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头很晕,天地彷佛都转了起来,她瞧见那支扎花风车,风太猛太强,九朵车花如陀螺般不住、不住地急旋,好似就要离骨杆飞坠出去,那是两人曾有的情誓呵!不能坏、不能坏的…想伸手止住它们,竟一点气力也没有。她的手呢?她的手怎地不见了?
心一惊,涤心模模糊糊睁开眼,落入眸中的是粉一片,空气中飘着不知名的香气,浓郁有如檀香,又带了点辛辣味,她不知道,因为脑子浑沌一团。
眨了眨眼,那片粉渐渐清明,是的纱罩和一帘帷,她躺在上头,身下的被单软褥亦是粉红颜色。她的手好好的、仍是纤细秀白,只是被拉高过头并迭束缚着,绳子另一端则紧紧系在头。
发生什么事了?涤心秀眉轻皱,下意识挣扎,她想扯动双臂,可能是长时间维持相同姿势,又教绳子绑住双腕,血不顺畅,两条臂膀早已麻痹。
“吴大人,您要的『龙井荷花灼』那道菜,小的已经打理妥当,就等您慢慢地享用。”门外,那伙计说得暧昧不明,对菜名又加重音强调。
“手脚倒也利落,赏你的。”
“谢大人赏钱。”那语调喜孜孜。
“这事若漏半句,知道会有啥后果吧?”
“大人说的什么事?小的不知道啊。”他故作惊愕。然后一阵低低笑声,门被推了开,有人进来了。脚步停住在边,忽地粉帷分开两边,那个人探了身子进来,略呈三角的眼直直对住上人儿,拈着单边的翘胡,嘴角嘻嘻笑着。
“美人儿,怎么一声不响就离开京城?我思念你思念得心都发疼哩,今儿个再聚,你却冷冰冰拒我于千里之外,你怎地忍心?”吴光宗在沿坐下,顺手摸了摸美人脸蛋,足叹气“你身体又香,皮肤又白又滑,真是一道荷花啊。”
明就提醒自己小心,明就远远离他坐着,庆兴楼的宴席中她记得自己仅喝了杯茶,当时觉得茶味微异,只道是店家择水的问题,也没多加思索,难不成…难不成…
涤心全身冰冷,小脸用尽力气闪躲,偏偏逃不出他的掌心,一时间,只觉口抑郁就要呕吐出来。
“你…放开我…放开我…”她以为自己在狂叫,实则气若游丝。
“放开你?嘿嘿嘿,我可舍不得放开你。”他无害笑着,手继续游移,缓缓又陶醉地着她出来的臂膀,嘴中发出啧啧声响“这藕臂还没让人枕过吧,我听说你要招亲,何必麻烦,干脆嫁给我做我的小姨太,不用在外头劳碌奔波,一生吃香喝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呵。”
“放开我…”涤心喃着,模糊间思及渡云,想起她承受的恐惧和煎熬,今亦会在自己身上重演吗?涤心心中又惊又怕,看着他布的脸慢慢移近,强忍住呕的冲动,她略嫌僵硬地微笑,怯怯地说:“人家的手…好痛…你放开啦!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还能去哪儿,放开啦…”
吴光宗疑惑地抬头,但见眼前女子眸光烟霏,肤柔腻,樱娇滴滴,双颊红扑扑,听她软语相求,酥麻了一颗心。“你这是从了我?”
涤心不回答,发出几声嘤咛。
“好好,我放了你,反正,你也逃不到哪里去,呵呵呵…”他只解开头绳索,却不让涤心双手完全自由,跟着身子已猴急地扑去,一把抱住她柔软的身体。
涤心大惊,拚了命地挣扎,双腿踢踹,恐惧紧紧扼住她的身心。
不要!不要!不要!
心中疯狂大喊,她膝盖一顶,也不知击中何处,只听见吴光宗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勒紧身体的力道登时松开,涤心想也不想,马上翻身下,她想跑,才出三步,双腿一软,人又倒在地上。
“救命…救命…”她着气,双肘着地不住地往门口爬去。
“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吴光宗脸色铁青,忍痛追下,将地上的姑娘猛地翻身,扬手便是一掌,打得涤心晕眩过去,接着扯住她的衣襟愤然撕裂,怒叫:“老子今天就在这儿要了你!”
一阵震天价响,门被踹飞开来,见到房中景象,武尘发狂怒吼,声劲之猛几将房顶震塌。
他一脚踹中吴光宗门面,对方头是血,他不放过他,疯也似地扑上去,没有武功招式,不讲气劲掌风,他双拳如雨点,拳拳往吴光宗身上招呼,肚腹、头颅、背脊、口,武尘打红了眼,完全不懂控制劲道,初时,还听见对方哀号叫痛,到得最后,那人浑身浴血伏在墙角,一动也不能动了。
“大郎哥…对不起…”涤心不知情况有变,只记得有句话,很重要很重要的话,她没对大郎哥说,她对不住他呵…是她误会了他…“大郎哥…大郎哥…”
虚弱的呼唤直直刺入武尘凌乱心智,他双拳陡收,口兀自起伏剧烈,待那轻唤再次传来,他终于有所反应,记起了涤心。
“涤心!”他连忙赶至她身畔,见到涤心红肿的脸颊和紧缚的双手,简直心魂裂,痛楚难当,他低吼一声,手劲一扯,徒手拧断她腕上绳。
“涤心…”又唤了声,武尘下外衫罩住她出来的肌肤,轻轻将她抱起,目光如炬,燃烧着深沉真切的忧郁,他安抚着,声音却低哑得难以辨认“别怕、别怕…我在这儿…”他安慰她亦是安慰自己,心这么痛,他惊骇得浑身发颤。
“大郎哥,我错了…我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涤心见着了他,安心笑着,双动了动,不太确定自己讲些什么,跟着眼前化成黑色雾,她头一偏,厥在他怀中。
涤心是被武尘由杭州城最负盛名、最具规模的院百花楼里带回来的。
那庆兴楼的跑堂让吴光宗买通,暗地在涤心的茶中动了手脚,葯不会马上发作,而待得宴席结束,众家茶商各自离去,涤心起身走,却昏昏睡,接下来便没了意识,哪里知道已让人暗渡陈仓,装在黑布袋里运进了百花楼后门。
那老鸨一听是吴大人要的人,没敢理会黑袋中装了谁,只能由着胡搞,原以为赚了笔丰厚的遮口费,岂知半途杀出一名瘟神,进门直闯,几名护院打手没两下就让人摆平,百花楼十二院、三十六阁的房门几乎瘫毁在他脚下。
这还不够惨,最惨的是,那瘟神竟在百花楼活活打死一名大官。
而对于凶手的模样,众人躲的躲、藏的藏,哪里敢仔细瞧清?即使当场面对面,也让他给吓走了魂,残留在印象中的只剩下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原先的面目如何,恐怕百花楼里的众客众,没一个说得出来。
这合该百花楼冲煞,那老鸨一知详情,面如土色,身子似软泥般瘫在地上,只道半生努力就这么付诸东,等着查封吃官司。
此时,陆府忙成一团,大夫在内室诊视,陆夫人与海棠焦急杵在边,丫环们烧水的烧水、煎葯的煎葯,气恨之声在外厅爆响,陆砰地一拳击在桌面。
“他妈的,吴光宗这王八蛋敢这样瞧轻涤心!那他来拜访我,问起涤心,我只随口道是咱们家的管事,没再多说,想不到这王八蛋如此下!”他是钦点的武状元,由朝廷委任职分,官阶不小,吴光宗到达杭州自然要来访他。
武尘无语静坐,脸色又青又白,他受了太重的惊吓,一颗心尚未归位。
“没什么大碍,待她转醒,记得将葯喝了。”大夫代着,同陆夫人和海棠从内室步出。
见状,武尘倏地站起“我进去瞧她。”那话中抖音如此明显,不管众人,他快步入了内室,将服侍的丫头遣退,静静在沿坐下。
涤心的头颅靠在蓬松的软枕上,黑发长而丰密,将一张脸衬得倍加瘦小。
武尘心一痛,伸手着她的发。当初他来不及救下渡云,让一个姑娘遭受奇大辱,心虽有无比惋惜,却不曾疼痛若此,他真怕…怕结果超脱控制,让那残酷烙在她的身上。
一声绵长低逸出边,是感激、是庆幸、是安慰、是心悸,他的吻贴在长发上,眼角竟微微泛。
“大郎哥…”软枕上的小头颅动了动,涤心迷糊喃着,眼睫轻颤。
他锁住那张容颜,见扇般的睫眨了眨,身子不由得更向前倾,抑制奔腾的情绪低低道:“我在这儿,涤心…我在这儿。”
水…这个字没有声音。
读着她的形,武尘冲向桌子,赶紧倒了杯茶过来,然后小心翼翼扶起她,让她的背靠在自己的膛。“来,慢慢喝,小心,慢慢喝…”
武尘喂着她,那杯中茶或者冲浸过久,茶变得浓郁厚沉,涤心一口一口啜饮,丝毫不知苦涩,隐约觉得它化成一股暖,悄悄注进心房。
双眸蒙蒙,模糊瞧见一个影子,那熟悉的音调是过心底的小河,徐缓得如此温暖。涤心连眨了几回,终于看清那人的容貌。她试着微笑,角稍牵,颊边却感到发麻的刺疼,反地抬手捂住,映入眼底的是腕上教绳磨破的伤痕,剎那间,记忆全数回笼。
不仅双腕,她的手肘亦有好几条擦伤,武尘怜惜叹息,放下杯子,小心无比地握住涤心的柔荑。“伤口上了透明葯膏,你别动,碰着了就不好了。”
涤心侧首望住他,知道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赶来,而如今自己安全地在这里,看着他关切的脸、听见他关切的话语,涤心方寸陡热,跟着毫无预警,反身扑进武尘怀中,藕臂紧紧在他颈后迭,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大郎哥,他…他…”
武尘一怔,原担心着她刚上完葯的伤口,耳畔却传来嘤嘤哭泣,接着颈窝微微热,沾染上涤心潺潺泪珠。他神情一弛,不由得再度轻叹,健臂环住她娇弱身躯,安稳拍抚着她的背脊。
“别怕,大郎哥替你出头。”他早替她出头,且做得十分彻底,如此这般的人渣猪狗不如,杀上百个千个,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在百花楼,涤心咬着牙没掉一滴泪,此时由逆境转回,勇气尽,那时的惊惧和委屈绕上来,一哭不可收拾。
不知过了多久,黏在武尘颈肩的头颅稍稍抬起,涤心鼻子,心中舒坦许多,却见到男子的衣领教自己哭了一大片,她瞧瞧那处泪渍,又偷瞄了瞄男子的脸,接触到两道温柔清朗的目光。不敢多瞧,垂下头抿着,下一刻,她放开了武尘,还拉来被子将自己罩头裹在其中。
涤心的举动教人不明就里,武尘讶异,立即伸手去扯,谁知她仍是不放。
“你这是做什么?”武尘叹气。
“你不想见我的…”她的声音模糊由被中传出。
“胡说。”
被子忽地自动掀开,涤心双眼通红、小小鼻头也通红,双颊更是通红,她凝住武尘,话中鼻音极重“你…你叫我走,你不愿见我了…”她说得委屈任,忘了当初是自己故意而为。扮潇洒实在太难了,她做不到也不要做了。
武尘捉住被子一角,以防她再试图闷死自己,听得她的指控,只有无奈苦笑。“你这小傻子,我哪里不想见你?你一声不响离开阎王寨,待我追回三笑楼,你又一声不响离开京城。我是生气,被你气得口不择言,却没要你走得这么急,你为何不慢慢走好让我追上?”
涤心转身离去,渡云马上将事情原委完整告之,等安置了她,赶回寨中时,涤心竟然已经离开。好快的手脚,令他不得不怀疑,贺兰和卿鸿根本是存心整人。
涤心泪眼蒙眬,对他的愧然涌上心头,扁扁嘴,语带哽咽的道:“对不起,大郎哥,对不起。我误解你,教你气愤让你失望,你对渡云…我、我知道的,却忍不住胡思想,我害渡云伤心,也害你伤心,总之…总之是我有错在先,对不起。”说着,她又要拉被子罩住自己。
武尘快她一步,软被教他扬手丢开,被子尚未着地,涤心已让他抱在怀里。
“这样的赔罪方法,嗯…似乎有欠诚意。”他嘴角上扬,鼻故意蹭了蹭涤心的,听见她的气声,望入一双清澈美丽的眼眸,心中不悠悠漾。接着,他头靠了过去,舌迅如闪电地探进女子樱当中,他辗转吻着,喉间不自觉逸出低哑呻,骨头彷佛被融得既酥又软。
“我接受你的歉意。”武尘抬起头,目光中骨的情感教涤心脸红,他的大掌轻抚着她受伤的颊,怜惜低问:“你说…需要时间好好想想,过了这么多,你到底想得如何?”
涤心与他相视,眸光在他俊朗的五官上端详梭巡,她瞧得用心而仔细。
这个男子呵…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已将为伊动情的种子播在心田,她将青春送给了他,守着一个情种发芽长大,而这份情绵延难绝…
一切还需要想吗?
要!而且她还想得无比透彻,并找到永恒的答案。
“我不要把你让给谁!你叫我走,我也不走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永远只属于涤心一个!”她连声喊着,双臂再次揽住武尘的颈项,身子紧紧偎着他。
“老天…”武尘要命地喃着,语气哀求“涤心,你把我抱太紧了…不不,别放松、千万别松手,你用尽全力吧…对对,这样很好,只是好心一点,你把头偏过来,我想吻你呵…”着了道啦!
涤心不能置信,婉姨竟这样设计她!
还有臭阿、死阿、烂阿,竟点了她双腿和喉间的道,教她有脚难跑、有口难言。
这是什么状况啊!涤心暗暗哀号,其实心中雪亮无比,她当然清楚现在是什么局面。
今儿个可是陆府的绣球招亲大会,风云际会、万人空巷,场面之壮观、人之汹涌,涤心盖在喜帕下的双眼虽瞧不见,光是听那震天喧哗之声,心已凉了半截,不难想象高台前聚集了多少人马。
武尘在与涤心解开僵局、互许情衷后,隔便快马赶回京城。而涤心休养了两,生活回到以往的忙碌,海棠捉住机会大放长假,至于陆夫人依然兴致、浑身是劲的大搞绣球招亲,从拟单邀请贵宾观礼、搭设高台、门面装饰,乃至于绣球大小、式样、质料,好不好抛、抛得远不远,她一手策画,未演先轰动。
涤心任由她去,心中已有定夺,而就在昨,她假借洽商名义,偷偷收拾包袱准备出走,打算二次上京投入武尘怀抱,哪知刚出门就着了陆的道。现在,她身穿大红吉服,头顶凤冠喜帕,脸也不知给人化了什么妆,说也不能说、跑也不能跑的坐在台上一旁,这这这──全都得拜陆所赐。
涤心忍不住又咬牙切齿,可惜只能骂给自己知道。
吉时已到,耳边听见一声铜锣巨响,嗡嗡地留着回音,现场立即安静了下来。
众人你推我挤,眼睛睁得既圆又大,眨也不眨地盯住走至高台中央的妇人。那妇人气质华贵,举止间尽是风采自信,面带微笑、静静环顾台下黑一片,轻轻一咳,开口说话了。
“今天是个盛大的日子,陆家在杭州长年来蒙受各方照顾,在茶业上得保名声…”
陆夫人声音雅气,每说一句,旁人便将她的话重复,力道浑厚地传送出去。前头介绍观礼来宾,说尽抱谦之词,拉拉杂杂一堆,终于出现重点。
“今承蒙不弃,众人捧场,陆家的绣球招亲添不少。那告示已详细写着,身家清白、无不良嗜好、年及弱冠又尚未娶亲的男子,皆可加入抢绣球的行列…”
没她抛绣球,众人抢个头啦!涤心暗暗冷笑,双手紧紧握,已打定主意抵死不抛绣球。
“吉时已至,咱们这就开始,新娘头遮喜帕瞧不清楚,就由老身替她抛了,绣球既出,姻缘由天作主。”
谁!谁、谁、谁抛绣球!听这话,原先只凉半截的心直接掉到冰窖去了。
涤心神智尚未回转,那朵牡丹花般的红绣球已由陆夫人手中离。
经过设计的绣球果然不同凡响,不多施力,已造成好大好高的抛物线。
众人屏气凝神,双眼随着移动的绣球而移动,只见它由高台上飞出,蓝蓝天际,小红花球飞坠下来变成中红花球,再飞坠下来变成大红花球,然后砸入黑的人群当中。
每个人彷佛打出娘胎到现在,就为等这一刻。
顿时,台下成一团、挤成一团、打成一团又抢成一团。
“哇!我的,我抢到绣──”球字没来得及出口,有人故意一挑,绣球离他的拥抱,翩翩飞了出去,坠入另一边争斗。
“胖子,你是啥意思!”煮的鸭子飞了,白花花的银两、白的美人儿啊,没啦!飞啦!痛心呵!扼腕呵!全是这大胖子!
“俺没啥意思啊!俺是想让它多转几回,瞧,像朵红花,飞起来美勒!”
这话听了差些让人气厥过去。
“大海师傅,我顶不住啦!”人群中有人高喊,那朵美的红花又飞将回来。
“唉,没中用!”大胖汉子骂了句,见众人如恶虎扑羊往这里来,不等红球落下,他跳起作势抓,实则指尖发力,将它朝另一边拨去。
“你肯定是个白痴!”让鸭子飞掉的人瞪住他。
大胖汉子也不生气,呵呵笑“俺不是白痴勒,不过,俺常做菜喂一些白痴。”
紧张持续着,涤心觉得快要昏了,耳中烘烘,脑中也烘烘,却不知绣球在人海中飞窜回转,好几次就要大事抵定,偏偏不知哪儿出错,绣球在紧要关头似有生命,教好多人捉住,又从好多人手中巧妙逃。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至少,她的双手是自由的,能比画手势,让人知道她并非心甘情愿,教众人知道她是被强的,尽管这主意不甚高明总是一线生机。
想到这儿,涤心正要有所行动,忽地众声哗然,她以为绣球让人夺了,自己又无能为力,心头一急,眼眶跟着一热,眼看就要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