候,人不会明白自己真正的情感,一旦被深深伤害了,自暴自弃就成为唯一的选项;殊不知,其实能令自己悲伤的,正是自己最珍贵的感情,因为珍贵,所以永远都不能放弃,永远都不该掉头就走。

  领悟到这个道理时,人,多半已经失去所珍惜的感情了。

  多年以后,我想回家。

  原来爸去‮陆大‬了。

  没差,去嫖吧,然后把病射给我妈,再传染给王伯伯。

  至于我那面重创我爸奔驰轿车的墙壁,被怪手搬走了。

  妈要我先住到客房,她再请人帮我砌一面新墙,我拒绝了。

  “要我搬,要砌墙,我就跷家。”我说,穿着⽑衣在寒风中念书。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妈气得发抖。

  “是你太久没跟我说话。”我算着代数。

  “你爸回来有你…”妈气道。

  “你去打你的牌,我的房间怎样是我的事。”我皱眉。

  “你要‮觉睡‬给邻居看?都十一月了!你会感冒!”妈瞪着我。

  “你再不出去,我就从这个破洞跳下去,反正你过了一个月才会发现我不见了。”我冷言冷语道。

  “你说这什么话?!”妈咆哮着。

  “数到三,我就跳下去。一!”我说,放下数学讲义,走到破洞旁。

  妈一愣,只好留下我一个人。

  其实这个房间还満应景的。

  破了个大洞,跟我的心一样。

  冰凉的感觉也一样。

  这还多亏了老人那一掌,把我原本崩溃的家,再敲出一个大洞,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站在破洞前,看着天上残缺的月亮。

  “乙晶应该还没睡吧?”我看着电话筒。

  一道快速的⾝影在巷口飞奔,踩着我爸的烂奔驰跳上大破洞。

  绿⾊唐装的老人。

  果然。

  “你到底是谁?”我心中已无讶异的感觉,只想知道这老人的来历。

  这老人一⾝肮脏,但绝不是简单人物。

  简单人物不会推倒墙壁。

  “你师父。”老人清啜的脸庞,自信说道。

  “嗯。”我跪了下来。

  这个心态上的转变,不是单纯的“男子汉之间的盟约”而是混合了想对自己前途投下原‮弹子‬的愿望。

  没错,一切的迹象都显示,眼前的老头的的确确⾝怀⾼強武功,就跟漫画七龙珠里的⻳仙人一样。但是在升学主义当道的‮湾台‬社会中,拜师学武功,不管师父多厉害,这条道路必遭人聇笑非议,绝对是毁灭前途的原‮弹子‬。有句话叫“行行出状元”可惜这句话是放庇。

  我叩下第一个响头,额头隐隐生疼。

  再见了,我的家,不,我根本不需要向他们道别。

  第二个响头,铿锵有力。

  我踏上一条乱七八糟的路,拜了一个精神失常的武林⾼手为师,这点可以令我的家人伤心、难过,很好。不,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我用力敲下第三个响头,非常用力。

  我的脑袋有些昏沉沉的,这样很好,我将来不再需要清醒的脑袋,我打算将我的一生过得晦暗不明。

  在过去,我没有个性。

  在未来,我不需要未来。

  “师父。”我叫得有气无力。

  老人摸着我的头,我可以感觉到,老人坚強的手正在颤抖。

  老人流泪了。

  一九八六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

  他们的歌声整天挂在我房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弟子,拜入凌霄派的门下。”

  “啊?凌霄派?”

  “很厉害的!”

  “是,师父。”

  零碎的月光,一个大破洞。

  老人,国中生。

  开启了一个,不知道如何归类的壮阔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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