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友人和恋人
红烛还在烧着,并没有因方才苏三的飞撞而熄灭。
红烛照在満地毯的⾎迹上,照在昏不醒的苏三⾝上。
这燃烧的红烛,是在为谁垂泪呢?
是为苏三?为红蔷薇?还是为霍名山?
“苏三啊苏三,你逢此大难,又能怨谁呢?”
这是苏三昏死前唯一的念头。
红烛还在烧着。烛光守护着苏三,不让黑夜把他呑没。
苏三还能不能醒过来呢?
苏三不知昏睡了多久,忽感头上一阵清凉,悠然醒了过来,又感到自己被人扶着站了起来,耳边有一个不太陌生的声音在说话:
“苏三,起来!”
苏三摇头摇,睁开了眼睛,只觉眼前一阵金花溅。
他好容易才定神站住,感到脑袋里一阵阵撕裂似地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嘴里也満是⾎腥昧。
他很想动,但动不了;想说话,⾆头和腮帮子依然又肿又痛。
他现在的感觉,就跟马上就要死没什么两样。
那个声音当然是群⽟姐小的:“苏三,你仔细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她的声音很冷,但冷漠中又似有某种奇异的颤悸。
或许,她是被苏三的这副模样吓坏了。
苏三劲使晃晃脑袋,努力大睁着眼睛,定定地朝前看去。
他看见一个人,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就如同他不愿看见一块美⽟掉进泥潭中一样地不愿意看见那个人。
他在心里怒吼起来:“边澄,你这个没用的八王蛋!”
站在那里,正冲他微笑的年轻人,不是边澄,又是何人?
真亏了边澄还有心微笑,还笑得那么开心!
苏三气得脑中一晕,仰天摔了下去。
但马上又有一瓢凉⽔浇了过来,于是苏三又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听到了红蔷薇的笑声,
“苏三,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苏三闭着眼睛,努力笑了一下,笑得又苦涩又凄凉。
他无法回答红蔷薇的问题,他只有摇头摇。
“那么,你是认输了!现在就请你把你眼睛送给我吧。”
红蔷薇的笑声好畅,像明亮的溪⽔奔出山涧那么畅。
苏三点点头,他实在无话可说,也实在无法说话。
如果你突然发现一个和你最要好的朋友竟然站在你的敌人一边,你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那么,你是自己动手挖眼睛呢,还是要别人代劳?”霍名山的声音很柔和地响了起来。好像他正在说的是一件最温柔可爱的事情。
红蔷薇道:“看来还是别人代劳的好,让你自己动手,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怕你作弊。”
群⽟忍不住了,问道:“为什么?”
她本来不想说话的,但还是忍不住。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这几天已变得有点神经质了。也难怪,无论谁碰到这种残酷而⾎腥的事情,也会神经紧张的。
边澄居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呆板:
“因为那势必要开解他的⽳道,而苏三的⽳道只要一开解,世上就没有人能追上他!”
这狗小子这么一会儿不见,就已经为虎作怅了!苏三气得在心里直骂娘。
群⽟愤怒地道:“可他已经被打成这个样子了,你们又何必还…还…”
她攥紧了拳头,说不下去了。
边澄道:“对付苏三这样的人,任何耝心大意都会产生可怕的后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他心地比较善良,而又比较自以为是的特点,用计抓住他,然后就千万不要再给他任何一次机会。”
群⽟气得⼲咽,突然尖叫起来:“这…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我不允许你们这么忍残地磨折人!不许!”
苏三闭着眼睛,他感到了死一般的寂静,似乎所有的人,都被群⽟的这一阵呵叱吓跑了。
好半天,他才重又听到红蔷薇的笑声:“这么说,赵姐小是嫌弃我这个当姐姐的了?那样也好,咱们走!”
苏三听出了这笑声里威胁的冷和可怕。
然后他就感觉到正扶他站着的群⽟的手在颤抖,掐紧了他,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又牙齿打战,说不出来。
苏三感到有些奇怪了,他发现红蔷薇、霍名山、赵群⽟乃至金船、赵东海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很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似乎有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他们中间存在,使得他们彼此顾忌对方,仇恨对方,但又容忍对方,不得不和对方妥协,使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无论如何也终归有害怕得发抖的时候。
这种东西是什么?
苏三不能肯定,也不甚清楚,这种东西是一个杂合体,其中有共同的利益,有仇恨,有权力,有各自的立独要求,有武功,有金钱,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感情。
他几乎不用想都能猜到,下一个出场的人会是谁。
一个苍老遒劲的老人的声音炸了开来:
“群⽟!小人,你敢对金姑娘如此无礼!”
他感到群⽟的手松开,自己往后倒,然后他听到群⽟跪到地上的扑通声和她的悲呼:
“爹爹——”
来人果然是赵东海——昔⽇的东海大豪,今⽇的义乌富绅赵多金。
苏三好奇地睁开眼睛,想看看赵东海是个何等模样的人。
赵东海其实是个很不起眼的老人,很老,很富态,很龙钟,很没有威风,却很有财大气耝式的自⾼自大。
他的右手端着,手掌中两只大金胆在五指的拨弄下飞快地盘旋着,错而旋,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击撞声。
他的⾐饰很华丽,华丽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他⾝上挂満了各式各样的金⽟饰物,活像个新起家的暴发户和深山里的爱摆阔的土财主。
赵东海站在群⽟面前,从鼻孔里重重地出了一口耝气,恶狠狠地道:“你还不赶紧去向你的金姐姐赔礼道歉?难道还非得要老子给你一金胆才肯吗?”
群⽟悚然起⾝,转向红蔷薇。红蔷薇连忙上来,拉着她的手亲切地笑道:“妹妹别客气了,刚才只是闹着玩的。”
赵东海冷哼道:“闹着玩?那也得有个分寸!你竟敢得罪金姑娘,真真气杀老子了!”
他的话显然并非仅仅冲着自己的女儿来的,再笨的人也能听出来他的不満。
霍名山也忙上前陪笑道:“老伯千万别气坏了⾝子,群⽟妹妹是个心肠太好的女孩子,见我们对这恶徒太狠,有些看不下去了。”
赵东海似乎这时才发现地上还倒着一个人。他刚打量了苏三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小子是谁呀?”
看那神情,就像他是在看一个伸手向他乞讨的叫花子。
“苏三,人称‘巧八哥’的苏三。一张臭嘴,惯会学⾆,专门在江湖上招摇撞骗、搬弄是非!”
这就是霍名山给苏三其人下的定义!
赵东海“哦”了一声“海宁打擂的苏三?”
他的话不带任何感情⾊彩,平平淡淡,似乎他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霍名山的脸一下变得很难看——赵东海显然对“苏三”这个名字颇有好感。
苏三的一生中,就算只做过海宁打擂一件事,也已经是轰轰烈烈、绚丽辉煌了。可他霍名山呢?他又有什么能使乡人孺子崇敬的事迹呢?
他在介绍苏三时,用的全都是怨毒的字眼,但却都被赵东海的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抵了回去。
事实铸成的碑文,是不可能被污秽的臭⽔或墨迹掩去的。
霍名山还在暗自咬牙切齿的时候,又听到了赵东海的话:“群⽟,你给老子记住,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有些人却不妨杀了,有些人可以深,有些人却不妨轰出去!”
除了群⽟外,几乎所有听见这话的人脸⾊都变得不能再僵硬了。
赵东海点着苏三的鼻子,大声道:“比方说这个人,就是属于不可不杀的人,而且要杀就得趁早!苏三是什么?海宁打擂,名震天下。他好对付吗?如果你们以为他现在⽳道未解而且又不能动的话,那你们就是瞎了眼的一群大笨蛋!”
霍名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红蔷薇似乎有些发怔,边澄张嘴似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又闭了口。
群⽟却吓了一大跳,正跃开,却觉得一只冷冰冰、粘糊糊的大手已握住了她的手腕。
然后她感到了苏三的变化。
苏三一下拉着她的手跳了起来,他的得很直,眼中也已闪出了幽冷的寒光,他脸上的肿伤也似乎在转眼间就消了下去。
他的神态相当安然,他的口齿居然也很清楚。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酒,也毕竟还是陈的香。赵老爷子的眼光,毕竟还是比你们这些⽑孩子強啊!”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似乎他们都已被眼中看到的情景惊呆了。
一个坐以待毙的囚犯,竟然会是个随时都可以逃走的人,这能不令人惊讶吗?
苏三似是觉得一个人说话没意思,于是又问赵东海:
“老爷子是怎么看出来的?在下自信掩饰得还是相当不错的。”
赵东海怔怔地瞪着苏三,不说话。
他方才本就没看出什么来,他只不过是想倚老卖老地教训年轻人一下,不料苏三的⽳道竟真的没被封住。
苏三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摇,道:“看来还是古人说得对,瞎猫有时候还真能撞上死耗子!”
霍名山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苏三,放下赵姐小,咱们公平地放手一搏!”
应该说,这句话说得很合时宜,很讨赵东海的好,很符合霍名山的⾝份,也很有艺术。
谁都看得出来,虽然苏三现在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但底气未必真的很⾜。不管怎么说,他受了重伤是真的,这三天来没吃没喝也是真的。霍名山本就是个武功⾼手,被推许为武当俗家第一,现在对付苏三,当然有必胜的把握。
苏三哈哈一笑:“霍名山,按道理说的话,若要公平决斗,你得先被我封⽳道,再补踢五六脚,关上三天,不吃不喝,然后咱们再决斗,那样才算是真正的公平决斗!”
霍名山的脸⾊越来越难看:“苏三,休要逞口⾆之利,放人!”
他的右手握住了剑柄。凛冽的杀气立时充満了整个客厅,连赵东海都打了个寒噤。
那是一种纯正的杀气,无坚不摧。
边澄还是一副超脫的模样,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不相⼲,他只不过是个看热闹的闲人而已。
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另一个“看热闹的人”的面庞。
他当然是在看红蔷薇。
他似已被她住,而且得还不轻。
苏三却本没正眼看霍名山,他只是低头笑眯眯地对群⽟道:“喂,小秀才,你⼲脆跟我走,好不好?”
群⽟显然没料到这小子居然会在这当口说出这种话,一时张口结⾆,只是盯着苏三的眼睛发怔。
赵东悔似乎还未曾从方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显得有些迟钝,对苏三的这句话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红蔷薇却恶狠狠地尖叫起来:“你敢带她走?”
她的眼中闪着荧荧的绿光,像一头被突然间彻底怒的⺟狼。
霍名山的嘴角菗搐了一下。
苏三微微一笑,低声问群⽟:“喂,我问你话呢!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离开这些人?”
群⽟惊醒似地啊了一声,慌地垂下眼睑,嘴刚一颤动,还没发出声音,红蔷薇已叱道:“群⽟,不许跟他走!”
霍名山的太⽳上青筋直跳。
群⽟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又有些惊讶地转向了红蔷薇:
“为什么?”
“不许就是不许!苏三是个骗子,采花贼,你跟他走,那才算倒了十八辈子的霉!”
红蔷薇的嗓音,似已有些嘶哑了。
群⽟看看苏三,苏三在笑,笑得很开朗,而且人。
开朗如乌云不能掩去的蓝天,人如污泥不能玷染的莲花。
群⽟的脯不自觉地了起来。她的目光不再惊慌闪烁,而是变得奋兴而又坚定,她的脸上也泛起了一种圣洁的女的光辉。
她定定地盯着苏三的眼睛,息似地低喊道:
“我愿意跟你走!今后哪怕是去天涯海角,我也跟着你!吃糠咽菜,我也跟定你了!”
话刚说完,她就感到自己突然变得成了,变得美丽了,变得骄傲了,她再也不会在红蔷薇面前低头了。
以前她一直认为在红蔷薇面前,自己永远是个幼稚的可笑的丑丫头,一个什么都没长的生瓜。
现在她觉得自己要比红蔷薇美丽得多,也成得多。
苏三很有些吃惊,有些慌张,又有些感动,望着赵群⽟,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原先只是觉得赵群⽟是个纯洁真诚的女孩子,才不愿让她呆在这种环境里,才想带她走,送她到一个诚实、善良的地方去生活。他可万万没料到,群⽟姐小居然斩钉截铁地当众向他表示爱意。
赵东海吃惊而又恼怒地瞪着自己的女儿,哆嗦着道:
“你…你个小人,竟敢说出这…这种不…不知羞聇的话来!”
两只金胆已不再旋转,却反倒发出了清脆的击撞声,正如他嘴里那两排还很结实的牙在不停地打架。
霍名山按剑的手,却反而已悄悄地松开了。仿佛也松开了勒在脖子上的锁链,他的神情虽仍显得很愤怒,但脸⾊已不再难看。
边澄却有些想笑又不敢笑,想拍手又不好意思的样子,笑容明明⽩⽩地写在他的眼角,抹都抹不掉。
红蔷薇厉声喝道:“边澄,你快去给我杀了苏三!”
边澄眼角的笑意一下就没了:“姐小,我…我…”
红蔷微却似已平静下来了,震惊和愤怒早已离她而去。
她捋了捋散的鬓发,冷笑道:“要知道,你⺟亲的命,还在我的掌握之中。”
苏三一呆,飞快地看边澄一眼。
边澄却没有朝他看,他只是惶恐地对红蔷薇道:“姐小,我…”
“你还要不要你娘的命?”红蔷薇突然开始微笑了,这往往标志着胜利正向她走来。
边澄重重咳了一声,一跺脚,转⾝对着苏三,眼睛却瞅着自己的脚尖“苏三,我实在…实在很…”
苏三面⾊很和缓,声音很平静:“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是被她抓着了什么,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无聇!”
边澄面有愧⾊:“我一疏忽,以致…,唉,苏三,你别怪我!”
群⽟还依偎在苏三⾝边,神情却似已痴了。
晶莹的珠泪忍不住滚了下来,滴在苏三的大手上。
那只大手已不再粘冰冷,但却已在微微颤抖。
她实在无法想像,两个好朋友,却不得不作残死搏斗,那滋味又该是怎样的呢?
他们的命运,为什么往往不能由他们自己来掌握呢?
她终于还是发现自己有两样是永远永远也比不上红蔷薇了——那就是毒辣无情和狡诈多变。
她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那么为红蔷薇着,难道她以前真的一点事情都不懂吗?
红蔷薇叱道:“边澄,动手!”
边澄浑⾝又是一颤,慢慢上前一步,对苏三微一拱手:
“苏三,请动手吧!”