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奇士的厄运
程子云连忙一拍脯道:“曹兄当真吗?如今这鱼家⽗女已在俺这夹袋之中,只俺却非番役捕盗官兵可比,查明下落,那是现成,要让俺去动手拿人,却恕难应命,只你说话算数就行。”
曹寅不由一怔,暗想这怪物倒也真有一手,凭这许多衙门暗中查访,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连刺客姓名来历全没能摸清,他来才只半⽇,即便说这大话岂非怪事。想着忙也笑道:“程兄东鲁名士,钤阁上宾,焉有亲自捕盗之理,只⾜下能将那老海盗⽗女下落探明,小弟自当密奏皇上,着本省督抚派人前往捉拿,至多由程兄主持其事而已。”
程子云又头摇道:“何物江南督抚,他们派人前往拿人,却由俺主持其事,那俺这东鲁狂生,简直成了戈什哈咧,如果真的由俺承办此案,至少也得由皇上特旨钦派,统率御前侍卫才行,否则却⼲俺底事,俺也犯不着咧。”
曹寅不由越发暗笑道:“哎啊,由皇上特旨钦派,那你不成钦差吗?亏得你还说是至少,万一至多又是什么咧?”
程子云又一捋虬髯笑道:“俺本来说明在先,只查明那鱼家⽗女蔵匿之处,却没允你拿人,你既至多让俺主持其事,俺便只有至少让皇上特旨钦派咧,这能怪得俺吗?”
曹寅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你不出面下手拿人也无妨,只将那鱼家⽗女蔵匿之处,告诉我也是一样。”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如只要他⽗女这蔵匿之处,这便好办,你只假俺十口,俺便还你一个确实所在,但那小⽟燕儿,你却须在这期间给俺弄妥,俺却就喜个钱货两,概不欠帐,你可别误事咧?”
曹寅忙道:“原来说了半天,你还要期以十⽇才能探听出来,⽟燕那丫头至多不过千金⾝金,只我和她那假⺟一说便行,你如所言不实,却又该如何咧。”
程子云略一沉昑道:“既如此说,你别老不放心,俺且略露端倪便了。”
说着,便将沿江查访所遇约略一说,曹寅不由一怔道:“这太湖向来就是一个盗窟,⽔天空阔,加上岛屿星罗棋布,港叉纷歧,如果那老海盗真的蔵到那里去,要想拿他那便难了。”
程子云又大笑道:“俺原只说告诉你下落,却没有说拿人,便也为了这个,我们是代分明,你却不可因此赖帐咧。”
曹寅道:“程兄但放宽心,这一姬之赠,我还不至便要赖帐,不过,那开小店的女人既已在逃,那老丐又不知去向,这徒托空言的话,我却无法⼊奏,程兄如果有心相助,还须妥筹善策才好。”
程子云又沉昑半晌,猛然一拍腿大道:“不⼊虎⽳焉得虎子,俺决定亲自到那太湖去走一遭便行咧,只是俺一人其势未免太孤,再说,那湖面上是玩⽔的地方,俺对此道虽也学过,却不甚利落,现在却须用你方才说的话,还得派上俩得力的能手,随俺调遣才行。”
曹寅忙又笑道:“程兄真乃今之奇士,此间大小衙门以及⽔师将弁,扈从文武百僚,何止万人,出事以后,皇上虽然严噤声张,不许因此扰民,但谁不想建此奇功,却没有一个能稍得线索,想不到程兄微行只一出去,便将去处查出,更愿亲临虎⽳,此岂常人之所能及,既如此说,如果须人差遣,小弟自当竭力设法襄助,至于那⽟燕,只等擒得刺客回来,便是佳期,还望多多着力才好。”
程子云倏又颜⾊一整道:“你又错咧,俺虽不肖,却不会为了一个烟花质便尔甘受⾜下驱使咧。老实说,前言只是一时相戏而已,俺之所以不辞长途跋涉,奔波南下,却是为了王爷既以国士待俺,不得不以国士报之,此去,也只为了能将那鱼家⽗女拿住,便可将雍邸和年羹尧一齐攀倒,替王爷去一劲敌,却说不上便为声⾊货利所动,你真打算用那个姐小来做香饵,俺这金鳖却不会上钩咧。”
曹寅忙把大拇指一竖笑道:“程兄真了不起,老实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游戏三昧,但千古英雄名士,决无不偶佳人,小弟既话已说出口,也无不践之理,反正我替你在江南留上这一段佳话便了。”
程子云又一拍腿大大笑道:“曹兄真俺生平知己,既如此说,俺如过拒,倒反有拂盛意了。”
说着又道:“事不宜迟,你打算弄些什么人随俺前往,却须精⼲得力才好,如果只弄些废物来,那倒还不如俺独自前往为妙。”
曹寅道:“你放心,我这就出去一趟,至迟明天必有得力能手随往,你且请稍等,我先失陪咧。”
说着告辞出去,果然到深夜方才回来,一见面便道:“我已设法,邀得江南名捕张大勇左天彪来,全是精于⽔,智勇双全的人物!你要见见他们吗?”
程子云一偏脑袋,捋着虬髯道:“张大勇我没听说过,那左天彪,不是外号金⽑虎只手屠龙的那左老头儿吗?如以岁数而论,也该在七十以上咧,他到现在还跟官应役吃公门饭吗?”
曹寅道:“原来你也认识这人,他如今早在这附近下蜀镇上纳福,哪还会再在公门中混饭吃,那是我用名帖着人请了出来的,程兄少时见面还须赏他一个脸面。”
接着又道:“便那张大勇也是江宁县衙退卯班头,现在此间江下做木行理生,由我托人请出来,他声名虽不及左天彪,⽔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年纪也较轻,并且走及奔马,有飞⽑腿之称,少时你一见便明⽩了。”
程子云点头道:“那且着他两个进来,待俺看看再说,此外俺此去还须趁手兵刃暗器,你这里,有短刀袖箭吗?”
曹寅笑道:“这些东西只有钱便有处买,那南城外铁匠店有的是,程兄尽管选购,便船只我也备妥,决不会误事。”
说着又唤来左右道:“你们快到厅上去将那左、张两位老班头请进来,就说我和京里下来的程老爷在花厅相候。”
那家丁去后,不一会便引了两个一⾝便服的老头儿进来,灯光下看去,第一个年在占稀以上,须眉皆⽩,却精神満,毫无老态,面庞长中带圆隆鼻阔口,⽪肤微现红⾊,⾝上只穿着一件蓝布大褂,那后面一个,紫黑脸膛,浓眉大眼,一部花⽩胡子,看去,也在六十上下,却穿着一件青绸长衫,一进花厅,口称下役左天彪、张大勇叩见,便待跪下去,曹寅、程子云双双出扶着道:“两位老英雄久经辞差不⼲,何须行此大礼,且请⼊座再为细谈便了。”说着便以宾主之礼肃客就坐,那左天彪首先道:“有曹大人和程老爷在此,哪有下役等座位,大人有话但请吩咐便了。”
曹寅大笑道:“老英雄这等说法,那便不是我和这位程老爷相邀之意了。”
程子云也道:“俺在山东,便久已闻得左老英雄以一柄分⽔狼牙钻,和十二支透骨追风镖得名,简直是威震大江南北,无人敢敌,久已打算一见,只恨俺事情太忙,近⽇又蒙十四王爷延往京北,更加事与愿违,却心仪已久,便这位张老英雄,也是这一带知名人物,你二位要这么一来,俺便不好共事咧。”
二人又逊谢再三方才坐下,曹寅略为寒暄之下又笑道:“我与程老爷这次所以请二位出来,是为了有一件大案非二位不能破,所以才特为派人相邀,还望二位鼎力相助才好。”
那左天彪忙道:“下役既蒙大人和程老爷赏脸,自应遵命,略效⽝马之劳,但年委纪实太大了,只恐力不从心,不免误事,还请大人先将案情对小人言明才好量力而行。”
曹寅忙将左右屏退一说程子云所言,并道:“二位如能相助这位程老爷将刺客擒来,不但皇上恩诏一下立刻平步青云,便能探出鱼家⽗女匿处,也是赏赐有加顶戴荣⾝。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还望不可错过。”
二人闻言不由半晌做声不得,左天彪首先道:“曹大人和程爷在上,下役承蒙这等恩遇,并非不知进退,实在如今筋骨已硬,功夫也放下多年,这鱼家⽗女委实难敌,加之那太湖之中,外面看来似乎异常平静,实际则处处荆棘,外人如想进去比登天还难,如果这鱼家⽗女确属蔵在里面,那便更无法想,这等案子下役实不敢率尔承办,还望大人明察。”
曹寅忙道:“闻得那太湖之中昔年确实萑苻不靖是个盗薮,但自本朝定鼎以来,皇上德化所至,久经敛迹,间有劫掠,难道近⽇其中又有大股盘踞吗?”
二人不由彼此相顾做声不得,程子云却颇不耐道:“二位有话只管请说,曹大人固然不是地方官,便俺程子云在贵省也无职守,不过因为皇上曾有密诏,要拿这刺客,打算藉此稍报天恩,二则也大家图个出⾝,这是可进可退的事,如果实在厉害,不但二位一世英名不易,便俺也犯不着咧,你二位既知实在何妨先说出来,让俺和曹大人再为斟酌不也好吗?”
左天彪仍旧沉昑不语,张大勇却先看着他道:“老哥哥,你我全已这大岁数,既蒙曹大人不拿我们当个退卯下役,优礼邀来,便办不了,实话却非说不可,待我先对大人说便了。”
说着又请了一个安然后道:“大人也许不知道,目前这太湖之中,虽然不见有什么大案,实际上却有好多隐名能手,隐居在內,他们虽不出来劫掠行旅,为害客商,一样种田打鱼各安理生,照样完粮纳税,极其安份,但外人如果想进去,却颇不易,尤其是公门中人,打算访查探听什么,只被看出,实话实说也许无妨,只心存敌意,那便非吃亏不可,不用说只下役等一二人,便人再多些,功夫再好些也别想出来。所以只好请大人和程老爷多多原宥了。”
程子云忙又道:“他们既然安份为什么又不让公门中人进去,这又居心何在,难道打算造反吗?这个俺却有些不信,你知道那为首的是谁吗?”
左天彪不等张大勇答话,先道:“程老爷如问这个便下役也不太清楚,不过这位张老弟的话却是实情。”
曹寅一看二人神⾊忙道:“我知二位现在全有⾝家,不愿结怨匪人,但这刺客是否蔵匿其中,却必须查明,何况此事即使必须当官,也有程老爷出面,决不令二位老英雄为难,还望不必椎辞。”
左天彪又踌躇道:“大人如果单想打听这鱼家⽗女是否蔵在湖中,不令下役等动手拿人,倒也许可以一试,但那湖中噤忌极多,也险恶异常,能否打听出来却不一定,还请大人宽赏期限,容下役等慢慢访查才好。”
程子云不由哈哈大笑道:“二位既有这句话,这期限到不必向曹大人讨得,老实说,俺就本来打算独下太湖,见识见识这个世面,只因那地势不,再说孤⾝一人,也怕无法接应,顾此失彼,既如此说,便烦二位同往一行,我们是决不动手拿人,只求个⽔落石出,看一看那老海盗⽗女是否蔵在內面便回来,量亦无碍,再说二位已经这大年纪,俺又是一个异乡人,再将装束稍改上一下,作为过路客商,谁也没有脸上刻有公门中人字样,难道他们还能看出,至于他们如有噤忌,只二位知道,俺不去犯他,不也就可以无事吗?”
那左天彪看了他一眼又道:“原来程老爷打算亲自前往,那就更好了,不过下役放肆说在之前,还请原宥,那里面能手委实极多,你老人家如果稍一不慎,便难免吃亏,下役等到时也许力有未逮,难以照顾,还请不要降罪才好。”
张大勇也道:“如依下役之见,程老爷还是不必同去,等我们探有确讯,你老人家再和曹大人斟酌行止不好吗?”
程子云又手捋虬髯大笑道:“两位的话又不对咧,俺已看中这是一套傥来富贵,如果只让二位辛苦,俺却坐享其成,却不太好意思,只到时二位不将俺程子云卖了,便再吃亏也属无妨,决无见怪之理,并俺这人做事,向来便喜一个痛快,如今将船只备好,天明便请同行如何?”
左天彪闻言忙先向曹寅道:“这事委实关系太大,还求大人做主才是。”
曹寅略一沉昑便道:“既然程老爷有话在先,但去无妨,不过二位全是老江湖,凡事还宜小心便了。”
左天彪连忙扯张大勇一齐跪下道:“即然大人有话,下役等遵命就是。”
接着又道:“此刻才只亥正,离天明还有几个时辰,还请大人赏给一张铺,容下役二人稍为睡上一会,天明再随程老爷同行。”
曹寅连忙扶着道:“天⾊尚早,二位何不先行回去,明早再来,却无须如此太急咧。”
左天彪忙道:“一则夜深了,圣驾在此,外面必定戒严,下役等已无法回去,二则这案情太重,关防不得不严,还请体念下情,容下役等在此一宿。”
曹寅方在点头,程子云已经跳了起来,又大笑道:“左老英雄,你这一手可不对,简直拿俺程子云不当朋友咧,你别瞧俺现在是王府上宾,其实俺也算是一个江湖朋友,你这么一说可不骂苦了俺咧。”
左天彪却连称下役不敢,坚不言去,程子云虽已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人家这是一个大大的回敬,但也无奈,只得罢了。
又谈了回太湖形势,方才各自⼊睡。那左、张二人因曹寅以客礼相待,便也宿在花厅,倒成了一个联夜话,程子云是口若悬河,人家却除恭维几句而外,出言极其郑重,天明以后,曹寅陪同用过早点,又着人去替程子云买兵刃暗器,左、张二人却是徒手上船,程子云不由诧异道:“你二位为什么不带家伙,难道全以⾚手空拳应敌吗?如果遇上事却不好咧,还不快着人取来。”
左天彪忙道:“昨夜下役已对程老爷说明在先,此去最好不可含有敌意,既然不想拿人,却须兵刃何用,所以还以不带才是。”
程子云却头摇不迭道:“我们虽然不想拿人但⾝⼊虎⽳,焉有不带兵刃之理,万一一言不合,难道真的束手就缚,听人宰割不成,这个俺却不敢咧。”
却无如二人始终不肯再取兵刃,也便罢了,那条船原系曹寅着人代雇,又拨了二百银子零用,酒饭茶⽔俱由船上预备,非常舒适。加上一路顺风,不⽇便抵苏州境。程子云生长山东,古代本来是一个弦歌礼义之邦,但和这江南的山明⽔秀比拟起来又大不相同,这舟行数⽇却把个东鲁狂生看得呆了,几次促膝昑哦,虽然自问时筒积得佳句不少,却无如那同行的左、张两位老捕头,却非同调,不但说不上求正推敲,便连题也不能说与某某捕头同游某地,舟次口占即呈某某卯首字样。
这一来不由大为扫兴,只有把一片诗情画意完全收了起来,打算和二人谈些江湖行径和技击掌故,顺便探测二人,对太湖诸人行踪,是否深悉。却无如这两位老捕头,只一开口便是:“程老爷在上,下役不敢胡说。”再不然便是下役不知道,而且言必请安,答必躬⾝,这一本正经,只弄得他开口不得,他虽一再声明,以朋友相待,人家却谨守官场礼数,以下役自居,这一来使得他简直无可奈何。船到了苏州,一打听离开太湖还有一⽇⽔程,他再也耐不得,这连⽇积郁,心中一盘算,便和左、张二人道:“俺闻得这姑苏城里,自古是个名胜去处,如今又是东南人文荟萃的地方,这访查踩缉的事不争一⽇,何妨少做勾留,且同览虎邱剑池之胜如何?”
左天彪忙又请安道:“下役等本奉曹大人之命,随同程老爷,听候差遣,既是程老爷有兴玩赏,下役等当得伺候。”
程子云不由一推那大玳瑁边墨晶眼镜兜头作了一个大揖道:“左老英雄,俺程子云谢谢你,别再这么着奷不好,如你要再尽管请安叫俺老爷,那俺只好回去咧。”
左天彪却不管他这一套,又请安道:“是,下役不敢,程老爷教训得是。”
这一来只呕得程子云捋髯半晌不语,叹了一口气头摇道:“俺这半辈子,从来没怕过人,这一次遇上二位,俺算佩服咧。”
说着忙道:“既然二位一定不肯俺这一朋友,你们且请船上少坐,俺独自逛上半⽇再来便了。”
说着袖了些银子,径自独自上岸,那左、张二人,却仍侍立船头恭送如仪,连称不敢,等他走得远了,方才拊掌大笑回舱不提。
程子云独自上岸之后,因为认不得路,又嫌坐轿气闷,便雇了一头⽑驴,竟向虎邱而来,到得十里山塘,正是暮舂时节,陌上游女如云,那一片吴依软语,便似雏莺出⾕。再加上芳草如茵,杨花渗径,晴空一碧,⽇丽风和,一片良辰美景,直使得他在那驴背上,颠头播脑,连连喝彩,顾盼之间昑哦不已,偏又嫌那赶脚的控驴而行不雅,有碍他驴背寻诗本意,竟命跟在驴后,独自策蹇而行,这才痛快,谁知那头⽑驴却非孟浩然陆放翁所乘可比,既不解风雅,又素顽劣,一离主人,竟不受管束,一路狂奔而前。
程子云人虽善骑,但一心领略这山光⽔⾊,又觅句未得,冷不防那舿下的东西,忽也狂态毕露,公然不受羁勒,不由吃了一惊,忙加控制,已是无及。一下正撞在一个担子上,将人家一只篾箩撞得扬了起来老⾼,慌得他赶紧一勒缰绳,手下一用力,那驴子立刻人立而起,一个大转⾝,驴蹄落处,又扑在外,却不比荒村小镇可以随便撒野咧!
那妇人闻言连忙松了手,但嘴里还是喃喃骂不绝口,少女也从地下爬了起来,额角上已经擦去一块油⽪,左手掌也擦破了一块,程子云一看忙道:“俺委实事出无心,你两个虽然让俺弄得躺了下来,一个⽪破⾎流,一个一庇股滑腻腻的,全不像样,俺不也闹了这一⾝一手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说着,用手一抹头上,的搭一声抹下了一大块摔在地下,一面道:“如今总算已经完了事咧,你两个说一声,让俺出多少钱,俺是决不违拗也就算了,谁教俺要找这乐儿咧。”
说着便待去掏银子,谁知那人圈之中,就有好事的竟听懂了他的话,却又误认他有心撞了人家妇女还说便宜话,心存戏调,立刻又跳出四五个人来一齐喝道:“你是哪里来的猪猡,撞伤了人不算,还敢信口胡说,当众戏调人家妇女,我们还不快拴他起来,先打个半死,再送到衙门里去。”
说着便待动手,程子云这急得双手齐摇道:“俺也是王府上宾,东鲁有名的狂士,虽然不拘小节,何至便到贵地来,做此无聇之事,你们这不屈杀俺吗?”
那少年闻言,忙将手一挥道:“各位且慢动手,这厮既如此说法,也许尚有来历亦未可知,待我来问他便了。”
众人一听,方才住手,那少年又向程子云道:“⾜下尊姓大名,为何却到敝地来,言语误会无妨,这王府上宾却冒充不得,须知皇上圣驾,正值南巡,扈从亲贵极多,一旦查出,那罪名就更大咧。”
程子云忙道:“看你这个样儿也像个读书人,俺便再不济些,焉有冒充王府上宾之理。”
说罢又道:“俺姓程,名子云,现在京北十四王府充任总文案,神机营也兼有一份差事,虽有东鲁狂生之名,却决不会冒招摇撞骗,你尽管放心便了。”
那少年和老道人听罢一齐大笑道:“如果⾜下真是那名震九城的程子云先生,那倒真是幸会得很,些许小事,如非有心,也只须赔她们一点钱和养伤费,量她也决无不依之理。”
程子云又一捋颔下虬髯,正⾊道:“俺程子云生平决无假借,不信你只到南京去向江南织造衙门一打听便知真假,俺这次便系从自织造那里出来,他人还在镇江,还请二位从速了结此事,俺赔些银子,那是无妨的,只二位说一句,俺是决不驳回还不行吗?”
那老道人微笑道:“既如此说,我便先替程爷了结此事,再为细谈也好。”
说罢又向那妇人和少女道:“这位是从京北十四王府出来的,又和江南织造曹大人是至好,你两个便闹到衙门里去也未必有便宜,且听我说便了。”
那村妇和少女,一听这个络腮胡子的山东老侉,竟有这么大来头,哪敢再说什么,只有唯唯听命,那老道人又笑道:“这位程爷是一位老爷,又是王府红人,人家撞了你们也是无心,蛋和花,东西也很微末,算不了什么,你们只好认个晦气,算了。”
这话一说,那旁观的人不由大哗,又喧嚷起来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既撞坏了人家东西焉有不赔之理,你这道人当真这等趋炎附势吗?”
那道人又笑道:“诸位少安毋躁,我话还没说完啦。”
接着又道:“便你二人撞伤跌伤,也只怪自己月运不利,回去自己料理。”
众人越发大哗,便连程子云自己也觉得太说不过去,正待承认赔东西,那道人却转脸向他笑道:“⾜下如果真系王府上宾又是那名功公卿,声震九城的东鲁狂生,却不该在撞了人家之后嘴里还不清不楚的说便宜话,如果传到人家丈夫⽗兄耳朵里去,固然决不会善罢甘休,便让扈从各亲贵知道,对⾜下声誉也未免有损,这还须斟酌才是。”
程子云忙道:“俺那实在事出无心,决非有意,还请道长原宥。”
老道人却大笑道:“我知⾜下必出无心,所以才这样说,否则便这许多人也未必肯便放⾜下他去,如依我说,你对他两个还须先赔个不是,再送上一些银子,这众怒也许可平,要不然那可难说了。”
程子云闻言一看众人又略一沉昑道:“本来我也该赔她们东西,依道长之见,着我赔她们多少银咧。”
那老道人哈哈一笑道:“你是上府里出来的,少了拿不出手,至少也得每人给上五十两才够场面。”
程子云不由跳了起来道:“你说了半天好话,到末了却教俺拿出一百两银子来呀,这不是,简直是拿俺当了土鳌和冤大头?俺没有这许多银子,就有也不愿给,该怎么,你瞧着办吧。”
说罢摘下眼镜气呼呼的,站在一边,那老道人冷笑一声便自走开,众人又一齐鼓噪起来,那村妇和少女扯定不依,程子云无奈,只得又道:“你们别吵,俺⾝边委实只有几十两银子,却拿不出这许多钱来,就是到衙门去也是枉然。”那少年又做好做歹道:“既带钱不多,那也好说,人家给你说合是好看,却不能说是拿大头咧。”
接着又喝止众人,一面道:“你⾝边有多少银子,先告诉我听听,只差不多,便由我垫上些也未始不可,如若把事闹僵了可不大好。”
程子云忙将银包一掏放在手上道:“总共只有这一点,你瞧着办吧。”
那少年一看也差不多有二三十两,连忙接过,分做两半分别递向那村妇和少女道:“这是这位程老爷赏给你们的,还不赶快拿去,各自回家。”那村妇少女各得十余两,已收拾了蛋箩花篮径去,众人也自散去,程子云噘苦一张大嘴,垂头丧气,正待回去,却不料那脚夫忽又一把扯住道:“你打算向那里去,我们是说好的三钱银子,你还没给咧。”
程子云不由大怒道:“全是你这该下汤锅的畜生,累俺损呕气,还打算要什么钱。”
那脚夫却不依道:“你别开口骂人,说连了事。我可也不是本地人,你说的话,我全懂,驴子是你要骑的,打算不给钱,那可不行。”
程子云愈怒道:“你还敢发横,俺虽雇你这驴子,可没有让它闯祸,这不怪你却怪谁。”
那脚夫冷笑一声道:“你要说这个,我原跟着驴,它自然不会发野,谁让你老爷要玩票,自己拉缰,这怪我吗?”
程子云不由说不出话来,却无如口袋里的银子已全掏了出去,再也摸不出一个大钱来,正在着急,那少年在旁却笑道:“程爷不必为难,这三钱银子,由我来付便了。”
说着掏出银幅子,挑了一块掷向脚夫道:“你且拿去,却不可再向程老爷刁顽了。”
那脚夫接过银子驱驴径去,程子云却満面羞惭道:“为了俺的事,怎好让你这相公破钞,尊府在什么地方,容俺回船取来,再为奉还便了。”
那少年书生,却笑道:“我在传闻之中,得悉东鲁狂生是个奇士,心仪已久,原来也只一个俗客而已,这几钱银子也值得挂在口边吗?”接着又一把挽着道:“程爷如愿结我这一个朋友,还请不必做此俗态,前面有一个小店酒,我们且小饮三杯,容再请教,否则小弟也不勉強,你只管回船去,那银子的事,却不必再提。”
程子云一听人家左一个俗客,右一个俗态,转不好意思再提,再一看那少年一⾝青绸袷⾐,外罩玄⾊夹纱褂,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不但丰神俊美,也非常潇洒倜傥,真是一表非俗,忙道:“⾜下尊姓大名,既蒙一再解围,还望先行见告才是,否则素昧平生,却不好叨扰咧。”
那少年微笑道:“小弟吴门王熙儒,现虽忝列庠序,却极好游,便官场之中也有不少知,决非市井恶少,将有不利于⾜下,但请放心便了。”
说着,那挽着他右臂的手,微微一扯,程子云竟噤不住,被扯出一两步,立⾜不住,这不由暗吃一惊,暗想:凭俺这⾝小功夫也算不弱,寻常壮汉,便来上三两个也休想扯得动,这少年书生,看去还似未出书房的大生学,怎有这等潜力,再一想,这王熙儒三字也似在哪里见过,一时却记不起来,便索使出故态道:“既蒙相邀俺决奉陪就是咧。”
王熙儒又大笑道:“大丈夫处人接物,自当磊磊落落,程兄怎么徒有狂生之名,却如此扭捏,便如三家村穷秀才乍⼊五都之市一般,一场酒食小东道,也值得这样吗?”
说着扯了便走,果然不远便有一座小店酒,开设在那石板路旁,门前柳枝披拂,酒旗低亚,虽然只有一顺五开间店房,却前当大道,后临河⽔,非常轩敞,洁净,这时又酒客无多,二人进得店去,便在临河一边,选了一张桌子落座,王熙儒把手一招,唤来酒保,要了四个菜,一大壶酒,一面道:“程兄既在十四王府供职,为何不在京城,却到这苏州来,是随王爷扈从圣驾同来吗?”
程子云忙道:“王爷并未出京,俺这次是因回来扫墓,偶然到这江南一带,文物之盛,甲于天下,所以偷暇一游,却没想到才到此地,便丢了一个大人,如非⾜下解围,还真几乎辱于妇女村夫之手,这却真令俺愧憾无地咧。”
王熙儒只微微一笑也不再问,少时酒菜送来,一面殷勤劝饮,一面却从风景名胜扯到诗赋文章上去。程子云三杯落肚,渐渐露出本来面目,不但大放厥词,连那在舟中所得佳句也一齐露了出来,王熙儒见他说得极其得意,又夸赞了几句道:“果然出语豪放有力,不落常人格调,奇士吐属,自是不凡。”
程子云更加得意,又扯到技击上去,王熙儒把酒微笑之下,却不多答话,程子云却词锋更锐,将各家功夫、特长,滔滔不绝,说了个大概,然后一拍腿大道:“俺知王兄必也精于此道,还望不吝指教才是。”
王熙儒却头摇笑道:“小弟虽也略窥门径,怎敢在程爷面前放肆。”
说着,有意无意之间,将自己那个酒杯,略为一按,竟自没⼊板桌大半,只剩下一个杯口在桌面上,程子云不由大骇道:“俺真想不到王兄如此年轻,却具有这等上乘功夫,如今这放肆的是俺,却非⾜下咧。”
王熙儒又微笑道:“小弟实因⾜下谈及各家功夫,不由闹了个心不在焉,以致无意流露出这点薄技,其实却非有心炫耀,还望恕罪。”
说着一拈一指,仍将酒杯取出放在桌上,妙在酒杯完好如初,不碎不裂,那桌上一个小圆洞,便如天生一般,光滑平整无斧凿痕迹,这一来直将一个东鲁狂生更惊得呆了,半晌方道:“王兄既具如此深湛內家功夫,何必定于章句中讨出⾝,异路功名不也一样可以显达吗?”
王熙儒却举杯微慨道:“如今天下澄平已久,四夷拱服,海疆平靖,却从哪里去讨这异路功名去,小弟将来也只求名场不至蹭蹬,便也于愿⾜矣。”
程子云却又放下酒杯,捋着虬髯一晃脑袋笑道:“这也不尽然,俺说的异路功名,却不见得便非效命疆场不可,如今天下虽平,隐忧仍多,只⾜下不一定要由科甲出⾝,俺目前便有一条路可走。”
王熙儒忙道:“程兄既属王府上宾,又名満京华,自不难有路可循,只能汲引,小弟倒愿意一试,但不知从何处⼊手,还望略示端倪才好。”
程子云觑得附近座头别无酒客,连忙低声道:“王兄既愿就这条异路功名,能先将家世和尊师何人见告吗?”
王熙儒忙又笑道:“小弟家世虽非权要贵介弟子,却也算得一个世族。”
说着,历举京中贵显,某也世叔,某也年伯,某也姻兄,某也至戚,最后又笑道:“至于我这点末技,并非外传,实乃得自先⽗元亮公,他老人家虽然不以技击得名,却实在是武当正宗。”
接着又笑道:“程兄但放宽心,小弟却不至是个匪人咧。”
程子云虽然没有听说过王元亮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所举显要却有一大半全知道,忙又道:
“王兄既是此间世族,那话便不妨直说,你曾听到最近皇上在焦山附近遇刺吗?”王熙儒故意失惊道:“谁敢这样大逆不道,无⽗无君,他简直不要脑袋咧,我们这里怎么竟没有听见说起,此事当真吗?”
程子云忙将自己经过一说,接着又道:“如今只能将这鱼家⽗女拿获,便不难恩诏立下,平步青云,说不定从此简在帝心,将来还有大用之一⽇,这岂不是一条异路功名的捷径。”
说罢又看着他道:“本来我们浅不可言深,不过俺实在因为王兄磊落可喜,又有这一⾝好功大,才不拙冒昧说了出来,只⾜下愿建这场奇功,俺便不妨陪你深⼊太湖去走一道。”
王熙儒闻言,连忙头摇不迭道:“小弟承蒙程兄不弃,视为知己,指引这条门路,自是感,不过这鱼家⽗女,如果确实已经下了太湖,那便决难拿获,小弟便再功名心切些,也只好作罢了。”
程子云忙又愕然道:“王兄此话怎么讲,难道那太湖之中,真有大股匪类潜伏不成?”
王熙儒点头道:“这太湖之中虽无大股匪类潜伏,却颇有能者主持,小弟便有一次几乎丧⾝其中却不敢再去咧。”
程子云猛又一怔道:“此话当真吗?王兄所遇如何咧?”
王熙儒又笑道:“程爷勿惊,其实小弟上次也是误打误撞才遇上那等屈事,原也怪不得人家。”
接着又道:“小弟上次是随一香船前往东西洞庭两山游玩,却不料那香船之上恰好有两个著名⼲捕⼊湖潜行办案,以致那湖中主持人竟将小弟也作为一起,邀到一个荒岛之上,那两名⼲捕原由贵省而来,一言不合便尔动手,却被人家只出派一个孩子便立刻制住,大剁八块用油布包了寄了回去,小弟幸而有自知之明,并未动手,那里面的一位主持人也因小弟实系本省秀才,与那些吃公门饭的不同,才放了回来,如今想了起来,仍有余悸,所以这等功名不去想他也罢,否则却不敢说咧。”
程子云不由呆了半晌道:“此话当真吗?王兄既然⾝历其境,知道那主持人是谁?”
王熙儒忙道:“这个,小弟却实不知道,不过那两名⼲捕的功夫全是胜过小弟十倍,这却是亲目所睹的,所以不敢再去,此系实情。”
接着又一拱手道:“程爷一片盛意,虽极可感,但小弟实已胆寒,那只好空自辜负了。”
程子云不噤有点嗒然若丧,一团豪意全消,酒罢之后,告辞回船,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正在闷闷不乐,却不料才一走到船头,那船上艄公和左张两位老捕头,全看着他忍俊不噤,笑了出来,程子云见大家全对自己笑,简直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忙向左天彪笑道:“我有什么可笑之处,老英雄知道吗?”
左天彪连忙躬⾝道:“程老爷,你方才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闹了一头一⾝赃东西,连头发胡子也胶成了一片。”
说着,从舱中取出一面镜子递了过去道:“你老人家只自己看一看便明⽩了。”
程子云接过-看,只见那蛋⻩蛋⽩已⼲结头发胡子上,东一块,西一块,委实难看已极,再一看那件马褂上更多,不由连自己也笑了出来。
忙将所遭说了,二位老捕头忙道:“既那姓王的也是这等说法,那么程老爷还打算不打算到太湖去咧?”
程子云忙将马褂脫下命人收拾,一面取来手中梳子,将须发弄⼲净,一面想了一想,把心一横道:“既是此中有隐君子,俺倒决心想去看看,他便规矩再严,俺只以礼求见,又不动手,难道他真能将俺也宰了,打包送到十四王府去不成。”
二人闻言,不由默然,半晌方又请安道:“既是程老爷一定非去不可,下役决不敢惜命,不过一到湖下,一切还须小心才好。”
程子云道:“那俺明⽩,二位放心便了,不过你二位却不可再以老爷下役相称,便连这请安侍立等鸟规矩也须免掉,要不然,那便误事咧。”
二人又躬⾝道:“下役一到湖中自当遵命改口,程老爷算是下役主人,我二人全算是长随也就混过去咧。”
程子云双眉一皱道:“二位全已到这等年岁,便举止也不像个长随,这还须以朋友相称才对,最好你算是俺的老世叔,这年岁才相当,不至露出马脚。”
左天彪忙又请安道:“这个下役怎敢,你老人家那一来,不折了下役草料吗?”
程子云捋髯大笑道:“这不过要瞒过外人耳目,便和串戏一样,又有何妨,你要再不肯答应,一旦误事,却非所宜了,至于这张老英雄,便不妨屈为朋友了。”
二人又一再推辞方才答应下来,程子云又道:“那太湖号称二万六千顷,內有七十二峰,二位知道那主持人的总寨在什么地方?”
左张二人又躬⾝道:“这太湖情形和普通山寨不同,纵有人主持,也无法看出,程老爷想用投帖拜山之法,却本说不上,便那主持人到底是谁,也很难说,他想见你,随时随地总有人招呼,你想见他,却无从去找,所以下役等为难也就在这里,至于那鱼家⽗女,到底蔵在哪里,只他有心规避,你便调上几营⽔师也决难搜出。如依下役之见,你老人家既无职守,还宜回去为是,否则却恐徒劳无功,倘再触怒其中主持人那便更难说了。”
程子云又大笑道:“你二位但请放宽心,俺此来虽然为了侦缉那鱼家⽗女,却实在便是打算一见这些遁迹山林的奇士异人,我相信,只这些人能容俺见上一面,俺凭这三寸不烂之⾆,却不会便以鼎镬刀锯相待咧,至于二位恐有疏虞,那不妨全推在俺⾝上便了。”
左张两位老捕头闻言忙道:“既是程老爷这等说法,下役随行就是。”
说罢,第二天一早,便将船开向太湖,等到东山,已是未牌时分,船一泊定,程子云第一个跳上岸去,一看那湖上风光,只见⽔天一碧,烟波浩淼,一望无际,远处虽有若⼲岛屿也只和青螺一样,浮在夕,掩映之中,那远的,简直疑有疑无,便似一朵朵闲云,似随风飞去,再看近处时,那山坡上,満植枇杷杨梅,平衍处是一片桑⿇,湖面上则时有渔舟下网船娘渔⽗歌声相和,似有若⼲善男信女,各背着香袋,舟而来,那样儿,便似赶什么会期一般,各方看去,简直一片升平景象,再也看不出有什么伏莽痕迹,更不见有什么兵法部勒之状可寻,不由暗中笑道:“原来这些人所言,全是不实不尽,就算此中蔵有能手,也不过遁迹渔樵,避居湖上而已,怎么那个少年和这两个老家伙就说着这等厉害,俺倒不信,难道他真会琊术,能够剪纸为人,洒⾖成兵不成。”
想着便向舱中一招手道:“两位老伙计,俺们先上岸去沽饮三杯如何?”
左张二人闻言,忙也上岸,低声道:“程老爷,还须仔细,这里已到化外咧,不但官府势力用不上,便功夫再好也是枉然,你老人家,千万不可露出马脚来,否则却难说咧。”
程子云不由捋髯大笑道:“二位别再吓唬俺咧,要依俺瞧,说这里是个人间乐土,世外桃源全可以,要说这里,会有匪类盘踞那简直是笑话,你瞧这些山民渔⽗何等自在,而且老弱妇孺全有,如果说这些人全有以兵法部勒,可以抗拒官兵,俺却不太相信咧。”
那张老捕头闻言,连忙双手齐摇,又左右看看道:“幸亏这左右无人,要不然,那还了得,可怜下役还有子儿孙,你老人家还须体谅才好。”
左天彪也道:“你老人家千万不可托大,须知这些人,你看左老弱妇孺全有,也许碰上一两个,那立刻就是⿇烦,现在事情还一点眉目未见,却犯不上先生枝节咧。”
程子云一见二人慌张之状,心中更加好笑,忙道:“俺不管什么,既来了,便当游山玩⽔逛上一趟也好。”
说着抬眼一看,见那湖边柳荫之下,⾼挂着一面酒帘却好隔不上三五丈,便有一家小店酒,忙又一捋虬髯道:“二位且随俺前去吃上三杯,他便再厉害,既有店酒,却未见得连酒全不让吃咧。”
说罢,大踏步,径向那店酒走了前去,谁知才走得两步,便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从柳荫之下飞跑了过来,一面笑道:“你说着我来看大狗熊,那狗熊在什么地方呀,如果骗我,那却不行咧。”
接着又听一个小女孩的口音笑道:“我说狗熊就有狗熊,不过这狗熊却成精咧,你可别说我骗你。”
再一看,那后面又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子,也飞也似的赶了过来,那男孩子一面奔着一面掉头向女孩子笑着,正说:“你别胡说,我们这山上只有兔子,几时曾见狗熊来,亏你还说成了精,羞也不羞。”
却想不到跑得太急,一下竟闯在程子云⾝上,程子云一见那两孩子全是粉妆⽟琢,尤其是那女孩子一脸稚气,天真活泼之外,更具有一种精灵之状,那男孩也非常伶俐可爱,女的是一⾝花布⾐服,男的是一⾝青⾐,虽然全是乡村打扮,却不像农家野孩子,正在奇怪,那男孩已经闯到,嘭的一声,正撞在他膝盖上,那一下竟非常有力,程子云冷不防被撞得晃了两下,几乎直倒了下去,虽然勉強站住,那膝盖上却似被一个木杵重重的打了一下,异常酸疼,正待呼叱,那孩子却不等他开口,先一瞪小眼道:“你是哪里来的野人,走路没有带眼睛吗,为什么硬向小爷⾝上撞。”
说罢一捻两个小拳便扑了上去,程子云忙用两手一挡,却不料那孩子更来得溜滑,乘他那一弯,双手伸出,倏然向上一窜,一把便将那付大玳瑁边眼镜抓落,接着小腿一屈,在他腹小上蹬了一下,纵出老远大喝道:“你这大狗熊竟到这里来撒野,真的成了精咧。”
程子云又着了一下重的,不由大怒,连忙将眼镜从地下抢了起来,揣在怀里,一分双掌大喝道:“谁家的野孩子,有大人没有,自己撞了人,还要打人,再没人管,那俺便对不住,要替你⽗⺟管教管教咧。”
那孩子又喝道:“你这大狗熊打算管教谁,再不夹了尾巴滚回去,那小爷爷便要耍狗熊咧。”
程子云愈怒,双掌一分,便向孩子劈去,掌方出手,猛又听⾝后一声娇笑,腿洼里又着了一下,疾忙收回那一掌,再掉头看时,那小女孩已纵得老远,正在抱手笑唱道:“大狗熊,不中用,我一打,你一动,再不回去一下一个倒栽葱。”
程子云直气得两眼发直,虽然明知这一男一女全非寻常孩子,但一怒之下,更不管好歹,又向女孩奔去,才一举步,那后脑上又着了一块鹅蛋石子,再转⾝一看,那男孩子,正捡了两手石子,在笑着叫道:“四娘,这狗熊真成了精,我们拿拳脚打他,他未必疼还是用石头砸,你看方才这一下,打得多么准,他已用爪子在摸咧。”
程子云被那一石子,还真打得不轻,虽未⽪开⾁绽,却也起了一个大紫苞,正在用手摸着,闻言不由无明火起,忙又纵了过去,大喝道:“小杂种休走,俺今天非捉住你这小鬼不可,哪怕你⾝后再有厉害人物,俺也须一拼。”
人方纵起,却不料,那小女孩又用石子从侧面连珠打来,那手法简直和大人用的飞蝗石一般,三不知左颊上又中了一下,那女孩又拍手笑道:“旭哥哥,你看我这一手,又比你准多了,逗这狗熊,不比你上树掏雀儿有趣吗?”
程子云连连吃亏之下,不由瞪圆了大眼睛,舍了男孩又来捉那女孩,才-转⾝,那男孩又用石子打他,这一下虽然没打中,但也是连珠手法,一个接一个打来,不容不闪避,那女孩子却跳跃如飞,一面扮着鬼脸呕他,一面不时也用石子打到,程子云枉自暴跳如雷,却说什么也捉不着,再看那左张二位老捕头时,却站在一边,不住价在头摇使眼⾊,却不上来相助也不开口,不由大叫道:“这两个小鬼委实可恶,你两个为什么还不助我拿下?”
正叱喝着,倏见那柳荫后面又转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来冷笑道:“哪里来的野人,竟敢到这里来欺负人家孩子,看你这大把年纪,也像个人物,怎么和两个孩子一般见识起来,当真你不是吃饭长大的吗?”
接着又喝道:“四娘旭儿,你们也不许顽⽪,还不快些回去。”
那男孩,连忙跳过一边道:“大婶婶,这大狗熊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硬向我⾝上撞,还不认帐,一举手就想打人,因此我才拿石头砸他,其实并没有顽⽪,不信你老人家只一问四娘妹妹便知道了。”
那小女孩也扑向妇人怀中道:“大婶婶,这大胡子委实不是好人,也许真是一只狗熊成了精,你看他那张大嘴⽑乎乎的,不像要吃人吗?你快拦着些儿,我怕呢!”
程子云一见那妇人出来,一见面便卫护着两个孩子,说他不是吃饭长大,不由瞪大了眼睛怒道:“这两个孩子是你什么人,为什么容他在外面拿石子打人,你瞧俺这头上脸上,就挨了好几下,你既出来说话,须先还俺一个明⽩来。”
那妇人又冷笑一声道:“吓!你倒有理了,你这大一个男人,为什么竟和两个孩子吵起来,你说他拿石头打你,他两个跑到你家里去没有,挨打,活该,谁教你打算欺负人家孩子。”
程子云一见那妇人一味护犊,简直不说理,不由怒极,一下跳了起来大喝道:“你这浪女人竟敢不说理,纵容孩子打人还说活该,你丈夫是谁,还不给俺叫他出来,这里虽不真是化外,俺倒得说说。”
那妇人闻言,不由秀眉一耸娇喝道:“你这砍了头的贼奴才,是从哪里跑来的,竟敢开口骂人。”
接着猛伸纤手,在那⾝侧大杨树上横砍了一下,那合抱的大树上立刻砍下半寸来深一条痕,一面又冷笑道:“你别问我丈夫是谁,有话只管冲着我说好了。”
程子云不由一怔,暗想,想不到一个女人,手底下竟也如此明⽩,但自忖如论真的动手,也未见得便输,想了一下,把心一横,也冷笑道:“大嫂好功夫,俺已明⽩咧,老实说,俺此来,便是要访问此间的当家是谁,有话要说,你可少弄这一套,快把正经主儿请出来见见才是,俺程子云却不是只凭这一手可以吓倒的。”
说着,一拍脑袋又大笑道:“俺带了这家伙来,却没有打算带回去,真要瞧得起俺这东鲁狂生来,你瞧着办吧。”
那妇人闻言,转也一怔,正待发话,倏听背后又有一个苍老的口音大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变的,也敢到这里来撒野,七姑还不带着两个孩子快回去,待我来料理他便了。”
程子云再抬头一看,只见那柳荫之下又来了一位铁面银髯老者,看去须眉皓然,却精神异常満,那声音更如洪钟一般,虽然⾝上只穿了一件蓝布长衫,下面⾚⾜芒鞋,但气象极为威猛,一从树后出来便又喝道:“你别要骨头,要找谁只管说,我们这里全是安份良民,既不开山只不立柜,哪来的当家的,大家种田打鱼,又谁是正经主儿,你这厮,大概想当奴才没当上,所以到处想找主儿,跑到这里来,却找错了地方咧。”
程子云一见那老人,简直和庙里塑的阎王爷一般,沉着一副黑脸,好像要刮得下霜来,饶得他狂妄得出奇,也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再一听那话,分明已经知道自己来历,但略一沉昑,暗想,既已⼊了虎⽳,看这来人也许就是此间主持人,何不索敞开来说一下,连忙又走上前去打了一躬笑道:“晚生虽然狂悖,焉有敢以胜国孤臣,遗老逸民视为萑苻伏莽之理,适才失言还望勿罪,不过俺之所以求见此间主持人,委实有话须当面明说,老前辈既然加以教诲,还望以真面目相示才对。”
那老人又沉着脸道:“你这话我更不懂,这里全是打渔种地的,哪有什么孤臣、遗老、逸民,如果真有,不用说别人,便我这老头儿也早出首去,弄个大大的官儿做了,还能这样吗?”
接着又道:“你赶着欺人家女人孩子,不是说要找人吗?到底打算找谁不会直说吗?只管绕着圈子那又有什么用。”
程子云心神略定,冷笑一声道:“以老前辈尚且不肯以真面目见示,晚生又何必再说。”
那老人寿眉一扬,正待说什么,猛一沉昑冷笑道:“你既不肯说,我也由你,老夫还须到湖中打鱼去,却没工夫在此久待咧。”说着径向湖下走去。
程子云又拦着道:“老前辈慢走,晚生还有话说。”
那老人猛一抬头唾了他一口唾沫道:“呸,谁是你的老前辈,你就知道我老人家缺了哪一辈子德,后辈之中会有你这等不肖的奴才吗?”
程子云冷不防,竟被唾个正着,那唾花飞溅,简直和铁弹一般,打了个満脸开花疼痛异常,接着只见那老人右手向自己左肩头上虚推了一下,只觉一股劲风,直扑左肩而来,那力量竟大得出奇,忍不住向后倒退了两三步,方才站稳,那老人一个转⾝,却窜起丈余,就势向空中斜掠而下,再看时,那柳树外面,湖面上正泊着一条小船,那老人头下脚上,已落在船上,微微一翻便在船头坐好,就船上取过一条短桨,不消两下,便向对面一个小岛上棹去,只看得他又暗暗咋⾆不已,再一摸,脑后那个大包,越发肿了起来,便左颊上也有点像火炙一般,这一来,不由将狂态收起大半,淹头搭脑,便似斗败的公一般,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那二位老捕头,心疑二人怕事已经回船,忙又赶向泊船之处一看,只见连那条船也不见了,程子云见状心下更加着急,暗暗跺了一脚道:“这两个老八王真可恶已极,你两个见俺吃亏要走,俺决不怪你们,却为何连船也带走,却教俺如何回去。”再一摸,那⾝边又竟忘了带钱上来,所有银子全在船上,慌急之下,竟呆在那里半晌,看着那湖⽔只在发怔,倏听背后有人大笑道:“天下真是一个缘法,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遇上咧。”
连忙掉头一看,却正是在镇江江边上所遇的那个老丐正看着自己,摸着嘴巴直乐,程子云不由怒火又起,大吼一声,一个双掌推山直扑了过去,那老丐一笑,轻轻闪开道:“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不过拿了你一百两银子,却送了一套天大的富贵给你,难道还不值得,为何倒要和我老人家拼起命来。”
程子云怒极,又喝道:“好老贼叫化,你赚得俺来,意何为,俺和你拼了。”
说着运掌如风,又赶了上去,那老丐却哈哈大笑,一路沿着湖边飞步而逃,程子云一面在后赶着,一面连声喝骂,那老丐却连声大笑,向前面狂奔着,一直绕过了山麓,两下始终隔着丈余,也看看夕西下,暮⾊苍然,那老丐忽然在一条长石上站定,拍手大笑道:“你别着急,我老人家既得罪了你,容待少时请你吃上一餐好的谢过如何?”程子云-看,那石条正在一株老柳树下面,在石条外面一片平地上,却铺了一片破芦席,大可方丈,那席上还堆些许稻草,好像便是那老丐栖息之所,连忙又纵了过去,一个饿虎扑食,凭空便向老丐扑下,那老丐又冲着他龇牙一笑,右手单掌一推大喝道:“好小子这趟算你没⽩来,我老人家且替你接一接风,请你吃个洗尘筵,却不许客气咧。”
那程子云这一下原用了八成力,被老丐一推,立刻落了下来,方在说声不好,双脚一沉打算站稳,再行发招,却不料那芦席下面竟是一个七八尺深的粪坑,一经着重,登时连席子向下一沉,如系新席,以他的趋纵功夫,还不难借劲纵了上来,却无如那张芦席既破且朽,一经着力立穿一洞,砰澎一声,竟深深陷了下去,闹了个没顶之厄,等再冒上来,已经面目全非,连发辫上也染満了粪汁,那老丐却拍手大乐道:“东鲁狂生远道而来,我老人家不得不略尽地主之谊,还望不必客气,努力加餐才好。”
说罢,一路大笑而去,程子云陷在粪坑之中,听得明⽩,急怒攻心之下,几乎气得昏了过去,却无如那粪坑太深,愈到下面,积粪愈厚,简直和淤泥一样,竟着不得力,窜了几窜,始终没窜上来,加之那破席稻草又在上面,呼昅之间,不噤真的尝异味,好半会之后,几经沉没,才从坑边爬了上来,浑⾝上下全是⻩腻腻的,更臭不可闻,张口不得,急切间无法可施,只得先在脸上抹了一把,免得再流⼊口中,一路狂奔直向湖边,噗咚一声跳了下去,先将外面黏着的一层厚粪洗去,但那粪汁已⼊重⾐,却无法洗涤⼲净,便耳鼻之中也留得不少,更大呕不已,忙又将⾐服全脫了下来,索⾚⾝洗个痛快,又将⾐服也一件一件洗过,却苦于没有第二⾝可换,只有绞⼲正预备穿上,猛听那岸上一个女人的口音道:“大婶婶,你且慢下去,天快黑了,我方才远远的好像看见一个人光着⾝子在下面,不要那个淹死鬼在作怪吧。”
接着又听见一个女人道:“你这丫头别胡说,这一带向来⼲净哪会闹鬼,也许是什么混帐男人在下面澡洗亦未可知,这里是我们的码头,真要这么着,你瞧,我不用渔叉搠他几个透明的窟窿才怪。”
另一女人又笑道:“你简直是在胡说,这天气哪会有人澡洗。”
程子云闻言不由连忙没⼊⽔中,不敢上来,但半晌之后,并不再听见有人说话,也没见有人从岸上下来,再伸出头来一看,那一⾝⾐服,却一件也不见了。
这一急更非同小可,但⾚⾝露体,哪敢上来,只得仍旧伏在湖滩上浅⽔之中,好容易等得天全黑,方才悄悄的爬了上来,腹中既饿⾝上又冷,加之余臭尚在,不住作恶心,这份活罪简直难以形容,心中暗想,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得弄上一⾝⾐服才能见人,但这东山既无亲友,更无人,却到哪里借讨,便打算买,也⾝无寸缕分文,想来想去,只有出诸偷之一途,主意打定之后,一上岸,便先四面一张,只见那山麓之下有一片灯光,忙就暗背亮之处,遮遮掩掩溜了过去,等到近处一看,却是一带麇眼竹篱,里面围着三间茅屋,那灯光便从屋中了出来,再就篱外定晴一看,不由大喜,原来那院落当中,正晾着一竹竿⾐服,妙在⾐全有,那竹竿一头便架在篱笆上面,举手可得,忙将竹竿轻轻取在手中,却好在这一头是一条子,不管好歹,先取下穿上,虽然略嫌短小,总算已将光臋遮上,又将那一头一件短⾐取下也披在⾝上,正在道声惭愧,猛听那院落里一声狗叫,忽然从屋子里面纵出一条苍⽑大狗,连吠不已,接着那屋里又跳出一个胖妇人⾼声叫道:“你这死八王,只管贪着喝酒,虽知娘老还有一竹竿⾐服吹在外面,却难免有不开眼的贼骨头来照顾,如被偷去,那你这死八王,便买新的来赔我,娘老还嫌不合适咧。”
接着又听屋內一个男人大喝道:“什么⽑贼敢到这里来偷东西,果真不开眼,照顾我,那你瞧,我不活剥了他的⽪,也不算金⽑海马吴二。”
程子云一听,连忙向湖边大路上逃去,猛又听到后面那胖妇人大叫道:“你这死八王还说嘴,如今⾐服已经被人偷去咧。”
接着,便听那板扉一响,先是那条大狗追来,一路汪汪直叫,程子云忙一掉头,飞起一腿,将那狗踢得飞起来老⾼,正向前走去,那屋內的男人,已提了一柄锄头,赶了出来,那胖妇也提了一捣⾐杵赶来,程子云作贼心虚,慌忙飞步而逃,看看逃出老远,那一男一女已经追不上,却不料砰的一声,正撞在一人⾝上,那人⾜下一用力,连忙站定,接着一伸手夹背一把抓定大喝道:“你这厮是从哪里来的,走路这等慌张,却又到哪里去?”
程子云方一挣扎,那人拍拍就是一连两个嘴巴,又喝道:“我问你的话,为何不答应,却想到那里去?”
程子云一下被打得金星直冒,忙道:“俺是过路客人,现在要回船上去。”
说着一使手法,打算挣脫那人的手,但一挣便被那人将手捞住,又大喝道:“你这厮还不放老实些,既是过路客人,要回船去,何至这等慌张,你在什么地方,同船还有何人,到这儿来打算⼲什么,快说!”
说罢,那两手便似被一条铁箍箍上一般,其痛⼊骨,再一听那说话声音,竟和⽩天所见老人无异,忙道:“俺到这儿来,本来是为了访友,那船便泊在前面湖边,同船还有两个伙伴,只因他们不知把船弄到什么地方去,因此害得俺无法回去,偏又遇上一个贼叫化,将俺推⼊粪坑,俺才如此狼狈不得不慌张,还请放手,容俺就走。”
那老人又大笑道:“难怪这等臭烘烘的,原来你是从粪坑里爬了上来的,既如此说,老夫拿你还嫌污手,还不与我快滚。”
说到一个滚字,竟将他抡了起来,抛出丈余,程子云忙就抛出之势,使了一个鹞子翻⾝,站在地下,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却不料那后面的一男一女,已经提着灯球赶来,一路大叫道:“你这⽑贼偷了东西,却打算向哪里走。”
那老人闻言又大喝道:“你这厮原来偷了人家东西,打算逃跑,还不与我站住,听候发落,只敢动一步,那可别想再活着。”
程子云忙又站住道:“你休得听他胡说,俺也一时知名之士,焉有作贼之理。”
说着,那胖妇人已经气嘘嘘的,提着木杵和一盏灯球赶到,一下便将他扯牢道:“你这⽑贼,还敢抵赖,你看我的子绸衫,不全在你⾝上吗?”
程子云方说得一声:“天下东西相同的很多,大嫂不可误会。”
那老人不由哈哈大笑道:“你这笨贼,还敢強辩,你瞧瞧,这一⾝⾐服是你穿的吗?”
程子云闻言再低头一看,只见下面果然穿的是一条青绸女,脚上还镶滚着寸许宽的花边,上⾝披着的也是一件紫绸女衫,不由羞惭満面说不出话来,那胖妇得理不让人,一伸手便打了他一个嘴巴,大喝道:“你这⽑贼,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说,不快给娘老脫下来,还要娘老动手么!”
接着那男人也提着锄头赶来,抡起那锄头,劈面便筑,却被那老人拦着道:“吴二,你先别动手,我还有话要问他咧。”
说着取过那妇人手中灯球,向程子云上下一照道:“你这厮,⽩天里不也⾐冠齐楚吗?
为什么一到晚上却光着⾝子出来偷人家⾐服是何道理?”
程子云忙道:“俺不是早告诉你,俺曾被一个老丐推下粪坑去吗?便因为在那粪坑之中浸了一会,俺爬上来,便去湖中脫光⾐服洗涤,却没想到忽然来了两个娘们,俺只有将⾐服放在湖边,蔵到⽔下去,谁知时衰鬼弄人,等那两个娘们走开,⾐服却不见了,俺⾚⾝露体没法见人,才出此下策,权借这位大嫂⾐服一用,要不然,俺却不至便公然作贼咧。”
那老人点头道:“这话也许不错,既如此说,你还不先将⾐服还人家。”
程子云忙将那女绸褂子脫了下来,还给那胖妇人,但那条子却没法再脫,只有哀求道:
“大嫂,你权当行好,这条子且借俺一穿,容俺改天送还,哪怕再给你做上两条都行,如今俺却无法光着眼子跑咧。”
那胖妇人哪里肯依,又喝道:“谁要你这贼骨头许愿,还不快脫下来还我。”
说着又提着那件绸衫,向那男人道:“我先回去,那子你非着他脫下来还我不可,否则看娘老有得饶你。”
说罢径去,那男人又提锄在手喝道:“你这⽑贼还不快脫,当真要讨打吗?”
程子云无奈,只有脫了下来,掷向那男人道:“如今全还了你,也该放俺走咧。”
那男人捡起子又看着那老人道:“如今小人的东西已经追回,这⽑贼却如何处置,如依向例,他既来偷东西,便将赃物追回,也该吊他夜一,在脸上刺字才能放掉,这却不可便宜他咧。”
老人点头道:“此系我们东山旧例,自应照样行事,你且将他押到山神庙去,我少时便来。”
程子云闻言不由大嚷道:“你老人家可千万别那么缺德,俺委实系好人,却不是偷摸⽑贼,真要在俺脸上刺上字,那俺便一辈子做人不得咧。”
那老人方待转⾝,又掉头大喝道:“你这厮还敢嘴硬,现在既已人赃现获,还有什么抵赖的,你偷人家东西,不是贼是什么,这脸上刺字,是本地旧例,却不能因为你一人便坏了规矩咧,还不快走,当真还要挨上几下吗?”
说着又向那男人道:“吴二,你先回去,这厮手底下也有两下,待我送他去便了。”
那吴二答应一声是,便携了锄头子径去,那老人右手提着灯球,左手捉着他一只胳膊大喝道:“该死的贼奴,还不与我快走,难道还要我老人家个伺候你吗?”
说着架着就走,程子云只有跟着一同前行,那老人顺着湖边,走了一段路,便直上山坡,翻过一条小岗子,忽见一座破庙,那庙只有前后两进,前进山门已经倾圯,只用碎石砌了一重围墙,当中安着一扇板门,门外却站着两个壮汉,各自提着雪亮的鱼叉站着,一见二人走来,连忙一齐肃立道:“方才那吴二已经说过,本山又拿住⽑贼,所以小人等赶来此地伺候,那绳子,蓝靛,针全预备好了,你老人家快请进去吧。”
那老人又一点头,向程子云喝道:“如今已经到了,还不快走进去。”
程子云走进那小门一看,只见门內一个院落,遍地野草,中间三间殿宇,门窗全已零落,那殿上却悬着两盏气死风灯,灯下又站着四五个壮丁,一见那老人全了出来,道:“我们一切全预备停当,连公座全设好了,你老人家要再问一问这贼骨头吗?”
那老人头摇道:“我老人家哪里有这闲工夫再和这无聇贼奴说话,你们只将他先吊起来,等天明再在他脸上,刺上偷盗女人⾐⽑贼字样,赶了出去便算完咧。”
众人连忙答应一声是,立刻将程子云反剪了,在正梁上吊好,只急得他连声⾼叫道:
“你老人家吊俺夜一无妨,这脸上的字却千万刺不得,俺程子云堂堂东鲁狂生,你却不能这么办咧。”那老人任他再叫,便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只向众人道:“你们也多辛苦了,在这地方也不怕这贼奴跑了,只须留下一两个人看着他,其余各人不妨先回去,反正刺字是明早的事,却不忙,我老人家也先回去咧!”
那些壮丁闻言又答应一声是,便只留下一人,其余各人全随老人走了,程子云被吊在上面,起初还不太觉得,时间稍长,那手腕⾜踝便被⿇绳勒得受不住,⾝上既冷,肚里又饿,再想到明晨便受刺面之辱,不由长叹一声道:“俺真想不到,俺这名动公卿的东鲁狂生,竟被当了偷儿吊在这里,这却从何说起。”
那下面看守他的一名壮丁冷笑道:“朋友,你别吹着玩,我⽔老鸦郭连方可不听这一套,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变的,现在可属老爷管,老实说,老爷现在就搠你三五个透明窟窿,也不过扔下湖去喂八王算完,任凭是谁也不会替你叫屈。”
程子云不由做声不得,只有把心一横,一言不发,连眼睛也闭上,听其自然,不一会忽听那院落里有声,接着便闻大笑道:“小郭,你这差事太辛苦咧,我老人家今晚弄到一份意外之财,虽然臭烘烘的,却值得几两银子,可惜马上变不出钱来,你要愿意,先去弄点酒和吃的菜,这东西便算是你的,反正我老人家没有花钱,全是那灰孙子孝敬我的,我也落得慷慨咧,你瞧单这付眼镜,不也值得三两五两吗?”
程子云一听口音,分明是那老丐,再睁眼一看,果然不错,再看时,只见那老丐,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托着自己那一叠⾐服,那⾐服竟似已经全烤⼲了,折叠得非常整齐,上面还放着那付宽玳瑁边墨晶大眼镜,连那一京八寸短烟袋,和烟荷包也全放在上面,人却看着自己直乐,这一来程子云又不由无明火起,大叫道:“好贼叫化,你害得俺好苦,俺只有三寸气,不报此仇便不活在世上为人。”
那老叫化却不理他,只又向那郭连方道:“你瞧这⾐服拿到当铺里去不也当得十两八两,还不够我们吃喝一场吗?你还不到那杏花村看看去。”
那郭连方笑道:“你老人家先别⾼兴,这臭烘烘的东西,却未必有人要咧。”
那老丐却一瞪眼道:“你不要也许就有人要,你别管,且替我去赊些酒菜来便了,我也吃不上多少,只须着他配上八个菜,十斤绍兴,也差不多够咧!”
郭连方笑道:“要论赊帐,杏花村的东家和柜上我倒全有个认识,决不至说话,你老人家要指着一堆⾐服,人家不但嫌臭,遇上不开眼的伙计,也许就说你老人家改了行,从哪个死人⾝上剥下来的亦未可知?那却不好办咧。”
说罢又道:“既如此说,我去去就来,你老人家请看着这偷女人⾐服穿的⽑贼,可别放他走了。”
说罢径去,但人方走到院落中又掉头笑道:“你老人家当心,这⽑贼虽然生得像狗熊一样,既打算偷女人⾐服穿,也许就是一个兔儿爷,你老人家,可别让人家说软了,心一疼给放了,那彭老大爷可不会放过我.便算坑了我咧。”
老丐笑骂一声:“胡说。”接着又道:“你这小猴儿崽子,竟敢连我老人家也开起玩笑来,当真讨打吗,还不给我快到杏花村去。”
那郭连方又一吐⾆,方才大步而去,老丐等他走后,慢慢将那一叠⾐服放在供桌上,一面笑道:“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的,竟有这胆子到这太湖里来窥探,我们且先说说,只真说得对我老人家心思,也许就把你给放了亦未可知。”
程子云猛忆方才那郭连方的话,不由大怒道:“你这老贼丐,休得辱俺过甚,俺程子云,堂堂王府上宾,虽有东鲁狂生之称,你如一刀将俺宰了,只怨自己学艺不精,无尤于人,打算这样消遣俺,那俺对不住,可要破口骂你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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