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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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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景和第一幕一样,不过时间已从夏天转到秋天了,是‮国中‬历秋分的凌晨五点钟,历的九月下旬。

  囚房里睡了四个人,大门对角线那边睡三个,从“书桌”边上数起,是龙头、余三共、史处长;从门口到矮墙间,睡着胡牧师,与对面三个人脚对着脚。

  突然间,牢门轻轻的喀了一声,锁快速拉开了,门快速打开了,士官长带着班长六人朝着对角线方向直冲进来,睡眠中的四个囚犯同时惊醒、坐起。史处长站起大叫:“蒋总统啊!蒋总统啊!…”一条布早已上他的嘴,他已被反铐着,不晓得怎么回事,簇拥中布条挤开了,史处长大喊:“蒋总统啊救命!我跟你走!好好走!不要这样对我!…”布条又上了,他被一拥而出,一个班长殿后,把牢门咔嗒一声又锁上了。

  胡牧师:(坐在地板上,拭泪)哎呀!哎呀!主啊!主啊!请给我力量,吓死人了!人家只不过教点书、传传教,就这样整人,把人家同死刑犯关在一起,竟看到这种场面,吓死人啦!(瞄着龙头)咦?龙头,你好像若无其事似的;(面向余三共)三共,你也吓到了吧?

  余三共:(惊魂甫定,点点头)还好,但比不上龙头那么镇定。

  龙头:(站起来,到了史处长铺盖旁翻找,拿出一些文件,塞到自己“书桌”底下)恶有恶报,这就是做走狗的现世报!看到处长大人的下场,我要信上几分钟佛教呢!除非用现世报证明恶有恶报,恶报就在今生今世,否则谁信什么因果报应呢?来,把七八糟的屋子整理一下,这些噤子牢头都不脫鞋就冲进来了。看,处长大人的鞋还在那儿,连鞋都没穿,就给拖出去了,这走狗死得好狼狈!来,我们一起帮他把铺盖和用品卷起来吧!

  胡牧师:(摇手)我可不敢碰死人的东西!我是基督教的牧师,我不动佛教徒的东西。

  龙头:他现在还没死呢。

  胡牧师:现在在那里?

  龙头:现在还在前面军事法庭。正在被五花大绑,五花大绑后,有酒有⾁给他吃喝,不过只是喂他喝酒吃⾁,吃喝以后,就宣判,立刻由宪兵押上车上路,天亮前就到了新店空军公墓后的刑场,那时才毙。所以,现在他还没死呢。军法处的习惯是:他们要毙人,复判的决定,是拖至临刑前一两小时才通知的,通知的时候,已经把人犯五花大绑了。所以,处长大人得知死刑判决确定之⽇,也就是押赴刑场两毙之时,他是不可能事先得知的。除非同案的死刑犯人太多,要分批毙,就是犯人甲犯人乙今早毙,犯人丙犯人丁明早毙,那时候,犯人丙犯人丁就可以明确知道明天轮到他们了,明确知道自己明天一定死。

  胡牧师:那多难受啊?像处长大人,虽被判死刑,但是上诉期间,也就是申请复判期间,一直还有希望活,至少不知道那天死,若像犯人丙犯人丁那样,明确知道自己明天一定死,多活那二十四小时多难受啊?啊,我的上帝!

  龙头:死刑犯除了‮假例‬⽇外,每天清早五点钟,都可能被提出去决。所以每天晚上⼊睡之时,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太出来。这种夜夜惊魂的⽇子,实在教人难受。处长大人过的就是这种⽇子,也难为他了。不过他可能还以为罪不至死,所以难受中还在做梦。刚才被提,临死以前还呼唤主子蒋总统听他哀鸣呢!

  余三共:他喊“蒋总统救命”难道不知道要他命的就是那老‮八王‬蛋?

  龙头:他心里有数吧。

  余三共:他也喊了“我跟你走,好好走,不要这样对我”怎么回事?跟蒋总统走,一起去毙吗?

  龙头:好像这段话是对士官长说的,延长大人做官做久了,有架子、爱面子,最后不自觉的想捞回一点面子吧,这样子被拖出去毙,的确未免狼狈一点,但是一个人在生死的节骨眼上,什么反应不一定,士官长他们见多识广,知道先君子有点⿇烦,不如先小人比较省事,所以每次毙人,都闹得夜夜惊魂,除了‮假例‬⽇以外,从来不让人安静的离开。

  胡牧师:你说除了‮假例‬⽇外,都夜夜惊魂,那么死刑犯最喜‮假例‬⽇了,不是吗?

  龙头:是啊。你的上帝都在一星期的第七天休息,何况刽子手?对死刑犯说来,应该啊喜十月,十月假最多,是国民‮府政‬“庆典”特别多的月份,国定假⽇有十月十⽇双十节,十月二十五⽇‮湾台‬省光复节,十月三十一⽇老‮八王‬蛋蒋介石的“华诞”军法看守所对这些节⽇是很重视的,特别是最后一个,每次都加菜“大酺”一番。而这些节⽇,也是死刑犯们的“死亡假期”因为法律规定:星期⽇和国定假⽇不执行死刑。尤其是总统的华诞之⽇,当然不杀人,加菜也特别认真而丰富,尽量减少克扣,避免偷工减料。还有,逢到端午、中秋、除夕这类民俗大节,习惯上也“噤屠”的。因此,决人犯,很多选择在“噤屠”后的第二天。据说是前一天让死刑犯大嚼一顿,第二天再押出去宰掉了,比较“人道”不过,杀人也不一定选在放假后的第二天,而军法看守所又不可以在毙一个人的前一天,特别为死刑犯单独“加菜”因为,这岂不等于是预告⽇期吗?这样预告了,那个束手待毙的囚犯还吃得下肚吗?所以,偶尔也在非假⽇和非星期四加菜,星期四加菜是要让探监的家属亲友开开眼界的。敏感一点的死刑犯,逢到非假⽇又非星期四而忽然加菜,往往就心惊⾁跳起来,所以,对內行的死刑犯说来,加菜不是什么好事。

  胡牧师:军法处一定要在五花大绑后才宣判、才告诉死刑犯,你被判死刑确定并立即执行吗?

  龙头:就是如此,立即生效。

  胡牧师:军法官只宣判,不做别的了?

  龙头:偶尔也有例外吧。有一个例外,就是李⽟堂案。李⽟堂是⻩埔一期的,天子门生呢,仗打得不错,升到将军,升到军长。抗战中,长沙会战第一次第二次都是吹牛说胜的,第三次才是真胜的,就是李⽟堂打的,那里他是第十军军长。国民丢了‮陆大‬时,他是山东省‮府政‬的流亡主席,到了‮湾台‬,‮报情‬人员说他太太和小舅子想投共,他知匪不报,蒋介石下令判他死刑。毙的那天早晨,李⽟堂一出监狱的铁门,两个宪兵站在门口,就把他两手反捆起来。这时他的太太帮小舅子等也都捆好了,他们都知道是毙。到了军法官面前,军法官宣布他们的死刑,即⽇执行。军法官特别对李⽟堂说:“你犯的是《戡时期检肃匪谍条例》第九条,知匪不报,最⾼刑是七年徒刑。但是呈请总统批准时,总统批‘再判’,我们乃改判你十五年徒刑,又经总统亲笔批一‘恥’字。你的死刑是总统判的,总统要你死,我们也无可奈何。”李⽟堂答复说:“总统要我死,我死,我死。”于是押上‮车军‬,他的太太这时已脚软不能走路,大哭不止。李⽟堂不失将军气概,对他太太说:“这时还有什么哭的,快走!”但李太太已不能走,宪兵便拖她上车,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堂案。原来‮国中‬法律不如总统一人的意思,所以军法官明告被毙的,以明毙不是依法判决的,而是总统要他死的。

  胡牧师:像李⽟堂这种⻩埔一期的天子门生,都不能依法判决,法律还有什么用?

  龙头:法律的唯一用处是保护‮权政‬,其他的勉強还有一项是保护财产权,尤其是有钱人的财产权,如此而已。除此以外,还相信法律的,是笨蛋。

  胡牧师:处长大人走了,他跟龙头一起住了多久?

  龙头:一百多天吧,他是夏至前来的,现在是秋分了。

  胡牧师:他按理是你的敌人,你们处得来吗?

  龙头:在大阵营上,他是敌人;但在⽇常生活上,是“兔同笼”的遭遇,还不算直接的、正面的敌人。所以,每天二十四小时同处一室之中,只要他还知分寸,知道谁是龙头,我也不以他为敌人对象,毕竟他是敌人阵营中的一条走狗,只是大一号的而已。何况,严格一点的说,任何每天二十四小时跟你形影不离的人,都极可能就是敌人,因为全无距离,硬被強迫挤在一起,太烦人了、太痛苦了,一个人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你眼前吃喝拉撒睡、放庇、打嗝、咳嗽、磨牙,乃至怨天尤人、咳声叹气、问东问西、大闹情绪,而你又无处可避,请问这种人不归类成敌人又是什么?他不可能不是敌人,因为你住的地方是地狱、是人间地狱,所以,只要每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再好的朋友或同志也可能变成敌人。还好,由于我的一点名气、威信和技巧,我把这十一房囚房管制得很好,还不需要来什么“监狱斗争学”

  胡牧师:“监狱斗争学”?

  龙头:“监狱斗争学”这是我发明的一个名词。这种学问,分前期、后期两个阶段。前期是在被抓被移送到这儿来以前的那阶段。我借用一位共产跟我说的话说给你明⽩。这位共产叫张剑华,在这里跟我住了一星期,他跟我说:“我们共产是讲究监狱斗争的,在这一方面我很有经验。当保安处的人将我吊起来,或者打得很厉害时,我受不了,就答应招供。及至他们把我放下来,或是停手不打了,要做笔录了,这是利害关头,我就推说:实在没有做什么呀,不能招供。这样磨得久了,有时一件事实也就不用认便过去了。好多次,保安处的人问我:‘张剑华,我们这样打你,你恨不恨啊?’我就装着笑容答道:‘我不恨,我不恨!不,我不但不恨你们,还非常感谢你们。’他们问我为何事感谢,我就说:‘你们打我,让我觉悟,知道过去喜搞政治,才有今天的教训。我决定以后绝不再搞政治了,这是你们赏赐给我的觉悟,是很宝贵的,对我很重要。所以,我当然要感谢你们。’这种话,可以减少他们对我的敌意,相信我以后不会再搞政治了。我告诉你,我对他们说的是一套;我以后怎么做,又是一套。表面上要很客气、诚恳,不要跟他们发怒,才可以掩护⾝份而不吃亏。在他们手里,要灵巧、机警、乖顺,用软的功夫攻破他们硬的心防。但是,信心要坚定,不要被他们说服,就放弃了作为一个共产人的立场。我对付保安处是这样,对调查局也是这样,只要不妨害一个共产人,我什么都听他们的;譬如:他们要我咬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真的共产,我就照咬,不要管他冤不冤枉,保住自己要紧。如果他们要咬的是共产,我就推三托四。你知道,‘供枉不供’,是我们共产监狱斗争的重要策略,不要忘了。我就是用这种策略,所以,保安处、调查局那些人都被我骗得糊糊的团团转,还以为我是真的觉悟了哩!”在张剑华这些话里,最重要的一句是“供枉不供”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胡牧师:是宁肯供出你冤枉的人,也不供出你们同的人。

  龙头:对了。供出你冤枉的人,可以用替死鬼来掩护同志。

  胡牧师:办案的人那么好骗吗?抓到替死鬼,他是被冤枉的,一问三不知,口供对得上吗?

  龙头:那是另一个问题。办案的人为了办大案、领奖金,拿到好的考核,为了升官发财,抓到的人多多益善,那管那么多。何况,你一问三不知吗?刑求的花样一来,什么你都得招,口供对不上?你错了,对得紧紧的(把右手拇、食指对住给胡牧师看),这叫若合符节,也叫众口一声啊。

  胡牧师:共产真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余三共:我要说话了,我们可不是那样的共产,我们好汉做事好汉当。

  龙头:我佩服你们,因为你们全案的十九个人都给抓进来了,也没枉可供了。你们的案子人虽多,但案情比较单纯,所以不需要咬别人,咬自己就行了。

  余三共:你说“供枉不供”你龙头自己,不是也被枉供进来的吗?那是谁咬你的,总不是共产吧?

  龙头:不是共产,是‮独台‬分子。经过夜以继⽇、⽇以继夜的侦讯,我终于悟出原来诬我成为‮独台‬大员是符合特务们和‮独台‬分子们的双方利益的。最后我对特务们说:我的整个感想是:‮独台‬分子希望把案子做大,咬住我,硬替他们捧场,对外宣传说:大家快看,‮独台‬运动不但有外省人参加,并且还是顶瓜瓜的外省人加⼊我们的行列。另一方面,你们国民情治人员也希望把这案子做大,案子有我参加,自然就顿时变成大案,扣住我,硬替你们捧场,可以对上面报告破了巨案、可以多领奖金。这样双方你推我拉,我还有话可说吗?不错,‮独台‬分子把我当成枉给供进来,但他们在‮湾台‬也别无员可供。所谓‮独台‬分子,在‮湾台‬只有和我同案咬我的两个,其他所谓‮独台‬分子都在海外纳福呢,都是嘴巴上的‮独台‬,他们是不敢回来硬⼲的。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我看的⾰命可多了,但像‮独台‬分子这种假⾰命真孬种,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只有他们是绝无仅有了,他们可真恶心极了,这种人还玩政治,真教人看不起。

  胡牧师:龙头你刚才说“监狱斗争学”分前期、后期两个阶段,后期是移送到这儿军法处的阶段,你还没说怎么个斗争法呢。

  龙头:我举个好玩的例子给你们听。有一个流氓叫吴相煇的,长得尖嘴猴腮,还留个小胡子,一副小人样。你想在全世界找一张脸,一看就是十⾜小人模样的一张脸,就是他了。他有不少前科,自然有一些坐牢的经验。他烟瘾很大,可是牢里不准菗烟,在放封时候,他看见班长把烟庇股丢在地上,他会跑过去,双膝下跪,请班长允许他捡起来菗,不要脸极了。后来他发现,如果他打小报告检举‮房同‬的人有反动言论,他就会被叫到外面办公室查问,查问时候,有烟好菗。有一次他检举一个政治犯,说这政治犯“曾将总统⽟照一张撕掷地下,用脚践踏,表示污辱的意思”这政治犯又在房中对其他囚犯说:“什么‮陆大‬是铁幕,其实‮湾台‬才是钢幕,不但坐牢的人不自由,老百姓也不自由。我们应该叫‘老猴’,老的猴子还我自由!”于是他被请到办公室。他说最令他引以为荣的是,当谈话完毕,要回房时,军事检察官还跟他握了手,这大概是吴小人相煇有生以来所所握过最“⾼贵”的一支手掌了。而他更加念念不忘的,还是军事检察官一连请他菗了好几香烟。这下子昅烟知味了,他接二连三,不断的检举‮房同‬囚犯,弄得军事检察官也不相信了,就不理他了。他没烟好菗,情绪大坏,就在房里耍流氓,专门欺负弱小。最后监狱官来了绝招,把他和一个壮汉关在一起,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壮汉叫刘辰旦,九十公斤,是橄榄球队选手,是政治犯。本来还相安无事,没过三天,吴小人相煇老⽑病犯了,就率真的对姓刘的表示:“我知道所里把我调到你这一房来,是要利用你来打我。”姓刘的极力否认,愈否认,吴小人相煇愈觉得是在“掩饰”最后,两人就摊牌了。吴小人相煇说:“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是,我有办法,等你‮觉睡‬的时候,我就捏你的‘卵葩’,制你死命!”姓刘的说:“那好了,我就不‮觉睡‬,看你能怎样?”姓刘的不‮觉睡‬,姓吴的更不敢睡了,他生怕自己捏姓刘的‘卵葩’捏不到,反而被姓刘的捏死了。最后,情势发展到两人⼲起“绝睡”比赛来。人家绝食,他们“绝睡”倒也平添军法监狱中的一绝。姓刘的是壮汉,⾝体极,吴小人相煇体力悬殊,两天两夜下来,他支不住了,就垮了。于是,写报告,请求调换房间。他一天递了两三次报告,看守所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先是给搁置了两天,最后才说:“只有十五房空着,可是电灯坏了,还没修好。”吴小人相煇赶忙说:“没有电灯也不要紧,我这就搬过去。”于是,他就搬到小黑房去了。这就是我说的“监狱斗争学”这位姓刘的壮汉不愧有打橄榄球的底子,知道如何在斗争场上斗争,最后他赢了,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卵葩”、自己的睪丸,也保住了政治犯的尊严,他证明给大家看,在黑牢里,老大不是流氓,老大是政治犯。

  (牢门咔嗒开了,一个中年人被推进来,门又咔嗒关了。这人穿着脏兮兮的汗衫和西装短外,手上提着一支老旧褪⾊的⻩⽪鞋,个子瘦削,脸⾊黧黑,満面油污,汗⽔也得透出了他的上⾐。⼊得门来,黑脸上先闪出一副傻傻的笑容,点了点头,以示礼貌。)

  余三共:你就坐在睡在门旁吧,坐下来。(用左手掌介绍着)这位是龙头,房里一切他说了算。另一位是胡牧师,不是真牧师,是信教信了。我是余三共,是大‮生学‬。你贵姓?什么案子?

  王家法:我叫王家法,安徽人。什么案子,也搞不清,只是我不是第一次坐牢,我坐过十五年的牢,现在三十五了。

  余三共:哎呀!老前辈了。什么牢坐了十五年?

  王家法:我是共产‮民人‬解放军的一个兵,打仗时被‮军国‬俘虏,被判叛罪十五年。

  龙头:什么?‮场战‬上俘虏来的也当叛犯来判?

  王家法:就是那样吧?

  龙头:那抗战期间,汪精卫那边的军人被俘了,岂不是都可以当作“汉奷”来判罪了吗?

  王家法:谁说不是呢?

  龙头:你叫王家法,可是你碰到蒋家法。详细说说你的案子。

  王家法:我在家乡种田时,被‮军国‬抓去当兵,不知道在那一场仗时跟‮民人‬解放军作战,被共产俘虏了。又被编到‮民人‬解放军,跟‮军国‬作战,又不知道在那一场仗时,被‮军国‬俘虏了,不久就被当成政治犯判了十五年。真冤枉,我不认识字,政治犯三个字我都不会写,就变成了什么政治犯。

  龙头:你们看他的手和脚,这么耝,他的脚后跟的脚繭又硬又厚,有一公分厚,这像政治犯吗?

  王家法:我出狱后,打着⾚脚在一处矿石工厂挖石灰,一年到头走来走去、搬来搬去,(摊开双手)手脚就变成这样了。

  余三共:你做矿工,这么苦,待遇好吗?

  王家法:待遇很好,老板对我也不错,一个月有三千块钱以上的收⼊。

  ——也就是因为待遇好,我用钱又很省,为的是想留一点老本,有一点积蓄。没想到又进来坐牢了,这回要坐七年牢。

  余三共:你为什么又要坐七年牢?坐了十五年还不够?

  王家法:是一个矿工想向我借钱,我怎么可以借他钱?来到‮湾台‬,无亲无戚,没倚没靠,就靠自己能吃苦耐劳,维持生活。还得积一点钱,防备将来‮业失‬、生病或者老了,不至于挨饿。假使有机会,也可以娶房子,成立个家。我借钱给人家,以后没钱用了,又有谁借给我呢?不料那位老兄借不到钱,就想办法陷害我,向‮出派‬所检举,说我对他讲“共产有好些地方比国民好”、“共产人海战术很厉害”于是我被送到这里来了,法官说我是“为匪宣传”也没有第二个证明我那样讲。唉,记得当年牢坐満了,出去了,到处找工作,人家听说我是“匪谍”判过刑,没人敢用我。有好多次,工作找到了,工资多少都讲定了,老板一听我是“匪谍”就吓坏了,告诉我:“很抱歉!不是我们不雇用你,实在是不敢雇用,怕将来连我们也发生问题。”唉!你们不知道,我当时是多么惨,心中又是多么怕。你们想想:单凭一个人的一句话,又没有别的证据,就把我送到这里来。天地这么大,我却没有一处可以活下去,我当然要叹气了。唉!

  余三共:那后来又是怎样找到这份工作呢?

  王家法:后来,有一位没什么情的朋友告诉我,有一个矿场想招用工人。我问了住址,就自己去应征。这一回,我不敢说是“被判过刑的匪谍”了,老板就雇用我。时间久了,他看见我力气很大,工作也很努力,一再给我加薪。我才老实对他说起坐过牢的事。这位老板倒很好,他说,他不怕,叫我安心工作。几年来,我储蓄了几万元,也租了一幢屋子里的一间单⾝房,单独门户出⼊,很方便的。心里还想:假使有机会讨个老婆,这个房间也勉強够住了。没想到,老婆梦还没做成,坐牢梦又做第二回了。那一天,‮出派‬所警员通知我去一趟,也没有抓我,我也不知道什么事。过一会儿,我去了,他们就做起笔录,说是有人检举我为匪宣传。我辩说没有这回事,问他是谁检举的,我要跟他对质。警员说:“检举的人,‮府政‬要替他保密,不能告诉你,也不能让他来跟你对质。”我问他:“是不是某人检举的?”警员不回答,我就断定,必是这位老兄无疑。我把他要向我借钱不遂的事情,告诉警员,要他调查。警员说:“这些话,你到军法处去说好了。”就把我送到分局,再送到这里来了。刚才开庭,被判七年。听说按什么条例第七条起诉,起诉七年就判七年,一条一年。

  余三共:可以上诉呀。

  王家法:坐牢我可是內行呀,绝不能上诉的,我有过十五年的案底,算是累犯。累犯上诉,会判得更重。

  龙头:他说的是真的內行话。他这种判七年的底价和他这种案情,有一个同病相怜的例子。来自韩国一万四千名所谓“反共义士”中有一个叫刘金财的,被抓了,送到军法处。过去住在隔壁房“放封”时告诉我他的案情內容,又暗中拿起诉书、答辩书、判决书给我看。我因此知道,他一到‮湾台‬,就在省林务局一个林班工作,因为勤奋诚实,一路升到领班,他经过多年积蓄,娶了太太,已有一个怀中的小女儿。因为他十多年工作有点钱,引起三四个林班工人的觊觎,人人想向他借钱。借不到,就共同设计要构陷他。这些人比“检举”王家法的人技巧⾼明多了,他们找刘金财聊闲天,有意无意地问他‮民人‬解放军在韩战期间的情形,我记得其中“犯罪”的重点在于三句话:(一)问:共产管理军队,跟我们这边一样不一样?答:不,共产管理军队,另外有它的一套。(二)问:共产在韩战中,是不是由苏俄供给武器的?答:是。(三)问:苏俄的武器厉害不厉害?答:厉害。——就这样,刘金财罪名成立,那三四个人正式“检举”他“为匪宣传”起诉了,判刑了,但因法官“姑念被告”由韩国而来,是“反共义士”按底价减半优待,判他三年六个月。

  (牢门咔嗒开了。)

  班长:(伸直手,瞇眼看手上拿的单子)王家法,收拾好,出来,是十七房,不是十一房。

  龙头:怎么刚来就走了,班长看走眼了?

  班长:我们老兵也都老了,老花眼了。看走眼也没什么,只要清早五点提人时不提错,就行了。

  龙头:清早五点最好大家都戴上眼镜。

  王家法:(提着小包包向大家鞠躬)各位保重了,幸会了一二十分钟,也是难得。

  胡牧师:上帝保佑你!

  王家法:(左右看)上帝?上帝在那里?

  胡牧师:上帝在你心里。

  王家法:(怀疑的以手指心)在我心里?我的心一直是凉的。

  龙头:那就是说,你把上帝放在冰箱里,或者说上帝一直住在冰箱里。

  王家法:不知道上帝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上帝。

  龙头:哈哈哈,只要在牢里,就总有人对不起你。

  (王家法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余三共:这王家法可是个坐牢的老油子,他不上诉,龙头提到的那个判三年半的“反共义士”也不上诉?

  龙头:三年半已经是皇恩浩了,还上什么诉?一般来说,一上诉就被认为你抗拒‮府政‬,不知悔改,就加番了,加番方式是判十年的改判十二年、十五年,判十二、十五年的改判无期,判无期的就改判死刑了。有个警备总部的士兵被判无期,他要上诉,监狱官把他找去,很生气地骂道:“你还不知死活,还敢上诉吗?这一次法官本来要判你死刑的,后来念你是警备总部的兵,才判得轻的。你再上诉,一定改判死刑,你小命就完蛋了。还不赶快把上诉状拿回去!”他听了喊道:“哎哟!法官要判我死刑!我要拿回状子,不上诉了,不上诉了!”

  胡牧师:判个死刑就这么容易吗?

  龙头:又有何难?比判无期徒刑少写两个字而已。

  胡牧师:军法官太没良心啊!上帝啊!

  龙头:电影导演崔小萍被当成共产,判十四年,她在法庭大哭大骂军法官没良心,军法官冷笑道:“我才是有良心的,没良心,判你死刑了。”我看问题是,不是没有良心,而是没有你们的上帝。有的话,这么多冤狱、这么多冤魂,你们万能的上帝又在那儿?

  胡牧师:上帝的意旨不是我们人能了解的。

  龙头:所以他默默无言,让恶人们坏人们替天行道!看你们这些教怎么自圆其说?

  胡牧师:(有点宭)我最怕跟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谈宗教问题。

  余三共:不过有个好处,他们“为上帝宣传”不像“为匪宣传”会坐牢。

  龙头:你忘了,当年他们“为上帝宣传”不但把人坐牢,还活活烧死呢!像十五世纪烧死胡斯就是热呼呼的例子。那胡斯就是JohnHuss,和你一样,也姓胡呢!

  胡牧师:对我来说,我宁愿真的“为上帝宣传”而被烧死,也不愿假的“为匪宣传”而坐这大牢。

  余三共:我知道你外号“胡牧师”其实你只是喜兼差传教而已。你是中学教员,你的案子由于你胆小,始终呑呑吐吐的,现在你说说看,不要怕。

  胡牧师:我本是一个小军官,退伍后到师范大学继续进修,取得了中学国文教员的资格,被分发在一所省立中学吃粉笔灰。我喜舞文弄墨,喜旧诗词。记得⽑泽东写过一首《沁园舂》,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都奚落了一顿。这首词,不但在当时很引起争议,就是一九四九年共产占有‮陆大‬以后,‮港香‬若⼲杂志报纸,也拿这首词来批判过一阵子的。当然,有批斗它的人,也有欣赏它的人;有人嫌它遵守词的格律不够严谨,有人称赞它写景生动;有人批评老⽑狂妄自大,有人则称赞这首词气势雄壮。见仁见智,有褒有贬,原也不⾜深论,糟的是,我竟然喜上这首词的人。有一天,我在办公室里改完了‮生学‬作文,闲着没事,就拿起⽑笔来,在一张⽩纸上写了这首《沁园舂》。写好了,看了两遍,便成一团,丢进字纸篓去。不知怎么搞的,这张字纸竟被学校‮全安‬室的人捡去了,我还一点都不晓得呢。

  余三共:你就是因为抄写《沁园舂》被捕的?

  胡牧师:不。我被捕以后才知道,‮全安‬室的人看我抄写那首词,就布下陷阱来引我跳下去。

  余三共:怎么说?怎么布下陷阱?

  胡牧师:那是一个下午,在场上,几个‮生学‬围着我聊天,问这问那的。师生嘛,我平⽇又爱护‮生学‬,那里知道要防备他们之中有人害我呢?有一个‮生学‬问我说:“老师,你从前是军官吗?做到什么官位?”我说:“做到小军官。”‮生学‬说:“那金门炮战,老师有没有参加?”我说:“参加的呀。”谈呀谈的,有人就问我说:“老师,你在金门的时候,共产每天向金门开炮轰击,我们这一边有没有还击呢?”我说:“当然要还击的。它那边大炮打过来,我们大炮就对准厦门⾼崎通到隔海集美的那座铁桥,轰击过去。只要打中一发,铁桥损坏了,从厦门开出的火车,就要停驶几天去修理。”嗨!就是这句话惹了祸,我才会来坐牢的。我被调查局抓去以后,才知道那些‮生学‬原来就是小特务,就是调查局的小线民。调查局说我那句话是“为匪宣传”宣传它共产建造了一条鹰厦铁路,宣传它共产从厦门的⾼崎到隔海的集美,建造了一条铁桥,铁桥上还可以行驶火车。这样,我便被移送到这里来了。

  余三共:这跟你默写《沁园舂》有什么关系呢?

  胡牧师:就是因为写了《沁园舂》,‮全安‬室才在‮生学‬中布线侦查我的言行。那些‮生学‬一定是奉命前来试探我的。要不,我只对他们几个孩子说了,为什么调查局会知道?而我被捕后,调查局办案人员竟拿出我写的那张《沁园舂》,丢给我看,我才知道被‮全安‬室的人捡去告密了。唉!说来可怕,一个学校里,有‮全安‬室,还有特务‮生学‬!我这“为匪宣传”的罪名,八成是脫不掉的了。

  龙头:你并没有“为匪宣传”呀!那首《沁园舂》,你只是自己默写一遍,就到字纸篓去了;并没有拿给别人看,向谁宣传呢?向鬼宣传吗?‮陆大‬有一条鹰厦铁路,厦门的⾼崎到对海的集美有铁桥、有铁路,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说‮军国‬开大炮还击,摧毁了那条铁桥,是宣传‮军国‬炮兵的威力,是为“国”宣传,怎么算是为“匪”宣传呢?你这两件事,都不能构成为“匪”宣传的要件,怎么可以控告你这项罪名呢?

  胡牧师:龙头啊!(用叫苦的语调)我这个人,不但没有“为匪宣传”的事实,本也没有“为匪宣传”的存心。⾼崎集美间有一条铁桥,金门的军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可是,金门的民心士气一直很⾼昂,并没有因为共产建造那条铁桥就动摇了。难道金门的军民可以知道的,在‮湾台‬就要保密,就要封锁消息,说那条铁桥被‮军国‬大炮轰击损毁了,就断章取义,说我这句话是为“匪”宣传,那报纸上刊载台海炮战中,金门一天落弹几十万发,民房‮塌倒‬,百姓死伤,为什么不说也是为“匪”宣传呢?因为那明明昌宣传共产武器充⾜、炮弹威力強大呀!

  龙头:可见上帝还没无处不在“共匪”已经无所不在了。

  胡牧师:还有一项无所不在——特务和线民更无所不在。

  余三共:这就是你跟我们坐了这么久的牢,始终对你的案情呑呑吐吐的原因吧?

  胡牧师:你可以这么说,我怕你们。

  余三共:怕什么?你是军官哪!

  胡牧师:可是我胆子很小,心肠很软,在军中也窝窝囊囊的,没有前途。只是我喜舞文弄墨、昑风弄月,结果什么不好舞弄,竟不小心舞弄到老⽑⾝上去了,结果惹来大⿇烦,幸亏上帝保佑,使我只是“为匪宣传”而已,自己还不是“匪”啊,感谢主,让我在牢里休息。

  龙头:感谢“主”在牢里休“息”简单说,就是感谢主席,感谢⽑主席(笑)。

  胡牧师:(摇着双手,笑)龙头啊!千万别这么说,你饶了我,我改口了,不感谢主可以了吧?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龙头:好吧,同意你改口。咦,我想起来了,有个跟你有点像的例子,⻩进川⻩老师的例子,他也是“为匪宣传”也很妙。⻩老师教地理,上课时说:“‮陆大‬的土地比‮湾台‬大,资源比‮湾台‬多,但是一切资源尽由共产‮府政‬占有、掌握、控制、运用,没有拿来作为改善‮民人‬生活的用处。所以,‮陆大‬
‮民人‬生活很穷苦,‮共中‬却试爆核‮弹子‬成功了…”他这段话,出了问题,罪状就在头一句和末一句“‮陆大‬的土地比‮湾台‬大,资源比‮湾台‬多…‮共中‬却试爆核‮弹子‬成功了。”斩头截尾,不谈中段,便叫作“叛犯”了。我还记得他的律师写答辩状,有一段妙文,状上说:“被告⻩进川宣称:‘‮陆大‬土地比‮湾台‬大,资源比‮湾台‬多。’在这个反共基地的宝岛‮湾台‬,说这样话也实在似乎未免有点不太妥当。不过,要一个负有传道授业解惑之责的学校教师对‮生学‬宣称:‘‮陆大‬土地比‮湾台‬小,资源比‮湾台‬少。’做老师的人,实在也是很难说得出口的。”至于核‮弹子‬试爆成功,这位律师找来一份军中报纸《青年战士报》,居然有这一报导。可是,没用,他们说你“为匪宣传”就是“为匪宣传”一判下来,就是七年!提到核‮弹子‬,还有另一场,一位印尼侨生叫李世璋的,师大英文系毕业,教过北一女英文,后在几个补习班“赶场”当英文老师。有一天,因为全班‮生学‬
‮试考‬成绩都很糟,就训斥‮生学‬说:“人家‮共中‬都会试爆核子了,它制造的钢笔又好又便宜,可见它是进步了。你们都是大孩子,到今天还不知道该怎样长进,读书都不好好用功,怎么有资格谈反共呢?”他又向‮生学‬表示:“汉字应该简化。”事被职业‮生学‬往上密报,抓起来了,判他“为匪宣传”在法庭上,他辩称:‮共中‬试爆核子成功,《‮央中‬⽇报》、《联合报》、《‮国中‬时报》都用大篇大篇专栏报导,我只说几句,励‮生学‬用功,难道有罪?法官诘问道:“你说核‮弹子‬威力很厉害吗?”李世璋反问:“法官,你以为核‮弹子‬威力不算很厉害?”法官说不出话来。李世璋又说:“我是一九五七年来台升学的,听说一九五四年国史馆馆长罗家伦在报上公开撰文,主张汉字应该简化。如果主张汉字简化有罪,警总当时为什么不抓国史馆馆长?”法官也说不出话来。可是,照判,判的理由却冠冕堂皇,说“姑念被告系印尼侨生,不谙祖国国情”两罪俱罚,判处感化三年。收到判决书时,李世璋笑起来了,他说:“我是一九五四回台升学的,现在是一九七○了;十六年之久,到现在还‘不谙祖国国情’!唉!我们的‘国情’可真难‘谙’啊!”事实上,老‮八王‬蛋蒋介石那本烂书《苏俄在‮国中‬》的印尼文译本,还是他翻译的“为匪宣传”那个匪啊?

  胡牧师:(笑)那个匪啊?到底谁是匪啊?

  龙头:(笑)你少问了吧,有个老兵,叫李中,一九四九年追随‮府政‬来‮湾台‬,一九六五年以中士退伍,找到一个警卫的差使,收⼊有限,不能成家,自问自答说:“如果不追随‮队部‬来‮湾台‬,我不也早就结婚生子,说不定早已当祖⽗了,想不到当年抱着満腔热⾎从军报国的结果,竟落此下场,连最起码的家也没有,我是不是爱国爱错了呢?”过年时候,他更感伤了,乃写了一副舂联,上联是:“你说他是匪,他说你是匪,到底谁是匪?”下联是:“一个靠苏联,一个靠老美,老百姓靠谁?”好了,立刻来了一大堆人,舂联撕下,犯人送上“为匪宣传”判刑七年。

  胡牧师:我的上帝!什么不好写,写什么舂联?

  龙头:说得也是。什么不好追随,要追随‮府政‬?什么不好去,要去‮湾台‬?像这老兵、像印尼侨生。印尼侨生在这十一房住过,他跟我愤愤不平的说:“我们宁愿在印尼做亡国奴,也不要在‮湾台‬做什么堂堂正正‮国中‬人。为什么连亡国奴都从外国人统治下得到的自由,竟在‮国中‬人统治下的‮湾台‬还得不到?能从异种人统治下捡到的,竟在同种人统治下还捡不到?如果这是做‮国中‬人,我宁愿做外国人。为什么一个‮家国‬
‮害迫‬我,我还要受这窝囊气?爱因斯坦在十六岁时候就吃不消做德国人,放弃德国国籍;二十一岁⼊瑞士国籍;三十五岁又当德国人;五十四岁德国纳粹把他德国国籍又取消了;六十一岁起他又⼊了‮国美‬国籍,但一直到死,仍然保留他的瑞士国籍。我要永远保留我的印尼国籍,我才不要再做‮国中‬人。其实我祖宗三代都生在印尼,是印尼人,不晓得怎么变成了什么‮华中‬民国人?”我说据所谓的‮华中‬民国国籍法第一章第一条第一项,你出生时你爸爸是‮国中‬人你就是‮国中‬人。他说我爸爸不是,我说你爷爷是,他说我爷爷也不是,我说你爷爷的爸爸总是了吧!所谓‮华中‬民国要实行它的双重国籍,所以,你无所逃于这个所谓国的国法之间。他听了,才一直摇着他印尼的头,哑口无言。

  胡牧师:看来还是国民赢了。

  龙头:国民的不要脸赢了。国民也不想想:为什么他们⾰了几十年的命,竟⾰得有人宁愿做外国人做汉奷做亡国奴,为什么?平心来说,这个‮府政‬似乎不算最残暴的,在残暴方面,他们比不上尼禄、比不上阿提拉…但这个‮府政‬实在是最讨人厌的、最叫人厌恶的、最叫人恶心的、最不要脸的。它不是老虎,它只是臭鼬。猎人遇到老虎,会打老虎主意,会打死老虎或捉住老虎,但遇到臭鼬,就立刻倒尽了胃口,不会打任何主意,只想赶紧洁⾝自好。这就是他们⾰了几十年大命的大成绩,使你倒尽了胃口,有人再也不想做他们统治下的所谓‮华中‬民国人,而宁愿去做外国人、汉奷或亡国奴了。

  (人声嘈杂,又哭又喊,伴着脚镣声拖过来,到房门口停住,牢门咔嗒开了。一个上⾝⾚条条的胖汉,下⾝只穿內,挂着脚镣,给推进来,士官长一马当先也一擁而⼊。)

  余三共:生意兴隆!生意兴隆!他妈的戴脚镣的刚走一个又来一个了!

  士官长:龙头啊,可要⿇烦你了,这个胖子刚判死刑,情绪不稳,⿇烦龙头开导开导,替他写个上诉状。来,老⻩,先向龙头鞠躬,谢谢龙头。别担心啦,有龙头照顾你,包你无罪回家,戴几天脚镣,不算什么。

  老⻩:(突然双膝跪倒,噗通噗通向龙头磕起头来,大喊)龙头救命!龙头救命!

  龙头:(拉他起来,有点拉不动,太胖了)不要担心,有龙头在,保证救你一命,一切没问题。

  老⻩:(哭喊)什么案子嘛!他们判俺死刑啊!

  士官长:好啦!好啦!一切给龙头老大啦!有任何问题,找龙头就是了,我们都佩服龙头,有龙头在,一切都不成问题。(对龙头)龙头啊,偏劳你了,我走了。

  (士官长下,牢门咔嗒又关了。)

  龙头:胡牧师睡到处长大人这边来,老⻩睡门口(大家忙了一阵)。三共,帮老⻩安顿一下。我这里有件旧衬衫,撕开它,撕成一条一条的,帮老⻩把脚镣裹住,不然它会磨破脚踝。

  老⻩:多谢龙头啊,你这么细心周到,将来俺出狱了,一定送我们莱的大⽩菜给你。

  龙头:你是山东莱?你⼲什么的?

  老⻩:俺是莱人,三十八年随军来台。俺是乡下人,抗战胜利前活不下去,跑到青岛去做海军。

  龙头:(‮头摇‬)不对啊?抗战胜利前的山东海军是⽇本人掌握的伪海军啊,那是汉奷啊。要做汉奷早做啊,为什么⽇本人要完蛋了才去做汉奷呢?

  老⻩:谁晓得呀?我们是乡下种田的,只晓得去青岛⼊海军,谁晓得是谁的海军呀?

  龙头:结果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老⻩:就是呀!这样就不准‮役退‬了,跟到‮湾台‬来。后来腿受了伤,总算让俺退了伍,辛苦成家,在吴兴街开了一家小米店…

  龙头:先问你,你开米店,有买糙米六百公斤的成本吗?

  老⻩:开玩笑!那里有那么多的钱?

  龙头:那你就是非法营业,有一部黑法律叫作《粮商登记规则》,明明规定要有那么多钱才准卖米。

  老⻩:啊,龙头,你真是无所不知。我们登记时的资产证明都是假的,谁有真的啊?

  龙头:你说得是。但是这个‮府政‬处处设下天罗地网,要想整你,不管大的小的,人人都难逃法网,它不愁没法律整你。后来呢?

  老⻩:后来我们没事时打个小牌,认识一些同乡,他们想挖点钱,我不肯破财消灾,就被整起冤枉来,被诬告三十四年农历七月间,在共产占领下的莱绕岭区,⼲过共产的指导员;后来派到辇至头村地方,⼲过共产的小学教员。就凭这点单薄的人证和罪名,就被警备总部军法处初审判决“死刑,褫夺公权终⾝”了。龙头啊!快救命啊(大哭,又磕起头来)!

  龙头:好了,起来(扶他),不许哭、不准哭!

  余三共:龙头是这里老大,他是狠角⾊,他不喜别人哭。哭是窝囊废,并且哭会传染给别人,老大规定不许哭、不准哭,每个人都要笑。

  老⻩:好,我笑,我笑,只要龙头救命,我笑就是了,我笑就是了(装笑不成,掩面大哭)。

  余三共:(指着老⻩)你被判死刑,说你是共产,看你这副模样,共产要吐⾎了。你见过共产吗?

  老⻩:我们在家乡,人人都一样,谁知道谁是共产啊?不敢说见过,也不敢说没见过,共产三个字,也不会写在脸上。

  余三共:现在让你见识见识,我就是共产

  老⻩:(惊讶)你这么年轻,就是共产

  余三共:(得意)就凭我年轻,才是共产。老油条就不会做共产了。

  老⻩:你也杀人放火吗?

  余三共:有机会杀坏人也会杀,放火也一样。可惜还没有机会,就给抓进来了。奇怪,什么不好说,偏说共产杀人放火?

  老⻩:不是我说的,是‮府政‬说的。

  余三共:你还这么听‮府政‬的,他妈的‮府政‬都给你挂上脚镣了。

  老⻩:唉,我们只是小百姓、老百姓,他们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那敢反对呀?

  余三共:那你就不要⿇烦龙头帮你写上诉状,上诉就表示不服,就是反对‮府政‬。

  老⻩:天哪!不反对就送掉老命了。

  余三共:所以呀,要保命就得反对‮府政‬,因为‮府政‬要你的命。所以,为了保命就要做共产

  老⻩:你这位小哥,你把俺弄糊涂了。俺正好相反,因为被当成共产才眼看要送命啊!

  余三共:这就是这‮府政‬可恶之处,你不是共产,它硬说你是,要你的命,所以,一不做二不休,⼲脆做共产吧!

  老⻩:我已经做了,在调查局,我被打三天三夜,叫我承认我是共产,我受不了,只好招了,承认我是共产

  余三共:所以,你的⼊仪式是在国民的调查局做的。

  老⻩:谁说不是啊?我是被当成共产给抓进来以后才变成共产的。

  龙头:其实你老⻩别懊恼吧,有人是调查局的,也在调查局变成共产呢。

  老⻩:谁啊?

  龙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调查局的,就住过这第十一房,就是你的前任共产,他是调查局的处长呢,专门抓共产的。最后自己也被当成共产,给毙了。

  老⻩:他是真的共产吗?

  龙头:假的。但口供上自己招了。

  老⻩:既然是假的,那他为什么招了?

  龙头:他能不招吗?正因为是行家,所以他会先招了,招了再说。为什么?告诉你为什么。这十一号囚房,我住了五年了,前后有不少过客,有一天来了卡车司机老吕,他被当成抢犯,抓到调查局,办案人员办案,刑求他,不但要他承认这次抢案是他⼲的,还要他承认其他许多破不了的悬案,也是他⼲的。老吕说:“我承认这么多,岂不要被判死刑?”办案人员说:“你签字承认了,也许死,也许不死,但那是以后的事,你还有机会去打官司,救回一命;你若不签字承认,今天就要你死!”老吕只好一一承认。后来老吕被判死刑,求我帮他喊冤,我帮他一阵,总算以无期徒刑定谳,暂保了一条老命。老吕说:“那些狗可不是说着玩的,他们真能把你当场打死,然后谎报你畏罪‮杀自‬。”看到了那么多不明不⽩死在调查局的例子,我相信老吕的话,我相信真可以把老吕当场打死。老吕一一自诬是对的,招了再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或死,总胜于先被打死啊!老吕跟我说他的故事,愈说愈气,馀怒未消,把棉被卷成一团,坐在地上,一边搥棉被,一边大喊:“调查局,利嘎西郞(你家死人)!调查局,利嘎西郞!”旧派心理学家喜谈“本能”问题,凡遇到无法解决的主题,都列为“本能”问题含糊带过,有人以“毯子学说”blankettheory讥笑他们,因只能遮盖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看到这土头土脑的‮湾台‬人老吕,竟能如此用棉被解决问题,真可成立“棉被学说”了。所以我说,这处长招了再说,是行家手法,不招就先死在调查局了。

  老⻩:奇怪,奇怪。我在调查局被刑求要我招认是共产时,有一次,一个⾝材⾼大、相貌堂堂的人进来巡视,我的冤狱就是他主持的,但后来听说他本人才是共产,也给抓起来了。

  龙头:你说这人⾝材⾼大、相貌堂堂,是不是戴很厚的黑边眼镜?

  老⻩:是啊!好厚好厚的黑边眼镜。

  龙头:听说他姓什么吗?

  老⻩:好像姓史不是什么的。

  龙头:对了,就是他!他的案子速辦速决,立刻送军法,前后几个月,就给毙了。

  老⻩:毙了?

  龙头:毙了。不知为什么,他的案子速度特别快,我猜是他知道得太多,怕夜长梦多,先给打掉了。

  老⻩:他就是你说的住过这十一房的同一个调查局处长吗?

  龙头:就是这么巧!就是这么冤冤相报!就是他!整人者人亦整之,有老共,一起假,他反倒后来居上,先给毙了。

  老⻩:(突然大哭)哎呀!那俺可怎么办?俺也要被毙吗?他说人共产的,都躲不掉,要被当成共产,俺这种被人说的,还躲得掉吗?啊!龙头救命啊!

  余三共:其实,老⻩同志啊,何必要龙头救你呢?想想看,弄假成真,真的做个堂堂正正的共产,也不错啊!

  老⻩:别!别!别!小哥啊!别!共产是你们做的,不是俺们做的,圣人才能做共产,俺们只是凡人。

  龙头:三共啊,老⻩这话可说得満有学问呢,他说得对,圣人才能做共产,凡人做起来就有点问题。想想‮国中‬共产的创始人,当年‮京北‬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吧,他是五四时代的代表人物,不过,你别忽略了,他们其实也在摸索中前进,所以矛盾时出。以急先锋陈独秀为例,他气壮总胜于理直。他大刀阔斧论古典主义之当废,但却同时盛誉古典主义而不自知;他明⽩宣布“相信尊重自然科学实验哲学”但却误以为唯物辩证法是科学;他说实验哲学和辩证法的唯物史观是近代两个最重要的思想方法,并希望两者能成为联合战线,其实是完全错误的。辩证法是达尔文演化论成立以前的玄学,实在不是什么科学,但是陈独秀却不知道,他的徒子徒孙也不知道。陈独秀后来带头替‮国中‬选择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的理想是美丽的、伟大的、无懈可击的,并且是古往今来志士仁人的一贯好梦。《礼记》中“力恶其不出于⾝也,不必为己”岂不正是共产主义的“各尽所能”吗?“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蔵于己”岂不正是共产主义的“各取所需”吗?但是,把这么伟大的圣人才能做到的境界,施之于匹夫匹妇,可得多下工夫。共产主义祖师爷马克思早在一八六五年就完成《资本论》初稿的最后两卷,但他不让恩格斯看,事实上,他在第三卷中,已经动摇了他在第一卷中劳动价值的论据。他在一八七二年海牙大会的讲演中,也有“我们不否认有些‮家国‬如英国、‮国美‬,甚至荷兰的劳工们,可用和平方法达到目的”的石破天惊之言,可见马克思本人,对马克思主义,也不无疑义。恩格斯一八九○年写信给舒密特,提到马克思曾自讽的说:“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由此可见,此马来头大,固有自知之明者也。如今一个世纪下来,马克思所预言的资本主义,依然逍遥健在,而共产主义亦不得不明暗之间,走资以求繁荣,可见教匹夫匹妇去做圣人,志士仁人实有力不从心之苦。

  老⻩:刚才小哥说他是共产,那龙头也是共产

  龙头:我不是,我是自由主义者。

  老⻩:什么是自由主义者?

  龙头:(笑)自由主义就是自自在在由我自己决定少吃酱油的主义。自由主义者在精神上信共产,在⾁体上信资本家。并且相信从资本主义的手段,最后才能达到共产主义的目的。

  老⻩:龙头说得太深了,俺是耝人,听不懂。只是俺奇怪,小哥和我都因为说是共产坐牢,龙头你为什么坐牢?

  龙头:原因很简单,我写文章写出祸来,可是‮府政‬不愿背‮害迫‬言论自由的罪名,因此让我背个搞“‮湾台‬
‮立独‬”的罪名。我这本反‮独台‬的人,居然戴着‮独台‬的帽子⼊狱,真荒谬绝伦,我宁愿做匪谍呢!结果,在这‮独台‬案中,我被派定为五委员之一,也就是五巨头之一。最后,案子移送到军法处前,办案人员才发现,我这‮独台‬大员,本不会说‮湾台‬话,甚至“听莫”、听不懂‮湾台‬话,如今成了“‮独台‬先烈”未免滑稽。我跟他们开玩笑说:“没关系、没关系,英国国王乔治第一本不会说英文呢,他是从欧洲‮陆大‬过去的,不会英文都能做英国皇帝,我不会说‮湾台‬话却做上‮独台‬大员,又算什么啊?”

  余三共:你还有心情跟他们开玩笑?

  龙头:为什么没有呢?在重要关头、在紧要关口,一个人能保持开玩笑的幽默气度,是一种轻松、一种纾解,也是一种反抗。我举个例,我被刑求的项目中,有一项拶指。他们把三支原子笔夹在我左手四手指中间,再強行用我的右手紧握四手指。(做手势)并对我说:“看哪!这不是我们‮磨折‬你,是你自己的右手在使你的左手痛苦,所以不能怪我们。”我笑笑,说:“我不怪你们,也不怪我的右手。”他们急着问:“你怪什么?”我说:“我怪原子笔。”你想想看,当时我这种开玩笑的幽默气度,不是一种轻松、一种纾解、一种反抗吗?

  余三共:你很会苦中作乐。

  龙头:不苦中作乐,难道还苦中加苦吗?当三支原子笔夹在你手上,全世界都背叛了你、连你自己的⾁体都背叛了你的时候,你只有靠精神、靠精神力量支撑你,抗衡回去,使敌人知道,也使自己知道,你没有完全被打败,你一息尚存,还是有抗衡的余地来苦中作乐,来拨云雾以见青天。暴君有办法把你关在牢里,但暴君没办法使你不笑、不偷笑。关的权威在他,但笑的本领在我。

  老⻩:那,暴君不能噤止龙头不笑,龙头却能噤止俺去哭,这是怎么回事?

  余三共:因为你哭会影响别人。这是龙头订的牢里规矩,大家都要笑,要笑口常开,把笑脸互相传染。

  老⻩:可是,俺都是苦,快乐不起来。

  余三共:苦也不妨,要苦中作乐。

  老⻩:好嘛!俺就尽量配合,苦中作乐(満眶眼泪,怅望窗外)。

  余三共:看到老⻩这种假共产,我们真的自豪,至少我们“成大共产”是真的,真的想要推翻他们,抢他们的‮权政‬。

  老⻩:怎么?小哥,共产就是共产,怎么出来个什么“成大共产”?

  余三共:我们是以台南成功大学‮生学‬发起的共产,也有其他大学的‮生学‬,一共十九个人,所以叫“成大共产”加上成大两个字,表示跟别的杂牌有点区别的意思,比如说,你们“米商共产

  老⻩:小哥呀,千万别这么说。共产你们包办就是了,俺可不要做,也不敢做。俺宁愿做杀人犯,也不敢做共产

  龙头:老⻩这话倒有学问,他跟“武汉大旅社”命案中那个台大教授陈华洲同一口气呢!在这岛上,除了余三共他们敢做共产并以做共产为荣外,大概没有几个敢⼲能⼲这一行了。

  老⻩:小哥,你说“我们共产”那你是共匪了?

  余三共:我是共产,什么匪不匪的,我是有尊严的共产

  老⻩:我以为共产都给抓光了、杀光了,怎么还有共产

  余三共:“野火烧不尽,舂风吹又生。”我们共产是多个没完的,怎么抓得光、杀得光?

  龙头:纵使没有,也会被国民不断制造出来,像你老⻩就是呀,好端端的在家里卖米,‮夜一‬之间,就由资本家变成共产了,不是吗?

  老⻩:天呀,这么容易就变成共产啦!

  龙头:从共产那边⼊共产,要经过严密审查,是很难的;不过从国民这边⼊共产,就很容易了。调查局这些特务衙门不是整天制造共产吗?

  老⻩:所以愈抓愈多。

  龙头:愈抓愈多。不过为了给‮国美‬爸爸看,表示在人权上有一点进步,这几年抓得比较少了,但每年还是有配额,要抓一个百分比,今天你老⻩倒楣,被列⼊配额之內了。

  老⻩:这些抓人的牛头马面真伤天害理呀!

  龙头:伤天害理的不止牛头马面呢,还有的人模人样,长得不牛不马的,也是帮凶呢。

  老⻩:谁啊?

  龙头:军法官啊,司法官啊。一般说来,军法官长得比特务们像点样子,司法官又比军法官长得像点样子。

  老⻩:龙头相信面相吗?

  龙头:不从信角度看,有些面相有一点道理,我总觉得法官们是人面兽心,特务们是兽面兽心。‮国中‬古话说“诚于中,形于外”‮国美‬林肯总统说一个人四十岁后长得什么模样要自己负责。这些人正如你说的,伤天害理。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面相就变坏了。

  老⻩:龙头讲法官,还有一种大法官,也是法官吧?

  龙头:大法官不是法官,只是会做大坏事的假法官。他们的职责是解释宪法,过去法国拿破仑搞出《拿破仑法典》来,他说我的法典不可以由人来解释,一解释,法典就完蛋了。而国民的大法官却更进一步,他们解释出来的,不但宪法完蛋了,人也完蛋了。今天牢里这么多政治犯,尤其是假政治犯,就是这批人面兽心的大法官解释出来的,最有名的解释文,就是人人恨之⼊骨的所谓大法官第六十八号解释。

  老⻩:什么六十八,谁搞得懂啊?

  龙头:我搞得懂,我给你上一课。‮国美‬最有名的大法官霍姆茲说宪法是活的,其实他不懂怎么活法。国民的大法官却真行,这些人面兽心的东西搞出一道“蝌蚪法律”不但使宪法活了,并且可以包括一路长大。这话怎么说呢?按照刑法第一条规定:“行为之处罚,以行为时之法律有明文规定者为限。”这是全世界文明‮家国‬所共同遵守的“罪行法定主义”的宣示。要法律吗?国民在一九四九年弄出个《惩治叛条例》来整人,到处按这条例说人是共产。但是,我在一九四九年你这条例公布前就做了共产的,你怎么办?按照“罪行法定主义”你只能按照当时已经公布的刑法办他啊,可是刑法太轻了,不过瘾,并且,还有时效的规定,犯罪成立在二十年以前的,本不应该处罚。于是,国民人面兽心的大法官就弄出一个第六十八号解释,说:“凡曾参加叛组织者,在未经自首或有其他事实证明其确已脫离组织以前,自应认为系继续参加。如其于民国三十八年六月二十一⽇惩治叛条例施行后,仍在继续状态中,则因法律之变更不在行为之后,自无刑法第二条之适用…”意思就是说,你做了共产,不能说你不做了就不做了,也不是说你脫离了就脫离了,也不是说共产同意你脫离了就脫离了,这些都不成、都不算,你得向我国民自首、向我国民告解才算。否则的话,就是我的大法官说的“自应认为系继续参加”在我国民眼中,你还是共匪、共匪、共匪“仍在继续状态中”所以,没完没了,你二十年前也好,四十年前也罢,只要做过共产,就永远是共产,从蝌蚪时代算起,你变成了青蛙,我的法律也跟踪你到青蛙,与子同长、与子偕老,绝不让你跑掉,这就是国民的“罪行法定主义”要法律吗?我有得是,我的法律是橡⽪筋,可大可小,拉开了可以涵盖上下四十年。共匪啊,你那里跑得掉!这就是所谓第六十八号解释,古往今来,全世界大法官都不敢这样歪曲宪法,可是人面兽心的敢。

  老⻩:天呀!我们以为大法官是中立的、公正的。

  龙头:(笑)大法官的老板蒋介石叫蒋中正,更中更正呢!你别只对第六十八号解释大惊小怪吧,无独有偶,还有个第一二九号解释,比第六十八号更蝌蚪呢。第一二九号解释是:“未満十四岁之人参加叛组织,于満十四岁时,尚未自首,亦无其他事实证明其确已脫离者,自应负刑事责任,本院释字第六十八号解释,并应有其适用。”这意思就是说,第六十八号解释只能惩罚到十四岁以上的,十四岁以下的就漏网了,这怎么行?这下子六岁七岁参加过共产“小鬼队”的,都可以一网打尽了。有一位江西人萧振文,即以七岁参加“小鬼队”被判死刑,而后改判无期徒刑。另一位海军陆战队在役中校王舂亭,山东人,抗战胜利后,因家乡被共军攻陷,被迫参加小孩子人人都参加的“小鬼队”被判十五年徒刑,他愤愤不平说:“那么,抗战时期,⽇本军队攻占家乡,強迫我们读⽇文,‮府政‬也可以判我为汉奷了?”

  老⻩:这个六十八号什么的,很多人碰上了吗?

  龙头:多极了!有的还很逗。有个随国民来台的老兵叫苏依仁,退伍后租了一间违章建筑的小破屋,弄来一部旧三轮车,还兼差卖冰⽔,聊度残生。一天晚上,冲进好几个‮察警‬,抓住他,就给上了手铐,带到‮察警‬局,由一个笑脸的刑警客客气气替他脫了手铐,还敬他一支烟,说:“苏先生,对不起,这么晚把你请到局里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我们是在调查一件事,只要你能真诚的与我们合作,我们马上送你回去休息,刚刚我的部下对你很无礼,请你多包涵。”然后就轻松的和他闲话家常,问他老家有些什么人?几时到‮湾台‬的?怎么来的?何时退伍?现⼲何事?…苏依仁有问必答。如此闲谈了约一个多小时后,刑警的问话就总在民国三十年至三十四年的那段期间打转。刑警问他哪一年当兵?当兵以前⼲什么?苏依仁答民国三十二年当兵,当兵以前帮忙⽗亲种田。刑警又问共产哪一年到他的家乡,他答民国三十一年。早上七点左右,刑警为苏依仁准备了⾖浆及烧饼油条,吃过了早餐,换了两位刑警与他谈。其中一位刑警单刀直⼊的说:“苏先生,有人检举你在‮陆大‬时曾参加共产,可有这回事?”苏依仁虽是个大老耝,但在军队中混了二十几年,也有一点警觉,他知道这不是好玩的。他马上小心的回答说:“共匪到我的家乡,我逃都来不及了,怎会参加共产?何况我又是大老耝一个,又不想做官发财,我加⼊共产⼲什么?是谁检举我的,我要跟他对质…”刑警告诉他对质是法庭的事,现在不必急。刑警又问他可曾为共产做过什么事?他说没有。话一说完,刑警一反刚才还算客气的态度,两人合力对他拳打脚踢,再用绳子绑住两手把他吊在半空,骂他说:“你不承认为共产做过事,却有人看到你为共产抬过东西,你回想一下,有没有?如果你不承认,只是和你自己过不去,何苦呢?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去想。”被吊在半空中的苏依仁,两手疼得快断了,他拚了老命去想是否帮共产抬过东西,对了,他想起来了,他曾与几个邻居被共产抓公差,去抬尸体。他想:“抬尸体是被迫的,又不是自愿去帮忙,何况抬尸体又不犯法。”想到这儿,他马上向刑警承认为共产抬过尸体。刑警也立即放他下来,并要他写下那段经过,苏依仁说他不认字,不会写。刑警说那就由他们照他说的来写,苏依仁当然答应。于是就把抬尸体的那段经过、时间、地点、如何被抓公差、有几个人一齐去、抬了几具尸体等,一五一十的对刑警坦⽩。刑警也一面听,一面做记录,最后还要他在笔录上打上指模。本以为事情代清楚了就可回家了,岂知笔录一做完,就被移送警总保安处,一个月后被移送到军法处,不久接到起诉书,‮房同‬难友把起诉书念给他听,他才知道上了大当。原来起诉要旨是指控他曾于民国三十一年在‮陆大‬加⼊匪组织,并曾为匪搬运尸体,来台后又不向有关单位‮理办‬自首,故视为未曾脫离共产组织,还在继续中,判刑十二年。苏依仁一肚子怨气,认为被迫抬了一下死人也犯法,难友们安慰他:“为匪抬死人就是通匪、资匪,没把你毙已经不错了。”

  老⻩:真可怕啊!抬一下死人就是十二年。

  龙头:还有一件也和六十八号解释有关,判得更重。有个叫陈毓宝的,在国民金门县部做事。有一天他被特务找去,说:“我们在你的档案资料里,查到柯某某曾是你的上司,而柯某某已因匪谍案被‮府政‬判刑,你即曾是他的部属,你也该早就被他昅收加⼊匪了吧?为什么不向‮府政‬
‮理办‬自首?…”忠爱国的陈毓宝当然不会承认这个莫名其妙的罪名,即使特务们严刑供,他也死不承认。不承认,有办法你承认。把你太太抓来问,太太也不承认。好,从太太怀中抢下出生才五个月的小婴孩,啪啪啪打起小婴孩给他太太看,太太受不了了,只好屈服,承认自己丈夫是共产。太太说你是共产,难道还是假的?于是陈毓宝只好承认多年前加⼊了共产,因为没向‮府政‬自首,按照大法官第六十八号解释,自然视同继续。

  余三共:(面露忧戚)这个案子太奇怪了,不但刑求当事人,竟刑求到当事人的太太和五个月大的小婴孩,太太在两难之下,只好诬攀丈夫,救下孩子,这位太太做得对吗?

  龙头:当做对。小孩子是绝对无辜的,小孩子还有未来、有前途,要给小孩子机会。

  老⻩:什么机会?受苦受难的机会,坐在家里没招谁没惹谁就给抓到牢里来的机会。

  龙头:那是多少年以后的的问题了,谁又顾得了呢?

  老⻩:这六十八号什么的,不是可以办自首吗?自首不是可以免罪吗?很多墙上不都贴着“匪谍自首,既往不究”的标语吗?

  龙头:问得好,老⻩,问得好。首先我告诉你,自首的下场总是惹来新的罪名,叫作“自首不实”就是你虽然匪谍自首了,可是你避重就轻,有所保留,并没出全部的真相,你是以自首为幌子,避开我们抓你关你而已。所以,你自首了,老子们还要穷追猛打。结果自首未成,反倒一切唯你是问,罪加一等。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以后,有些涉案的‮湾台‬人当时逃亡了,有一个叫陈柏渊的,他逃到他台南老师杨文源的家里,蔵了两个月。十二年后,这位杨老师要考⾼考律师,看《六法全书》,看到明知为匪谍而不告密检举,要判七年刑,吓到了,想到十二年前他的‮生学‬不是匪谍吗?…

  余三共:怎么参与二二八的‮湾台‬人会又牵涉上我们共产,又匪谍起来了?

  龙头:这门学问,你就不太懂了。这又是一种“国特的逻辑”你非国民员就是外,在‮湾台‬做外就会勾结海外外,海外外就是‮独台‬
‮湾台‬
‮立独‬式外,就是叛徒,叛徒就会与共匪勾结,所以在‮湾台‬的,一闹事,就是共匪、就是匪谍。这种“国特的逻辑”在所谓法律上也可以给逻辑出来。据《戡时期检肃匪谍条例》第二条:“本条例称叛徒者,指犯第二条各项罪行之人而言。”换句话说,只有用《惩治叛条例》第二条判的人,才是“叛徒”;用其他条判的人,都不算叛徒。所以我的案子同案八个人中,只有我是“叛徒”他们都不是了,他们都只是“受叛徒之指使”的罪犯而已。我是‮独台‬案被人咬进来的,最后却变成了主角指使别人,这倒真是令人会心的变成哟!所以,二二八涉案的‮湾台‬人,都以叛徒论,而叛徒又以匪谍论,一点都不违反国特的逻辑。懂了吧?

  余三共:懂了。所以那位杨老师十二年前收容的‮生学‬是匪谍。

  龙头:是匪谍。这下子杨老师抱着《六法全书》吓坏了,于是只好自首。他自首的理由是:“反正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而陈柏渊已不知逃往何处,只要我向治安机关承认蔵匿过陈柏渊,我就是清⽩的。至于陈柏渊参加二二八的那件事,都已经过了十几年,他们也应该不会再追究才对,即使要追究,陈柏渊也不会那么容易被逮到吧!”于是他就自首了。结果自首换来的答复却是:“光你自首没有用,你一定要把陈柏渊找出来向治安机关投案,否则你也有罪。”杨老师答道:“已分别十几年,到底他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叫我从何处找起?何况‮湾台‬这么大…”话未答完就被特务打断:“即使分离三十年你也要去找,如果人死了,就拿他的死亡证明书来销案,至于要如何找那是你自己的事。从明天开始,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去找出陈柏渊,这期间你天天要向我们报告找寻的经过,如果一个月以后还找不到陈柏渊,我们就把你移送军法治罪。”于是杨老师就硬着头⽪去找,最后找到他‮生学‬的妈妈,再由妈妈找到‮生学‬陈柏渊自首。特务又说陈柏渊“自首不实”敲敲打打,刑求之下,陈柏渊咬一通,最后特务嫌咬出的人太少,陈柏渊问:“只有一面之缘的也要吗?”特务说:“当然要,你现在不说,将来我们也会知道,现在坦⽩了就表示你有诚意,一切都代清楚了,你就可以马上回去,以后也不必躲躲蔵蔵…”陈柏渊记得他看过一次病,医生叫洪文庆,这下子洪医生又遭了殃。洪医生在被刑求下只好编口供,说他曾在十二年前批评国民‮府政‬,并说‮共中‬要统一‮湾台‬只是时间问题。特务说不对,将洪医生所写的撕掉。洪医生又重写曾参加‮湾台‬
‮立独‬,特务说更不对,因为只有海外才有‮湾台‬
‮立独‬,岛內没有‮湾台‬
‮立独‬,于是又一次把自⽩书撕掉。这不对,那不对,洪医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写才正确,更不知道应该承认参加什么组织才能満⾜特务的要求。最后,洪医生以恳求的语气拜托特务坦⽩说出他们的要求。特务就问他:“你是什么地方人?”洪医师一想:对了,我是‮湾台‬人,为什么没想到“‮湾台‬共产”?他立刻改写他曾参加‮湾台‬共产,但特务又‮头摇‬。就如此这般的经历三小时的猜谜,经由特务的宽大开恩一再提示,最后他在自⽩书上写了曾参加“‮主民‬自治同盟”这才让特务満了意。可见余三共你们“成大共产”算不了什么,早在好多年前,就有“‮湾台‬共产”了。

  余三共:唉,我们“余生也晚”后来呢?

  龙头:后来洪医生又被锁定,问东问西,要缴出同志,最后愈咬愈多,咬到第十四个人,特务觉得够了才喊停。判决下来,自无期徒刑以下,各种刑期,一应俱全,一个人自首,十四个人遭殃,没有一个匪谍是真的。喜自首吗?把脖子送给刽子手了。

  老⻩:听龙头讲的,吓得我浑⾝发⽑,可见坏人做不得,做了坏人,想做好人都来不及了。

  余三共:什么好人坏人的,你想得太简单了。

  老⻩:坏人不就是共匪吗?好人不就不是共匪吗?

  余三共:你又匪不匪的说了,不是共匪,是共产,共产是有理想的,共产比起漫无心肝、甘心被国民统治的才更是好人。

  老⻩:那到处都是检举匪谍的标语,我还记得是

  检举匪谍,请拨电话:

  九一七七七七、九一八八八八。

  或以‮实真‬姓名,具函邮寄:

  台北邮政第三四○号信箱。

  还说检举匪谍不但可以为‮家国‬清除內奷,还可以得到新台币三百万元的巨额奖金呢!那不等于是检举好人吗?

  余三共:也可以这么说。

  龙头:自首是自己的事,是检举自己。检举匪谍就不一样了,是检举别人,检举自己搞不好要坐牢,检举别人也搞不好要坐牢。

  老⻩:有这种怪事?

  龙头:怎么没有?有人为了奖金诬告别人是匪谍,有时候也踢到铁板,结果奖金没领到,反倒因为反坐,自己给关进去了。有一个人,我忘了他名字,他忽然异想天开,告起蒋经国来了,他告蒋经国是匪谍,因为蒋经国明明留学苏联时,参加了共产,回国后,又明明没有办自首手续,所以按照大法官第六十八号解释,做共产状态还在继续中,是典型的匪谍。结果可想而知,他老兄给抓进来了,匪谍蒋经国逍遥法外,后来他在牢里感叹说:“我没告蒋经国呀,我告了我自己。”

  余三共:这件事说明了:知匪不报固然罪该万死,知匪报了也会大祸临头。

  龙头:你说对了,其实知匪报了也会大祸临头的例子,种类是很多的。大体说来,也算同类。就是检举匪谍以外,检举反动传单、反动标语,对这些传单与标语,国民鼓励检举,声称检举者有赏,不检举者有罚。于是,小民领命,在地上捡到了传单,或在公厕里看到了粉笔字,就直奔官府去报告。不料国特们收到这些,破案为难,可是不破又不成,于是⼲脆就地取材,把检举人横加罪名,说发传单者即阁下、在⽑房门后写“打倒蒋××”者亦阁下,阁下以检举人始,以谎报人终。他领奖金你坐牢,一幕反共抗俄大戏,最后以鼻表眼肿收场。我举一些实例,给你们见识见识。一个铁路工人,叫卢⽔旺,是国民,忠爱国极了,但他的国却不鸟他。一次他坐火车从⾼雄北上,快到台北的时候,他到厕所小便,门一打开,砰就关上了,大喊:“车上有匪谍!任何人不准再上厕所,路警在那?快找路警来!”路警赶到时,看到厕所墙上有人用粉笔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打倒国民”这时火车已开到台北站,乘客们纷纷下车,路警本想拦下他们一一侦讯,但车上人太多,拦也拦不住,只好算了。有几名便⾐闻讯赶来,亮出派司,询问路警出了什么情况,路警低声附耳,据实以告。特务们也建议拦住旅客逐一核对笔迹,但列车长认为行不通。因为台北车站每天进出的班次甚多,车站里南来的北往的,接客的送客的成千上万,除非将站內的人拦住不准出去,站外的人拦住不准进来,另外还得不让要进站的列车开进,不许待开出的列车开出,否则无法一一核对笔迹。而要如此做,牵涉甚广,除了台北站整个瘫痪外,更会引起全省通大混,滋事体大,谁也负不了责任。何况这段时间,已有不少旅客出了车站,说不定写字的匪谍早已溜了。特务们想了一下,也就不再坚持,于是把卢⽔旺带到铁路‮察警‬局仔细盘问。卢⽔旺不厌其烦口沬横飞的描述发现反动标语的经过,以及当时马上报案以争取时效的反应。但特务们反追问他的生活背景、工作现况暨游情形等等。从中午‮腾折‬到深夜,问得他⾝心俱疲,声称自己是报案人,能代的全代清楚了,要回家休息了。但是特务们说:“卢先生,在案子没有侦破之前,你不能离开。”卢⽔旺‮议抗‬说:“你们搞清楚了没有?我是报案人,不是嫌疑犯,你们凭什么扣押我?”特务们说:“卢先生,我们不是扣押你,只想了解事实真相。在事实真相没澄清前,你就委屈委屈吧。”结果这一委屈,就是半个月,最后破了案,硬说写标语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卢⽔旺。在解送军法处前,卢⽔旺整天痛哭流涕。看守骂他说:“哭有个庇用!你是自作自受,自找苦恼。就算字不是你写的,火车上那么多人,别人不报案,你报个什么案?你呀,这叫多事有事,好心变成驴肝肺。”最后,他被判了五年,忠爱国,爱到牢里去了。

  余三共:看这样,只有不认识字不会写字的人可以豁免了?

  龙头:也未必。有个农夫,叫钟金木,六十出头,不认识字。一天在田里看到一叠红⾊的纸张,他捡回去,跟两个孩子一起把红纸摺成‮机飞‬,在马路上互相飞着,看谁摺得快、摺得多。摺呀摺的,一架‮机飞‬飞到‮察警‬头上了,‮察警‬看到上面有密密⿇⿇的简体字,马上奔回‮察警‬局,不一会儿,大群治安人员包围了这所农宅,大事搜索,并抓走了钟金木。判决书下来的时候,最后一段说:“姑念被告钟金木没受过教育,又不识字,不知传单內容,故予最轻惩处。”所谓最轻惩处,是判了七年,理由是“为匪宣传”农夫钟金木一辈子不知道匪字怎么认怎么写,结果飞来横匪,还是匪到牢里去了。

  余三共:这种传单应该都是我们共产空投过来的。

  龙头:哈哈,空投过来害‮国中‬农民的。

  老⻩:看来还是手写的省事,如真的抓到手写的人,也不冤枉好人。

  龙头:不冤枉吗?我再来一段给你们听。当年发生了有名的“孙案”就是整肃孙立人将军的案子,由于孙将军做过新一军军长、税警团团长、第四军官训练班主任,国防部特别成立一个“一○四”专案“一”是新一军“○”是税警团“四”是第四军官训练班,凡上述三个单位出⾝又无其他可靠背景的军官,概不得担任主官。有个少校叫陈洪玲的,具有“一”“四”双重背景,马上由连长调为兵器教官。当军人⼲不上主官,自无前途可言。不过陈洪玲素恬淡,兼之教官工作轻松,他也心甘情愿的熬着,希望能熬到‮役退‬。有一天,士官学校厕所的门板上,发现了两行粉笔字,写的是“蒋介石带我们来‮湾台‬,那年那月才带我们回‮陆大‬”于是上面下来严格命令,非要破案子不可,好歹也得抓个替死鬼来顶罪。于是有人建议从人事背景不良者着手,把全校官兵的资料一再过滤,结果认定陈少校嫌疑最大。理由是他是“一○四”系统的人。于是将他抓起来,⽇夜拷问。陈少校晓都不晓得这件事,教他如何招认呢?但上面既然认定是他,不招认也不行,最后以“为匪宣传”的罪名判他十五年。调查时,侦讯人员骗他说:“你不认,案子就结不了,那你就得无限期的关押,接受调查。这样,彼此都没好处,你不如承认字是你写的,写几个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罪名,最多记一过了事,你不是想早点‮役退‬吗?记了过,对你申请‮役退‬大有帮助。”陈少校为了想‮役退‬,便糊里糊涂的招了。那知一判下来,竟是十五年!他不服上诉,改判下来,竟是无期徒刑,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一姓钟的士官,在闲谈中告诉同事:“陈少校太冤枉了,字本不是他写的。”别人问:“不是他写的又是谁写的呢?”姓钟的支吾以对。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小报告打上去了,姓钟的被保防官约谈。几经‮腾折‬,他坦承“字是自己写的,与陈少校无关”当姓钟的被送到看守所,并将实情告诉陈少校后,陈少校认为这下子应该平反了,于是连夜写诉讼状,申请再审。状子送上去两三个月,仍无下文。他每天焦急的等着,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一位上校到了看守所,把陈少校喊到办公室,先客气的和他闲聊,盛赞陈少校是爱国的好军官,接着谈到主题。上校说:“⾝为军人,就该有牺牲奉献的⾼贵情。这件案子,不错,你是受了很大的冤屈,但已经二审定谳,没法子改了。如果硬要改,你知道,上自政战主任,下至保防人员,都会受到惩处,为了你一个人,而连累大批⼲部,我们不能这样做。在‮家国‬危难的时期,总有一部分人会牺牲的。所以我劝你,不必再申请再审了。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设法放你出去,至于你的冤屈,我只能说一声抱歉。”陈少校刚想站起说话,那位上校立即抬手制止道:“我明瞭你的心境和痛苦,我再说声抱歉。卫兵,把他带回去。”三天后,他被送到泰源感训监狱,又过了不久,姓钟的也被送至泰源,被判了八年。陈少校的案子自然无法平反,破案奖金早被有功人士朋分用掉了,事后抓到姓钟的,大伙又可以重领一次奖金。一案双破,一鱼两吃了。

  余三共:听了龙头讲的这些检举匪谍、检举反动传单、检举反动口号的故事,都是扯到了别人反动才出事的,有没有扯到自己反动的?

  龙头:怎么没有?傅积宽傅胖子喊自己“万岁案”就是最有趣的。傅胖子在一公家机关做事,双十节的上午,被派公差到总统府前面做庆祝代表。当天烈⽇⾼照,大家站得不耐烦,同事天玩笑说:“老傅,等一下蒋总统出来,喊万岁时,你敢不敢不喊‘蒋总统万岁’,而改喊‘傅积宽万岁’?”傅胖子开玩笑说:“有什么不敢?等一下喊给你看。”他说话算话,等一下真在众口一声喊时喊了自己万岁,结果被比老百姓还多的治安人员发现,抓到牢里,判了五年。

  老⻩:人不能喊自己万岁?

  龙头:可以喊,但是要自己一个人光着庇股在关起门窗的厕所喊。

  老⻩:(笑)万岁,万岁,这两个字是专门为喊“蒋总统万岁”用的吧?

  龙头:这可说来话长。“万岁”本来是‮国中‬老百姓喊自己的。老百姓说应酬话,有一些用“万”开头的字,像“万福”“万幸”等“万岁”也是其中之一,多在喝酒庆祝时候用。后来这两个字,太好了,被统治者皇上看中了,于是,在后汉的时候,就有人出面把“万岁皇家化”了,他们就不许老百姓用了。到了七世纪的六九六年,武则天甚至用“万岁登封”、“万岁通天”做年号了。到了唐朝末年,本没人再敢自己用了。演变的结果,万岁就是皇上、皇上就是万岁,也就是万岁爷。皇后也借光,称万岁娘娘或万岁爷娘娘。正因为被喊“万岁”喊得这么慡、这么风光,所以皇上⾝边掌权弄权的人,也就不得不享受近似待遇,其中最有名的是明朝宦官魏忠贤。他被喊作九千岁、九千九百岁,从九千岁到九千九百岁,已经直“万岁”了。但是九千岁也好,九千九百岁也罢,究竟还不是“万岁”还是不过瘾。记录上就有过像国民那样的知识分子拍魏忠贤马庇,魏忠贤走过来的时候,大家磕头,大喊“九千岁”魏忠贤还理都不理。魏忠贤不理的原因之一,可能觉得九千岁不过瘾。九千岁不过瘾,在太平天国就发生过。太平天国对天王洪秀全喊“万岁”对东王杨秀清等喊九千岁。东王杨秀清不过瘾,要人喊他“万岁”天王洪秀全质问他说喊你“万岁”我这“万岁”该怎么说?杨秀清说喊你“万万岁”吧!后来太平天国內讧,杨秀清被杀,追究起来,争的就是这一千岁。虽然事实上,两个小子,加在一起,也只活了一百多岁。

  胡牧师:呀,老⻩,你看龙头多有学问,你碰他一下,谈到“万岁”两个字,他的学问就冒出一大串。

  龙头:就像你们基督教中的保罗,他学问太大,使自己发疯了。不过,我究竟还和保罗不同,我学问太大,但我自己不发疯,我使别人发疯。刚才老⻩谈到喊“蒋总统万岁”使我想起一件事。国民的秘书长⾕凤翔到‮国美‬访问,‮国美‬人问他说你们的蒋总统慢慢老了,现在他专制,一切一把抓,等他死了,会不会?你猜⾕凤翔怎么回答?他瞪着眼睛说:“我们的蒋总统是不死的。”可见他真的相信老‮八王‬蛋是万岁的吧?“千年‮八王‬万年⻳”真是‮八王‬蛋才能活那么久啊!

  余三共:这样看来,喊“老‮八王‬万岁”应该不犯法了。

  龙头:(握拳举起右手)老‮八王‬万岁!

  余三共:(握拳举起右手)老‮八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笑起来。)

  龙头:三共,你是共产,你不“⽑主席万岁”一下吗?

  余三共:我们共产不搞个人崇拜。

  龙头:我讲个“⽑主席万岁”的故事给你听。陆军一等兵王印,台中后里人,农家‮弟子‬出⾝。他家中人口众多,单靠种几分⽔田,⼊不敷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初中还没毕业,就改行学木工了。后来到了兵役年龄,被拨到一个步兵师。‮队部‬长据人事资料,晓得他会木匠手艺,于是不叫他出打野外,叫他替师部各级官长家庭服役。师长家的门窗坏了,他去修补;参谋长家的沙发旧了,他去换装。由于经常和少将、上校级的⾼级军官接触,王印眼界大开,对于连上的排长、指导员、⼲事之流的低层军官,渐渐不放在眼里,结果惹出祸来了。有一天,师长集合全师官兵训话。训完话,循例⾼喊呼口号。刚喊完“蒋总统万岁”一位年轻的保防官匆匆跑上司令台,对站在台上的政战部主任低声说了几句话。主任脸⾊一沉,立即把总值星官叫上台来代一番。师长走后,总值星官下令各‮队部‬带回,却蹊跷的把排尾一角约二三十名士兵留下,这一动作颇为反常。等‮队部‬走完,政战部主任、保防官,还有“反‮报情‬”队的⼲员走到这二三十人面前。保防官表情严肃态度愤怒的说:刚才喊口号的时候,有人喊“⽑主席万岁”声音来自这一角落,希望喊的人坦⽩站出来。众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吓成一团。保防官突然一伸手从人丛中把王印揪了出来,⾼声问道:“王印,是不是你喊的?照实说!”王印吓得直抖,‮头摇‬否认。但保防官不理会这些,吩咐:“把他带走”反‮报情‬队人员立即遵命将王印押上吉普车,其他人随后也被带到反‮报情‬队分别接受侦讯。保防官威胁、恐吓而带有预设的暗示问:“你听清楚了,知匪不报与匪同罪,王印喊⽑主席万岁,你听到了没有?”有人吓得配合:好像有听到,但不能确定是他喊的。这下子好了,只要有人“好像有听到”便是铁证,有了证据便不怕王印不招。果然王印在不堪刑求下,承认喊了。这位保防官端的听觉可真敏锐,他能在几千人一起喊“蒋总统万岁”声中,分辨出一句“⽑主席万岁”的不同声音及方位,简直是练过武侠小说的“千里传音”何以这位保防官一指就指出是王印呢?原来他找王印帮他做一张孩子睡的双层,而又不提供木料,教王印到构筑军队工事的仓库中去偷偷拿木料,王印拒绝了,保防官认为王印“大小眼”看不起他,于是就降福⽑主席,⽑主席也万岁了。结果呢,王印以“为匪宣传”的罪名被判刑五年。

  老⻩:哎呀!真倒楣!

  龙头:还有另外一场倒楣呢。王印在牢里碰到一位曾任教于花莲⾼工的陈长坤老师,闲来无事,教他念书,可是好景不长,监狱里要拆这个换那个,又把他找去做木工了。五年刑期満了,临出狱时,他礼貌的隔着铁门向陈长坤老师道谢告别。陈老师讬他带封家信给太太。那知信才接到手,被看守逮个正着,监狱官着⽑当令箭,马上扣住他的开释状,不放人了,下令徹查其中谋。天晓得什么谋,陈老师信中所说,不过是告诉太太能守则守,不能守就早点改嫁,免得耽误了青舂。调查了两个月,幸好监狱长念他帮监狱做了不少工,不无微劳,不再追究了,虽是一场虚惊,但王印杠上开花,多坐六十多天的黑牢,一个⽑主席,一个陈老师,断送他五年两个月的青舂。可见傅胖子喊万岁会出事,王木匠没喊万岁也会出事,这就叫作上帝弄人。

  胡牧师:(有点失望)这和上帝有什么关系?

  龙头:当然有关系,上帝造人,他是万能的,却造出一大堆坏人来害好人,这是什么意思?既是万能的,就可以不造坏人全造好人呀!

  胡牧师:神的意旨不是我们人所能了解的,尤其不是你们不信神的人能了解的。龙头啊,等你先信了基督教,你自然就了解了。

  龙头:别忘了蒋介石和他老婆也信基督教,就凭他们信了基督教,我就不会信,你留着你的基督教给别人吧!

  胡牧师:你龙头这么优秀的人,不信教太可惜。

  龙头:我信了才太可惜。

  胡牧师:你信了教就会得救,跟‮府政‬的关系也会‮谐和‬一点。

  龙头:(有点火)和个庇谐!告诉你一个‮谐和‬的例子吧。有个人叫冯叔康,笃信基督教。他在中部一所礼拜堂当职员兼工友,常常自费印制单张或张贴标语,劝人信耶稣。有一次,他在台中写了一项标语去张贴,标语这样说:“‮国全‬同胞都信耶稣,反攻‮陆大‬才会胜利。”调查局台中市调查站立即把他抓到台北,疲劳讯问他四天四夜,迫他供认是“为匪宣传”甚至他自己就是匪。他坚决不承认。送到警总军法处,坐了将近四个月冤狱,军事检察官才宽大处分他不起诉,却又严厉警告他:“以后传教,不准涉及政治,否则就要起诉判罪!”这是为了寻求“反攻‮陆大‬胜利”之道,而被以“叛”罪嫌抓去的唯一滑稽案例。虽然获得不起诉处分,但那四个月的黑牢,难道是别人坐的,他跟‮府政‬真‮谐和‬啊!

  胡牧师:只坐了四个月就出来了,坐那么短,还不‮谐和‬吗?

  龙头:‮谐和‬?和他妈的谐!问问你的耶稣吧。我秀几段你们的《圣经》给你:《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说:“…大祭司就撕开⾐服说:他说了僭妄的话,我们何必再用见证人呢?这僭妄的话,现在你们都听见了。你们的意见如何?他们回答说:他是该死的。他们就吐唾沫在他脸上,用拳头打他,也有用手掌打他的。说:基督啊!你是先知,告诉我们打你的是谁?”《马可福音》第十四章也说:“…大祭司就撕开⾐服,说:我们何必再用见证人呢?你们已经听见他这僭妄的话了,你们的意见如何?他们都定他该死的罪。就有人吐唾沫在他脸上,又蒙着他的脸,用拳头打他,对他的说:你说预言罢!差役接过他来,用手掌打他。”《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又说:“巡抚的兵就把耶稣带进衙门,叫全营的兵都聚集在他那里。他们给他脫了⾐服,穿了一件朱红⾊袍子。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他头上。拿一苇子放在他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又吐唾沫在他脸上,拿苇子打他的头。戏弄完了,就给他脫了袍子,仍穿上他自己的⾐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马可福音》第十五章也说:“兵丁把耶稣带进衙门院里,叫齐了全营的兵。他们给他穿上紫袍,又用荆棘编作冠冕给他戴上。就庆贺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又拿一苇子打他的头,吐唾沫在他脸上,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脫了紫袍,仍穿上他自己的⾐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谐和‬吧?你的耶稣,最后‮谐和‬到十字架上去了。

  胡牧师:哎呀!龙头啊!你念书念得成精了,我念不过你,原来你背的《圣经》,比我这牧师还,我真服了你!好吧,你说得对,跟‮府政‬关系不要‮谐和‬了,那你龙头一表人才,你一生的计划是什么?

  龙头:我一生的计划是想整理所有人类的观念与行为,做出结论。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种类太多了、太复杂了,我想一个个归纳出细目,然后把一个个细目理清、研究、解释、结论,找出来龙去脈。这不像是一个人做得了做得好的大工作,可是我却想一个人完成它。这是我一生留给人类、留给‮国中‬人的最大礼物,因为自有人类有‮国中‬人以来,还没有过一个人,能够穷一生一力,专心整理所有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的每一问题。人类的观念与行为经过这样的一番大清算,会变得清楚、清醒,对前途有大帮助。

  胡牧师:你做的,好像是最后审判?

  龙头:不一样,最后审判是人类的愚昧已经大功告成、已经无可挽回,只是最后由上帝判决而已。我做的,却是一种期中结帐。期中结帐以后,人类变得清楚、清醒,可以调整未来的方向和作法。所以我做的,跟上帝做的不一样,我们只是分工合作。上帝从最初造人类开场,从最后审判落幕,他只管首尾两头,我却管中间,在人类历史走到五千年的时候大声疾呼,要清清场,检讨一下上半场的一切。所以,上帝最后可以审判我,但在最后没到以前,我要检讨一切,包括上帝先生在內。

  胡牧师:(笑)噢,我的上帝!

  龙头:(笑)噢,我的我!

  胡牧师:(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这屋檐下,你是龙头,我低头。

  龙头:不论低头抬头,告诉你一个你们教友的故事给你参考。陆军中士王经典,山东即墨人。其为人也,优点是刻苦耐劳,勤奋向学,乐于助人;缺点是固执倔強,喜管闲事,好抬死杠。小学程度的他,参加军中随营补习,学业大有进步。最后被政工系统看中,被提升为“政治战士”王经典是基督徒,信教信得,和你阁下一样。一九六○年代,军中暴行频传:‮杀自‬者有之,杀害别人然后‮杀自‬者亦有之。蒋经国希望藉宗教的力量化除戾气,于是准许基督教派牧师到各‮队部‬里传教。有一天,有位年轻的牧师至澎湖宣讲福音,当场赞扬蒋总统是虔诚伟大的基督徒、“反共的先知”时,王经典忽然要抬杠了,他站起⾝来,‮议抗‬说:“蒋总统伟大,举世同钦,但他不配称先知。先知是上帝的使者。自耶稣基督降世而后,上帝已不再派先知临凡了,所以不能称蒋总统为先知。”如果该牧师是位称职而有修养的布道人,哈哈几句就没事了,但该牧师自恃自己是辩才无碍的神学士,本没把王经典这名大兵放在眼里,于是两人顶起牛来。从教义之争到意气之争,吵得脸红脖子耝。最后王经典愤怒指责牧师说:“你简直是⽑泽东派来的。”此话一出,事态扩大,该牧师告上一状,王经典以“为匪宣传”的罪名被判刑五年,基督徒成了政治犯!滑不滑稽?被关进监狱的王经典先是大声呼冤、痛哭流涕,继之整天喃喃自语。他受不了这一打击,精神失常了。过了不久,他不再喊冤了,自称得到圣灵的启示,说这些冤屈、折辱都是上帝对他的试炼,他决心要做“现代的约伯”于是⽇夜⾼声祈祷,大唱赞美诗。就所谓叛罪而言,五年算是轻刑。王经典在‮队部‬里素以苦⼲实⼲闻名,人缘不错。‮队部‬长有意调他服外役,不想送他去台东泰源感训监狱服刑。但他⽇夜唱歌祷告,吵得其他在押人作息难安,就不得不送他去台东了。到了台东,王经典祷告唱歌如帮,监方软的劝、硬的上脚镣手铐,这家伙甘之如饴,还说:“约伯当年所受的痛苦灾难比我还多,任凭你们如何耝暴的‮磨折‬我,我还是要赞美上帝我的主。”监方无奈,备妥一纸公文,将他送往收容军中精神错的⽟里养护所。蒋介石当年裹胁老兵来‮湾台‬,说“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五年成功”结果都是空头支票,回不去了,老兵想家,精神失常者比比皆是。蒋经国怕这批人在‮队部‬里影响士气,就以“医疗”为名,把他们集中隔离,并调派宪兵去管理。起初宪兵认为整天和精神病为伍,是件苦差,都不愿去。后来发现大有油⽔,又视作肥缺了。原来所谓治疗,就是给患者服一种食后即昏睡的药,让他们不再吵闹。有个别具有暴力攻击倾向的患者,宪兵就用电把他击昏。击昏或服药沉睡后,宪兵即将患者的‮人私‬财物搜括走了,等患者清醒来,寻找财物时,宪兵概不认帐。精神病的话,能当真吗?说丢了钱,又有谁信呢?因此,王经典被送到⽟里时,很不受,因为他⾝无分文,是个穷光蛋。在⽟里住了不到三个月,又被退回泰源监狱,说是病已治好了。其实病那里会好,只是他在⽟里一唱歌一祷告就用电电昏他。终⽇昏沉不起,表面上看不吵不闹,病不是好了吗?回到泰源监狱没多久,大概被电出了特别效果,王经典在信仰上来个大逆转。从原来的虔诚信仰耶稣,一变为不遗余力的咒骂起耶稣来。原因是他冬天不盖棉被,不穿棉⾐,认为只要祈祷上帝就能御寒。结果祷告失灵,搞得浑⾝冻疮累累,所以就不信上帝了。泰源监狱也有牧师传教。当牧师站在讲台上称颂万能的耶和华时,王经典又站起来抬杠了,他说耶和华仅是犹太人的战神,不配做全世界的上帝。耶稣是私生子,自⾝都保不住,有什么资格救世人?牧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搅和弄得不知所措。散会后,牧师和政工人员一商量,断定他精神病复发,油条回锅,再去⽟里养护所。王经典在泰源待了四年有余,⽟里却去了五次之多。最后拖到五年刑期届満,又因找不到保人,被送到火烧岛“候保队”最后如何,就不清楚了。一个说法是听说他又“二进官”抓回监狱了,关在这里,不过改了名字,改姓胡了,叫胡什么的,住在这看守所的第十一房…

  胡牧师:哈哈,龙头真会苦中作乐,寻我们基督徒的开心。看到龙头的作风,使我想起《哥林多后书》第六章第八到十节的几段话:

  似乎是惑人的,却是诚实的;

  似乎不为人所知,却是人所共知的;

  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

  似乎受责罚,却是不致丧命的;

  似乎忧愁,却是常常快乐的;

  似乎贫穷,却是叫许多人富⾜的;

  似乎一无所有,却是样样都有的。

  这几段,似乎正可用来形容我们,尤其是龙头你。

  龙头:为了回应你的打气,让我背一段同样的《哥林多后书》第四章第八到九节给你:

  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

  心理作难,却不致失望;

  遭迫,却不被丢弃;

  打倒了,却不致死亡。

  胡牧师:令人感动,龙头你,令人感动。龙头啊,你是真正能够参透我们耶稣精神的异端,虽然你看来玩世不恭,看来叫人怕怕的,看来不够包容、宽恕他们。

  龙头:你包容、宽恕那些坏人吗?

  胡牧师:我是基督徒,我要按照耶稣的精神,包容、宽恕他们。

  龙头:包容?宽恕?这是你说的耶稣精神?我看未必,我看你误解了耶稣。耶稣对假冒为善的法利赛人、撒都该人、文士、律法师,都给予严厉谴责,未尝给予任何包容、宽恕的。耶稣是扬善而不隐恶,他不但扬施洗者约翰之善,也扬那个奉献两个小钱的寡妇之善。但却从来不隐法利赛人等之恶,而且说“唯独亵渎圣灵的总不得赦免。”这些事这些话,在《路加福音》第十章第二至四节,以至第十节中,都写得清清楚楚。今天你们的上帝赐予人类的人权,竟这样被践踏,你们还要宽恕、包容,这是那门子宽恕?那门子包容?那门子耶稣精神啊?

  胡牧师:(摇着双手,笑)我不要跟你辨,我辨不过你,我辨不过你。我只告诉你,你样样都有,就是没有耶稣,你没见到耶稣。

  龙头:说不定我要见耶稣,只要照镜子就好了。

  胡牧师:没有那么喜报复的耶稣,还是要容忍、宽恕。

  龙头:容忍?你可以容忍人,但你不可以容忍他的荒谬思想。宽恕?你可以报复以后、惩罚以后再宽恕。我说我有恩必报、有仇必报,我的理论是:有仇不报的人,就是有恩不报的人,因为有仇不报,适⾜以证明这种人是非感薄弱;是非感薄弱,就最容易忘恩负义。在这种是非不明的环境下,主张正义的人,就必须坚持不要滥用宽恕。我想这才是耶稣的真精神。

  余三共:对!龙头说得对,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龙头:牧师你看,又多了个耶稣。

  余三共:问题是十字架太多了,耶稣太少了。

  龙头:所以呀,耶稣钉十字架时,他左边右边的两位都上了十字架,但是都不耶稣。

  余三共:那两个強盗可是耶稣同乡呢,他们都是犹太人。

  龙头:牧师老是忘了耶稣是犹太人,犹太人复国了,就是今天的以⾊列人。我最佩服以⾊列人。以⾊列人生于忧患,深信一种強者的哲学,对任何扰,一律大力报复,你丢他一颗手榴弹,他扔你一百颗炸弹,真是要得!以⾊列不但有立即的报复手段,还有长程的报复手段,当年在集中营陷害他们的纳粹,在多年以后,一个个都被以⾊列人抓到。——以⾊列人绝不忘记。因为忘记报复就是亵渎正义。以⾊列的外部长说:“对付恐怖分子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暴制暴,别无选择。”这种生于忧患的惨痛之言,不是生于安乐的‮国美‬人所能理解的。这种万劫馀生的人物,他们对人间的态度,是务实的,绝不像‮国美‬大少爷那样只会唱⾼调,而他们祖先的报复哲学,也正是他们的正义。《旧约》中《利未记》第二十四章第二十节:“以伤还伤、以眼还眼、以牙还牙。”Breachforbreach,eyeforeye,toothfortooth。《申命记》第十九章第二十一节:“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Eyeforeye,toothfortooth,handforhand,footforfoot。这种恰如其分的正义,也正是今天以⾊列人“以暴制暴,别无选择”的张本。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中记那老犹太的话,说:“如果一个犹太人整了一个基督徒,基督徒该怎样?报仇呀!如果一个基督徒整了一个犹太人,犹太人照基督徒的榜样,哼,也是报仇呀!”IfaJewwrongaChristian,whatishishumility?Revenge。IfaChristianwrongaJew,whatshouldhissufferancebebyChristianexample?why,revenge。极端讽刺的是,如今这种正义,只有犹太人有了,基督徒反倒孬得像⻳孙子了。

  余三共:龙头你看,牧师在苦笑。

  胡牧师:(苦笑)我只能苦笑,因为我快被你们钉上十字架了。

  余三共:如果我死了,我想龙头为我复仇。当然不是个人的私仇,是以⾊列式的国仇。

  龙头:复仇?我最內行了,我比以⾊列还以⾊列。

  胡牧师:你们老是谈复仇复仇,谁给处长大人复仇?

  余三共:(动气)他复什么仇!他活该!他是国特,是蒋介石的走狗,只是差,被主人处死了而已。

  胡牧师:别忘了,处长大人是戴着共产的红帽子被处死的,形式上,他是你们的同志呢!

  余三共:(更气了)我们共产才不要国特做同志呢!

  老⻩:我们米商同业公会也不要。

  龙头:可是处长大人有一个本领,他会抓共产,他说:“真的共产啊,无能的国民本抓不到,抓到的全是假货,是不是共产,一闻便知道。”

  老⻩:那倒好了,俺倒想请处长大人闻闻俺看,也闻闻小哥看。

  余三共:(气愤)闻你个庇!我们是真共产,不要狗来闻。并且,处长大人已经被毙了,下地狱了,你老⻩要下地狱给他闻,看你划不划来!何况,你就是给他闻进来的,你这糊涂蛋!

  龙头:三共啊,你的话在程序上有语病。你们成大共产十九罗汉,是在‮湾台‬自命的共产,‮京北‬那边并不知道,也没承认你们。至少在程序上,你们手续不全,妙的是,你们登记在案,却是被国民承认的共产,而不是共产承认的共产

  余三共:我们的确是自创品牌的共产、自动自发的共产,我们太年轻了,没有机会见到真共产,可是我们向往他们,希望有朝一⽇见到他们,接受他们的‮导领‬,一起为祖国献⾝。在我搬到这十一号房前,我住三号房,我们听说住十四号房的那位李荆荪先生是老牌共产,我们可⾼兴了,认为终于让我们看到一个前辈同志了,并且可供我们师法了,于是一房一房传话过去,向李荆荪致敬。后来发现李荆荪原来是假的,于是大呼负负,只好又一房一房传话过去:“致敬取消了。”

  龙头:哈哈!李荆荪当了假共产,坐在牢里,已经够倒楣的了。结果又被人作弄,一定搞不清忽来致敬忽又取消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小共产也真玄!

  余三共:其实有比我们更玄的,我们毕竟都是大‮生学‬,还有中‮生学‬当叛犯呢!在三号房我就碰到一位小叛犯,他是一名⾼中生,因想组,被抓⼊笼。他大惑不解,向我说:“公民教科书中告诉我们,宪法第十四条‘‮民人‬有集会及结社之自由’,我以为那是真的,就想组,结果就给抓进来了。”我听了,哈哈大笑。后来,他好像随遇而安,也甘于做叛犯了,有一天竟自称:“我是天生⾰命家。”可是这位小⾰命家很怕鬼,夜里总是蒙头大睡。

  龙头:(笑)这小鬼真该坐牢,他都⾼中生了,这种年纪,居然以为教科书说的是真的,还说“我以为那是真的”可见他书没念通。念通了的,早就该知道做中‮生学‬,学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到了⾼中还不知道做两面人,这种人不坐牢谁坐,真活该!

  余三共:那欧卡曾坐牢也活该吗?

  龙头:也活该,但他做小偷,就知道失风被抓的机会一定有它的百分比,所以被抓了,他绝不怨天尤人,好在刑期不重,最多几年了事,出来以后,还是一条小偷。政治犯就不一样了,底价不是几年而是十年起算,单位跟他们都不一样。他们是黑头发进去,黑xx巴⽑出来,你们是黑头发进去,⽩xx巴⽑出来。说不定⽩xx巴⽑都掉光了,⽩虎出来呢!

  余三共:我会像⽑主席那湖南骡子脾气,不信琊,就是黑着出来给你看,因为‮湾台‬快解放了。即使我被毙了,也是死老虎而非⽩虎。我们同案有人在警备总部大骂说:“你们这样对我们共产,将来共产从‮陆大‬来了,要剥你们⽪啊!”警总那些‮八王‬蛋说:“剥就剥,可是没来以前,老子们先剥了你的⽪!”所以,事实上,很可能在解放前,这牢就先清场了。嗒!嗒!嗒!嗒!嗒!(余三共拿起塑料扑扇左右快速摇动,出了嗒嗒声)我们先给⼲掉了。不信琊也没用,黑着头发给⼲掉了。

  胡牧师:(指自己)也包括我?我只是“为匪宣传”我不是匪。

  余三共:那时候杀红了眼,还来得及分谁是谁不是吗?机关是没眼睛的。

  (咔嗒一声,对面牢门开了。)

  胡牧师:(摸)吓我一跳。刚才讲嗒嗒嗒机关,门咔嗒一开,我以为机关来了,吓我一跳。

  余三共:你这么胆小,你是什么军人!

  胡牧师:我是‮军国‬。

  余三共:你胆小时候,你的上帝在那里?

  胡牧师:每次胆小后,上帝就出现安慰我。

  余三共:看来上帝蔵在你背后,胆比你还小。

  胡牧师:上帝不在我背后,他在我头顶。

  余三共:亏你还参加过金门炮战。我想那时候,一定是你头顶上的上帝在为你跟共产作战。

  胡牧师:(疑惑)为什么?

  余三共:因为你已吓得蔵到散兵坑里,散兵坑太小,装不下你和你头顶上的上帝,只好把他顶在外面,踩着你打共产了。

  胡牧师:(苦笑)请不要侮辱‮华中‬民‮军国‬人。

  余三共:‮华中‬民国?那里还有‮华中‬民国?

  胡牧师:怎么会没有?

  余三共:问问龙头,看有没有(看着龙头)。

  龙头:我刚坐牢时,特务们说你龙头太坏了,什么书都不准你看。我闷得发慌,就向他们说:《三‮主民‬义》可不可以看呀?他们一想《三‮主民‬义》总可以给他看。我有了《三‮主民‬义》,又向他们说:《国⽗全集》可不可以看呀?他们一想,《国⽗全集》也可以给他看。我有了《国⽗全集》,又向他们说:《蒋总统集》可不可以看呀?他们一想,《蒋总统集》当然更可以给他看了,因此我有了一大堆狗庇书,就坐在马桶上以臭对臭,看起来了。我想全世界的人谁都没全部看过《蒋总统集》,包括“蒋总统”自己,因为其中许多狗庇文字是别人替他捉刀的。可是我龙头却全部看过,这下子可不得了,我成了国民总理与总裁著作专家了。最妙的,我在这些大量的狗庇文字里掏到不少妙论,都曾出自蒋介石的谈话,这些谈话本是机密的,可是后来他的文学侍从之臣认为,领袖的言论还有什么问题,因此照单全收,糊里糊涂编印出来,最后被我看到了,大大洩了国民的底。这是何等痛快!像是一九五○年三月十三⽇,蒋介石在“明山庄”讲《复职的使命与目的》中,就有这么一段,他说:“我今天特别提醒大家,我们的‮华中‬民国到去年年终就随‮陆大‬沦陷而已经灭亡了,我们今天都已成了亡国之民。”所以,说还有‮华中‬民国的,是与‮华中‬民国总统的看法不合的。

  余三共:(看着胡牧师)明⽩了吧,牧师,什么问题只要问龙头,龙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知道了吧,知识就是力量,龙头⾚手空拳,把这种力量发挥到淋漓尽致了。他用知识消灭了‮华中‬民国,并且借刀杀国,借了蒋介石的刀。

  胡牧师:没有‮华中‬民国,那我们住在什么地方?

  余三共:住在‮国中‬。

  胡牧师:我们没有‮府政‬吗?

  余三共:有,是伪‮府政‬。

  龙头:三共说得对,所谓‮华中‬民国的‮府政‬其实是伪‮府政‬。只要想一想“‮府政‬”是什么?“‮府政‬”只是一个菗象名词,若追究柢,一要求落实,所谓“‮府政‬”也者,原来只不过是“一小撮人”的代号而已。“‮府政‬”两个字,是虚的、是空洞的;“一小撮人”、一小撮永不下台的当权派,才是真的、是实在的。所以,愚昧的小百姓以为他们拥护“‮府政‬”、热爱“‮府政‬”常常不小心就拥护到“一小撮人”、热爱到一小撮永不下台的当权派而已!蒋介石的国民集团正是这个。

  胡牧师:如果推翻了蒋介石的国民集团,比如说,政轮替了,换成了什么‮独台‬式的的政,这个岛会不会有救呢?

  龙头:‮独台‬式的政当家还不如国民,因为这批人全是骗子,是国民教育出来的新骗子,别人在‮场战‬上作战,骗子在‮场战‬上捡战利品,这个岛要有救只有一条路,跟‮陆大‬结合起来。

  胡牧师:统一?

  龙头:统一。

  胡牧师:统一有利于‮湾台‬,还是有利于‮陆大‬?

  龙头:应该是有利于‮湾台‬的,就有利于‮陆大‬,反过来说,也一样。但对一小撮人是不利的,那一小撮人就是蒋介石的国民集团和什么‮独台‬式的政

  胡牧师:因为他们“一小撮”违反时代嘲流,拦了路?

  龙头:是的。

  胡牧师:他们拦路,有什么不同吗?

  龙头:国民是拦路虎,其他的是拦路鼠。

  胡牧师:老鼠也能拦路吗,是过街老鼠吧?

  龙头:过街的太多,成群结队,也照样会拦路。

  (外面传来追打声,忽然一只大老鼠从小洞窜进牢房,四个人都站起来。)

  龙头:(大声下命令)不要打死它,把它赶出去!班长来了,请班长开门,大家赶它出去!

  老⻩:(敲门声)请班长开门!大老鼠跑到俺们房来了!

  (门咔嗒开了,大家一阵吆喝拍打,大老鼠总算逃出去了。)

  班长:(笑)你们十一房,连一只老鼠都容不下。

  龙头:(笑)班长啊,十一房是⼲净地方噢!

  班长:噢!

  (牢门咔嗒又关了。)

  余三共:刚才大家正谈过街老鼠“说到曹,曹就到。”

  胡牧师:曹刚刚被我们赶走了。

  余三共:别弄错了,曹可不是鼠辈。

  老⻩:人家都说曹是坏人。

  龙头:曹可是有真情的人,他的老朋友蔡伯喈被杀了,蔡伯喈的女儿蔡文姬和许多女孩子也给胡人抢走了,后来曹当权,就用金币把蔡文姬赎回来。

  胡牧师:没有赎回其他的女孩子?

  龙头:没有记录。

  胡牧师:只能救下一个女孩子吗?

  龙头:当你只能救下一个的时候,救比不救好。一个也要救啊。

  胡牧师:这样太不博爱了吧?我们基督徒讲究博爱。

  龙头:博个庇爱!你们的博爱是假的、是伪君子的。你们一个也不救。你们只会祈祷、只会讲风凉话!

  余三共:(若有所思)刚才胡牧师问:“只能救下一个女孩子吗?”好像嫌少,事实上,在这悲惨世界,救下一个都不容易!

  (外面又传来追打声,又一只大老鼠冲进来了,大家又惊又笑,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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