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崇山峻岭中,一条羊肠小路沿着山势蜿蜒而下,在林海中若隐若现。
小路崎岖不平,到处生了杂草青苔,一望便知此处人迹罕至。
一名妙龄女子,却正走在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山间小路上。她年方及笄,身穿桃红色绣石榴花绢襦,下身一条水红的牡丹花样夹缬蚕丝裙,外罩白缎子银红蝶恋花的斗篷。长裙的裙摆已在山路上拖得脏污不堪,显见是走了不少路,就连绢襦的袖子也破了条细长口子,看来多半是被树枝草丛划破的。
少女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胎子:肌肤如雪,眉似墨画,檀口如珠,眼波如水,秀发如云,小巧的耳垂上坠着两个掐丝莲花的金坠子,更显得眉目如画。可想见长大之后,就算不是倾国倾城,也至少可以闭月羞花了。
不过她如今却是行匆匆,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惊慌的神色。
大约实在是走得累了,少女举目望见前面路边有棵大松树,树下有块生得仿佛椅子样的巨石,不由得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一股坐在石上,也顾不得苔痕滑,少女口不住起伏,显得十分疲惫。
“走了这么久了,他们应该追不上了吧?”
少女一边回头向远方眺望,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忽地垂下头,嘟着嘴巴对着从她衣襟里探出的一个茸茸的小脑袋轻声埋怨道:“小雪球,快出来透透气吧,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就和你说过了,我这次出行可不是去游山玩水,风餐宿,车马劳顿更是不可避免,千万不要跟我一起来。谁叫你那么固执,一直追着我喵喵直叫,怎么赶都不离开,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带你一起上路…怎么样,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少女向和正常人对话一样,兀自喋喋不休地说着,却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从怀里钻出来,亲昵地用粉红色的小鼻子与她蹭来蹭去地撒娇,碧绿宝石一样的猫眼儿仿佛有无限灵,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少女被它蹭得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抚摸着那团雪白色的柔软球,脸上出宠溺的表情:“可是啊…多亏了你给我做伴呢,否则说不定现在早就打了退堂鼓,半途而废了呢。”
雪球忽的从少女怀里嗖一下跳了出去,动作迅速敏捷,咪呜咪呜叫了两声,在地上踱起了优雅的猫步,像在炫耀自己的功绩一样。
少女瞪圆了眼睛,朝雪球勾了勾手指道:“好啊!你这个恃宠而骄的家伙,谁准许你擅自离开我的?过来!”
雪球喵呜喵呜哀鸣了两声,干脆缩成了一个茸茸的小球,耳朵都耷拉了下去。
少女被它那可怜巴巴的样子逗笑了,走过去拎着雪球的后颈皮,提到自己眼前,探头过去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雪球柔软细滑的,忍不住在雪球的小鼻子上亲了一口。
雪球低低地喵了一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在少女脸颊上了。
“哇,臭雪球!蹭了我一脸口水!”少女惨叫一声,一松手,雪球轻快地跳下地去。
雪球晃晃脑袋,好奇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子,便丢下还在捶着已经酸麻发的双腿的主人,朝不远处的一丛近有一人高的草丛跑去。
少女一眼看到,急忙喝道:“雪球!不许跑!”
可是一只猫哪里听得懂人言,雪球一溜烟似的钻进了草丛里,随即喵呜喵呜大叫起来。
“我真是中了才会带你一起来…”一边抱怨着,少女一边认命地起身,朝那边走去。
不知为何,越是靠近那草丛,少女心中便越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山风袭来,那草丛被吹得沙沙作响,似乎有什么猛兽正潜伏其中,加之雪球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更是让人觉得骨悚然起来。
少女脚上仿佛拖了条千斤重的链子般一步一步蹭到了近前,就在她大着胆子打算伸手去扒开草丛的时候。只听“哗啦”一声,草丛中猛然伸出一只大掌!
这一下几乎吓得少女魂飞天外,若不是那只手正捏着雪球的脖子,少女几乎就要拔腿飞逃了。
草丛随即向两边一分,探出一张“脸”来。
说是“脸”也不太贴切,只见这颗头颅须发蓬,风尘仆仆,从遮盖住脸颊的发中出一双黑黝黝的、光炯炯的眼睛,浑身上下沾了泥巴和草、衣衫褴褛,脚上蹬的不知是靴子还是何物,竟然看得到大半脚趾头,看上去活像个似人非人的怪物!
“啊!”少女忍不住惊呼一声,原本以为草丛中定是狼虎之类的猛兽,如今竟是个“人”惊魂甫定之下,拍拍口舒了口气,向后退了两步,不失声问道:“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怪人”却恍若未闻,只是冷冷盯着少女。
雪球被“怪人”捏在手里,百般挣扎不得,四只小爪子拼命地在空中抓挠,叫得越发可怜。少女“啊”了一声,连忙恳求道:“别吃我的猫儿!”
这次“怪人”反应倒是极快,少女话音未落,他已一挥手把雪球抛了过来。
少女手疾眼快接过雪球,一边将雪球抱着安慰,一边大是不地瞪了那男人一眼道:“你这野人好生无礼!我求你不要吃雪球,可不是要你摔死它!雪球是我重要的好朋友,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要找你算账不可!”
她说着,忽然瞄到雪球搭在她袖子上的爪子似是沾了血痕,细细的柳叶眉登时竖了起来,正待发作,却见那男子抬起手来,不耐地将沁着血珠的手腕凑近嘴边。
呃…原来他松手,是因为被雪球抓了么?
顺着对方的手腕仔细看过去,方才依稀辨认清楚对方的面容——哪里有什么野人?站在面前的根本就是一个身高八尺的青年男子,在蓬须发的遮盖下,剑眉星目,鼻高目深,眼眸竟是碧的,下巴尖削。面色虽然覆盖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灰败肮脏,神情却极为严峻冷傲,仍不失为一个翩翩美男子。
少女一愣,想起自己之前慌慌张张、无厘头的荒诞质问,心里顿时有些讪讪的窘迫,想道歉又觉得无颜开口,讷讷地竟然愣在当下,只顾着傻乎乎地盯着他。
没想到那个男子也放下手来,扬起眉毛看着少女,一双挑衅的碧眸似乎在无声地质问: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子啊?
两人四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竟然出奇的一阵静默,只有乌鸦从头顶“啊啊”叫着慢慢飞过,好不尴尬!
咕噜噜——
忽然间,一阵饥肠辘辘的抗议声从少女的肚子里传出来。
男子木然地转过头盯住一只飞舞的蚊虫,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终于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少女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地嗔道:“笑…笑什么笑?没见过饿肚子吗?”
一说到这里,少女的脑海中不飞出一幅幅珍馐佳肴的食物画面:什么四甜蜜饯啊,香酥苹果啊,汁鱼片啊,鲍汁蒸饭啊…还有她最最喜欢的如意卷!光是想象着口水都要出来了。
然而,砰砰砰!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尖锐的针尖将幻想泡泡逐一刺破后,环顾着荒芜的四周,少女沮丧地把头一垂,俨然一副严重被打击的挫败相。
唉,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直到失去了才知道遗憾啊…少女鼻子一酸,不由得仰天长叹口气:想想自己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不但一天三餐有专人打理,晚上温书更有宵夜小点伺候。家里的丫鬟妈整天围着她转,稍微一丁点冷热饥渴,都当做天大的事情一样来对待。就算比不上王侯将相家的千金小姐,也算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里尝试过饿肚子的滋味?!
可是现在,天未亮便匆匆启程离家,披星戴月、慌不择路地逃了几个多时辰,滴水未曾进过,粒米不曾沾牙。再加上第一次离家出走经验不足,别说自备干粮了,她就连防身用的银子也没带多少,只临行前从首饰盒里抓了几件喜爱的小什物。以前挑嘴挑食,娇气惯纵,现在却饿得前贴后背,饥肠辘辘,怎一个“后悔莫及”了得!
少女的心思在须臾之间经历了几波由巅峰跌至谷底的起伏变化,看在碧眸男子的眼里却是变幻莫测、由喜转忧、一会儿托腮冥想、一会儿大涎水、一会儿唉声叹气…真看得他一愣一愣的,心里暗暗惊叹千变万化、难以揣摩的少女心思。
终于,只见她眼珠转了转,上下打量几番自己,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那个…你身上带没带干粮?”
虽然看那男子的样子,多半也是在这山里了路,但总算是碰着个人,少女姑且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男子强忍住笑意摇摇头,少女一看登时了气。她左右看看,正想着要不要碰碰运气去寻些野果野菜,碧眸男子却忽地问道:“你是谁?”
这…少女讶然,只因这男子的话语中自然而然带着种高高在上的凌人之气,似乎他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见她不答,碧眸男子眉头一皱,冷冷追问道:“说!你是何人!”
不知怎的,少女看着男子的碧眼眸犹如猛兽一般,气势汹汹,不令她有些胆怯了。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眼中已有了惧意,嘴上却不肯服软:“我…我是谁与你何干?你这人好生无理!我倒要问问,像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人是从哪里来的!”
她不过随口一说,不曾想那男子听了“从哪里来”这四个字,竟愣住了,原本脸的煞气渐渐淡去,神色颇为茫然地低声自问道:“从哪里来?我从哪里来?”
少女好奇地望着男子,心道:原来这是个糊涂虫,连自己从哪里来的都不记得了。
偏生那男子沉片刻,忽地道:“我从来处来。”
少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这句原本也是调笑之词,偏那男子又是一怔,随即两道浓眉微蹙,诧道:“你怎知道?”
少女这下忍不住成了掩口葫芦,好不容易才忍笑道:“看不出你这人冷冰冰一张脸,倒是个妙人!不过这荒山野岭,看样子你也是了路的,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和我打机锋。”
男子却仍是冷着脸,目光如电盯在少女脸上。他脑中原本浑浑噩噩,此时被那少女无意一扰,他依稀记起有人对他说过“你自来处来,归往去处去”
何为来处?
何为去处?
男子心下猛地焦躁起来,他上前一步,盯着那少女问道:“你既知去处,那去处何在?”
少女愕然,见男子神色凝重,并不是在说笑,她也有些茫然起来——所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不过是佛家偈语,若真的讲究起来奥妙无穷,可要真说到“去处”在何处,这可真问住少女了。
她生豁达随意,且一向在家中被娇宠惯的,何曾被如此问过。当下少女杏眼一瞪道:“你的去处我怎会知道?倒是你这人也奇,怎会连自己的去处都不知道?你问了姑娘这半天了,也该换姑娘问问你了,说,你是何人?”
男子目光一凛,似是没料到会有人如此堂而皇之地问他姓名,浓眉一展,神色傲然地张口道:“我乃…”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少女看着他眼中出极度惊骇茫然之,听他喃喃自语道:“我乃…我乃…我乃…何人…”
啊?!
少女一口气险些接不上来,情不自地了耳朵。
她简直想要晕过去算了!
天底下哪里会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难不成这人是诚心来消遣她的?
少女悻悻地看着他那男子,见他犹自发呆,不在肚子里偷偷咒他两句——这人做戏的工夫倒还真似模似样!脸又长得不错,不去做个面首真是可惜了!
少女想还是不要理会这疯子的好,可她还未转身,那男子却一伸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好痛!”少女惨呼出声,男人的手劲大得仿佛要把手指嵌进她骨头里一样。
男子对少女哀哀呼痛全不理会,只是握着她的肩膀强迫她看向他。
那双碧眸子似是有种奇异的魔力,只消望一眼,便沉溺其中。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何会知道我的去处?”男子盯着少女的眼睛,无限迫切地追问道,仿佛她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少女似乎已听到了自己肩骨碎裂的声音。
这个野蛮的男人…不会是凶大发,要伤人性命吧?!
从紧扣住她肩膀的手指,以及万年玄冰般的目光里,少女看得到清清楚楚的杀气,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被狠狠掐住一般,恐惧如没顶的洪水般涌来。
这个男人好可怕!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吗?怪不得表哥常说江湖凶险…这才几个时辰罢了,少女终于亲身体会到“凶险”二字的真谛与髓!
男子冷冷地盯着少女,仿佛在看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尸体。
少女情急之下,抬手用力去掰男子的手指,却仿佛是蜻蜓撼石柱一般。剜心般的疼痛使得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口息的起伏也愈加剧烈,泪花几乎要迸出眼角,却倔强地死咬住嘴不肯求饶,黑白分明、水光潋滟的杏眼里透着说不出的坚决和尊严,让人心中一凛。
碧眸男子“哼”了一声,微微放松了手劲,正要继续问。
然而转瞬之间,一道白光毫无预兆地从少女身上迸出来,男子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听得一声闷哼,猛地松开双手后退数步,仿佛那道白光是有形之物狠狠打在他身上一样。
少女跌坐在地上,虽然不住咳嗽,两手却仍旧在前结成一个法印,一道白光再次出。此时,男子已经恢复了敏捷的反应力,向后一闪避开了白光,碧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紧盯着少女。
“别…别再过来!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少女息着说道。
男子果然未再靠近,边却浮起一抹冷笑。
“想不到你竟懂得术法。”
少女息稍定,戒备地看着男子,并不回答。
男子眸中掠过一抹惊疑,他看得到少女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白光,适才还不曾有,仿佛就是为了保护少女才出现的。
“天生之力”吗?
男子边笑意更浓:“莫非你觉得这样就拦得住我吗?”
少女闻言,娇躯微微一震。她并非没有察觉这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奇异气场,虽不知为何,但她就是觉得这男子即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有种让人恐惧的寒意,就仿佛守在一条入眠的毒龙旁一样。
男子冷笑一声,忽地大步朝少女走去。
少女一惊,再结法印,一道白光直直朝男子去。
男子竟然不闪不避,白光未到他身前三尺,便如光融雪,转眼消失不见!
少女大惊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连连后退。
她有种自己正渐渐被这个男人噬的感觉。
眼看男子已经近,少女小脸发白,忽地伸手从怀中出一张红色符纸掷向身前,符纸未曾落地已化作一道火焰“呼”地一声在少女面前燃起一道火墙。
“五行术?”男子略有些诧异,五行术乃是术法中较为高深的一种,施术者若是没有极强修为无法施展,而面前这少女不过十四五岁,便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练也练不到如此境界。
“果然是…生来就有的强大力量么?”男子低低冷笑,但随即表情猛然一变,变得十分痛苦。
“该死!为何…头如此之痛…”男子以手狠狠住太阳,但眼前还是一阵阵天旋地转,他踉跄几步,不住单膝跪倒。
少女施展五行术也是十分勉强,此刻也已支持不住,坐倒在地。抬头只见男子表情痛苦地抱着头,仿佛在受着难以遏制的疼痛。
“你…你没事吧?”
啊,难道是我伤到了对方?因为天善良,情急之下,少女竟然浑然忘记了对方是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对手,连忙爬起来走近几步询问。
一股淡淡的清香袭来,剧烈的头痛虽然尚未退去,碧眸男子诧异地瞥着少女担忧的脸庞,心中漾起一股疑惑和莫名感动:这个懵懂莽撞的丫头,之前还怕的像只受惊发怒的小猫,不但不趁他衰弱之际发动反败为胜的攻击,却面关切之地同情起对手来了?她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还是太过天真?
可是…少女担忧的样子实在楚楚可怜,碧眸男子不忍看她娥眉紧锁,强忍着疼痛摆了摆手示意无须担心,她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少女刚刚放下心来,转着灵活的眼珠回想爷爷曾经教给她的医学常识,好帮助男子缓解疼痛。只闻到一股血腥之风自背后猛然扑来,她急忙回头,却只见一抹巨大的黑影头下,随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然而,碧眸男子却将巨大黑影看得清清楚楚,黑影扑倒少女之后毫不迟疑,一把将她抄起,飞速朝山林深处逃去。他正追赶,然而令人不堪重荷的剧烈疼痛再次袭来,他紧咬牙关,死死盯着黑影离去的方向——
哼,竟敢从他手里抢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况且,那个少女…他需要那个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