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四章 丞相、亲王与老和尚
别看兴化帝披着个袈裟不近女⾊,还整天自讨苦吃的打坐修禅,但实际上这位陛下的皇帝瘾比谁都重…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当皇帝比当和尚好,那兴化帝为什么不穿龙袍穿袈裟呢?只不过是指望着修成万载不坏的金⾝,好当上一万年的皇帝。
自从树立了这种信念,兴化帝便不再关心政务民生,把全部心思都铺在了修禅上。皇帝算盘打得好啊…朕暂且把这些俗务搁在一边,让赵无咎和上官云鹤他们先代管着。等把不坏金⾝修好了,还不有的是时间治理家国、处置贪官、造福百姓、一统山河?
修炼是为了更好更久的治国,这就是一位修禅皇帝自我原谅的彪悍理由。在这个強大理由的支撑下,兴化帝把罔顾国民军政的自私自利,理解成了目光长远,苦心孤诣。自然会心安理得的笑看百姓沉沦于⽔火;淡看家国受辱于一旦。
但他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颇有识人之明。他任用的文武两大管家…上官丞相与赵元帅,皆是国之重器。一个老成谋国一个战无不胜,且两人又惺惺相惜,互相欣赏,一时间珠联璧合,合作无间,硬是让垂垂病矣的大齐帝国枯木逢舂,延寿数十载。史称兴化中兴。
不客气的说,正是兴化帝专心修炼、不问国事,才使中兴有了可能。
然后光普照之下,必有影存在。两位国士的大展宏图,尤其是上官丞相的把持朝局、大大挤占了皇亲贵戚、豪门大族的权力空间,自然会引起这些人的反弹。尤其是老丞相推行新政、医治沉疴,更是大大触犯了这些人地利益空间。
话说世上贵戚。整⽇里勾心斗角,不就是为了权与利吗?上官丞相在这两样东西上触犯他们,还不跟他急了?恨不得生撕活剥了他。
一切顺遂的时候当然不敢做声,但国事一遇到艰危,这些人便忙不迭的跳出来,一股脑把责任推到他⾝上,恨不得将其打⼊万劫不复的深渊才好。
所以说,这世上最没数的便是那些生得好、除此了了之人,而兴化帝陛下恰恰是生的最好,也了了的一位。他总把两位国士的功绩当成自己的成果。整⽇里自命不凡,真以为自己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神人。虽然看重两位国士,却从未真正将其当成不可或缺地股肱。
所以当贵戚与丞相的矛盾不可避免时,他没有坚定的站在正确的一方。而是被贵戚们地如簧巧⾆,撩拨起了对丞相的不満。君臣相宜数十载的佳话,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
但上官丞相并没有察觉这一点。仍然如老狗一般,尽忠职守地看护着他齐家的天下…
所以当皇帝要上官丞相从国帑中拨付巨额银两,用来休兵止戈时,听的是老丞相的铿锵之声:“陛下恕罪,臣万难接旨。”
面对着这烫手的山芋。上官丞相是不会去接地,他没有为别人擦庇股的道理。
“你敢抗旨?”融亲王顿时便跳脚指责道:“大逆不道啊。皇兄,此人也太不把我们姓齐地放在眼里了!”他对老丞相乃是积怨已久,现今一朝释放,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你住嘴!”皇帝拉下脸来,喝骂一声道:“一边待着去。”
融亲王赶紧站到一边,面上却不见得有多沮丧。他知道皇兄有个⽑病,骂谁就是跟谁近,越是客气反倒越是疏远。
“丞相,你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骂完了融亲王。皇帝转向上官丞相道。
“臣不敢抗旨,”上官云鹤轻叹一声道:“方才陛下说当家三年狗也嫌。实在是深体臣心,微臣差点便要掉下泪来。”说着还用手帕擦擦⾐角,仿佛真的情动一般,声音低沉道:“融亲王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而陛下洞烛⾼照、明察秋毫,自然应该知道,一番大战下来,我大齐的国帑已是青⻩不接,正常运转都无以为继,又从哪里挤出这么大笔银子呢?”
“上月大江市舶司方把今年的税银押解进京,”融亲王又揷嘴道:“仅与与楚国贸易这项,一年就是五百万两进账,怎么能说没有呢?”
“有是有,但这仗还不知打到什么时候,几十万大军的军需尚需供应;几百万难民也要安置抚恤,这些都要从市舶司的税银里着落。”上官丞相面⾊不善道:“库里的银子都有用向了,一文闲钱都没有。”
“这契约一成,仗就没得打了,还要筹措军费做甚?”融亲王撇嘴道:“还指望着发死人财吗?”
“这里停战是你们的意思,但赵公那里尚有对策,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怎能就此认输呢?”上官丞相气的浑⾝发抖,哆嗦着指向融亲王道:“殿下还是死了这份心吧,就算国库充盈,我也不会出这个钱地!”
“为何?”融亲王不避不让道。
“我丢不起这个人!”上官云鹤须发皆张,近似咆哮道:“前方将士尚在舍生忘死地拼杀,勤王军队也在⽇夜兼程而来,我们⾝为中枢却不战而降,屈膝赔款不说,还寒了百万将士的心!这样做地天理何在?廉聇何在?”中矣。融亲王心中暗道,便低眉顺目的低下头,不再说话。
话一出口,上官云鹤便知道自己于义愤,一时失言了,果然见皇帝陛下变得面⾊铁青。攥着佛珠的右手,已经因为使力而青⽩一片了。
上官丞相向来把融亲王这些皇亲国戚。视为国之蠹虫,那是相当的瞧不起。且随着当国⽇久,已经习惯了乾纲独断,言谈间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忌。
可他对融亲王一阵毫不留情的痛批,却有意无意揭了皇帝的龙鳞…要知道融亲王乃是奉旨办差,做得好坏都代表皇帝地意思。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在皇帝耳中,上官丞相骂融亲王投降赔款、寡廉鲜聇、丧尽天良,不是指桑骂槐是什么?
虽然修的是不动禅,但兴化帝毕竟还没有真修成佛祖。且就算是佛祖,也有不忿明王吼!他方才听着融亲王说秦人只知齐国有丞相,不知齐国有皇帝。心里就十分不对味,现在又听上官丞相几近公然的指责。显然已经不把他这皇帝当盘菜了!
我们说了,兴化帝修禅是为了当更长时间的皇帝,而不是真他娘的当和尚。一股无明业火腾地蹿起。皇帝満心満脑就只剩下一句话:试问今⽇之天下,是你上官家的,还是俺们齐家的?
见皇帝面⾊不善,上官丞相赶紧叩首请罪道:“老臣失言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的脸⾊一阵青一阵⽩。好久才语调生硬道:“只要丞相把银子出了,何罪之有?”
“这…”老丞相知道皇帝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但对齐国负责的信念却也颇为坚定。上官云鹤地心中展开了烈的斗争,不知不觉已经汗流浃背了。
皇帝也不催促,只是在有节奏的滑动手中的念珠,就像在为丞相计数一般。
良久良久,当那念珠滑过第一百零八颗时,皇帝地眉⽑终于竖了起来,声音冰冷刺骨道:“今朕已不能做主乎?”
上官丞相叩首连连,泣声道:“非臣独专,实乃国帑已有所用。无法拿出这么多闲钱啊…”“那你能拿多少?”皇帝強抑着怒气道:“当国当国。都当得国都被围了,难道不是你们的过失吗?为上京解围、为君⽗解忧。难道不是你们的责任吗!”这下说实话了…兴化帝只希望能太太平平地当皇帝,安安稳稳的修金⾝,与这件大事比起来,什么民生疾苦,国事困顿,都是可以忽略的小问题…
是以秦国仅仅一拨幽浮轰炸,兴化帝便迫不及待的下宁人了…
上官丞相心中悲凉一叹,知道不出点儿⾎,这一关是过不去了。只好垂首道:“国帑认一半吧。”
皇帝这才面⾊稍霁,他也知道上官丞相不容易,让人将老泪纵横的老丞相扶起来,又象征地安慰几句,便摊派道:“国事天下事,不是丞相一个人的事,国帑负责三百万就可以了,剩下地一半咱们再凑凑。”
说着便望向⾝边侍立的⻩太监,沉声问道:“老⻩,內帑还有多少结余?”
“回陛下,”⻩太监轻声道:“还有二百万两,但若是扣掉必要的花销,就还有五十万两不到了。”
“唔,家国有事,后宮也得省着点花。”兴化帝沉声道:“拿一百万两出来,算是朕给家国的支援了。”
“陛下…唉,老奴勉为其难吧。”⻩太监唉声叹气道。
皇帝这样一说,老和尚与融亲王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慧能双手合十道:“陛下为使我大齐百姓免于刀兵,竟节⾐缩食、苛以待己,拿內帑支援善款。这大慈大悲之举,必将为佛祖知悉,使陛下的修行之路更加平坦。”
“阿弥陀佛…”皇帝肃然称颂道。
跟着向佛祖问声好,慧能禅师便慷慨道:“贫僧深感敬佩,便将为塑佛祖金⾝,筹集十年所得的七万两⻩金贡献出来吧。”七万两⻩金便是七十万两⽩银,乃是不折不扣的巨资。
“还是不必了吧…”皇帝也惊讶道:“这都是供奉给佛祖的,我们怎好挪作他用呢?”
“陛下之念了。”老和尚呵呵笑道:“我佛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眼下可救上京城中百万人命,这该是多少层宝塔呢?佛祖定然是⾼兴的。”
“我佛慈悲。”兴化帝心悦诚服道。说着便看向融亲王,等他答话。
“臣弟也不能落于人后,”融亲王満面⾁痛道:“就把我家里所有地现银都拿出来吧…”
“多少?”皇帝却不是好糊弄地。
“五…万两。”融亲王颇为害羞道:“臣弟花销颇大,一时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兴化帝哂笑一声,淡淡道:“事儿是你们那伙人提议的,数也是你定下地,想要推脫责任是不可能的。”说着一字一句道:“一百三十万两,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皇兄饶命啊,臣弟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个五十万来。”融亲王一边磕头一边嚎丧道:“不信您可以去抄家啊…”“谁让你自个出了?”皇帝不耐烦的挥挥⾐袖道:“给你一道圣旨,去找那些当初提议的,让他们一齐凑,凑不出来就抄家!”说完便闭目道:“退下吧…”
“臣等告退…”老丞相、老和尚和融亲王便乖乖出了禅房。
还没走出多远。气坏了的上官丞相便指着融亲王鼻子骂道:“胆小鬼!卖国贼!”
融亲王毫不相让道:“大齐已经被你们这些窃国大盗盗光了,孤哪还有得卖?”
“你颠倒黑⽩!”
“你大奷似忠!”
两人便如斗一般争吵起来,直到⻩太监传旨:陛下有令。都给朕滚蛋…这才愤愤的分开,各自筹备银两去了。
“孤王去各家募款去。”待与上官丞相分开,融亲王便与慧能禅师分配任务道:“还劳烦国师去一趟秦军大营,把这和约给那秦雨田签了。”
“如此甚好,我们便分头行动吧。”慧能和尚呵呵笑道:“可别让那厮真把融王府和护国寺给烧了。”
融亲王便拿着圣旨。带上金吾卫,气势汹汹的向京里大户杀去。慧能也带上仪仗。马不停蹄地向城外秦军军营行去。
一路上紧赶慢赶,步⼊军营时,天还是已经擦黑了。
老和尚从车上下来,第一眼便看到天上飘着的星星点点,不由焦急喊道:“手下留情,老衲来了!”
待进⼊中军大帐,慧能这才有功夫拭去额头的汗⽔,气吁吁道:“陛下已经在契书上用印,请王爷也签章吧。”
话音一落。帐子里的秦国将领便嗡地一声。低声议论起来:“还真答应了?”“王爷真是神了。”“怎么还有这种皇帝呢?”
早些时候秦雷狮子大开口,众将虽然没有当面异议。但等齐国使节一走,将军们便开了锅,皆不相信齐国皇帝能答应这种不平等条约,言语间也有认为王爷过犹不及,会惹恼齐国皇帝的。
但秦雷也不与众将分说,被得烦了,便抱着枕头午睡去了。
众将便在等待中度过了一个下午,其中不乏有人想看五殿下的笑话…
可慧能真地按时出现了,还带来了兴化帝用玺的合约,让満屋子将军惊掉了下巴。
而秦雷一点都不觉着意外,他从齐国皇帝专心修禅一事上,便看到了今⽇的结果…试问一个无视自己责任↓十年如一⽇修炼的皇帝陛下,又怎会在意这些⾝外之物呢?
将那和约再细看一遍,确认无误了,秦雷便拿过自己的金印,在两份⻩帛上分别用了印,这份上京和约便算是正式生效了。
命石敢把一份约书还给慧能和尚,再把另一份收起来,秦雷畅笑道:“双方化⼲戈为⽟帛。实乃苍生之幸,大师地恩德呀。”
老和尚双手合什,连称不敢。
“正事儿谈完了,便是开怀畅饮的时候了,”秦雷起⾝笑道:“大师请⼊席吧。”
老和尚推脫道:“出家人应远离宴,还请王爷赐一碗斋饭便可。”
秦雷自然听出了他地潜台词,会意地笑笑道:“就听大师的,”说着挥挥手道:“大师不沾荤腥,可便宜你们了,去吃吧。”
众将欣道:“那敢情好啊…”却见王爷纹丝不动。自然没人敢起⾝,纷纷笑道:“王爷先请。”
“都去你们的吧,”秦雷摇头摇“孤陪着大师。”
众将这才起⾝施礼。便一哄而散,吃酒席去了。
大帐里只剩下秦雷与慧能禅师两个。轻咳一声,秦雷便开门见山道:“大师为何助我?”慧能送来的箱子里。除了一万两⻩金,还有齐国在秦国的细作名单,令人触目惊心,只是不能确定,到底是真是假。
“助人者人助之。”老和尚低眉顺目道:“一来是答谢王爷当初的援手之恩。让至善能够全⾝而退,二来是请王爷⽇后庇护。”
“这没问题。”秦雷慡朗笑道:“孤王所辖信仰自由,只要不是影响社会定安、民族团结的宗教,都可以自由传教,自由发展的。”
“不是在贵国地禅宗。”老和尚轻声道:“而是我齐国禅宗一脉。”
“孤是在齐国待过地,怎会不知禅宗地位崇⾼,大师又有国师之尊号,”秦雷不由吃惊道:“还用得着我这外邦王爷庇护?”
“王爷有所不知,”老和尚轻声解释道:“我禅宗与道家并存于齐国,向来是此消彼涨。互相竞争。原本也分不出雌雄来。但当今陛下痴修禅到了走火⼊魔地地步,对我禅宗恩宠也是无以复加。令人堪忧啊!”“孤怎么听不出有何不妥?”秦雷轻笑道:“圣眷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地好东西,你怎么还畏之如虎呢?”看到齐国最牛的和尚居然如此评价他的头号信徒,秦雷感到十分荒谬“佛说:一荣一枯,荣尽则枯。”老皇帝不紧不慢道:“我禅宗一家独大数十年,对道家地打庒有些过了,让那些牛鼻子颇为怨怼,一旦让他们翻过⾝来,定然是要清算的。”
秦雷眉头微皱,轻声沉昑道:“凡事不要做得太绝,⽇后也好相见。”
“王爷英明,可可惜老衲悟得太晚了。”老和尚苦笑一声道:“双方早已是积怨深重,道门的人怕要不死不休了。”
“既然不能和解,那就斩尽杀绝。”秦雷笑昑昑道:“死人是不会记仇地。”
灯光下,慧能看到了他森⽩的牙齿,不由打个寒噤道:“晚了,道门已经找到靠山了。”
“什么靠山?”
“太子殿下。”慧能沉声道:“当今陛下的独子,齐国唯一继承人,就像他⽗亲一样笃信道教。”
“这爷俩。”秦雷不由笑道:“还真虔诚呢。”稍一寻思,却又头摇道:“就算新皇帝登了基,为了给他死鬼老爹个面子,也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的。”
慧能可笑不出来,苦着脸道:“话虽如此,可我们有一命门,⾜以招致泼天大祸呀。”
秦雷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道:“那就是兴化皇帝本⾝。当年为了争宠,上任方丈是说了大话的…他说只要陛下勤修不动禅,就可以百病不侵,万寿无疆…”
“扯淡。”秦雷失笑道:“要真有那么神,还轮得着你上台。”
“殿下英明。”老和尚尴尬地笑笑道:“家师图一时痛快,撒了个弥天大撒,让陛下沉浸其中不自知,做了数十年的美梦,也让我禅宗昌盛了数十年。可是梦就总有醒地时候,陛下活着时老衲尚且可以糊弄,但一旦驾崩,新帝就可以此为借口,对我禅宗斩尽杀绝…”
秦雷终于认同的点点头,微笑道:“老禅师虽然无甚庄严宝相,但是个通明练达、目光长远之人,佛宗有你是福气啊。”
老和尚面⽪一阵发紧,呵呵笑道:“不知这到底是褒是贬,倒让老衲好费思量啊。”
秦雷敛住笑容,正⾊道:“绝无嘲讽之意,佛宗的光头不计其数,大光头小光头们可都是活在这尘世中的,若是禅师真的一心问禅、不通俗务,倒真要让孤王瞧不起了。”
老和尚顿时涌起知己之感,笑容可掬道:“王爷圣明啊!论起对佛理的参悟来,贫僧不及众位师弟,甚至连徒弟辈的也颇为不如,但他们对却贫僧出任主持均无异议,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贫僧通人情,晓事理罢了。”
“说出你的要求。”秦雷沉声道:“你有向孤王要求一次的资格了。”
老和尚起⾝朝秦雷毕恭毕敬地三叩首道:“请王爷在您地治下,为我禅宗留一个位置。”
“可以。”秦雷微笑道:“宗教自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