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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红馆的秘密

目录

  Ⅰ

  既然有格利高里·加农二世,自然也得有格利高里·加农一世了。那个人就是二世的祖父,二十世纪中期在好莱坞当电影制作人。也就是说他不光名字,连职业也是孙子的榜样。

  但他并没有孙子那么成功,如果说他孙子二世是好莱坞帝王的话,他最多只有小领土主那种程度的功绩。他制作的电影大概有三十部,评价大抵是:“B-的十部,C等十部,D等十部”列举其主要作品题名:《恐怖的螳螂男》、《从地狱来的食人蚁军团》、《悲哀的蚊子男》、《蛾子男和蝴蝶女》、《怪奇蜘蛛女》、《蜘蛛女的复仇》、《夜雾中的杀人蜂》、《面而来的巨大蟑螂》…

  这人似乎很喜欢昆虫的样子,虽然严格来说蜘蛛不算昆虫,不过也是差不多的东西。

  “一世终生的最大志愿就是把弗兰兹·卡夫卡的《变形记》拍成电影。”

  “那倒够彻底的。那是一个人变形成大虫子的故事,对吧。”

  “卡夫卡也真够可以的。不过不是现实就好啦。”

  以上对话是凉子跟我在连接洋馆玄关大厅直到餐厅的走廊上一边走一边说的。走廊长有三十米以上,左右墙壁都装饰着老照片和电影海报,便是所谓美术长廊的样子。

  有一副巨大的照片嵌在相框里,照片上一个肥胖的白发老人,抱着一个幼儿冲着镜头微笑着。这老人就是加农一世,幼儿则是二世——这副照片大概叫“加农家的过去和未来”吧。不过,拍照片的当时是“现在”啦。

  多米尼克·H·雪野向我们解释说:

  “一世没有儿子,是他的女儿,也就是二世的母亲继承了加农家。”

  “这家也值得继承吗?”

  凉子的问题实在是无礼失当,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多米尼克还是一副职业的微笑。

  “是啊,一方面他们的家族谱系可以上溯到独立战争时期,资产也相当丰厚,堪称富豪。”

  现在要在“富豪”上加一个“大”字了——不,是“巨大”二字。孙子的成功,让祖父也非常足吧。还是说直到现在,他还为不曾把《变形记》拍成电影耿耿于怀呢?

  “一世作为电影制作人很受吗,雪野小姐?”

  “他生前并没有很大的名气,死后却获得一部分人宗教崇拜似的推崇,还有人称他为『不遇的天才』——而且是日本的电影评论家呢。”

  “想必是故意把不行的电影赞不绝口来哗众取宠的无能评论家吧。”

  凉子冷笑着。

  “这点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毕竟获得了外国人善意的评价,一世也会很高兴吧。我听说他有个口头禅,常常说『文字有国界,影像无国界』呢!”

  多米尼克·H·雪野的应对真是无懈可击滴水不漏,真希望我的上司也多少学习一点哪。凉子语言上的差池总是跟才能一样丰富,部下也只好到处跟着倒霉。

  “一世很喜欢昆虫吗?”

  “那倒不一定。他也有《大都市的兽人》和《血仙人掌男》这样的作品。”

  我不对社会给一世作品的评价产生质疑,只怕正确的评价应该是“三十部D级作品”吧。

  凉子突然驻足,敲打大理石地面的高跟鞋声戛然而止,充锐气的视线像银色的匕首一样刺向墙面的某一点。我也追随着她的视线。

  那里贴着一张电影海报。虽然也有镶框,却反而突出强调了海报糙却很卖的本。题目是《怪奇蜘蛛女》,背景一通红,中央是漆黑的蜘蛛的影子,在它的左下方,是面带恐怖和厌恶的表情,惨叫的女主角。凉子的视线盯在她的容貌上。

  多米尼克·H·雪野做出完美的模范笑容:

  “吃了一惊吗?是的,那个女主角跟我长得很像。也是应该的,她是我的祖母。”

  的确非常相象。抛开色彩处理的成分的话,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翻版。

  从影片本身的名字看来,想必是C级或者D级的。不过《蜘蛛女的复仇》这部作品听上去是它的续篇,既然能拍续篇,想必也有一定的者。多米尼克祖母的演技似乎可见一斑,不过想必还是卖不出DVD的吧。

  在多米尼克的催促下,我跟凉子离开这卖的走廊。餐厅比小学教室还大,中央摆着一张足够二十人坐下的橡木餐桌。

  好莱坞的帝王提供的午饭会是什么东西呢?虽然很好奇,但说实话敬而远之的心理更占上风。也不知道是路易十四风格的汉全席呢,还是豪奢炫耀的宫廷料理?或者是大量使用昆虫、爬虫、两栖类材料的怪异恶心大餐?希望都不是。我只是非常保守的普通小市民,不求什么稀奇的山珍海味。

  所以看到桌子上的东西的时候,我内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我看到了配有球的意大利面条、酱蔬菜通心粉、腊肠和沾酱料的沙拉。看来只是常识的一般菜肴,总不至于在里面下了什么毒吧。

  跟格利高里二世一起在餐桌旁就坐的都是相关人士,有除了多米尼克以外的其他秘书、经济人、电影公司和游戏公司的负责人、导演、CG技术人员等等。虽然一一向我们做了介绍,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留在记忆里的人物。

  很快开始用餐,我把意大利面条送到嘴里——口中突然充的这东西…

  简直可以使用”吱吱扭扭“这种古老的拟声词,那种让人恶心的异常柔软的感触充口腔,在舌头和脸颊内侧蔓延着。

  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往周围看看同席的其他人。只见凉子冷冷地看着意大利面条堆起来的恶心的山,连叉子都不拿;而其他的人呢,格利高里二世已经不可思议地迅速空了半个盘子,别的人也都平平静静地动着叉子。我又不能吐出来,好不容易才把口里异样的物体咽下去。凉子成心似的地悄悄跟我说:

  “在加拿大不能吃意大利面,绝对不符合日本人的食感,连导游书籍上都这么写的啦!”

  “我又没读过…”

  加拿大做菜难道没有“煮过头”一说吗?的确,这地方简直像地上的天国一样,风景优美、物产丰富,民风淳厚,政治又是模范的民主主义,外政策稳健,文化多元,治安良好,又能看到全联盟的球…却偏偏做不出好吃的意大利面。

  我很想用茶漱漱口,饮料却只备了可乐。没别的办法,我正伸手去拿的时候,不承想好莱坞的帝王竟亲自下问:

  “日本人都不穿和服的吗?”

  我谨慎地应答道:“哪怕气温三十五度、度百分之九十的时候都穿西装打领带呢。”

  好莱坞的帝王不以为然地动了动大而稀疏的眉毛:

  “这是为什么嘛。”

  这个问题很理所当然,却没有理所当然的解答。在我考虑回答的时候,我聪的上司已经说了:

  “现在的日本人很少有适合和服的体型了。不合适的和服怎么穿也不会好看的。”

  听到这话,同坐的相关人士好几个都停下了叉子。好莱坞之王的叉子上还卷着大量的意面,嘴里得两颊突出。他穿得不伦不类的浴衣上,写着“暖衣食”四个字。

  尽管已经把庞大体积的一堆意面从食道送进了胃里,格利高里二世还没有停住嘴巴的动作。他泛着油光的嘴开启,出声问道:

  “怎么样,Miss药师寺,要不要跟我签约,在好莱坞出道啊?”

  “NO。”——凉子只用一句话就粉碎了好莱坞帝王的邀请。

  “我怎么会演那种演被怪物捉去、乖乖等着被男人救出来的无聊角色呢?本来,我表演另外一个高贵、优雅、华丽而且充魅力的角色已经很够忙的了。”

  “什么角色?”

  “药师寺凉子。”

  “…那不就是你自己吗?”

  “是啊。”凉子平然肯定“像我这样富有知的女,自然会有意识地表现出自己最理想的状态和角色,所以不需要在摄像机前故作演技啦。”

  好莱坞的帝王沉默了。如果他问我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他:“才不是呢,她只是随心所、任着自己的子行动而已。”

  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于是我提了一个万国共通的“死板警察”式的问题:

  “加农先生,你认识育子·井尾和平·西崎这一对非正常死亡的日本男女吗?”

  “我知道。”他立刻回答。

  我早就猜到他会立刻回答,答案却猜反了——我预想他一定会说“不知道啊”

  “好莱坞之王”用餐巾纸擦擦嘴,出轻蔑的意思:

  “那个女人梦想当演员;男人么,是她的情人。两个人分别想当年入千万的好莱坞女演员和女演员的经纪人呢。”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大概出于意料之外,我的愚蠢问题败了好莱坞之王的兴致。格利高里二世空的水蓝色眼睛充虚无的光,摆动着婴儿般粉红的手上下敲打桌子:

  “为什么这么认为?!…唉,你毕竟不是心灵感应的魔术师嘛。为什么这么认为——当然是因为他们自己亲口说的啊!”他笑着嘲讽着——我感到不快起来。尽管我对西崎平、井尾育子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好感,但格利高里二世的言行还是让我不太舒服。

  “容貌也只是一般,既没有演技又不是能歌善舞,连马都不会骑。就凭这样也想当巨星?”

  “哎呀,日本就是这样的嘛,你不知道?”

  凉子冷笑。同席的格利高里二世的附庸们都一副惊呆了的样子,盯住这个遥远东方到来的出口不逊的美女。就以她一句话断然回绝了好莱坞之王的邀请来说,即使这年轻女子美貌至极,似乎还是脑袋有点不太正常的样子。

  格利高里二世从大玻璃杯里喝了两口可乐,突然又对我说:

  “你要不要当我的保镖?”

  我过了好半天才能眨过眼来。这位好莱坞之王似乎有收集人才的癖好…不,可能只是要把我拉到他的阵营里,然后再图谋在凉子身上下手吧。

  “我给你超过现在三倍以上的工资,怎么样?”

  “我值这个价吗?”

  听我这一问,半天以来多米尼克第一次开口说话:

  “值得啊。吉野内他们还得到了差不多少的酬劳呢。”

  以前多少次,我成为警卫的职业前途都受到蛮横上司的妨碍阻挠。但是,这次是我自己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恕难从命。”

  “为什么?”

  格利高里二世的反应似乎是从心底里感到不可思议,光看他的表情,想象不出他这种反应里还包藏着别的什么意思。所以我老老实实地认真回答:

  “以您的个人财力,想雇几百个优秀的保镖都可以。但我的雇主,只是不可能凭个人财力雇佣保镖的普通人。”

  翻译成语,这话似乎有点没面子,只能用英语讲出来。虽然我想尽量说得日常些,却只会用高中生搬辞典式的单词和句法,反而显得跟演讲宣誓似的一本正经。证据嘛…凉子不都一副讽刺的样子鼓掌了吗?

  “了不起,说得好!公仆的楷模哦!”“不敢当。毕竟模范公仆的反面教材就在我身边呀。”

  “啊,由纪吧。”

  “才不是呢!”

  听到我们的语对话,多米尼克笑了,笑容非常美丽。但就在这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到,格利高里二世心底的意图远远不止与此。

  《红馆的秘密》——

  我突然想到这个“WinniethePooh”的作者A·A·Milne写的侦探小说的题目(译者注:原作题目叫“TheRedHouseMystery”出版于1921年,维尼作者的唯一一部悬疑小说)。《红发的安》也好,《红发的莱德梅因家》也好,这次到哪都是“红色”的——这么一想,接下来联系到的会是柯南道尔的《红发会》,还是爱德加·艾伦·坡的《红死魔的面具》呢?

  空着肚子走出餐厅,一边在跟来路不同的另一条走廊上走着,我的思维有点刹不住车。这个不像红而更像粉的砂岩建造而成巨大建筑物的内部,奇异地有种不现实感,让人觉得更像电影布景似的。

  “回去的时候,我们的飞行艇会送你们。”

  为我和凉子带路的多米尼克的声音,好像在窟里一样回响着。

  到维多利亚这边来时坐的水上飞机机舱内部差不多有四轮马车车厢那么大,而这次凉子和我要坐的飞行艇机体,大小堪与大型观光巴士相比了。而且内部装饰得非常豪华,可以跟警视厅里凉子的办公室相提并论。

  “只要一小时就可以回到温哥华了。”

  多米尼克微笑着告诉我们。她送完我们后又要回去,好像蜜蜂似的来送往,也蛮辛苦的嘛。格利高里二世一时兴起想招募什么人的时候,总是她在东奔西走吧。这次虽然没成功,看上去他倒也并不失望。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另有第二阶段的打算呢?

  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穿着飞行服坐在驾驶舱里的另外三个乘客。

  其中之一是吉野内。我不由想到,为什么让他这样的人也乘上飞行艇。想象的翅膀并没有带我飞向光明的方向——难道打算在空中把我和凉子推下海吗?还是他们自己带降落伞逃出去,同时把飞机引爆掉呢?

  凉子在沙龙风格的椅子上高高地翘起脚,嘲笑我的多疑多虑。

  “那个气球男…”

  这说的应该是格利高里二世吧。

  “那个气球男不会采取这么强硬的措施的。我的预测总是很宽容,不过如果那家伙要是真想加害我们的话…”

  “到那时候怎么办?”

  “你觉得呢?”

  “您要凭实力反攻吗?”

  “猜得对!真不愧是我的男配角。”

  在女主角谈笑风生的时候,飞行艇离水而起。

  凉子在多米尼克的带领下去了洗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好像要填补在座女离去的空白似的,有个男人从驾驶舱走出来。不是吉野内,是同样是日本人的加户直彦。他也不客气一声就径自在我对面的位子上落座,开口发出跟态度同样傲慢无礼的声音:

  “你好像知道我嘛。”

  “你不是很有名么。”

  加户对我不客气的回答出一个冷笑的表情。跟吉野内相比,他的个头比较小一点,但是板都很厚实,手臂非常壮。与其跟吉野内相比,更像是能跟我一较上下的对手。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不过那时候下赌的都是Career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很注意听,但加户的话十分唐突,让人不明所以。不过他既然想说,就先听听他到底说什么。

  “我们三个人当中,谁获第一、谁获第二、谁获第三——配给费就是按这个顺序决定的。对那些Career来说,我们不过是跑马场的赛马罢了。够混蛋的吧?”

  什么叫配给费?我惑了一下,立刻想出了答案,视线微微转移到窗外的风景上——

  “你是说那些贿金吧?”

  “不然还能是什么?”

  贿金、URAGANE(贿金的罗马字音),早晚这个词也会像OTAKU和过劳死一样,成为全世界共通的富有代表的词汇吧。在我沉思的时候,加户给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我感觉好像被利刃刺了一下似的。反正我跟这家伙也变不成朋友。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话?”

  “你觉得为什么?”

  “你觉得我们都是Non-career,希望我理解你的想法吗?”

  吉野内是个表情单调的家伙,加户却似乎不是。他大得可笑的嘴扭曲起来:

  “嘁,我们的想法你怎么能明白。反正你是一心伺候那个Career暴走女、不被革职就万事大吉的走狗罢了。”

  我有意眯起眼睛。加户肆无忌惮地笑着,目的只有一个——向我挑衅而起事端。不过,他似乎很清楚我是凉子部下的事实。

  我用挑衅应对挑衅:

  “为了把自己跟暴力团的苟且正当化,故意挑Career的眼。这种家伙的想法我本来就不能理解。”

  “…你说什么!”

  “你从日本溜出来以后,很多事情都被揭发了。拜托你不要把别人当牺牲者胡乱诬赖吧。”

  “被揭发”的说法并不正确——其实为了不让这丢脸的事情真相大白,警方费尽了力气呢。

  吉野内他们跟暴力团联手干的好事,并不只有赌博,甚至还有漏警察的内部调查情报、买卖兴奋剂、贩卖人口等等勾当。他们还从暴力团得到了女人。实际上,她们都是东南亚各国出身的女子,被暴力集团的控制,强迫卖。她们迫于吉野内他们的暴力不得不屈从,但因为都是非法居留的身份,不敢向公共机关寻求保护。

  加户的嘴又扭曲起来:“那些违反了日本的法律非法居留的人,还不是自作自受。不愿意的话,回自己国家去不就是了。”

  “说起来我也想问问,你们倒是合法的进入加拿大的吗?”

  “这个嘛…”

  “不能回答吗?”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日本警方既没有对我们的事情立案,也没有向加拿大要求引渡。”

  加户突然停止鼓舌,匆匆忙忙地站起来走回了驾驶舱——因为凉子从洗手间出来了,正往这边走来。

  “您听见了?”

  “嗯。不过要说你啊,其实还是有个主人的好。”

  “什么主人?”

  “就是…喏,像我这样的啊,所谓『心灵的主人』嘛。”

  “我不需要。”

  “趁你现在还有机会,老老实实承认嘛。”

  “才不需要啦!”

  飞行艇的窗外还是佐治亚海峡周边的美景。不过可能跟飞行艇的高度和太远的角度有关,海面不是蓝色的,映出一片淡淡的金色光芒。伫立在东北方向的群山雪冠也不是一纯白,而是闪耀着银光,影子的部分则是淡紫。只有森林和岛屿的浓绿跟去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本来不是因为两名日本人的不自然死亡,为了协助加拿大治安当局调查这件事而来的吗?

  不意之间,凉子轻轻念了句话。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清了:

  “PapeSatàn,papeSatànaleppe!”

  “这是什么?”

  “是《神曲·地狱篇》逃出地狱的咒文。”

  “什么意思?”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这部作品发表了七百年,现在还是没有学者能解明咒文的含义呢。”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她只是捉弄我。

  凉子又翘起双脚,好像期待着什么似的说:

  “算啦,很快一切都会落幕的,不管有什么谜团现在也不用在意。”

  好像听到她这句话了,多米尼克走到凉子面前:

  “马上就到温哥华了。”

  她也向我投来一个微笑:

  “请一定再到黑蜘蛛岛来。”

  “这个嘛,我考虑考虑。”

  飞行艇悠然飞过狮子门桥上方,右侧掠过摩天楼群,高度开始下降。

  凉子和我在附近的海鲜餐厅吃了顿很晚的午餐。用炸红鲑鱼祛除了意大利面条的诅咒,喝过咖啡后,我一看手表,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今天之内应该不会再有当非日常交通工具的乘客的机会了吧…我正这么想着,凉子屈起纤纤玉指掐算着:

  “再坐一下潜水艇、热气球和宇航飞船…啊对了,还有海盗船,这些全都坐遍了就通关了吧。”

  “又不是主题公园嘛。”

  “哎呀,世界本身就是一个主题公园嘛。只不过门票很贵,又很少有特别好玩的景点罢了。”

  回到宾馆,因为获得了自由活动到下午六点的许可,我回到自己的单人房间,解开领带,掉鞋子,一头倒在那张半双人上。我努力闭上眼睛,想小眯一会儿,脑神经却止不住这个那个、片刻不停地翻腾着。

  加户、井关、吉野内——反刍到这三个日本人的名字的时候,我总觉得很别扭,好像明明要想起什么,却在脑海里的宫中绕来绕去失了方向。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才好不容易敲开记忆的大门——有必要给东京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考虑到时差,东京现在是“明天”的上午十点或者十一点左右。这时候打电话也不会打扰对方。我翻开饭店手册“拨打国际电话”那一页,小心翼翼地按下号码——电话接通了:“啊,泉田警部补…咦,这么说你是从加拿大打过来的吗?”

  说话的是刑事部参事官室的贝塚聪美巡查。明明两三天前还见过她,一时却怀念起来…大概只是旅途中的一点感伤吧。

  “没错啊。”

  “哇,我还是头一次接到从加拿大打来的电话呢。”

  “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加拿大打电话啊。不好意思,有点事情麻烦你。我需要查一个资料。”

  别看贝塚聪美外表和说话的语气都充了孩子气,实际上精通电脑和广东话,防身术也很高超,足能撂到一个大个子男人。虽然她隶属刑事部参事官室,却被各个部署当成宝贝叫来叫去的。国际刑事课要拜托她当翻译,生活安全部也会派她出马。大家常常用“吕芳”这个名字称呼她这个狂热的香港爱好者——不,其实是她本人这样自称的。

  贝塚聪美答应帮我查资料,但总还要花一点时间,我告诉她我房间的电话号码后就放下了电话。

  三十分钟后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果然是贝塚的声音。她告诉我,关于我让她查的事情,留守参事官室的丸冈警部会在电话里说明。

  “那我把电话转给丸冈警部啦。”

  丸冈警部是个比我更古板的大叔,一定是不清楚怎么打国际长途,让贝塚聪美帮他拨的。

  “喂?我是泉田。”

  “哎呀,泉田君。你那边都是傍晚了吧,下午五点?”

  “是啊,在日本看来,是『昨天』的下午五点刚过一会儿。”

  “刚过五点吗…这感觉很奇妙哪。那时候我正一边读文库本小说一边等回家的电车呢…横沟正史的老小说啦…啊,不说这些,先说正事、正事,怎么样?”

  “好,稍等一下,我做一下记录。”

  要是双方都能用电脑上网就省事了,不过我们这样的老古板还是算了吧。不,其实贝塚聪美、玛丽安、西安都经常互通电邮,拜托她们也是可以做到的。但关于这件事我不太想让凉子当面得知。

  说完正事“不过啊…”丸冈警部改变了语气“事已至此,还是不要左右树敌的好啊。”

  丸冈警部指的是警视厅和东京都厅的关系。那位喜欢惹话题的都知事,最近任命了一位警察官僚——东北地区某个什么县的县警本部长,担任主管治安问题的副知事。

  “新的副知事好像是跟现在的警视总监同期的Career吧。”

  “是啊,恰恰就是在竞争警总位子的时候败北的那位。”

  “为什么偏偏让这个人当副知事呢…”

  “这是显然是知事大人的意思啊。现在的总监呀,喏,上次知事选举的时候,不是反对知事这一派了吗。果然遭到记恨了嘛。”

  听说都知事在某A派有很多羽和支持者,而警视总监跟B派比较接近——副知事从A派选任可能也是早晚的事吧。

  “唉,我就说到这儿吧。就连这个电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总监派或者副知事派窃听呢。我还想平安无事地呆到退休啊。”

  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我向他道了谢,约好给他带加拿大的特产,然后挂断了电话。

  现在的东京都知事是个很会扮少相的老人,曾经放出过“要把东京的乌鸦和非法滞留的外国人一个不留,全都赶出去”的豪言壮语。他面对新闻记者的不利质问,总能盛气凌人地当头怒喝。另外还有个每周只到都政厅上两天班,其他时候都把工作人员叫到自己的私宅里的习惯。“窃国大盗被炸弹炸死也理所当然”、“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活着也没有意义”、“外国人生来就有暴力犯罪的DNA”…他说过的类似这样的狂言数都数不过来。在我这种人看来,他只是幼稚而不负责任的煽动型政治掮客,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受到民众和媒体的支持。

  在都知事政策上的失败益明显的过程中,警视厅也被指使着去驱逐六本木和歌舞伎町的外国人。

  “连警视厅也堕落啦”——这种话当然是舌头烂掉都不能说出口的。但是,因为警察内部的沆瀣事件和凶恶犯罪还没解决,为了瞒过市民的眼目,警视厅也跟媒体勾结一气,今天六本木、明天歌舞伎町,大张旗鼓地在电视镜头前驱逐外国人,也算没出息到头了。除此之外,警视厅倒还抓过一些伪造证书和大麻易中的小尾巴鱼,算是取缔了“有组织犯罪”也算了不起——当然这也没错啦,毕竟没有姑息放纵、睁一眼闭一眼,总算是执行了作为人名警察的神圣职务嘛。

  等回过神来,我注意到已经快六点了。去不大的浴室里洗了个脸,重新打好领带,我又要去任上司的房间里接她。

  我们在玛丽安和西安的目送下走向电梯间。凉子换了蓝色的套装,里面是珍珠薄质高领衣,脖子上带着一个浮雕宝石颈饰,想必是很贵重的东西吧。她手腕上还搭着外套。

  “随便走走吧,反正肚子还不饿。”

  “去礼品店看看如何?”

  “可以啊。为什么?”

  “总应该给丸冈警部买点特产礼物吧。啊,还有吕芳的。”

  送丸冈警部熏鲑鱼,送吕芳枫糖应该可以吧——我拿了导游书以防万一,不过温哥华的街道纵横井然,市中心往北有山有海,在步行能到的范围内,应该不至于迷路吧。

  用邮件把送给丸冈警部他们的特产往日本发送出去以后,我们离开礼品店,来到一家寿司店。温哥华的寿司店以品质上成而知名,不过作为凉子的选择来说,有点太普通了。不过这也是有理由的——寿司既可以应付肚子里空城计,又好控制限量,都是因为午餐吃得太晚了。

  离开寿司店,我们又漫步在街头。

  “怎么样,到格利高里二世的公馆里去了一趟,感想如何?”

  “我可以实话实说吗?”

  “你有理由对我不诚实吗?”

  这倒没有——就这件事而言。

  “怎么说呢,十分空虚啊。”

  听我这么一说,凉子无言地盯住我,用眼神催促我继续——很难形容成“宝石般的眼眸”因为宝石没有生命和活力。

  “我对建筑和装饰品都不是内行,只能有个大概印象而言,但我总觉得那些东西水准不高,没什么品味,有种只为了填空间而购买的感觉。”

  凉子轻轻颔首,还是默默无言。我又思考了一下格利高里·加农二世这个人物——这个不知为什么有种空虚的、没有真实存在感的男人,既没有热情也没有爱,好像只是沉溺在无限丰富的物质沼泽里似的。

  不过凉子应该怎么说呢?既有天使脸蛋和魔鬼身材,又有物质财富和广大权力,加上超人的头脑和无敌的战斗力,还有无限忠诚的臣下(我说的不是我,是玛丽安和西安),可以肆意摧残的部下(这说的是我…)。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因为天赋太多,为了驱逐一时的无聊感而追求渴望刺的虚无主义者——是这样吗,她?

  我不这么认为。凉子跟气球男格利高里·二世不一样。如果说格利高里二世周围的气氛像凝滞的沼泽的话,凉子就好像清冽的急一样。她就有着这样的生命力和强势力量。只不过,她这道急时不时的就要造成洪水,让人大为烦恼。

  不过即便如此,格利高里二世也是凭着自己的才能和手段,大大光辉了祖父的事业,登上了好莱坞帝王的宝座。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地位和荣耀的人,能说是很空虚的人吗?

  “你在想什么?”

  她突然问道。我愣了一下,但在这种时刻能够敏捷应答也是职业技能啦。

  “当然是这次的案件了。”

  两个人无话地走了五步,第六步的时候凉子突然改变了话题:

  “毕竟是北国啊,有点冷了呢。”

  “您要穿我的外套吗?”

  “我已经穿了外套啦。”

  那又怎么样呢?我正想着,凉子用右手拉住我的左手,身体靠了过来。

  “这样就暖和一点了。”

  好像我是“行走的暖气”似的…

  “泉田君,要说卡夫卡的《变形记》啊…”“啊?”

  “你记得主角的名字吗?”

  “这个,好像是萨蒙沙…不,是萨姆沙吧?”

  “那是姓,名字呢?”

  “抱歉,不记得了。”

  “是格利高尔哦。”

  “…英语的『格利高里』吗?”

  “对。”

  看着凉子颔首时秀丽的侧脸,我沉默了。凉子轻启红,即兴唱起歌来:

  “格利高尔变成虫,

  格利高里要变虫…”

  真是恶趣味的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像普通有常识的人一样对这歌词一笑了知,只感觉有细小的冰粒变成几乎看不见的虫子的样子,排着队从我背上爬过。被这种感觉吓了一跳,我不由摇了摇身子——“行走的暖气”还真不中用啊。

  擦肩而过的加拿大男子投来的视线充了对凉子的赞美吓对我的羡慕,必定想不到我们在讨论什么杀人、尸体、嫌疑犯之类的话题吧。

  突然,耳侧感觉到有雨点滴落,看来天气要往黑暗的方向转了。其实到刚才都一直没下雨已经算幸运了。

  我们加快了步伐回到宾馆的时候已经八点了,我本以为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没想到还是估计错了——接下来才是正文呢。

  我们进入走廊,立刻看到有似乎已经久候了的人影走过来——是带着岸本的室町由纪子。一看到她,凉子就冷笑道:

  “哎呀,好像在哪见过这人啊。”

  “是么,我可不记得做过整容手术什么的。”

  “去做做如何?没准能够改变你的人生呢。”

  “我才没必要!不说这些,凉子,我有事要跟你说。”

  “哎——为了这个才埋伏在这儿的啊,原来要说话啊。你尾行的本事似乎越来越高超了嘛。”

  “什么埋伏!我们本来也住在这家宾馆的。”

  “哇,名份不应嘛。”

  “我可说清楚了,我住的是最便宜的单人间。”

  “为这么无聊的事你也争。我就是住总统套间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虽说自得有很多种,住最便宜房间也得意,还真是少见啊。”

  “我才不是得意!为了公务出差没必要住套房!”

  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得不嘴了:

  “这里是走廊,就算不给别人添麻烦,也请考虑一下场合吧。借用一下您套房里的起居室可以吧,药师寺警视?!”

  “不好!”“药师寺警视说请您一定要去——室町警视,请这边走。”

  “喂,翻译,你背叛我!”

  “谢谢。毕竟还是泉田警部补识大体,跟某人不一样。”

  “某人是谁啊,你说清楚!”

  好像带着修学旅行中嘁嘁喳喳的学生的教师似的,我带着三位Career乘上电梯,直到最高层。玛丽安和西安好像吃了一惊似的接我们这一行人。

  “凉子,这是你干得好事吧?”

  由纪子亮出来的是今天的早报,头版整页都是那张大照片(我都没心情具体说明…)。看来由纪子是上午读到报纸的。

  “把高山总领事成这副样子,让他丢尽脸的,是你吧?快坦白招认!”

  因为偏见和先入为主的观念,总有看不见事态真相的时候。这次正是如此,由纪子看了照片,只读了表面上的报道,就看穿了这场笑闹剧的导演者。

  被看穿的那一方倒是心平气和。

  “丢不丢脸是他本人的事吧,可不是我强行给这家伙穿上那副打扮的,是他本人喜欢才这么穿的哦。还是说,你更希望这家伙光呢?”

  由纪子更燃起了愤怒:

  “别岔开话题。看着我的眼睛,老老实实回答!”

  “你这叫什么嘛。越来越有风纪委员的样子了。啊,更像讨厌的舍监欧巴桑呢!”

  终于要爆发了吧…我正担心,看见由纪子深呼吸了一下调整心态。玛丽安和西安一副很有兴趣的表情,推着小车送来了咖啡套装。

  “不说别的,你也应该有正经的公务吧。跑到加拿大来干什么?!”

  两位侍女退出去后,由纪子又开始诘问。老实回答当然就不像凉子了:

  “什么『你』啊『你』的,正确的说应该是『阁下』。再说泉田君也是共犯哦。”

  喂喂,不是“共犯”吧——可我也说不出来。沉默地瞥了我一眼,由纪子表面上平静了一些。

  “我认为泉田警部补不是共犯,只是你的牺牲者。希望你尽量公正地说明情况。”

  “搜查上的秘密怎么能随便漏给外人呢。真讨厌啊,跟没常识的人说话,到底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而已啊。”

  “对、对不起,我借用一下洗手间。”

  大概到达了精神极限,自称未来的警察厅长官的岸本,好像被狮子追赶的狐狸似的仓皇逃窜。我连逃都没机会逃,只能在心底里拼命鄙视这位Career的卑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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