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忍残
小浦闻鱼跃,
横林待鹤归;
闻云不成雨,
笔傍碧山飞。
…陆游·柳桥晚驰
一个时辰之后,官府发文,太仓航道已暂时停止通行,而当地有打捞经验的人手也已招募妥当。
隶属于杨柳青的两艘大船一直都在附近徘徊,这时都赶了过来。
一切都已就绪,只等有人潜至水下,在沉船上挂上缆绳用以牵引,就可以开始起吊了。
此时正值隆冬,河水又冷又深,等闲之人恐怕一落水就会冻僵了。
不过,重赏之下仍有勇夫。只是截至目前为止,下水的人不少,不过,已呈减少的趋势,而且无人能潜至水底接近沉船,更别说是系上两条缆绳了。
“系上了吗?”水里的人才冒出头,柳清欢就焦急地问。
天冷水急,又长时间潜在水里,人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听到东家的问话,只能用头摇表示不成功。
这船沉得不是地方,单说水急,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潜得下去的。
“把人带下去烤火,支十两银子给他。”柳清欢下令“把赏银提⾼到五百两。”
岸上挤満了看热闹的人,这时有人提醒她“没用的,别看阿根年纪大,却是方圆百里內最好的船老大了。”
言下之意,既然阿根也不成,那就没人能成了。
“还是等到开舂吧!那时会容易一些。”四十多岁的阿根已经换了一⾝便衣回来。
太仓航道道狭水急,本来就不利于打捞作业,外加天寒水冻,使得打捞工作更是难上加难。
“不行!我不能…让清喜在下面待那幺久!”柳清欢喃喃的道。
那年,只夜一而已,大嫂的⾝体已经完全浮肿,她怎能想象清喜在水里待上一整个冬天呢?
“清欢…”燕南平悄悄握住她的肩,给予她支持。
她一向不是个软弱的女子,此时,他却感觉到她正在瑟瑟发抖。
“葵祥,贴出告示,就说赏银加到一千…不!两千两。”
人群再次沸腾,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一百两就是一个大数字了,何况是两千两之多。
这简直就是能让人一辈子吃穿不愁的天文数字!
版示刚贴出,岸上就跳下四、五个人,不过,柳清欢只消看他们入水的势姿一眼,就知道完全没有戏可唱。
果然,才一刻,就有人因受不了而浮出水面,最逊的那个人甚至还要阿根跳下水去救他上岸。
眼见差点出了人命,即使再贪财的人也不敢贸然下水了。
“再包五十两银子,就当是阿根老大救人的报偿。”柳清欢嘱咐葵祥。
“是。”葵祥马上执行命令。
“把告示收了吧!”
“可…”葵祥惊讶的问:“那二姐小怎幺办?”
“我们的船已经到位了吗?”
“一早就候着了。”葵祥答应着。
属于杨柳山庄的两艘大型船只在半个时辰前就已到达预定的位置。
“欢快号也在吗?”欢快号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船,也是杨柳山庄设备最先进的一艘船。
“在。”
“你先招呼燕公子随便坐一会儿,我去船上办些事。”柳清欢使了个眼⾊给葵祥。
“是。”葵祥深知自家姐小说一不二的脾气,虽然有些担忧,不过仍是乖乖的点头照办。
***
这太仓知县有些奇怪,毕竟,柳清欢的提议绝对有助于太仓经济的发展,而朝廷历来看中地方官的政绩,这也是朝廷升迁员官的主要依据,没道理他会把送上门来的升官机会往外推,除非…
燕南平急于想弄清楚其中的蹊跷,以致专心思索起来,让柳清欢能不受阻碍地去到欢快号上。
不久,围观者的鼓噪声打断了燕南平的思绪,然后“扑通”一声,落水声响起。
难道又有一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出现了?
他及时抬头,正好看见一名女子的纤瘦⾝影消失在水中。
虽然她换上一⾝劲黑的水靠,可他仍认出那是柳清欢的⾝影。
“该死!”燕南平忍不住诅咒。
她究竟在⼲什幺?想淹死自己吗?
老天!这简直就是狂疯!
“别担心,姐小很会泅水。”虽然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可葵祥仍然试图安慰燕南平。
懊死!他不要她一个人面对一船的尸体!
在理智阻止之前,燕南平已吼出了自己的担忧。“她不能…”
“姐小很坚強的,还不会泅水的时候,她就曾跳下家里的荷花塘,独自去救大夫人。”葵祥故作轻快地说:“后来跟着三宝太监下西洋回来,已是最出⾊的水手了。”
“那…人救上来了没有?”对于当年的事他是好奇的,毕竟,她在属于她的噩梦里只透露过一半。
“大夫人…大夫人早在姐小跳下水之前就死了,还有…未出世的小少爷…”葵祥的心情是悲戚的。
“哦?”难怪柳清欢总是从噩梦中惊醒。
奇怪!有什幺东西像是在扯痛他的心脏似的,让他好难受?他突然好想抱她,抱得牢牢的!
可…该死的!
“怎幺还不上来?”他质问着。
但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下面的水流很急,想要靠近船并不容易呀!”船老大阿根是在水下唯一能碰触到船体的人。
这时,人群起了一阵騒动。
“看…看那边…”
“出…出来…出来了!”
柳清欢在水里冒出头来,手里拿的那根耝大的缆绳已经不见了。
她做了一个手势,她的船上几乎在同时扔下了第二条缆绳。
“她成功了!”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阵阵的欢呼。只这幺一会儿,燕南平已眼尖地发现,她的发上已结了一层薄冰。
“柳清欢,你给我上来!”他忍不住怒吼。她只给了他一个全然冻僵的微笑,抓着这第二条缆绳,再次潜入湍急冰冷的水里!
“该死!懊死!”燕南心急如焚的大声咆哮。
“我活了四十多年,还从未见过像她这样勇敢的女人!”那个叫阿根的船老大忍不住赞叹。
懊死!勇敢有什幺用?他只要她平平安安的活着啊!
燕南平差点又怒吼了,可他知道她是个拥有无比勇气的女子,而且,他一天比一天更爱她勇敢的灵魂!
这种爱意在不经意中升起,转眼就引燃成燎原的野火,热烈且不可抑制,更不愿抑制!
就让皇帝老爹和他的计画见鬼去吧!
燕南平再次诅咒,只是,这次他的话中多了几许柔情。
她已经好久不曾浮出水面了,甚至比刚才更久。
他的马上功夫一流,却不谙水性,甚至一点都不会!平常,他从不觉得这有什幺遗憾的,可这时…
他一定得做些什幺,如果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什幺事,那他一定无法原谅自己。
足尖一点,只一个斜掠,他已掠上欢快号。
“在主舱生起火!”随手抓住一个船上的小厮,他下令道。
也许是看见他与他的姐小同车前来,也许是他慑人的气息震住这个小厮,总之小厮乖乖地服从了。
然后,燕南平来到欢快号的甲板上,密切的关注着水面。
***
似乎是等了一辈子那幺久,他才隐约看见水里出现了一抹暗黑。
那是她的发,还是她的衣…
他来不及细想,纵⾝就跃出船首。下坠中,他一手拉住绑在桅杆上的一条缆绳,一手则是在掠过水面的一刹那,抓起水里静止的黑影,百忙中为她渡上一口空气。
然后…两人一起落水!
幸而落水不深,手里的缆绳依然绷紧,于是在众人的惊呼中,他们藉力一起飞掠回到欢快号。
她已然呛水,可手里仍牢牢抓住那条已系在沉船上的缆绳!
“马上打捞!”夺下她以命守护的缆绳,燕南平悍然的替她下达命令。
也许他的气势慑服了那些水手,也许是出于对他救了柳家大姐小的崇拜之情,这些平素悍野的水手竟无人敢质疑他的命令。
一脚踹开主舱结实的大门,生了火的主舱已是暖烘烘的。
“出去!”他赶出所有人,无论是关心的还是看热闹的,他只想和她独处。
他急需说服自己,她仍活着,她仍属于他!
⾝为名医,燕南平熟知救急的方法。片刻后,柳清欢终于呛出水,恢复了神智。
“我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是她睁开眼的第一句话。
突然,那股差点失去她的惊恐戚悍然袭上他的心头,这样的恐惧他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了!
“你…该死!”他忍不住咆哮。
“可是…你不会让我死的,对吗?”她仍然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面庞,这提醒他她仍然穿著一⾝湿衣。
“该死,你坑诔僵了!”
湿了的衣物很难剥除,在情急之下,他⼲脆撕裂她的水靠。为了便于在水中活动,水靠下的她只着一件肚兜,此刻裸露的肌肤都被冻成了青紫⾊!
“你也是。”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并非为了欲望,只因为冰冷。
罢才跌入水中,连他也湿透、冷透了,可生气她的不听话、对她的爱意、怕失去她的恐惧、失而复得的喜悦…这种种的一切结合在一起,竟爆发成一股热炽的欲望。
他急切地想要感知她仍活着的实真,而有什幺比⾝体的直接接触更为实真呢?
于是,情欲之火就这幺“腾”升起来了。
他不曾试图庒抑自己,他的欲火是炽烈的、生猛的,甚至还有些可怕,毕竟他从未在意一个女人像在意她一样,可她的眼里或许有惊奇,却不曾有惊惧。
是呀!他的小清欢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呢!
燕南平忍不住笑了,然后激情笼罩了一切。
死里逃生后恐惧,让他们不顾一切地交缠、喘息、缠绵、翻滚…甚至是撕咬!
他的肩背上留下她的抓痕,而她白雪的⾝体上也満是他的吻痕!
这绝对不是一场温柔缠绵,可谁也不曾介意。
斑嘲之后,恐惧与愤怒再次主宰了燕南平,他忍不住咆哮“你该死!”竟然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
“我差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她的嘴唇仍在颤抖。
河水的冰冷刺骨与体力的急剧流失,让她的腿狠命地菗筋,而水面似乎永远都游不到,一度她以为真的已经失去希望了,可他的影像竟浮上了她的脑海,然后…他竟真的出现,且真的救了她!
“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将她牢牢地箍在怀里,燕南平发下誓言。
“你又救了我。”
七年前,她目睹了大嫂的悲剧,这告诉她感情的纽带脆弱得很,她不喜欢对人交心,甚至不愿意与人过分亲近,因为,那总让她觉得很没有全安感,而他却是个例外!
“在我的家乡有一种说法。”燕南平突然道。
“什幺?”
“被同一个人救了三次之后,被救者的性命就是救人者的了。”燕南平微笑,
“而这已是我第二次救你了。”
“那幺我就该小心,不要让你有第三次救我的机会才是。”柳清欢微笑的说。
“哦?我还以为你会很乐意有个不需付钱的保镖。”燕南平打趣道。
“自救才是最好的法子。”事实上,她已习惯了自救。
“好习惯。”燕南平赞许的说:“不过,偶尔也留点机会让我能救你。”
比她娇、比她媚的女人比比皆是,他却只对她感趣兴。他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现在,他隐隐知道是她的立独深深的昅引住他。
他不需要敬夫如天、唯唯诺诺、毫无思想的“好”女子,只要一只能够与他一起翱翔的雌鹰。
她…就是他的选择!
***
“姐小。”舱外忽然传来了葵祥的声音。
“什幺事?”
“存喜号打捞上来了。”也许是察觉到主舱里的动静非比寻常,机灵的她选择在外伺候。
闻言,柳清欢的第一反应是冲上那艘沉船,可刚坐起⾝,才发现她的水靠已成为了一堆碎布。
幸好她刚才脫下的衣物仍在,可她的目光尴尬地闪过燕南平的赤裸。虽然理智警告她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可她仍是绯红了脸。
“姐小…”里面好一阵子没动静,葵祥不由得急了。
“我马上出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如常“到马车上为燕爷拿套服衣来,他的服衣湿透了。”
话才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的解释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怕见到他揶揄的笑容,柳清欢赶紧火速着衣,然后冲出门去。
存喜号已经被吊出了水面。
她很害怕会看见清喜的尸体,可除了船底有十几个致命的大洞以外,整条船上竟毫无打斗的痕迹。
事实上,这…简直就像是自愿沉没的。
不过,这种假设是不可能成立的,因为,船上还载有大量的货物以及金钱,清喜不可能一声不吭的就失踪!
唯一的可能是,清喜他们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灭口了,之后,河水冲刷掉所有的腥血痕迹。
也有可能,劫掠者觉得清喜他们还有活着的价值,所以就将所有的人都掳走。
不过,这也无法解释,否则为何这幺久了,她都不曾收到勒索的信件?
虽然感情上受不了,可理智却告诉她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些。这也就是说,尸体有可能被河水带到了下游。
“在下游有什幺发现?”柳清欢询问手下。
“没发现什幺。”
这就奇了,一船的人和货竟失踪得毫无线索可寻?!
用手指敲着船舷,柳清欢觉得发生的这一切诡异到了极点,但这幺一想,也许清喜还会是活着的。
想到这里,柳清欢的心情便好过了一些。
“小…姐小…”葵祥捧着一堆服衣,走得跌跌撞撞的。
如果不是有人在她上船时搀了一把,她还恐怕会跌到水里去呢!
“什幺事?”
“是…是…”
意识到自己仍处在震惊中,说不清事情的经过,葵祥⼲脆把才刚得到的信塞到柳清欢的手里。
这是…清欢纳闷着,展开这两张薄薄的纸。
信纸上的男性字体她并不陌生,毕竟,在她跌断腿的那些曰子,替她写葯方的就是这手漂亮的字,可为什幺她竟看不明白信上写着的是什幺呢?
她的视线似乎有些模糊,双脚也有点疲软。
“把服衣送给燕爷。”她唤来船上的小厮。
“姐小…”见事情都火烧眉⽑了,葵祥不依地直跺脚。
“让我坐下。”她的脚已经整个发软了,定定神再看,这次似乎这些字已不再跳舞了。
但这…这不可能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这一切也未免太过于残酷了!
毕竟、毕竟…她才刚意识到她的心已经失落在他的⾝上…
有谁会想到…前一刻,她才撤下心防;后一刻,她就尝到心被撕裂的痛苦!
不…这不是真的!
她再一次咀嚼那些残酷的话…
…任务完成,我已捕获那只叫做『柳清欢』的小雌鹰。现在…她与属于柳家的财富都在我的掌握中了…
她终于忍不住尖叫,吼出所有的愤怒与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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