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事情如赫连泱想的,有某种程度上的差异。
赫连泱正坐在官氏的房里和她一同品茗,睇着她神代奕奕地和奴婢们谈笑风生;可只要官岁年一回来,她便又自动跳上炕床,奴婢们也机伶地趋上前去,把她扮得彷若病人膏肓的模样。
说实在的,在头一次见着她时,他也让她的脸⾊给骗了;但一经把脉,再经逼问,他便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官夫人布的局,她⾝上一点病都没有,若硬要说有,那八成是她有些病态的想逼官岁年出阁。
但这些都不关他的事,他不想过问也不想知道,他只是想知道官岁年到底是跑到哪儿去了?
“你们聊够了没?”
赫连泱冷声打断官氏她们主仆三人的谈话。
原本以为暂住在这个地方,该是可以找着机会恶整官岁年,可想不到光是要见上一面便是如此困难,倘若她晚上待在逍遥宮,他倒不觉有异,但连晌午之前都见不着人的话,这岂不是挺怪的?不是只有这一天,到今儿个为止,已经是第三天了。
“赫连公子有事吗?”官氏笑得极为媚妩,瞧得她年轻时的风采。
“我瞧起来像是没事吗?”他没好气地反问:“官岁年到底是上哪儿去了?为何我一连三天都没见着她的人?”
这对⺟女都是一个样,那咱打量的目光,和漾上笑意还带着算计的神态,果真是有其⺟必有其女。
“哎呀,难不成你对咱们家年儿情动了?”官氏惊讶地道。
若真是如此,岂不是皆在欢快?
“你是哪只眼睛瞧见我对她情动了?”他冷笑。
情动?他所心怡的女人必定得要像姐姐那般温柔又善解人意的,而像官岁年这般佯装温婉的⽑躁丫头,别说要看上眼,光是要替他暖床,他还得要再三考虑呢。
如今会有此一问,实是因为他在这儿虚度了三曰,让他无聊到不知该做什么。
“倘若不是对她情动,你又为何问她上哪儿?又何必真待在这儿不走?”官氏挑衅地问道。
赫连泱横眼瞪去。“我会待在这儿,是因为你的宝贝女儿下跪求我留在这儿,来医治你这个根本无病缠⾝的娘亲;我倒想要瞧瞧待我把实情告知她后,她会是怎地的表情,真不知道那会有多好玩。”
“你不会的,如果你要说的话,在那一曰你便可说,犯不着等到现下。”官氏说得相当有把握:“况且,就算你真的说了,年儿也不一定会听你的,毕竟和她最亲的人是我,不是你。”女儿是她的,难道她会不懂她的性子吗?
“是吗?你是想赌赌看吗?”他可不这么认为,反倒是认为她乐观过了头。
不过,她既然有本事骗了官岁年三年,就表示她定是十成十的把握,要不她岂敢这般设计自个儿的女儿?
“快过年了,小赌怡情嘛。”官氏笑道。
她曰曰都在赌,已经连续赌了超过一千个曰子了,再赌一小回又如何?
“真不懂你这样逼她出阁到底是为了什么。”赫连泱摇了头摇,再呷一口茶,他⼲脆把目光移开,欣赏着外头雪纷飞的景象。
看来官岁年的孝心,反倒成为官夫人利用的工具,真可惜了官岁年的一片孝心…还真看不出来她竟是个如此善尽孝道的女子,居然愿意为了她亲娘的病而下跪求他;看业她卖艺是为了照顾娘亲果真不假,他只是觉得可惜。
“当然是要她别再到逍遥宮那种龙蛇杂处之地。”官氏认真地道:“打从她要自愿进逍遥宮,我便不答允,但她硬是不肯听我的劝,执意要到那种烟花这地卖艺,说是要让我过好曰子…可她到那种地方攒来的银两,要我如何花用得了?”
“但你光是葯在葯材上的银两,八成就可以再购一座大宅了。”倘若真如官夫人所说的,她也不需要做到这等地步吧?
瞧惯了官岁年狂傲不羁的神态,那一曰乍见她的泪眼,心底竟感到一抹不舍;尽管只是一闪即逝,但他确实是不忍心见她落泪,因为她瞧起来是那么地无助。
他一直以为自个一生注定要落得冷血无情的臭名,然瞧见她的泪,让他发觉原来自个儿尚有恻隐之心。
“我怎么舍得花?那葯材不用花上百两,也要数十两,我自然是一点一滴都为她存下,再差大夫抓些价廉的葯材。”官氏说得有点无奈:“她辛若攒来的银两,我怎么舍得花用?光是见她大肆改建这宅子,又替我增购了一堆根本不必要的衣物,我都快要心疼死了,然有什么法子呢?
我一个人抚养她长大,让她自小有一顿没顿地过曰子,每逢年节,便瞧她羡慕地瞧着外头穿新衣的娃儿,为此我一咬牙,便人逍遥宮卖艺,孰知她…她为了让我过好曰子,居然依样葫芦!好好的一个姑娘家,竟因为我一时的糊涂而让她误人岐途,你要我如何能不自责?无论如何,我非要她离开逍遥宮不可!”
闻言,赫连泱静默不语,只是敛下长睫彷佛若有所思,过了半晌后,他才蓦然起⾝,不发一语地往外走。
见他一走,官氏的脸上立即漾上一抹狡猾的笑,就连⾝旁的两个奴婢也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好似就快要见到赫连泱成了她们的姑爷一般。
悠扬的琴音在富贵厅里回荡,曲调皆是应景的贺年曲,唱词皆是金玉満堂之类的吉祥话,即使是大白天,逍遥宮里依然人満为患,里头多是来探访的文人雅士,一来拜德她如⻩莺出谷般的嗓子,二来拜见她可比天上仙女的美颜。
曲调方歇,立即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鼓掌声,坐在台上的官岁年不由得勾唇浅笑,使台下的人莫不为之痴迷。
呵呵,今几个她肯定又能赚进不少银两。
这几曰来,娘的气⾊好上许多,她的心也放宽不少,要她露出笑容,自然是再简单也不过的,况且见到台下聚集如此多的人,她更是快要忍不住的放声大笑了。
“岁年献丑了。”
辟岁年段雅地欠⾝,她彷若风中柳枝般的飘下台,水眸不放过台下的每一个人。
虽说有赫连泱的照料,娘的病情似乎是好了许多,但是她依然谨记术士说过的每一句话,而今面前有这么多可供她挑选的男人,她自然得要好好地瞧个清楚,说不准她未来的夫婿便在其中呢。
“岁年姑娘的嗓音彷佛是⻩莺出谷,绕梁三曰不绝于耳。”
有人这般赞许着,她顺着声音望去。
“岁年先在此向各位拜个早年,希望明年癸未年,客倌们个个都发大财,明年咱们逍遥宮里再叙,届时还可以再听岁年献丑。”她温婉有礼地道,目光依然在人群里寻找她合意的男子,可惜要她第一眼便瞧得对眼的,实在是太少了。
她厌恶男人可不是一曰两曰的事,如今要她觅夫婿…老天啊,难道她一定要出阁吗?说不准赫连泱真能妙手回舂,将娘给医治好呢。
但,凡事总经未雨绸缪,总不能等到事情发生了再准备,她现下多花点心思,多去认识一些人,顺便多攒点银两,对她而言都是好的;尽管她早已经累得快要晕倒,但她仍是咬紧牙根,把唇角再勾弯一点以掩饰倦态。
“说得好,今年咱们便在逍遥宮里守岁,直到大年初一,岁年你届时可得要在这儿不可,要不然我就不晓得我这红包该给谁了。”有人大叫着。
“好,届时咱们再到县府前看戏曲,还要玩到天亮,喝个它烂醉、玩个它痛快。”
“成!就这么说定了。”
众人起哄着,官岁年却只是笑而不答。
每年的新年,从除夕夜到大年初十,她都和娘在一块儿的,尽管她知晓客倌们口中的红包绝对不少,但她仍执意要陪娘;要攒银两,还怕攒不到吗?这大过年的,她只想陪娘,即使给她再大的红包,她也不上工。
“官岁年,你在这儿作啥?”
笑容僵在嘴角,官岁年微蹙柳眉地看向自门口闯进的男子,不解他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舅子,别玩了…”易至黎跟在赫连泱⾝后进来。
他是怎么着?竟全然不把他这姐夫给看在眼里?好歹他也是这儿的大掌柜,他多少也要给他一点面子的,要不也得给他自个儿的姐姐面子啊!
“谁在玩?我是来带她回去的。”
赫连泱几个大步上前擒住她纤细的手腕,微恼地拉着她往外走,庒根儿不管在场的官倌个个杀气腾腾,彷佛要置他于死地般地怒视着他。
“是我娘出问题了吗?”她头一件想到的便是这件事。
“不是,是我出问题了!”是他气到快要发狂了。
“嗄?”
辟岁年一头雾水,只能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拖到外头,独留一厅的客倌留待易至黎处理。
易至黎欲哭无泪地看着里头的客倌,有一天他一定会被他这个小舅子给害死的!
“曰后,我不准你再到逍遥宮去。”
回到官岁年的院落里,赫连泱气恼地瞪着官岁年布満血丝的水眸,再睇向他握在手中,纤细得好似他只要一使力便能扭断的手腕。
她有这般瘦吗?倘若他没记错,头一次见到她时,她似乎比现下丰腴多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甩开他的手,双手环胸地说:“你一路把我拖回这里,为的就是要跟我说这件事吗?”
她不着痕迹地偷抚着他方才抓的地方,热热烫烫的…教她的脸也跟着泛红;真不不知他对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思,竟奖她自逍遥宮带离!她还尚未同易大哥分帐耶,若是易大哥坑她,那她岂不是亏大了?
“瞧瞧你自己,把脸画得跟猴子庇股一样,真亏你有这胆子敢这样见人,倘若是我,早就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了。”他没好气地睐着她脸上的大浓妆。
他不需要把脉,光是瞧她的眼眸便知道她累透了,然她却宁可在逍遥宮里和一堆只会寻欢作乐的蠢文人们嬉闹!
别问他是为什么,横竖他就是光火得很,至于打哪冒出来的火,连他自个儿都不清楚;但就从他踏进逍遥宮,听姐夫提起她想要多攒点银两与他亲眼瞧见她恬不知聇的和男人饮酒作乐这后爆发。
气死他了!
自姐姐出阁之后,他这还是头一回发火,更恼的是,他居然不知道自个儿到底在气什么,气得莫名其妙,令他忍不住也要生自个儿的气。
“你说那是什么话?”她瞪大満是疲惫的水眸“你不识得本姑娘的绝艳容颜,扬州城里的男人可比你识货多了。”
这个混帐!原本看在他能医治娘的份上,她才刻意待他好,孰知他竟乱发脾气,一点也不知好歹;而且居然还敢这样糗她,他的眼睛是坏了不成?有多少客倌夸赞她美,他居然说她的脸像是猴子庇股,猴子的股有她这般好看吗?
“哼,你终于露出原形了,我就说嘛,一个花娘的话怎么能信呢?说什么愿听差遣、绝无二话…”赫连泱勾唇讥讽着。
“你…”她一时语塞。
“我说错了吗?倘若我没记错,那话可是你自个和说的,我可是没有迫你。”
他大刺刺地在厅里坐下,魅眸直视着她画得浓艳的小脸。
亏她敢顶着这张脸同人谈笑,丑死了!简直是丑得人不了他的眼。
“我记得那确实是我说的,但是…我要养家活口啊。”她抿紧薄唇,小声地反驳。
她说过的每一句,她当然都记得,只是情况不同,她若不上工,哪来的银两?难不成他要养她吗?
“记得就好,答允我的要求,就这般简单。而且,是永远都不能再去逍遥宮,倘若你顾忌我姐夫的话,这事儿就由我去同他,说,往后你就待在家里多陪陪你娘,要不,你以为她的⾝子骨只消我的良葯便治得好吗?”
把她娘亲一并拖下水,他就不信她不答应。
“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往后的曰子…”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要知道,心病还要心葯医,好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而你一天到晚都不能等在她⾝边,你以为这是真的孝顺吗?”他顿了下又道:“说不准是你自个儿爱慕虚荣,舍不得离开罢了,反倒是把一切都推到你娘亲的⾝上,说得彷若你真是为了她才踏进逍遥宮卖艺似的。”
他极尽所能地道出所有恶毒的字句,好让他发怈那不知打哪来的怒火。
“谁说的!”官岁年恼红了双眼。“像你这种出⾝名门的公子哥儿会懂人间疾苦吗?你会知道窝在一间根本遮不了风、蔽不了雨的破茅屋里,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曰子有多苦吗?都是像你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才会让我们⺟女俩过得这般可怜,如今我长大了,我想要尽我所能地奉善我所能奉养我娘,难道这样子也要让你说得如此不堪吗?”
混帐!不要他医娘了!她就不信全天下的大夫都医不好娘的病,她不要他了,也不要再求他了!
他除了会开口嘲讽她、羞辱她,他还会做什么?若不是看在易大嫂的面子上,若不因为娘要他留下,她老早就翻脸了,早把他赶出这里了,岂会求他留下?
“你奉善的方式是你娘要的吗?”他突然转移话题。
“嗄?”她蓦然愣住。
“你在逍遥宮确实卖艺不卖⾝,但你好歹也是个白清的姑娘家,你在那种地方谋生,你可知道你娘心里会有多愧疚?”
不是不懂得她的心思,他也能感同⾝爱,姐姐一手将他拉拔长大,他也是想要尽其所能奉养姐姐…她想要奉养娘亲的心思,就同他想要奉养姐姐是一般的。
只是他往往一恼火,所说出来的话,通常都不是他心底真正想的事,问他为什么蓄意用恶毒的言词伤她,他也说不上来。
“我自然知道娘不喜欢我这么做,但是…”她的语气软了下来。
但是除了这么做之外,她真的不知道自个儿还能用什么样的方式奉养娘了,她会的只有这些,其余的她什么都不会。
“没有但是,想要你娘亲痊愈,你是别无选择。”他斩钉截铁地道:“我相信你⾝上一定还有不少银两,你可以顶个小铺子谋生,随便做点小生意,绝对足够你们⺟女的生活,你何苦硬是到逍遥宮去攒银两来给你娘亲当葯材,又害得你娘为你挂心?”
“我…”可不是吗?
倘若她不再到逍遥宮,娘便不再挂心于此,说不准心病就会因此而解,她自然就不需要再攒那么多银两来买葯材,葯材费不打紧,她担心的是娘噤不住这长时间的磨折。
今儿个听他这么一席话,彷若是当头棒喝,让她茅塞顿开。
“要不然,你也可以如她的意,去觅个如意郎君,这么一来,更是消灭了她的担忧,圆了她的心愿…”说着说着,心突地揪了一下,疼得他开不了口。
啧,早就知道自个儿不该扮好人的,根本就不需要替官夫人说话,如今心揪紧了一下,算是在警告他要少说些违心之论,违心之论?
哦…是指他不该为宮夫人说情吗?这是她们⺟女俩的事,他又何必抓她回来,还不准她到逍遥宮上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郎君我正找着呢,是因为你突地闯入,才害我没找到到心仪的。”
她有些埋怨地道。这些事她都有想过,如今真该要好好的考虑了,绝不能再让娘为她伤神。
她不想出阁,但娘若真这般担忧她的话,她还是会努力去找个郎君,努力地让年纪渐大的自个儿出阁的。
“那些都先甭怨了,年关将至,我瞧你府上没又半点应景之物,难道你不该先去采买些物品,要不等到岁末时,岂不是要同人挤破头,又买不着好东西?”他还来不及细想,话已出口。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为何连他自个儿都不明白自儿的心思?
为何他一听到她正在寻觅郎群时,他的心又揪了一下?这一回他可没帮官夫人说情,为何胸口还是揪了一下?
“对了,我好久没去逛市集了,明儿个我便带一两个奴婢陪我上市集,去买些应景的年货和饰品回来大肆布置一下;除去一屋子的晦气,换上一层新意,相信对娘的病情该是会有帮助的。”
再不到十曰便要过年了,她只顾着攒银两,却把这等重要的事都给忘光了。
“你要不要一同去?去挑件东西,算是我答谢你医治我娘,让她的病情稳定下来。”
她气归气,但他说的话,又何尝不是替她娘亲着想?而且娘的病情如此稳定,这还是三年来头一遭,她答谢他也是应该的。
“我?”逛市集?有没有搞错?逛市集居然找他这个大男人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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